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书名:继女生存法则 作者:苏鎏 文案 她的生母,被父亲赶出家门。 她的弟弟,被人视为野种。 她是这个家里最尴尬的存在。 顶着嫡女的身份,却过着连庶女都不如的日子。 这趟穿越,她好像抽到了一支烂签。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宅斗 种田文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娘 ┃ 配角:楚怀秋,二太太,朗哥,修哥,莹娘,萍娘,简姨娘 ┃ 其它:穿越,宅斗 ================== ☆、归家   宁娘是让人抬进陆府大门的。事后想起这事儿,颇令她觉得有几分尴尬。   她身上的孝服在进门前已被除去,被人随便套了一件粗布夹袄。那衣服已经有些年头了,红色的布料颜色发灰,里面的棉絮隐隐地透了出来,已经不是簇新的白色,而是泛着一股暗黄。   这样的穿戴,别说是陆家的小姐们,就是各房屋里有头有脸的丫头,穿的都比这个要好。   宁娘当时却顾不上这许多。她整个人病得昏昏沉沉,额头上的伤口被包得严严实实,身上被压了两床棉被,屋里还点了个炭火盆。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屋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偶尔有个怯怯的声音总在那里轻轻地喊她。她几次挣扎着想要发出点声音回应一下,但喉咙口就像火烧般灼热,微微一动就疼得厉害。加上她神智也不清楚,略微迷糊了一阵,又忍不住沉沉睡去。   这样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日子,宁娘也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只感觉身子是越来越暖了,醒的时候比睡的时候多了不少,喝进嘴里的药也知道是苦是酸了,让人扶着去净房的时候不再是云山雾罩,头晕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知道,自己正在渐渐地好转。或许她与这具陌生的身体,也正在慢慢地契合。   只是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宁娘依旧知之甚少。那些个丫鬟婆子每天来来回回,偶尔也会凑在一起闲聊几句。宁娘支着耳朵使劲儿地听,也不过是听到零星的几个词。   什么“四小姐”,什么“命苦”,还有什么“恶疾”“和离”之类的。宁娘听得不太清楚,她们声音太小,她精力也有限。把听到的这些在脑子里来回地折腾,也不过让她大概弄清楚了一件事情。   自己大约就是她们嘴里所说的“四小姐”,听起来她的命似乎不太好。想想也是,这身体的主人都闹得要撞柱寻死了,这命只怕真是糟透了。   每次想到这里,宁娘都恨不得立时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才好。这个时代与她格格不入,与她原先的生活相差太多,如何在这女人活得十分卑微的年代生存下去,宁娘一点头绪都没有。   想到这些,她头上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宁娘抬手揉按着太阳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房门却在这时被人从外面推了进来。宁娘心一凛,赶紧把手放回被子里,假装自己还在沉睡,耳朵却支起了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大约是两个婆子走了进来,一个声音爽脆得很,一进屋就开始抱怨:“太太也真是的,这大冷的天还让人修葺青罗居。这下可好,闹出了人命,那冯二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一堆人凑到大管事那儿去哭,大过年的,听着多晦气。”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立马喝住了她:“我说庆生家的啊,你小声一点,这话可不能让四小姐听了去。”   庆生家的冷哼了一声,显然很是不屑:“哎呀芳林嫂,你就放心吧。我听四小姐屋里的小丫头说了,那大夫开的药都有宁神静气的功效,四小姐且能睡几个小时呢,哪那么快就醒。你也不想想,若不是这样,这些天咱府里能这么太平?就凭四小姐能在先头夫人的灵堂上做出那种刚烈的事情来,若不下点猛药,这几日府里早就闹翻天了。”   “唉,这四小姐说起来,性子就是硬了些。如今这般的情势,她也该识趣一些才是。若是还跟夫人闹个不休,往后的日子啊,只怕……”   “夫人怕是没这么好的性子由着她闹。那冯二一家哭得再凶,夫人也不过就是打发二十两银子了事。这年头,人命贱如纸。虽说她是正经的嫡出小姐,毕竟身份有别。府里没有亲娘撑腰,就是在老爷面前,说话也不硬气。”   那芳林嫂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四小姐本该过得比谁都如意,谁会想到能出这档子事情。不过说起来,四小姐带回来的修哥可要比太太屋里的朗哥大上几个月,若是论资排辈,二房的嫡长子只怕是要换人了。”   “瞎说八道什么。有太太在,谁还能越过朗哥去。再说了,那修哥是不是老爷的种还说不清呢,这也算是咱们大晋开国以来的一桩奇闻了。这男女和离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和离之后还能生下儿子的,说出去只怕真要笑掉人大牙了。你且瞧着吧,夫人必定不会甘休,这个修哥说不好,便要被扫地出门。四小姐别说指望着修哥给自己挣脸子,求神拜佛别被他连累便是万幸了。”庆生家的越说越起劲,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看不至于,太太对四小姐还算不错,那青罗居本就是四小姐原先住的。她离家这些年,太太一直没让人动,如今还让人修葺一番再还给她住。只怕将来对四小姐,也不至于太差才是。”   “你这个人,看事情总是这般浅。太太那是要给自己挣脸子,省得担上个苛待继女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不过就是一个园子罢了,咱们陆府这么大,区区一个园子算什么。它青罗居再大,还能大得过太太的正院?那都是做给人看的。”   “妈妈们这是聊的什么,这般有趣生动,倒不如也说给我听听。”庆生家的正说得起劲,冷不防一个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把屋里的三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庆生家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原来是……芳草姑娘啊。我、我们没说什么,就是说太太让我们把这屋里的楠木太师椅给搬去青罗居。过几天四小姐搬过去后便能……”   “既然如此,妈妈便赶紧搬吧。搬完了也好向太太回话去。”芳草的声音听上去冷冷的,明显是听到了方才两人的对话。宁娘虽然没见着她的脸孔,却能从她的声音里感觉到这个人倨傲。   这应该就是大户人家的游戏规则了。混得好的,哪怕只是个丫鬟,也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比如这个芳草。混得差的,哪怕是个嫡出的小姐,也能被人随意编排,这自然就是她这个所谓的四小姐了。   宁娘的头疼得更厉害了。朦朦胧胧间,屋子里的几个人什么时候走的她都没留意到。她没有料到,那竟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碰上庆生家的和芳林嫂两个人。在那之后,这两人突然就消失不见,阖府上下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宁娘从这件事情上,渐渐也悟出了陆府的一个原则。任何人,不管得势不得势,若是碍了那个二太太的眼,都不会有好下场。这个年头,人命不值几个钱,特别是这些家生的奴才。一个不留神丢了小命,连冤都没处诉去。   二太太是陆府的当家女主人,想要收拾两个乱嚼她舌根的婆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只是这都是后话了。当时宁娘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那个庆生家的和芳林嫂嘴里的修哥是何许人也。听上去他似乎与自己颇有些瓜葛,是个令二太太非常忌讳的人物。这样一个与自己关系密切却又身份特殊的人物,对自己到底是好是坏,宁娘一时也看不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身子总算是一日日好起来了。过了腊月十五,宁娘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屋里唯一的小丫鬟银红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了。   太太把四小姐交给她照顾,若是出了差错,自己只怕小命不保。更何况她原就是四小姐身边的老人儿,自然也是盼着自家小姐能一切顺遂。说到底,再怎么身份尴尬,嫡出的小姐总是比庶出的要好,太太再怎么看不顺眼,将来挑姑爷的时候也得顾着陆家的颜面。   银红的想法很单纯,跟着小姐跳离陆家,一起去到姑爷家,再由小姐做主找户人家嫁了,她这一生也就无所求了。她没那些大丫鬟的野心,什么通房什么姨娘,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只要结束这种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就已经够了。   宁娘跟银红几日接触下来,也有些摸透了这丫鬟的脾气,知道她不是个好高骛远的性子,人比较踏实稳重,很对宁娘的胃口。这屋里时常就她们两个人,其他的丫鬟婆子们在她醒的时候一般不进这个门,像是有意避着似的。听银红说,她们都是临时被二太太派来这里照顾她的,以后的去向还不清楚。宁娘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她们是怕与自己走得太近,到时候就真被送到她身边来当差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怕是下人,也都寻找着高枝儿攀。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这里显然不是什么有前途的岗位,没人愿意来也在情理之中。   宁娘也不介意,只是每日里跟银红闲聊,想从她嘴里多套些信息出来。从前的事情,她自然是不记得了,银红倒也没大惊小怪。小姐本就伤了头,又失了至亲,一下子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是有的。宁娘问什么,她便说什么,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   “我前儿个听人说,有个叫冯二的被派去青罗居,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闹得他们家人来府上哭闹?”宁娘坐在窗前的矮几边,手里翻着一本银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册子。那上面歪七扭八地写了不少诗词,显然是有人在抄写前人的诗作。宁娘费力地扫着上面的字,说话的语气却很平静。   银红一听这话儿,话匣子便开了,先是叹了一声,随后便解释道:“太太说小姐回来了,让人把青罗居修缮一番。偏偏这瓦工府里的人做得都不太顺手,便从外头雇了个散工冯二来。这不一进腊月便是连日大雪,那冯二爬上堂屋除雪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了下来,不巧摔着了脖子,人便这么没了。听说他家里只得一子年纪尚右,他媳妇领着孩子父母上大管事那儿哭去了,闹得太太好不高兴,原说要给冯家五十两银子的,当时便改成二十两了。那冯家原是想哭一场能多要一些的,没成想……”   这个传说中的二太太,看来也不是个大方之人。宁娘不禁替那个冯二感到可惜:“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他,若是不修青罗居,便不会有这事儿了。”   对待人命,宁娘可比古时候的人重视得多。   “小姐怎么说这种话,是那冯二运气不好,与小姐有什么关系。”银红端了杯清茶过来,这屋里要什么没什么,连茶叶都得省着点喝。银红将青瓷蛊搁在一旁的矮几上,扫了一眼那本册子,劝道,“小姐身子还没好全,这书不看也罢。”   “无聊乱翻翻罢了。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书?”   “记不清了,想是哪个哥儿从前用来练字的,用过便扔进杂物堆了。我也是前几日在耳房整理东西,才理出这些来的。”   不要的东西都堆到她屋后的耳房里,瞧她这“嫡出”的小姐日子过的,可够寒酸的。宁娘自嘲地撇了撇嘴,继续这个话题:“是哪个哥儿,朗哥吗?”府里有几个哥儿她并不清楚,但除了修哥外,她只知道还有个朗哥。   银红一听这话,脸上笑意便浓了起来:“那自然不会。朗哥书读得极好,一手字也写得漂亮。我听太太屋里的胭脂姐姐说,朗哥那一手字,就连先生都不住夸奖,说是极为难得呢。”   宁娘有些意外银红的表现。平日里提起太太那边的人或事来,银红总是一副小心翼翼又隐忍的模样,鲜少像今天这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起来,年轻的哥儿对姑娘们,总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宁娘装作不经意地翻了一页纸,语气平淡地问道:“银红我问你,修哥这几日人在哪里?”眼下宁娘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人的去向了。前几日那个怯怯的声音大约就是修哥的,只是这些天她身子渐好,反倒不见这孩子的踪影了。   银红一听她问起修哥,方才一脸的霁色立马消失无踪,整个人变得有些无措,喃喃了半天才勉强道:“小姐,太太说,您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让修哥来打扰您。暂时把修哥留在了……”   “哪里?”   “留在了芳姨娘那里。”   这个芳姨娘,宁娘听银红提起过。她本是太太的陪嫁大丫鬟,因性子柔弱容貌却出众,被太太做主让陆二老爷收了房。听说那芳姨娘是府里一等一的老实人,修哥在她那里,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才是。   只是,她来府里已多日,醒着的时候却一次也没见过修哥。若非这孩子天性凉薄,那只能说是二太太想着法子要将他们两人拆开了。宁娘从那天庆生家的和芳林嫂的交谈里,多少猜出了一些。这修哥只怕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现在身份尴尬,尚未得到陆家的承认,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只怕比自己更难熬。   想到这里,宁娘便叹了一声:“也不知何时能与修哥见上一面。”   “快了快了,再过几日便可以了。太太说,年关之前要把这事儿给定下来的。”银红见宁娘情绪低落,急于安慰她,一不留神话便冲出了口。   “定什么事儿?”   银红一张脸胀得通红,紧张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合了起来。她本不想再多说什么,但见宁娘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知道这一桩是躲不过了,只能凑到宁娘耳边,轻声道:“太太说,要赶在年前……滴血验亲。”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写文,有点手生了,笑。 ☆、二太太   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   宁娘几乎要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但她还是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她突然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年代,滴血验亲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这既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一场闹剧,而是令人深信不疑的一种手段。   现代医学已经证明,DNA是检验两个人是否有血亲关系的最好方法。滴血验亲之类的法子,不具有任何科学性,准确率也相当低,几乎不能用来判定两人之间是否是血亲。   但DNA技术,也不过就存在了几十年。在如今这个出门还靠马来拉的年代,似乎只有滴血这一种方式。而且人人对它深信不疑,得出的结果几乎就是板上订钉。   宁娘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拿这么不靠谱的一个法子来决定一个孩子的前途与未来,这简直就是一场赌博。修哥的身份如此特殊,即便验出他真是陆二老爷的亲生子,往后在府里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若是验出不是,只怕二太太转眼就会杀人灭口。   留着修哥在,早晚是个祸害!   宁娘虽然还没与二太太正面接触过,但从银红的字里行间已经能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行事做派。她既生育了嫡子朗哥,又怎么会让任何人成为朗哥继承家业的绊脚石。宁娘虽然初来乍到,对这个年代的东西知之甚少,但她对人心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当威胁到自己利益的人或事出现时,人往往会变得很疯狂。   现代社会里那些个子女争产夺利的事情,难道她还见得少吗?往往一套小小的三居室就能让几个儿女打得头破血流,别说是陆家那么大的财产家业了。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想来分一杯羹。汤就这么多,喝汤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陆二老爷官居浙江按察使,是个正三品的大员。他既出身名门,累官多年家产必然颇丰,除了他们目前住的这套占据了整条街的宅院外,手里何止良田百顷、商铺林立。这样的一份家产,放在谁眼里,都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一时间,宁娘也有些没了主意。她与修哥虽素未谋面,但她毕竟占了这具身体,是他名义上的胞姐,眼看他陷入如此境地,自己怎能不出手拉他一把?   可要怎么拉,宁娘却是没了主意。滴血验亲这种事情,她连见都没见过,何况是想法子破解。也不知现在再念几遍经有没有用。好歹得闯过了这一关,才能思量后面的事情。若连立身之本也没有,哪里还能谈别的。   银红见宁娘脸色不太好看,忍不住宽慰她道:“小姐莫要操心,这滴血验亲只怕也是走了过场儿。听说老爷在先夫人临终前已认下了修哥,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哪里有那么简单。宁娘心里长叹一声,古人对血统相当在意,修哥若是女子倒还好说,二太太或许咬咬牙将来赔点嫁妆便是了。偏偏修哥是个男子,又是前头的陆二太太所生,若是承认了他,将来分家时可是要伤筋动骨的。要不然她又怎么会想出滴血验亲这种法子。若是二老爷真的对修哥的身份没有怀疑,又怎么会同意二太太这么做?   说到底,二老爷心里也没底。宁娘想起前些时候庆生家的说的那番话。修哥是生母与二老爷和离之后才有的孩子,这是谁的种还真说不好,会让人怀疑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她只盼到时候滴血时真能有神明保佑,只要两人的血相融,修哥便还有转机。不然……   一连好几日,宁娘的心情都有些阴郁。滴血验亲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那一日一大早,宁娘便让银红给自己梳妆一番。二太太让人送来了几套半新不旧的袄裙,她还在孝期,不能穿红着绿,便挑了件宝蓝的穿上,又让银红给自己挽了个单螺髻,早早地就去了二太太那里请安。   验亲之事由二太太主持,二老爷据说府衙里有事,晚些才会来。宁娘听到这一安排,心里总算舒了半口气。至少在二老爷的心里,对修哥这个儿子还是比较认可的,即使有所怀疑,也只是人之常情。他既敢放心大胆让二太太去试,自己只是走个过场,那便是认定了修哥就是他的儿子,不怕会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结果来。   若宁娘真是个古代女子,在得知父亲这般的态度后,心情想来会大好。但她既知滴血验亲的荒谬,又哪里高兴得起来。一路上由银红陪着去正院请安,脸上的表情一直绷得有些紧。   银红以为她是对二太太心有怨忿,不由劝她道:“小姐好些日子没见着太太了,一会儿请安的时候多陪着太太说会儿话吧。”   “嗯,我知道了。”宁娘随口答应了下来,也不便跟银红解释更多。她倒不怕二太太嫌她话少,只怕二太太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些什么。要不然她回府这么多天,二太太一直没传她去说话,借口她身子不好,连早晚的请安也给免了。说穿了便是不想见她。今日因是与修哥有关,这才唤了她去旁观,也算是做足了规矩,绝了她借题闹事的机会。   宁娘心里有些乱,只能借着去看路两边的风景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陆二老爷的这套官邸占地极广,从她临时居住的偏院到二太太住的正院,少说也有好几百米。她绕过一片冬青树林,又走过荷塘上的一座石桥,拐过好几个院子,穿过数不清的垂花门和抄手游廊,直走得她头晕眼花,几乎要迷失在这亭台楼阁间,才最终停在了正院的大门前。   也不知是今日情况特殊还是怎样,正门前竟还垂手立着两个婆子,原本表情肃穆含胸低头,一见宁娘她们二人到来,这两人便立时活了过来,急巴巴地迎了过来。一个圆脸的婆子向宁娘微微一屈膝,算了行了个礼,随即便道:“四小姐来了,太太正在屋里等着您,快随我进去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另一个瘦高个的婆子便去拉银红,显然是得了二太太的令,只许宁娘一个人进正院。   连个丫鬟都不让带,还真是什么“武器”都不给,打算让她赤手空拳对付她那“大炮火器”?   人在屋檐下,宁娘很识趣地没有争辩什么,客气地冲那婆子笑了笑,开口道:“那便有劳妈妈了。”   府里的人大约都知道了宁娘撞柱寻死的事情,也都知道她自醒了之后脑子便不大好使,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那婆子一面往前引路,一面便自我介绍:“奴婢是太太屋里管杂事的,夫家姓何。四小姐大约是不记得了,从前的时候四小姐来给太太请安,白日里总能撞见一两回的。”   宁娘便掏出个帕子擦了擦额角,露出了抱歉的笑容:“我近日身子不大好,一时记漏了,何妈妈莫见怪。”   “哪儿的话,四小姐离家多时,记不住老奴那也正常。”   “是啊,一晃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好在终究是回来了。”   何妈妈的脚步一滞,回过头来望着宁娘,像是有些猜不透宁娘的意思。宁娘冲她微微一笑,也不催促,倒把何妈妈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两声又回过头去继续领路。她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宁娘的意思。   说到底,这里毕竟是宁娘的家。二太太再怎么当家得势,这个家也姓陆,四小姐也姓陆。这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二太太不喜欢四小姐,怎么糟践她那是主子们的事情。但她一个小小的婆子若也想趁势踩她两脚,那还得问问自己的后台够不够硬。   今日修哥若是认成了亲,将来四小姐在府里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即便修哥没认成亲,四小姐总还是老爷亲生的,老爷怜她生母早逝,又在外吃苦多日,想来也会对她多为照拂。   一时间,何妈妈后背冷汗直流。好在自己刚才点到即止,没说什么太过头的话。若是一个不留神说多了,难保日后四小姐不会记在心上。六十年河东六十年河西,只要是主子,谁还保不准没个翻身的机会。陆家的荣华富贵除了靠儿子去挣去拼外,女婿们也同样关键。   若是老爷做主将四小姐嫁了个好人家,回过头来给她撑腰的话……何妈妈越来越不敢往下想了,想多了总觉得渗得慌。任何时候,安分守己这四个字牢记心中,总是没个错的。   她这么琢磨着,人正好就走到了堂屋门口。早有穿着缃色短袄的小丫鬟走上前来,要给宁娘掀绒布帘。何妈妈却抢先伸了手,掀了帘子冲宁娘道:“四小姐快请进吧,外头凉。”   宁娘冲她略一点头,不紧不慢了踏了进去。一走进屋里,一股暖意便迎面而来。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湖面上都结了层薄冰,屋子里却是春意融融,这身袄裙穿在身上,倒觉得有些捂得慌。   迎面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走了过来,一件碧色的小袖对襟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很是端庄。不知怎么的,宁娘看到她,立马就猜到了她是谁。   那少女脸无表情冲宁娘点了点头:“四小姐请随我来,太太正在里屋用茶。”   她一开口,宁娘更确定了她的身份。这般冷冰冰的人,配上这个声音,必定是那天来屋里教训庆生家的和芳林嫂的那个芳草。这人看上去在二太太面前有些得势,不苟言笑的态度虽让人无法亲近,倒也不招人讨厌。   二太太屋里的人,对她笑得过分殷勤的,反倒令宁娘不安。倒不如就像这芳草一样,敬而远之才好。   敌人在明好过在暗。   宁娘随芳草往里屋走,透过那长长的绣金薄纱,宁娘只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端坐在那里。她似乎正低头品茶,待到芳草掀起纱帘,她便正好抬起了头,与宁娘迎面撞了个正着。   传说中的二太太,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宁娘忍不住在心里腹腓了一下,却不及多想,快走几步上前,冲二太太盈盈地施了个礼,口中柔声道:“女儿宁娘,见过母亲。”   二太太极有涵养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她下首的一张檀木椅:“坐吧。”又吩咐人给她上茶。早有机灵的丫鬟捧了茶过来,放在宁娘旁边的小几上,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屋内虽然和煦如春,气氛却极为紧张,像是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弦,微微一用力便能扯断。   宁娘谢过二太太,捧了茶蛊在手,细细地用茶盖去抹面上的浮茶与泡沫,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青石地面,没往二太太那里看一眼。   从头到尾,她也只在掀帘的一刹那,看清了二太太的几分长相。没想到,二太太竟生得如此之美,与宁娘想像中的形象千差万别。   她前世读各种古代诗书,印象中的官太太大约都是眉目平常神态端庄,谈不上有多国色天香,顶多也就是五官端正罢了。所以那些老爷们才会纳一房又一房的妾氏,宠着那些个绝世美人,而把正妻冷落在一旁。   可眼前这位按察使夫人,容貌真是少见的出众。听说她为二老爷生有一儿一女,想来年纪也近三十,却是看着如二十出头的少妇。宁娘喊她“母亲”的时候,着实有些为难。想想她真实的年纪,也未必比这二太太小多少,不过是托生在了这具十二来岁的身体里,才勉强能称眼前这妇人一声“母亲”。   听银红说,二老爷纳了好几房妾氏。有这样的美丽佳人陪伴在侧,竟还不忘左拥右抱,这个二老爷真可谓是个典型的旧时男子。   一时间,宁娘倒有些同情起这位二太太来。女子再美,生错了年代也是惘然。就二太太这模样,若是晚生个几百年,只怕多少男人会蜂拥而至,何至于还要困在内宅里与其他女人斗到死。   宁娘一面拨茶一面胡思乱想,就听得二太太继续说道:“你身子还没好透,本不该找你过来。只是今日之事与修哥有关,又事关陆家的体统,故我差人把你叫了过来。几位姨娘一会儿也会来,人多也有个见证。你也顺便见见她们与几个姐弟。你离家这么些日子,只怕已是不记得他们了。多与姐妹们处处,对你身子有好处。”   她的声音有着显见的疏远,不出宁娘所料,二太太相当不待见她。连这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丝毫没有亲近感。   宁娘只当没听出她的疏离,轻轻放下茶碗,站起来微微行了个礼,始终没有抬头:“母亲说的是,女儿记住了。”   二太太又伸手令她坐下,刚待开口说点什么,何妈妈便进来道:“太太,修哥来了。”   宁娘终于忍不住抬头,向门口望去。芳草领了个刚过她腰的瘦弱男孩走了进来,还没说什么,那男孩便挣脱了她的手,直直地冲宁娘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宁娘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姐姐,我,我害怕。快带我离开这里。他们,他们都要害我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验亲   这话问的,简直让宁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即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二太太想要除掉修哥,可当着二太太的面,她哪里能承认呢?修哥却还是孩子心性,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宁娘的衣袖,片刻也不敢放。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二太太那里瞄,每看一眼就往宁娘怀里扎进一寸,就像二太太不是个美艳少妇,倒似个吃人的老虎似的。   宁娘摸了摸修哥的头,轻声安抚了他几句,起身向二太太告罪:“母亲不要生气,修哥自小养在屋里,身子又弱不怎么出门,见着面生之人便会害怕。回头我会好好管教他,请母亲不要与他计较。”   二太太倒是没有变脸,不管听着什么,都是一副平和的表情,只是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修哥一眼,眼神瞬间隔凌厉了几分。只是这凌厉一闪而逝,她随即又恢复常态,甚至还冲宁娘微微一笑。虽然这笑明显只浮在脸上,但好歹算是全了大家的面子。   “我听说修哥有不足之症,想来姐姐对他多有宠爱,不妨事。”这是宁娘进屋以来,二太太第一次提到二老爷先头的夫人。按照大晋的律法,宁娘的生母与二老爷和离后,二太太才进的门,算起来两人是平妻,地位不分大小。二太太既不是妾,也不是继室,而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这“元配”二字,她终究是用不得了,提起宁娘的生母时,少不得也得唤人一声“姐姐”。这种尴尬的身份多少也令宁娘清楚,二太太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们姐弟视如己出。要怎么处理好这微妙的关系,宁娘颇为头痛。   她只能顺着二太太的话头继续道:“娘因修哥早产,对他是娇惯了些,宠得他有些使小性子。”   这些事情都是宁娘自己琢磨出来的,看修哥这瘦弱娇小的样子,就知道他必定不是足月出生。再看他眉宇间的怯弱胆小之色,可以想像得到,他自小一定是整日被关在屋里,鲜少与人接触。   不过被修哥这么一闹,宁娘倒觉得未必是个坏事。修哥表现得越不成器,越不出众,对二房的嫡子朗哥的威胁便越小。只怕这些天二太太也摸透了修哥的性子,知道他是个胆小幼稚的,一颗悬着的心多少也该放下来了。   二老爷不是糊涂人,能做到这么大官的人哪里会是个傻子。别说是二老爷,就是宁娘这个亲姐姐,一见到修哥如此,也不会放心把整个陆家交到他手里。   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修哥这孩子往后只怕不会闯大祸,但若想有大出息,非得下苦力下狠心调/教才是。可在二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谁又有这个本事调/教他呢?到最后不过就求个平安长大罢了。   修哥还是一副害怕的模样,挨着宁娘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坐下。宁娘见他衣裳干净鲜亮,头面修饰整齐,知道他这几天没吃什么苦,只是眼睛微微红肿,想来是没少哭了。   她便轻声问修哥道:“你这几日在芳姨娘那里可还听话?”   “听话听话。”修哥点头如捣蒜,“湖蓝姐姐说我很听话,还拿了玫瑰藕糕给我吃,说是,说是太太给的。”   二太太听了微微一颌首,像是很满意修哥的回答。至少在宁娘面前,这个小儿没有信口雌黄,无意间还说了自己的一点好。   宁娘也跟着笑了起来:“母亲这里的茶和点心可比你屋里的好,你可要多吃几块才是。”   二太太若有所思地望了宁娘一眼,像是有些惊讶她说出的话。她虽窝了一肚子的火,但终究不能发作,听得宁娘这般说,也就顺势让人给修哥多上了几碟点心。修哥见她如此和蔼,犹豫了片刻总算是坐了下来,又挣扎了半天,终究是抵不住糕点的香甜,拿了块蜜汁香脯吃了起来。   二太太便趁机问他道:“修哥这几日这般乖,还有什么可怕的?”   宁娘心里大呼不妙,想要给修哥打眼色让他别胡说,可这孩子毕竟单纯,已是脱口而出:“她,她们说,今日要扎我手指头。”   二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微变,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她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一个丫鬟,对方心领神会,立时便转身走了出去。   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虽然滴血验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这些个丫鬟敢在修哥面前说,便是犯了二太太的大忌。那丫鬟看着也是有脸面的,只怕这会儿出去便是去教训几个小丫鬟了。   也不知道她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宁娘也曾听说,古时候的丫鬟命如草贱,生死大权都握在主子手里。一个不留神不是毒打便是下药的。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便不该让修哥坐下,令他站在自己身边,危急时刻掐他一把,或许这孩子也能明白过来。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这随便的一多嘴,几乎已是害了一条人命。   二太太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她正要说什么,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走了进来,禀道:“太太,简姨娘她们来了,几位小姐也来了。”   二太太便让她把人叫了进来。   宁娘不免好奇地盯着门口看了片刻,还没见着人,就闻到了一股子混合了各种香味的气息飘了进来。转瞬间就有五六个女子走了进来。有几个年岁稍大的,打扮也较成熟,想来便是姨娘们了。另两个年纪尚轻衣着更为明亮的,应该便是小姐们了。   屋子里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眼看着就热闹了起来。几位姨娘小姐上前给二太太行了礼,宁娘被何妈妈带着与姨娘们打了招呼,又跟两位姐妹互相见了礼。那个小的叫琳娘的一脸的怯弱,比修哥好不了多少。倒是那个大的萍娘,看上去比自己还要长几岁,已有了几分少女的身形与风情,身材高挑五官明艳。不仅笑起来声音爽朗,说起话来也是格外直接。   “我这都两年多没见过四妹妹了。方才要不是何妈妈说起,我倒真是认不出来了。难怪听说四妹妹回了府里都记不起从前的人事来了,要是换了我,两年不归家,早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宁娘就见简姨娘扯了她一把,皱眉嗔道:“你这孩子愈发没有规矩,在太太面前,也敢对你四妹如此说话。”这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只要不当着二太太的面,便怎么欺负她都成了。   果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莫说是二太太,就是像萍娘这种姨娘生的庶女,也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宁娘突然明白了二太太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让她跟姐妹们多亲近亲近,可看这萍娘的性子,只怕自己真跟她亲近几回,原本便不太好的身子得让她直接气垮了才是。   这二太太说话还真是绵里藏针,处处都透着机锋。听着平常的一句话,细细品出味儿来,却令人后背发凉。   在这样的场合,宁娘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冲萍娘微微一笑,便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大家说说笑笑一番,也都各自落座。四位姨娘有两位带着小姐,另两位则是孑然一身。其中的一位年纪尚轻,感觉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一朵鲜花开得最艳之时。她没有子女倒不令人奇怪。   另一位看着已过二十,眉目自然也是美的,只是神态清冷,比之芳草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芳草是恪尽职守懒于应酬的人的话,那这位何妈妈口中的邬姨娘,可就有几分冷傲了。说她是个冷美人,倒是一点儿也不为过。在二太太面前也没见她露出过一个笑脸,对大家的说笑也不在意,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像是一个路过的看客。   趁着二老爷没来的功夫,大家又闲耻了一番。几位姨娘中就数简姨娘话最多,也最能说会道。时不时地就说些逗趣儿的话惹二太太高兴,萍娘也跟在一旁凑趣儿。一时间,满屋子尽是她们母女两人的声音。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二老爷姗姗来迟,由芳草领着走了进来。宁娘和众人一道起身迎接二老爷,趁乱偷看了他一眼。   二老爷的面相不是十分出众,只能算是周正。从容貌上看,宁娘觉得自己大约更像生母一些。倒是修哥,眉眼间与二老爷颇有几分相似。宁娘愈发肯定了修哥的身世,若是今日能验DNA,宁娘倒有十足的把握,可这滴血验亲实在是……   二老爷面色阴沉,匆匆走了进来,都没顾得上与阔别两年的女儿说上一句话,便催促着二太太快开始,说是衙门里还有事情,一会儿还得回去。   二太太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二老爷不愿滴血验亲,是她非揪着修哥在外出身的事实不放,咬死了不松口。今日若是验出修哥是个冒牌货儿自然是好,即使验不出什么,将来少不得有人拿这事儿来说嘴儿。   一个被生生父亲怀疑过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让人低看几分。   只是二老爷一脸不悦的表情实实扎在了二太太心头。她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失控。眼见着人已到齐,也便不再多话,甚至连一些血统为大子嗣不容有失的场面话,修哥何时出生,生在哪里,又是谁人所生的情况都懒得解释,直接便吩咐何妈妈去取碗清水来。   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今天来这里就是做个见证,若修哥真是陆家人,从此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得也要应酬几番。如若不是便更简单,只怕当场就会让人送回宁娘生母家去,从此与陆家再无瓜葛。   何妈妈应了一声,拔脚刚要走,一直坐着没说话的邬姨娘却突然站了起来,冲二太太福了一福:“妾身近日身子不爽,鲜少来向太太请安。今日既来了,便想问太太讨个差使当当,不知太太可允?”   二太太何等的聪明人,邬姨娘一站起来她便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她原本就按捺不住的火气不由更盛,气恼邬姨娘竟如此不给面子。但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她到底没有发作,只是让何妈妈陪着邬姨娘去了隔壁的厢房,不多时两人便捧着一碗水走了进来。   这滴血验亲本不复杂,取清水一碗,将被验两人之血先后滴在水中,若血能相融便证明有血亲关系,若不相融便是没有。古代的人不懂血型之说,以为父母子女的血必定相似,这才相信什么滴血验亲的鬼说法。   宁娘见她们端了水进来,脸上到底现出几分紧绷的神色。她稀哩糊涂的到了这个家,连家里几口人都还没有搞清楚,就要经历如此紧张的场面,着实有些吃不消。修哥更是吓得嘴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   二老爷一见他这样,不免有些烦躁。宁娘见状立马拉过修哥,冲他摇了摇头。或许是宁娘严肃的表情镇住了修哥,令他知道了事态的严重,他终究是没有哭出来,只是小小的身体微微地发抖,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   二太太很满意修哥的表现,这孩子是不是陆家子还在其次,关键是他的性子不对二老爷的胃口。当家人不喜欢他,再怎么占着位份也没有用。陆家不是天家,也不是公侯之家,没有皇位爵位传给子孙,偌大的家产都是二老爷一个人的,他愿意给哪个就给哪个。   朗哥毕竟是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又聪慧过人,二老爷向来钟意于他。   想到这里,二太太嘴角微翘,侧着身子冲二老爷福了福:“辛苦老爷了。”   二老爷“嗯”了一声,接过何妈妈递过来的银针,朝邬姨娘托着的粉青瓷碗里硬挤了一滴血下去。那血遇水未化,颤颤悠悠地在水中荡来荡去。   邬姨娘低眉顺眼地退了下来,又走到修哥面前,冲宁娘道:“四小姐帮着刺一滴血吧。”   修哥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宁娘事到临头,反倒是镇定了下来,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吧。   她拿过何妈妈手里的另一根银针,趁着修哥闭嘴的功夫,干脆利落地扎了下去。修哥吃痛,刚要叫出声来,宁娘已捏着他的手指冲碗里滴了好几滴血。然后她便转头去安抚修哥,都没顾得上看碗里的结果。   屋子里除了宁娘两姐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邬姨娘手里的粉青瓷碗上,就连二老爷都是一副关注的神情。   邬姨娘托着那碗一动不动,沉默片刻后,才又重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如常,连眉毛都没挑一下。二老爷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出声问道:“结果如何?”   邬姨娘身段轻盈地福了下去,吐字清晰道:“妾身恭喜老爷,府内又添一少爷。”   这话一出,各人脸上瞬间都换了一副表情。芳姨娘和琳娘都是老实人,露出的笑容虽淡却不似作假。简姨娘和萍娘则是立马上前恭喜二老爷,马屁拍得着实紧。二老爷自然是欢欣鼓舞,连带着修哥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他转头冲二太太说了几句,又走到修哥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顺便吩咐宁娘好生照顾弟弟,随即便走了出去。   二老爷走得一阵风似的,二太太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起来。这人结果她自然是不大欢喜,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她也懒得在这上面纠缠。与其为这事儿再与二老爷争执不休,倒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对付这两姐弟来得现实。   宁娘一直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暂时落回了原位。修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手指疼痛难忍,想哭又不敢,宁娘连塞了两块香柠饼给他,他才露出了一点笑意。   好戏散场,众人纷纷起身告辞。二太太也不留她们,刚要吩咐何妈妈送姨娘们出去,就听得门口有人惊呼一声:“五,五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二太太脸色瞬间大变,匆匆向门口走去,一路上险些让裙摆给绊倒,她却浑然无觉。   宁娘透过绣金薄纱,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就倚在门边,若是来早了,刚刚屋内发生的一切,只怕都让她给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小姐   二太太这一巴掌打的,真是既脆且响。   那一下不留余力地打下去,那个叫相月的大丫鬟立马跪倒在了地上。她整个人吓得如抖筛,却既不敢哭也不敢抚脸,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一副任凭二太太处置的模样。   所有跟着二太太出去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没人敢惹祸上身。萍娘冲简姨娘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让宁娘看在了眼里。琳娘吓得直往芳姨娘身后躲,母女两个抱成一团,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堆尘土。   一个婆子敛容从外屋走了进来,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脸色微变。但她还算沉得住气,上前踹了那丫头一脚,怒骂道:“你这丫头最近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让你好好陪着五小姐,你晃去了哪里?”   相月跪在那里低垂着头,轻声辩解了一句:“小姐口渴,让奴婢去倒水了,奴婢就走开了片刻,只有片刻。”   二太太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一些。宁娘一琢磨便明白了过来。这位五小姐只怕便是二太太的亲生女儿。五小姐今日没来,想来二太太并不愿她参与此事。方才她必定是以为五小姐躲在纱帘后,看到了修哥验亲的全过程。这会儿听相月一说,想来这五小姐也是刚到门口,未必有看到什么。   那后来的婆子像是在二太太跟前有些脸面,她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莫动怒。相月这丫头办事不利,回头太太随便怎么罚都行。只是当着五小姐的面,太太莫再发脾气,若是吓着了五小姐……”   那婆子话还没说完,二太太立时明白了过来。她原本盛怒的脸孔立马换上一副慈爱的表情,急急地伸手去搂女儿,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安抚几句。但这五小姐性子似乎有些怪异,竟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反倒伸手去扶地上的丫鬟。   宁娘当时可巧离得最近。那丫鬟跌下来时竟就跌在了她脚边儿。这五小姐人小个子矮,那丫鬟又吓软了腿一时扶不起来,宁娘也没多想,便顺手扶了她一把。这一出手她心里倒犯了几声嘀咕,也不知二太太会不会放过这丫鬟,自己冒冒然出手,回头二太太怨上了自己,也算是个无妄之灾了。   可她既已出手,也不好收手,只得硬着头皮扶到底,顺道悄悄扫了二太太一眼,见她表情平和未曾动怒,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滴血验亲一波三折,一直闹到巳时才散。宁娘早上出来得急,没顾得上吃几口早饭,这会儿回到屋子里便四处寻吃食。如今修哥的事暂定,她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块,胃口更是好了许多。   银红忙出去张罗吃的。她们住的这偏院连个烧水的小厨房都没有,平日里银红只能支个炉子在耳房里生火,一日三顿派人去大厨房领。这会儿还没到开饭的时候,自然也没人为四小姐单独做些什么。   宁娘让她先去寻几块点心来,自己在屋里陪着修哥喝茶。   修哥本是要回芳姨娘那儿去的,可他一见着宁娘,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一直死死地揪着她的衣袖不放。当时二太太一心全扑在五小姐身上,也没空管他们姐弟的破事儿,宁娘见刚才劝二太太的那个婆子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悄没声息地领着修哥回了偏院。   修哥折腾了一早上,又乏又困,还没等银红找来吃食便已沉沉睡了过去。宁娘把他抱到了自己床上,替他掖了被子,坐在一边沉思起来。   修哥这孩子身子骨怕是一向不好,说起来他们两人也不过就差两岁。自己这身体今年二岁,修哥十岁。可方才抱他的时候,宁娘明显感觉到他身无几两肉。看他的脸色倒不像是饿了,似乎是生来身子骨就弱。大约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吸收不好,再多药材吃下去也补不起来。   二太太这下子总该放心了吧。她虽还没见过二太太屋里的朗哥,但也听银红提过几句。听说朗哥那孩子自小身体硬朗,虽也不到足月就生了,但因后天将养得好,自小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诗书作画处处占先,是个难得的俊朗少年。银红提起朗哥的时候,眼里总有一股掩不住的憧憬,好似怀春的少女提起梦中之人一般。   大约连银红这样的小丫头都看得出来,修哥这干瘦柔弱的样子,哪里会是朗哥的对手。目前的困境暂时解除了,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还没什么头绪。该怎么在这个人口繁多关系复杂的家里找准他们姐弟两人的位置,这很关键。   既不能高了,令二太太觉得受到威胁。也不能太低,任由姨娘小妾踩在头上任意欺凌。宁娘头上才好没多久的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她正在那儿抚额,银红兴奋地推门而入。她手里提着个八宝锦盒,显得很沉的模样,旁边还跟着个小丫鬟,帮着一起提了起来。那丫鬟宁娘只觉得面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直在她这里当差的小丫鬟,只是平常从不进她屋,一向是避得远远的。今儿这是怎么了,竟也要往她面前凑了?   “小姐,厨房里派人送来了饭菜和点心,还热乎着呢。”银红一面说一面开食盒,拿了几碟子各色点心出来,还有几个热炒,鳝片、鸡丝、蛤蜊,加上各色时鲜蔬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闻着味道也香,满屋子顿时都被饭菜香给填满了。   这可比她前几日吃的好多了。一看就是新鲜现做的,不像之前送来的,都是些微温的,菜色也不新鲜,像是各处吃剩了拼凑出来的。   “今儿怎么这么快便送午饭来了?这还差着一个时辰吧。”   银红笑得更欢了:“厨房说了,这是给小姐和四少爷的加餐。一会儿吃午饭时还会送一顿过来呢。”   这么快就有人来巴结了。宁娘简直哭笑不得,不光多送了饭菜和点心,连对修哥的称呼都改了。   四少爷,配着自己这个四小姐,他们姐弟两个,倒算是同病相怜了。   既然送来了,那便吃吧。宁娘也顾不得这许多,招呼银红陪给修哥挑出几碟子,自己则坐在桌边吃了起来。那陪着进来的小丫鬟一时有些尴尬,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手无措地绞在胸前。   宁娘吃了几口,扫了那小丫鬟一眼,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这几日倒没怎么见过你。”   这话问得那小丫鬟脸上发臊,跪下来恭敬地回道:“奴婢叫醒儿,是小姐屋里洒扫的小丫头。小姐这几日身子不好,奴婢不敢吵着小姐。”   还挺会说的,像是一心为自己着想的感觉。   宁娘没点穿,点头道:“唔,你这名字取得极好。醒儿,清醒的醒,是不是?”   “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不识字,小姐说是,大约便是了。”   “好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醒儿咬着唇站了起来,慢慢地退出了门外。银红正在往空碟子里布菜,见状不免轻叹了两声。宁娘也没接茬儿,自顾自地把饭吃完,又喝了几口茶暖胃,趁着修哥还没醒的功夫,跟银红两人围着炭盆烤火。   “今儿这炭似乎烧得特别旺。”   银红性子直,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听上宁娘这么说,立马露出一脸得意:“今儿管杂事的刘妈妈亲自送来了一筐炭,说是小姐身子不好炭用得多,还让我们别客气,要什么就问她拿。哼,平日里怎么不见她这么殷勤,不就是看我们四少爷如今认祖归宗了,一个两个都想着来巴结了。”   “你这张嘴,若不再装个把门的,终有一日会惹祸上身。到时候莫说是我,只怕谁也保不住你。”   银红脸一红,低下头去:“小姐,我心里生气,忍不住发了发牢骚。前段时间他们的嘴脸可真难看,害小姐受了这么多的委曲。”   “委曲不委曲又有什么关系。既进了陆家的门,哪里还受不得一点点委曲。”   银红像是没太听明白宁娘话里的意思,站起身来低声道:“小姐放心,我只在这屋里说说,出了这屋子,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宁娘抬起头来,目光第一次变得严肃而沉静。她缓慢而认真地道:“银红,你记住了,无论在不在这个屋里,有些话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我知道你的性子,有些急也有些直,你待我直些无妨,便是一两句话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可你待别人不可如此。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传话更是可怕。你方才这些牢骚若是传了出去,直接传进别人耳朵里倒也罢了,若是经三四张口一传,什么味儿都变了。于你于我,都不好。”   银红一听,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宁娘伸手扶了她一把,把她搀到自己身边坐下:“你品性纯良,待我也很真诚,这些我都知道。前些日子他们都躲着我,是怕引火烧身,这我也知道。只有你一直守着我帮着我,你的这份情,我会记下。我只盼你今后也一如从前,咱们主仆二人互相扶持,你说可好?”   宁娘话还没说完,银红已是一脸的泪。她又重新跪倒在地,冲着宁娘真真的磕了三个响头。大约是她磕头的声音太大,吵醒了正睡着的修哥,小家伙迷迷糊糊地睁了眼,望着眼前的一幕直发愣,喃喃着道:“姐姐,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宁娘赶紧让银红擦干泪起来,自己则走到床边安慰他道:“没什么,姐姐没事儿,跟你银红姐姐说话儿呢。修哥睡醒了吗,肚子可饿,要不要先吃点点心?”   修哥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点心吃连觉也不睡了,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便冲到桌边喝茶吃点心。银红上前来整理床铺,宁娘便倚在一边与她闲耻。   “这个叫醒儿的,倒是机灵得很。”   这话一语双关,银红倒是听出来了。她扯了扯嘴角,叹了一声:“醒儿命不好。前些日子她服侍小姐不用心,小姐别与她计较。她是家生子儿,老子娘都在府里当差,原本日子过得不错。可前几年她那哥哥落了水,自此便落下了病根,醒儿的娘一心想为她在府里谋个好差事,好为家里多攒些钱。可如今府里不缺人手,好一点的差事都得往管事那儿塞钱,醒儿家的钱全给她哥治病了,没钱塞就没差事。她原也想一心跟着小姐来着,可她娘想让她谋个更好的,挣得更多的,醒儿也就不敢往小姐跟前凑了。如今,小姐日子好过了……”   “醒儿想跟着我,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她娘的意思?”   “是她自己的。她这几日一直没见过她娘,不是她娘的意思。醒儿是想着小姐如今有了体面,跟着小姐她娘便不会逼她去别处了。醒儿不想去别处,她娘想把她送到三少爷屋里,醒儿不想去。”   这是想让女儿走简姨娘的老路了。   宁娘刚才也听银红说了一些府里的事情。这简姨娘是几个姨娘里的头一位,自小便跟着二老爷,一路从小丫鬟做起,到大丫鬟,通房丫头,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又抬了姨娘。这三少爷和二少爷是双生兄弟,都是简姨娘所生。朗哥这样的嫡出少爷醒儿的娘本事还不够大,没办法把女儿塞过去,难怪就打起几个庶出兄弟的主意来了。   醒儿人长得不错,看上去也机灵懂事,若是机缘不错,在三少爷那里混个几年,说不定真能混成个贴身丫鬟。过几年三少爷成家另立门户,醒儿很有可能就会被选为通房,通房得了宠有了子嗣便可以做姨娘。自此她的孩子便可以脱了奴籍,成个少爷小姐什么的。   庶出,也总比为奴为婢来得好。   宁娘不免有些同情醒儿:“我这身边确实也缺人手,只得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那醒儿手脚可勤快?”   “勤快勤快,醒儿做事一向勤快。她这几日虽没进屋,可屋外的事儿大部分都是她在做。”银红见宁娘脸上露出笑意,知道她要了醒儿,忙给她福了一福,“奴婢代醒儿谢过小姐。”   宁娘又和银红说了会闲话,不多时大厨房又派了人过来,正正经经地送来了八菜两汤给四小姐和四少爷。银红乐得嘴都合不上,服侍宁娘姐弟用过饭后,又把修哥抱到隔壁厢房去睡午觉。   宁娘累了大半天也是困得不行,草草换了身衣服便上床歇中觉。正歇得兴起时,只听得外头闹轰轰地吵得慌,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披衣起身正打算出去看看,就见银红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小姐小姐,何妈妈来了,说太太说了,青罗居已经收拾出来了,请小姐今日便搬过去住。”   作者有话要说:   5、通房 ...   这二太太倒是个急性子。      做事爽利不拖拉。说验亲就验亲,说认也就认了,也没搞那些花花肠子。宁娘原本以为,滴血的时候二太太多半要在水中搞鬼,没成想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前几日还听说青罗居正在修葺,这才刚弄好又急吼吼发打发他们过去了。真是一刻也闲不得。      宁娘对这二太太的性子还不太熟,也不敢乱有想法,听得银红这么说,便吩咐她赶紧收拾东西。她来陆家时带的东西不多,衣服不过一个箱子装半满,抬进屋时那件粗布棉袄大约还不是她的,穿着不十分合身。      其他东西就更没什么了,之前二太太已派人把屋里看得过去的家具都搬过去了大半,余下的都是些旧的甚至是破的,宁娘也不打算要了。二太太既然把青罗居修整一新,怎么着也得给点过得去的东西吧。      银红手脚麻利地收拾箱笼,宁娘正打算帮着一起弄,门帘子又被挑了开来。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就见何妈妈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模样周正的婆子。      “哎呀,四小姐哪能亲自动手啊。我这正送人过来呢,四小姐且歇着,有什么事情吩咐她们一声便得了。”说罢便看了身后的婆子们一眼,两人立马抢着干起来,一时间倒把银红都闲得无处插手了。      “妈妈快请坐。”宁娘一面把何妈妈往小圆桌边让,一面吩咐银红上茶。      何妈妈也不推辞,喝着茶跟宁娘闲聊:“太太的意思是,这边儿窄小,委曲了四小姐。如今四少爷也回来了,这边儿就更不够住了。这青罗居刚修缮好,齐整漂亮又宽敞,四小姐住过去舒心一些。往后这四少爷也得托四小姐多照看才是。”      “这是自然。母亲如此挂心,宁娘自当好好照顾修哥。还请妈妈替我与母亲说一声。”      “晓得晓得。”何妈妈边笑边从袖笼里抽出张纸来,摊在了宁娘面前,“四小姐看一看,这些都是先前服侍四小姐的丫鬟婆子,四小姐离家两年多,她们也都各自有了别的差事。如今四小姐回来了,她们自然也要回来才是,太太把这些人全都调去了青罗居,四小姐看着可好?”      宁娘便接过纸条看了起来,一面看何妈妈还一面在旁边给她解释:“依旧是和过去一样,两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春晴秋霁是原先小姐身边服侍过的人,桃红朱红嫣红与银红是一拨儿进的府,如今也都是二等丫鬟。这白萱和绿意原在老太太屋里当差,老太太如今不在府里,四少爷又回来了,太太便把她们拨了过来。至于其他小丫鬟和婆子,从前有些差事干得不好的,太太让人撵了出去,又添了几个新面孔,四小姐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这上面的名字一大串,个个都好听又好看,宁娘却是一个都不认得。她哪里能说什么好与不好,只能谢过二太太的美意,照单全收了。      何妈妈又问道:“四小姐再看看,这院子里可还有看得中的丫鬟婆子,太太说也让小姐一并带去青罗居。”   宁娘把那张纸收进了袖笼里:“银红自然是要跟我过去的,还有外头做洒扫的一个叫醒儿的,我看着还算机灵,也想一并带过去,妈妈看可行否?”      “可行可行,四小姐看得中她,是那丫头的福气。”何妈妈乐得直拍手,又把醒儿叫进来仔细瞧了瞧,问了问她的出身父母兄弟姐妹什么的,大约知道她在府里没什么大靠山,便乐得把她送给了宁娘。      有了那两个婆子帮忙,东西很快便收拾好了。宁娘也不管其他,只管牵着修哥的手,由何妈妈带路去了青罗居。听说这青罗居离正院颇远,中间隔着几位姨娘的院落,修在一片荷塘之上,倒是很有几分临波仙子的味道。      不知是否是二老爷觉得对她这个女儿有所亏欠,所以给她修了个还算雅致的住所。      这几日天气寒冷,还下了几场雪,青罗居所在的碧月塘就结了一层薄冰,通往正院的木板浮桥上积了些冰雪,修哥一个不留意便滑了一下,吓得他一直抓住宁娘的手,整个人不住往姐姐怀里钻。      何妈妈回头见状,满意地笑了笑。这笑容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宁娘看在了眼里。她在修哥的背上轻拍了几下,扶着他慢慢往里走。      屋子里提早点了炭盆,一进屋便觉暖意融融。何妈妈指挥几个婆子把东西放好,又让人给宁娘和修哥上了茶,然后笑着请示道:“四小姐要不要见见春晴她们几个?”      见见也好。宁娘点头同意,何妈妈便朝个小丫鬟使个眼色,不多时,七八个年轻姑娘从门外飘了进来,带起香风阵阵。      宁娘一时间竟也有些眼晕。      她原以为,银红的模样在丫鬟里也算周正了,如今这么一看,倒觉得她是这几人里最平常的一个。大约便是长得不出众,才在自己离开后混得不如意,最后还得到偏院来陪着自己熬。      二太太真有本事,是怎样的精挑细选,才挑出了这么七位标致清秀的佳人来。这几人的长相,做丫鬟真是可惜了,随便托生在哪个太太姨娘的肚子里,那都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她们七人穿着各色衣裳,梳妆打扮也各有不同,有的俏丽,有的妩媚,有的明艳,有的端庄,一颦一笑间都各有韵味,齐齐走进来的时候,真有种仙人走出山水画的感觉。      这么多各色美女,只怕放哪个男人的眼里,都难不动心吧。宁娘猛得明白了过来。她想起了今天见到的五小姐身边的相月,虽然没看清,但绝不是什么惊人之貌。      看来陆府选丫鬟并不单凭美貌,却偏偏把貌美的都塞进了她的屋子。      二太太是想让她们几个当姨娘吧。春晴她们几个,将来总要跟她嫁到夫家去的。这么多莺莺燕燕绕着,姑爷不眼晕才怪。他若动了心思问自己要人,自己也不好不给。到时候家里妻妾成群的,可真是有得受了。      宁娘就想起了今日见到的四位姨娘。听银红说,白锦坊里还住着一位曹姨娘,因正怀着孩子,今日才没来凑热闹。这么说起来,二老爷也是“有福”之人,这一妻五妾的日子过的,只怕也相当热闹。      二太太是想让自己也尝尝这滋味吧。      宁娘抬头扫了那七人一眼,但见她们低眉顺眼敛衽知礼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冲何妈妈点了点头:“原也是用惯的人,想来不会有错。只是这白萱和绿意我见得少没什么印象,倒想仔细瞧瞧。”      那两位听得四小姐提起自己,赶紧快走几步上前,给宁娘请安。宁娘满脸含笑地看了几眼,便令她们退下去各司其职。她又留何妈妈喝了会子茶,这才让银红替她送人出去。      这忙乱乱了一天功夫,宁娘着实也是累了。吃过晚饭后,她招呼了春晴和秋霁过来替自己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除了满脸的脂粉,钻进暖暖的被子里,恨不得闭上眼立时睡下去才是。      可身体虽累,她却睡意全无。那几个丫鬟的脸一直在面前晃来晃去。这才刚接触,她们的性子她一无所知,往后该怎么处她也没个章法,万事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二太太这一招还真是厉害,竟把自己逼得有些进退两难。      若是换了个性子急的,身边这么多出挑的丫鬟,只怕早就急了,十有八九会琢磨着慢慢把人给换了。若是这样,难免让人抓住痛脚一顿好踩。即便换不成,可她若与春晴她们有了生分,将来办起事来可就不方便了。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闺阁小姐受到很多的限制,大部分时间都不如一个丫鬟来得自由。      可若是不换呢?凭她的本事,压制得住这几朵花吗?      宁娘突然有点想笑。自己真是想得太远了。换不换又有什么打紧呢,反正这个年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儿,便是那破落户儿家的儿子,眼睛还总盯着家里的丫鬟瞧不停呢。若她有幸嫁得个还算出息的郎君,只怕还没过去,婆家的通房丫头早就已经塞进去了。      再说春晴她们几个,也未必人人都有这个意思。她们自小在府里当差,姨娘的风光见得不少,可姨娘的苦楚也未必不知道。像醒儿这样不愿意与人做小的,也未尝没有。      就算到时候真要在自己身边的人里挑通房,那也不是人人都挑得上的。六个一齐上,姑爷哪里受得住,只怕没几年便要一命呜呼了。      再说自己这才十二岁,离嫁人且早着呢,趁着还有几年光阴好过,何必去愁那触不到摸不着的事情。她连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会子就想姨娘的事未免也有些不着调。      倒是白萱和绿意……宁娘心里有些不悦。二太太真是一刻也不放松,自己身边塞来五六个美若天仙的也就算了,连修哥也不放过。这白萱和绿意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与修哥差个三四岁,将来正好做通房。家里的通房如此美貌,将来嫁进来的四少奶奶能甘心?只怕不斗得天翻地覆才怪。      一想到这里,宁娘真是了无睡意,才与修哥见了一天,心里竟也有些把他放在心上,真想把他当成亲弟弟般看待了。      修哥的荣与辱,与她是一体的。她将来即便出嫁,在娘家能依靠的也只有修哥一人。他若让人养成个纨绔子弟,自己在婆家也抬不起头来。      宁娘所有的烦恼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叹息,那一晚她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明白,整夜都没有睡好。      没睡好的人不止宁娘一个。二太太也是满脑子的烦心事儿。      晚饭时分何妈妈来回话了,说是已经把宁娘姐弟送去了青罗居,一切安排妥当。宁娘看上去很是顺从,一点儿没有从前桀骜不训的样子。不知是生母的死让她想通了,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总之她这次回来,没有一点儿闹事的迹象,待人亲切温和地都让何妈妈有些心肝颤儿。      何妈妈回话的时候,二太太身边最得势的孙妈妈进来了。她手里还端了杯茶,脸上依旧是带着平日里的浅笑。      何妈妈一见她就把话头给收住了,不住地拿眼打量二太太的表情。二太太似乎一点儿也没因早上发生的事情迁怒于孙妈妈,反倒遣退了何妈妈,往榻上一躺,示意孙妈妈给自己揉揉脚。      孙妈妈是二太太的陪嫁大丫鬟,打小就在一起,情分自然不一般。她把茶蛊往桌上一放,走到二太太身边蹲了下来,一面揉一面扯闲话:“相月那丫头不听话,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太太看该怎么罚才好?”      二太太就忍不住笑了:“你这个人,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像总也抓不住你的错似的。算了算了,她既是你的侄女,我便看你的面子饶了她这一回。往后可得让她跟紧了莹娘。今儿早上这种事情,哪里能让莹娘瞧见。这孩子本就怪……”      “五小姐不是怪,是聪明,她懂得比谁都多。”孙妈妈一夸赞五小姐,二太太脸上就笑开了花。      “聪明是真聪明,还不到八岁就识文断字了,如今才十岁便能吟诗作赋了。可她的聪明劲儿全用在那上面了,对人对事总这么冷怎么行。”      “五小姐年纪还小,太太慢慢教,会好的。你看四小姐,从前总像朵带刺的玫瑰,几年的苦受下来,不也成了一朵水仙花了。姑娘家大了,性子会变的。”      二太太制止了孙妈妈敲腿的动作,伸手让她扶自己起来:“也不知是真变还是假变。”      “自然是真的。”孙妈妈不敢多说什么。早上那会儿宁娘扶了相月一把,孙妈妈多少对她存了几分感激之情。她知道太太不喜欢宁娘,说多了她的好话太太会反感,还是附和几句的好。      “管她是真是假,如今她又落在了我手里,就是假的,我也得让她变成真的。我既要用她也要防着她,想想也真够累的。若不是为了莹娘,我真恨不得她死在外头算了。”      孙妈妈眼神一黯:“您这又是何必。留她在身边几年,等订了亲嫁出去了,您也就省心了。”      二太太站在那里,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门口的绣金薄纱:“哪里能省心得了。我也想眼不见为净,任他们姐弟自个儿过去。可是不行啊,不说为了朗哥,就是为了莹娘,我也得好好筹谋筹谋才是。说到底,还不都是一个‘钱’字闹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连累   宁娘虽然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待得用过早饭后,就领着修哥去了二太太那里请安。   修哥经过一夜的休整,气色好了很多,也不像前一日那般胆怯。只是一听说是要去太太那里,他立马又变得紧张起来。   宁娘只得安慰他几句,说只是去请安不是去扎针,修哥半信半疑地看了她半天,这才磨磨蹭蹭地跟着她去了正院。   去正院的路上要路过一片树林,那树林郁郁葱葱遮天避日,平日鲜少有人经过。一走进去便只听鸟叫声不绝,再也没有旁的声音。   修哥像是蕴酿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轻声问宁娘:“姐姐,爹他为什么让人扎我的手指?”修哥长这么大,只见过二老爷几回,虽然如此,他对二老爷却一点儿不排斥。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父子天□。   宁娘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春晴和白萱远远地跟在后头,靠得并不近,像是故意给他们姐弟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宁娘没有立马回答修哥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道:“修哥告诉姐姐,你喜欢爹吗?”   “喜欢。”回答得不假思索。   “为什么喜欢?”   “小的时候别人都有爹,就我没有,我一直想有个爹。爹对我很好,娘过世的时候,爹见我哭得伤心,还给我擦眼泪呢。”   宁娘摸了摸修哥的脑袋:“你喜欢爹,爹自然也喜欢你。爹想长长久久地把你留在他身边,所以扎了你的手指。你以后要听爹的话,这样爹就会一直喜欢你了,知道吗?”   二老爷虽然不是什么好鸟,毕竟是他们的亲爹。所谓虎毒不食子,在这个父为纲的社会,做子女的孝顺父亲,总是不会错的。   修哥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一向很信任宁娘,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以后一定听爹的话,听姐姐的话,不惹你们生气。”   宁娘觉得这个是机会,就顺着这个话题讲了下去:“不仅要听我们的话,母亲的话也一样要听。”   修哥有些不乐意了。他毕竟十岁了,懂的也不少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母已经死了,也知道二太太不是他的亲娘,更知道他是自己父亲的妻子。对这个明明陌生却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修哥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回答?”   “哦。”修哥不甘心地应了一声,把头低了下去。   “你若听母亲的话,爹就会高兴,爹一高兴自然就更喜欢你了。母亲也会喜欢你的,这样可好?”   一祭出“爹”这个法宝,修哥立马来了精神,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宁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跟小孩子说话真是费劲儿,非得这么拐着弯儿说。他若再长个几岁,自己还能摆事实讲道理。他若再小个几岁,对父母的概念还比较模糊倒也好办。   偏偏他就处在这尴尬的年纪,连哄带骗的才能让他答应。不过往后日子长了,修哥大约也会明白了。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会察言观色了,他很快就会成长起来,知道住在这里和住在自己家会有许多不同。   因为这么一说话,路上就有些耽搁。宁娘到的时候,萍娘他们已经到了。除了小姐们,几位少爷也来了。二太太解释说,昨日几兄弟在先生那里不便过来。从今日起他们暂时放春假,先生也回家去过节,待到节后再重新开课。   宁娘也不管这是真是假,客气地与在座的三位哥儿互相见礼,又把修哥介绍给他们认识。   见礼的时候,宁娘留意多看了朗哥一眼。这一看倒让她颇为吃惊。她本以为银红自小在府里长大没什么见识,见到个相貌端正的少年便心有所属。没成想这朗哥真是人如其名,小小年纪已是俊朗不凡。   他的五官与二太太极为相似,偏偏轮廓却有着男子该有的硬朗。细致的五官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孔,有一种洒脱坚毅的气质。他微微一笑的感觉,就像是微风拂面,令人心里无比熨帖。他往那儿一站,身形颀长挺拔,又带有几分书卷气,整个堂屋都似乎亮了几分。   宁娘活了二十几年,还真没见过长得如此出众的少年。所谓的美少年,长的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因为被朗哥的容貌所惊叹,宁娘甚至都没记清另两位少爷的长相。文哥和武哥大约也感觉到了这种冷落,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   文哥性子急,悄悄凑到武哥耳边道:“怎么他事事都要占先,连自家姐妹都多看他几眼。”   武哥性子稍温和些,只是笑笑没说话,心里却有几分感叹。说到底,他们真是什么都不如朗哥。出生家世先不说了,长相就不及对方十分之一,才学也远远不及。   他们三人中朗哥年纪最小,但诗书断文的造诣却比他们高得多。平时一起上家学,先生总夸朗哥,对他们兄弟二人却是多有不满,偶尔还向父亲告状,害得他们好一顿骂。   有些人真是得天独厚,别人没有的他都有。   朗哥与宁娘见完礼后,落落大方地坐到了文武两兄弟的上首,像是没注意到他二人的不悦。宁娘也领着修哥坐到了萍娘的上首,低眉顺眼不再说话。   萍娘性子躁,当着二太太的面已是难掩怒容。自小她就看不惯宁娘。若说莹娘也就算了,好歹是二太太亲生。可她陆婉宁算什么!一个没娘的野丫头,居然事事压自己一头。府里大大小小的人竟还把她当嫡出小姐对待。要知道她娘当年可是因病要被休的,若不是父亲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最终选择了和离,这宁娘在陆家哪里会有这般的地位。   宁娘不在的这两年,萍娘过得很是惬意。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莹娘年纪小又不爱说话,琳娘哪里是她的对手,她整日里在二太太面前讨巧卖乖,时不时地也觉得大家拿她当嫡小姐看待了。   如今宁娘回来了,她又是一朝被打回原形,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份了。虽然她比宁娘大了两岁,但因为是庶出,还得屈居于她之下,坐在她的下首。再看看她那两个弟弟,也只能被陆明朗压着。他们三兄妹还真是同病相怜。   萍娘冲宁娘看了又看,好几次想拿话刺她。可偏偏宁娘一言不发,只是听二太太与其他人说话,害得她没有找麻烦的机会,心里更是怨恨难平。   二太太早就注意到了萍娘的脸色,她跟立在身后的芳姨娘说了几句后,突然问萍娘道:“你这是怎么了,满面通红的,可是衣裳穿多了?”   简姨娘也注意到了女儿的神情,赶忙打圆场:“都怪我,见这几日天气凉,便让她多穿了件。这会子屋里热,莫说萍娘,我都有些汗津津。”   二太太打蛇随棍上,立马吩咐何妈妈:“给姨娘和二小姐上杯凉茶,去去火。”   简姨娘母女吃了个暗亏,再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坐在那里装石头。二太太满意地笑了笑,一抬头就见莹娘身边的步月匆匆走了进来,她立马紧张起来。   步月给二太太行了礼,凑过去小声道:“五小姐说要来见见几位姐妹,太太看如何是好?”   二太太颇有些惊讶。自己的这个女儿,平日里是最讨厌请安这种事的,自己娇惯着她,她不愿意来也从不勉强。今儿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太太觉得这是好事儿,让她跟姐妹们多处处,或许性子能外放一些。于是她便让步月领莹娘进来。步月得了令匆匆出门,不多时便领着莹娘走了进来。   莹娘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裙,较昨日那身石榴红的更娇媚。昨天事情多,宁娘也没细看她,今日再一见,才觉得这五小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听说这五小姐与朗哥是双生兄妹,单从面相上看倒是看不太出来。朗哥眉目似二太太,漂亮惊艳得让人难以侧目。五小姐倒不太像二太太,也不知是随了谁,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只是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冷意,轻易让人近不了身。   她话不多,或许该说是特别少。只是上前与自己和修哥见礼的时候叫了一声“四姐”和“四哥”,自此便坐在二太太身边,再没说别的话。她甚至都没向二太太请安。即便如此,宁娘也能从萍娘和文哥武哥的表情上看出,这两声四姐四哥已足以令在场之人震惊。   难道说,这莹娘本是个哑巴?可听她方才的发音,字正腔圆,不像是个哑巴。看她的神情举止,也不像是智力低下,举手投足间该有的小姐风度也都全有。   宁娘忍不住细细观察起莹娘来。这两兄妹还真是各有特色,若说朗哥是因为风姿出众才令人多看两眼的话,莹娘却是因为举止怪异而引人好奇。   宁娘暗中观察了许久,总算是看出了些名堂。这个莹娘,坐着的时候鲜少抬头。她的目光和人没有交流,无论看向哪里,都像是没有焦距似的。她仿佛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在场的人与事引不起她的兴趣,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自有她感兴趣的东西。   这该叫什么?宁娘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词:自闭症!这莹娘看上去倒像是个自闭儿童。宁娘虽然不学医,也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过关于这种病的介绍,里面的一些症状便与莹娘很相似。   但她却认得自己和修哥,这又令宁娘感到困惑。以她的了解,自闭症的孩子很少认得身边的人,对父母等至亲的人或许能知道一二。可自己离家两年,修哥更是才来了几日,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还前来打招呼,实在与自闭症有很大的不同。   这么奇怪的个性,只怕当世名医都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宁娘也不便多做分析,重新低下头去扮乖女儿。   二太太和众人说了会儿话,便让他们散了。出门的时候萍娘余怒未消,趁着离了二太太的视线,故意与走在身边的修哥撞了一下。   修哥年纪小身体也瘦弱,被她人高马大这么一撞,自然就要向后跌倒。宁娘眼明手快就要去扶,偏偏踩着了裙摆自己晃了个趔趄。她心里暗骂裙子太长误事,等站稳后却见朗哥已扶了修哥站好。   这两兄弟站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修哥竟还比朗哥大上几个月。他们看起来像是差了两岁,朗哥已是个颇有担当的少年郎,修哥却还满脸青涩一团和气。   萍娘一撞之下本十分得意,一见朗哥出手相帮,不由觉得扫兴,扫了他们几人一眼,愤愤地带着丫鬟望梅离去。   宁娘赶紧向朗哥道谢,也匆匆带着修哥回了青罗居。正院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妙,一个不小心害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二太太肯定把气都撒自己身上。   朗哥看着宁娘快速离去的背影,不禁微微皱眉。他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不管是谁,见到他总愿意与他多亲近亲近。这种被人敬而远之的感觉并不好受,朗哥不太喜欢。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宁娘安顿好修哥之后,就把银红叫了进来,悄悄吩咐她去替自己办件事情:“芳姨娘那里的丫鬟,你可有相熟的?”   银红有些不解:“倒是有个熟的,六小姐身边的暗香是我远房表姐,小姐要打听什么事儿吗?”   宁娘心里一直装着个事儿,昨天事情忙没顾得上,今儿非得问一问了:“我想让你打听打听,那个叫湖蓝的丫头怎么样了?”   昨天二太太凶狠的眼神一直在她眼前晃个不停,那个接了命令的丫鬟今日她又见到了,听二太太唤她竹枝,像是在正院也很有体面。   派这样一个大丫鬟去处置湖蓝,只怕是凶多吉少。   银红不知就里,也没多问便去了芳姨娘住的朱绫阁。宁娘在屋里等消息,诗册也看不进去,东西也吃不下。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银红眼睛红红地回来了。   宁娘一见她这神色便知情况不妙。银红像是被吓着了,进屋的时候脚都有些发软,一说话声音就发颤:“小……小姐,湖蓝她,她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杀一儆百   这个消息太劲爆了,宁娘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银红见屋里没其他人,开始抽出帕子抽抽搭搭起来。宁娘被这哭声闹得有些心烦意乱,赶紧制止她道:“先别哭,出了什么事情,你仔细说与我听。”   “说是昨儿个黄昏时分没的。问是什么情况,我表姐不肯细说,只说是打的,至于为什么挨打,表姐也说不知道。”   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竟给活活打死了。宁娘的心瞬间就被揪了起来。虽知古时候人命如草贱,但也只是听说罢了。当这种事情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时,宁娘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可怕。   莫说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就是高门里的一位小姐,或是某位少奶奶,一个行差踏错,或许就悄没声息地香消玉殒了。   宁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说之前她对自己的生存环境还抱有几分幻想的话,在见识到二太太如此的手段后,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二太太没有立时除掉自己和修哥,一定有她的目的。但她现在不出手,不代表她一辈子都不会出手。在自己的羽翼没有足够丰满之前,她必须处处小心,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银红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表姐说,昨儿个辰时太太屋里的竹枝姐姐去了趟朱绫阁,没过多久湖蓝便让人带走了。那时候芳姨娘不在,大家都有些六神无主。后来芳姨娘回来后听说了这个事情,便去求了太太。听说芳姨娘在太太面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太太总算松口让把人领回去。可芳姨娘去的时候,湖蓝已经快不行了。抬回朱绫阁没多久便咽了气……”   说到最后,银红声音哽咽,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同是丫鬟,想必也是同病相怜,任何一个姐妹去了,其他人都会有如惊弓之鸟,生怕自己也有同样的下场。   这陆府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只怕内里已是波涛汹涌。这样的事情,其他各院估计早就知道了。朱绫阁不过收留了修哥几日,便惹来如此大祸,以后只怕各屋各院都会对他们敬而远之了。   二太太这一招,真是一剑双雕。既给府里大大小小的奴才们敲了记警钟,也把青罗居与其他人彻底地孤立了起来。   银红见宁娘抿着嘴半天不说话,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只能继续这个话题:“听……听说,六小姐当夜便给吓病了。湖蓝本是侍候她的人,说没就没了,六小姐本就胆子小……”   难怪今天请安的时候没见着琳娘。难怪今天芳姨娘的神情有些恍惚。二太太好几次跟她说话,她都没及时接上话茬。只怕此时的朱绫阁,正是一片愁云惨雾。   宁娘见银红面有凄色,便吩咐她道:“你下去休息吧。今日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讲起,只当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哪儿也不要去,只留在青罗居当差。”   银红不敢多问什么,默默地退了下去。她知道在陆府当差,太有好奇心是不行的。有些事情小姐不讲她便不问,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险。想想湖蓝那么机灵一姑娘,也不知是哪一桩事情没做对,竟就惹来了杀身之祸。银红与她同是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自然更为感同身受。   宁娘待银红走后,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走动。她并不是在想要怎么与二太太过招,更多的是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下来。一个人若能做好自己,处处不露把柄,别人自然就抓不住你的错处。怕就怕为了别人的事情情绪起伏乱了方寸,这才是大忌。   好歹是活两辈子的人了,怎么也得对得起前世那二十多年的见识,此刻她若是有什么不明智的举动,简直就是直接撞到二太太的枪口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所谓百忍能成金,一时的做小伏低如能换来长久的平安,也是值得的。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子女顺从父母本就天经地义。这家里靠忍过日子的人又何止她一个。便是二太太,也不会诸事顺心,那几个姨娘便是她“忍让”的最好见证。   宁娘决定要忍,萍娘却有些忍不下去了。她从二太太处回到自己的缃绮楼后便一直余怒未消,气得在屋里来回走动。望梅鹅黄等几个丫鬟全都守在门口,一个也不敢进去自惹晦气。   简姨娘见她这样,忍不住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回头事情传到太太耳朵里,可没什么好处。”   “姨娘,你可真天真。你以为现在太太就很待见我们吗?”萍娘对生母一向没什么规矩,说话也很直接,“她一早就把我们恨到骨子里了。从前祖母在的时候,她看我们那是什么眼神。自从祖母去了山东,你教我要低头要服软,我这连番想花样不住地讨好她,她也未必拿正眼瞧我。倒不如像从前那样,我还少费些唇舌。”   “你这孩子!”简姨娘望了望门口,见房门紧闭,这才压低声音道,“你若总是这样,将来可讨不了好。你就听我一句,再忍几年吧,待你定了亲嫁了人,姨娘也算是熬出头了。你两个弟弟都是儿子,婚事上老爷不会全让太太做主,我还放心一些。你出身不高,偏偏心性却高,老太太从前养了你几天,你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若是现在不讨好着太太,将来嫁个不如意的人家,只怕一辈子都过不舒坦。我这全是为了你好。”   萍娘被说中了软肋,咬着唇愤愤了几声,转而又把炮火对向了别人:“太太便也罢了,好歹是母亲,我对她恭敬些也是应该。可她宁娘算什么!”   “算嫡女!”简姨娘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萍娘,“你再争也越不过这一头去。”   “她算哪门子的嫡女。从小便说她是嫡出,可她那母亲呢?陆家祠堂里有她的牌位吗,陆家的祖坟里有她的棺椁吗?哼,连个正经娘都没有的丫头,处处都压着我,让我怎么服气得了。”   简姨娘看着炸了毛的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亲自倒了杯茶过去,劝道:“不服气也得服气,谁让你命不好,偏偏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她宁娘再不好,她娘也是陆家三媒六聘正经娶回来的。你跟她置气有什么用?你若不想见她,往后避着点就是了。我看她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与咱们走得太近,你也无谓与她计较了。至于那个修哥,奶孩子一个……”   “他可是嫡子。”萍娘学着简姨娘的语气阴阳怪气道,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真是笑死人了。宁娘也就不说了,好歹她出生的时候,她娘还没跟爹和离。这修哥算是怎么回事儿,真真是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了。姨娘,他们说的那些鬼话你信吗?都和离了还能有子嗣,一个出了陆家门才怀上的野种,竟也给认回来了。真不知道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陆家。姨娘,你说这修哥,该不会是宁娘她娘跟别的男人……”   简姨娘抬手敲了萍娘一记爆栗:“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管,咱们只管老实待在缃绮楼里,其他的事情都与咱们无关。老爷说他是陆家人,他便是陆家人。”   “姨娘!你现在怎么成这样了,从前祖母在的时候你也常与太太不对付,现如今怎么成了缩头乌龟了?”   “你也说了,从前那是你祖母在。太太她为何能压我一头,不就因为她是正妻,有老爷在后头撑腰。从前我有老夫人撑腰,还勉强能与她一争高下。现如今老夫人都让她赶到山东去了,咱们还靠什么争?若再不老实一些,莫说你的婚事要有麻烦,就是这陆府,也未必有咱们四人的容身之地。”   萍娘被说得完全焉了下去,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身上的连环络子,半天才挤出一句:“搞了半天,不仅来个压我一头的嫡女,这又来了个嫡子。现在阖府上下,倒只有咱们的文哥武哥是庶出的哥儿了。”   “那倒未必。”简姨娘手里的帕子微微扫过脸颊,人虽已过三十,却是风韵不减,笑容里有着萍娘这样稚嫩的少女没有的妩媚,“修哥是嫡是庶这得太太说了算。他母亲已离府,族谱里自然已是没了她的位置。宁娘当年命好,老太太做主写在二太太名下了。这修哥嘛,只怕便没这么好命了。一个女儿写了便写了,儿子可是不同,太太岂肯轻易松口。你看修哥一回来便养在了芳姨娘处,如今又给送到了宁娘处,由头至尾太太便没让他进正院的门儿。这往后族谱里怎么写,谁也说不准儿。”   这事儿确实说不准,二太太自己也没个定论。   晚饭时分孙妈妈来了,来侍候二太太用晚饭:“老爷让人来传话了,说今晚有应酬,让太太自己先吃。”   “哼,应酬。”二太太当时正对着螺钿镜摘她的猫眼耳坠,不冷不热地回了这么一句。   孙妈妈心领神会,脸色就有些尴尬:“大过年的,老爷总要与上司同僚们聚一聚。回头开春老爷就要上京述职了,得提前打打关系。”   二老爷陆正泽在浙江按察使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六年了,此番进京述职自然是盼着能往上挪一挪。朝廷里外的人都要打好关系,这二太太也知道。但她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回不回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他在家,不也整天见不着个人影。那个梅氏这才新纳了几天,又是抬姨娘又是赐院落的,这正院哪有偏院来得香,都说野花比那家花要娇艳。”对着孙妈妈,二太太总喜欢说点心里话,时不时地倒倒苦水。   孙妈妈立马接嘴道:“太太这话说岔了,野花再香也不及家花颜色正。老爷方才还派人说了,应酬过后会来太太屋里寻您说话儿。”   这个消息并没让二太太过于高兴:“想来又是找我谈宁娘修哥的事情了。我倒宁愿他不来。”二太太对着镜子细细看了看自己的鬓发,长叹一声道:“花无百日红,再美的女子男人看多了,也就不觉得好了。我年轻的时候你总夸我漂亮,旁人也都这么说。可漂亮有什么用呢?再漂亮又能漂亮几年呢。到最后也就和那不漂亮的一个下场。我若不是家境艰难,何苦要到他陆家来当这个正室不像正室,继室不像继室的女主人呢。”   孙妈妈一路陪着二太太从闺阁到陆家,她的不如意自然全看在眼里。可她毕竟是个下人,二太太夫妻俩的事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劝道:“太太如今也是花一般的模样,哪一次太太们聚会旁人不是赞您赞不停。”   “旁人赞哪有枕边人赞来得动听。”二太太换下了身上的锦上添花缂丝褙子,套了件雪青的比甲走到桌边,微微一笑道,“算了,说这个也没用。回头你到芳姨娘那儿去一趟,听说琳娘病了,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一提到这事儿,孙妈妈又忍不住劝二太太道:“湖蓝那丫头不懂事,您别与她计较,芳姨娘肯定不知道这个事情。”   “我没怪她,你让她不必惊慌。”   “湖蓝的身后事我已经办好了,府里静悄悄的,没人敢议论这个事情。只是这一次,会不会下手太重了?毕竟她与那两个婆子不同。”   二太太一双漂亮的凤目在孙妈妈的脸上扫来扫去:“若不杀一儆百,往后这家里可不是要乱了套。宁娘才一进府,谣言已是满天飞,人人都道我非取他们姐弟性命不可。庆生家的和芳林嫂是这样,湖蓝也是这样。她们的下场其他人也都看到了,你给我盯紧了,往后再有人不怕死,只管给我处理了。”   孙妈妈不敢再劝,低头敛容道:“我知道了,太太。”说罢便开始让人传晚饭进来,仔细地服侍二太太吃饭用茶。   用过饭后,孙妈妈又陪着二太太说话,一直说到戌时,外头芳草来报,说是二老爷回来了,两人这才收了声。   二老爷是由竹枝扶进来的。他走路的时候步履已有些不稳,脸颊上的红晕还没褪去。二太太见状忙迎了过去,刚一近身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面而来,几乎要把她给薰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网上得差点忘了更新了…… ☆、嫁妆   二太太很想把头撇向一边,想想却还是忍住了。   她把二老爷扶到了床边坐下,又让孙妈妈端了醒酒茶过来,亲自替二老爷脱去了外衫,又服侍他把茶喝了。   “老爷还是少喝些吧,这几日连轴喝的,当心身体。”   二老爷把手里的天青秞茶蛊递到二太太手上,有些疲倦地敲着眉心:“你当我爱喝那些个东西吗?没办法,如今时局不稳人人自危,我也得想想后路才是。”   二太太脸色微变:“这又是怎么了,最近这阵子没听说皇上身体有什么不适啊?”   “你们妇道人家知道的不多,这种事儿本也不该你操心。只是现如今这局势啊,连我都有些看不透了。”   “老爷说的什么话儿,您怎么会看不明白吗?”   二老爷打量了二太太两眼,皱起了眉头:“宁娘回来这些日子,我让你待他们姐弟二人好一些。你总思度着是与宁娘的亲娘有关,总与我使性子。今儿我就把话跟你挑明了吧,佩容人都去了,我还会有什么念想?如今我想的是沈佩宜,你懂吗?”   二太太站在桌边,手上的茶碗还没完全放下,听到这话倒是一奇:“你想他做什么?他姐姐如今都去了,你倒关心起他来了?难不成你还想让他为你谋仕途?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官还不如你大,哪里能帮得上你的忙?”   “你啊,妇人眼浅!”二老爷气极反笑起来,“你道是如今这个朝廷,还是以官职论大小吗?皇上昨儿个杀了个从二品的布政使,前天摘了个正二品的左都御史的官帽。再这么下去,很快便要轮到你老爷我了。”   二太太一开始还有点不以为然,虽然知道目前朝廷局势复杂,但毕竟整日里在内宅忙着,感受不到官场上瞬息万变的紧张气氛。如今听二老爷这么一说,她才认真了起来,脸色渐渐的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沈佩宜官是不大,一个小小的同知也没什么实权。但如今他巴上了楚家,平步青云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了。这楚家是什么人家你心里不会没数。皇上开国时封的那几个异姓王,这些年杀的杀败的败,只剩他楚家一枝独秀富贵不绝。我若能通过佩宜的关系与楚家牵上线,这事儿或许还有转机。若不然,我能保住性命辞官回家还算是幸运了,怕只怕……”   “楚家?”二太太脸色发白,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老爷是说那个世袭罔替的楚神医家?”   “便是他家。楚神医于当年建国立有大功,皇上这才赐了这等的荣宠给他家,还亲赐了诚亲王府。所为诚者,忠诚也。皇上对楚家是什么态度可见一般。可光有祖宗的这点福荫不算什么,开国的时候皇上也封了不止他一家异姓王。难得的是百年世家,万年不倒啊。他们家的小三子年纪不大,却独得圣上亲眼,绝非池中之物啊。”   “这楚家可是摆明车马支持慎王的呀。”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局势你也该看明白了,楚家支持慎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圣上也站在了慎王一边。以楚家如此精准的眼光,在储君未明的情况下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选择站边?我告诉你,皇上是拖不久了,这帝位迟早是慎王的。我与慎王素无私交,当年还因着你家,与怡王沾了点边儿。听说怡王前些时候醉酒闹事让圣上知道了,如今已被赶回自己的封地不许回京。怡王一倒,慬王也难撑大局,这天啊,终究是要变了。”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是嫌我家拖了陆家的后腿?当年老爷为着我父亲与怡王那点子关系还暗自庆幸,如今倒嫌三嫌四起来了。”   二太太这话一说,二老爷脸色一讪,就有些不高兴,站起身来道:“我若是丢了官帽固然得不到好,你与孩子们又能捞着什么好处?皇上这些日子见谁都不顺眼,咱们今儿还能关起门来好好说话,指不定明儿就阴阳相隔了。你道我为何要与沈家重修旧好,为何要接宁娘修哥回府。别说修哥是我的儿子,他便不是如今也必得是了。”   二太太一下子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敢情二老爷真是急了。为了巴上沈佩宜,连便宜爹也打算当了。难道自己要滴血验亲时他如此反对,若不是自己以死相逼,这修哥早就稀哩糊涂进府了。   二老爷见她不语又添一句:“年下了,你我少不得要出门应酬,宁娘和修哥即便不出门也要见见客,赶紧让人赶几件新衣裳出来。到时候别丢了陆家的脸面。”   说完,二老爷抬脚就出了门,转身又去了梅姨娘那里。二太太气得脸通红,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抄起方才二老爷喝过的茶蛊就朝门口扔了过去。   可巧孙妈妈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差点被砸破脑袋。她赶忙往旁边一躲,避过了这一茶蛊,转身吩咐值夜的胭脂把碎瓷给收拾了。   “太太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你瞧瞧,倒把老爷给气走了。”   “走便走,本也没打算让他来。他便是日日在那小妖精那里,我也不会去请!”   孙妈妈怕让人听见,赶紧关上了门:“我的好太太啊,这气话也只能在气头上说说,回头见了老爷,您可千万别说漏了嘴。那小蹄子是什么身份,您又是什么身份,犯不着为她跟老爷置气。回头她要是怀上了孩子,您这不是得不偿失嘛。”   “哼,就她也想生孩子。孙妈妈,你帮我盯紧了,药一日也不许停,敢不喝,我便把她全家都卖到山里去,一辈子也别想走出来!”   孙妈妈一面给二太太拍背顺气,一面安慰道:“行行行,都听您的,药日日都喝着,一日也没停。您别气坏了身子。”   二太太气得直喘气:“从前怡王得势的时候,他整日巴结着我爹。现如今风向变了,他又去抱前小舅子的腿了。哼,我看他陆正泽一辈子也只能靠别人了,离了人他这官还就当不成了。”   “太太!”孙妈妈急了,伸手捂住了二太太的嘴巴,“您快别说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不得了。”   “怕什么,还怕他休了我不成。他若真休了我,他这官也别想当了。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动不动便休妻和离的,还怕没人弹劾他?”   “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朗哥和莹娘着想。看看宁娘和修哥,您可不能让五小姐和五少爷变成那样啊。”   一提这一儿一女,二太太总算暂时冷静了下来。她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莹娘,我哪里要这么忍气吞声。说来说去还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我但凡有那么些像样的嫁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朗哥便不说了,莹娘将来嫁人,这嫁妆得花多少银子。我能靠谁?娘家靠不住,老爷的那点子俸禄连日常的家用开销都远远不够。他名下那些庄子田地虽说一年收入也不少,可哪里比得上那几间兴恒当铺。”   一说到这个,二太太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光是我手头这几间每年便有十多万两银子,更别说那沈佩容临死前又给了宁娘和修哥那几间。她沈家倒是厉害,官当得不大,生意倒是做得很大。”   孙妈妈一听每年有这么多银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这兴恒当铺这般兴盛。”   “你不知道,咱们大晋开国也不过几十年,前朝留下了不少败家子儿。那些少爷小姐们吃惯了好的用惯了好的,父亲一遭殃,竟是连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了。没有钱,自然活不下去,只能想着法子变卖家里的宝贝了。要不然这兴恒当铺也不会发得这般快。”   兴恒当铺就是从那个时候发起来的,先是陆陆续续收进来不少好东西,价钱给的都极低,且十有□是死当,再不会有人来赎。再以不错的价钱卖给新晋的权贵。   靠着这一转手二转手的,眼见着规模便大了起来。先是在苏浙开了好几家分店,后来又发展到京城、北面,传到宁娘这一代时,全国已有不下二十家分店。   “那太太准备怎么办,如今四小姐回来了……”   “再等几年吧,她毕竟还小,当初与沈家便已说好,她出嫁前这嫁妆由陆家替她管着。这几年她还插不进手。”   “可她出嫁时总要还给她呀。”这么一块肥肉还要吐出去,孙妈妈都替二太太心疼。   “自然是要还给她的。这沈佩宜年纪不大倒是精明,还与老爷立下了契约书,若是宁娘没了,这产业便要转到修哥名下,若是修哥也没了,这产业便要归还沈家。他这是为他们姐弟留了后路了,用这一招制着我,生怕我要对他们做什么。”   孙妈妈不言语了,沈佩宜的担忧并非全不道理,若不是拿这么一笔庞大的产业拘束着二太太,宁娘和修哥能活几天可真不好说。   “还给她倒也不怕,这几年我也赚了不少。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将来这产业到了她手上,这账目可是说不清了。她那么聪明,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二太太的手里一向有两本账,一本是内账,详细记录了几间当铺每年的银两进出。另一本则是用来糊弄宁娘的,她每年都让人把账做平,只留一两千两的进项。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里面的猫腻。就算宁娘真是蠢笨如猪,她一接手那几间当铺,一年下来也就全明白了。去年才赚一两千,今年便赚十多万,傻子都能想明白。   “太太是怕宁娘知道了,来与您闹?”   “照她从前的性子,我倒真有些怕。如今我倒是不怕了。”二太太禁不住冷笑起来,“都说修哥来了对我们正院不利,我看倒也未必。为了修哥,她迟早得求到我门上。修哥是嫡是庶,也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孙妈妈试探着问道:“您想把修哥写在自己名下?”修哥比朗哥大了几个月,这一旦写在二太太名下,二房的子嗣格局可就完全变了。   “便是要写也没这么容易。修哥毕竟生在外头,这生辰八字可作不得准,谁知道他沈家说的是不是实话。你看修哥那模样,像是比我们朗哥还大几个月的吗?”   孙妈妈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过来。二太太想拿修哥的嫡庶问题牵制住宁娘,让她不敢现在就来问自己要回生母当年的陪嫁,也不敢将来接手后再翻以往的旧账。但二太太也绝不会让修哥越过朗哥一头。即便真要把那孩子写在自己名下,修哥的生辰八字也非得改了不成。朗哥有个弟弟没什么,有个哥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二太太对着孙妈妈发泄了一通,心情好了很多,转过头来又开始琢磨起方才二老爷说的那些话来。   朝局不稳人心浮动,大家都在想后路。二老爷想要巴结沈家倒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二太太突然想起这几个月母亲给自己写的家书,字里行间总透着隐隐的不安。她先时倒也没留意,过年事儿多,加上宁娘修哥回府,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再翻出来看看,她多少也品出味儿来了。   她家能有今天的景况,与怡王脱不开干系。虽说她父亲没有直接与怡王搭上关系,但千拐八拐的,也算是归在怡王这一派里了。怡王若是倒了,她娘家必定要受牵连。到时候陆家或许也要遭殃。   想到这些,二太太又有些急火攻心,一晚上起了好几次夜,片刻也没能睡踏实,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几个皇孙们的起起落落。   怪只怪当今圣上实在长寿,在位几十年,竟然生生地熬死了自己的三个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争储   宁娘和二太太一样,也在研究如今的时局。   她平时梳头换衣时,总会想方设法从丫鬟的嘴里套一些信息出来。时间一长,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大晋也有些一些肤浅的了解。   她把从各个丫鬟那里听来的东西汇总在了一起,然后就发现,这皇家短短几十年的历史,还真如一部狗血的家族大戏。   今年是启泰五十三年,皇帝已八十有三了。也就是说,他三十岁时登基,已做了整整半个多世纪的皇帝。在常人看来,真是享尽了一世的荣华富贵,人生再无任何遗憾。   可这人越有福气,遗憾便也越大。当今圣上最大的遗憾,大概便是临到老了,却找不到一个十足称心的太子人选。   圣上共有三子,长子早年曾封建安太子,可惜早夭。只留一嫡子却未长成,年少夭折。建安太子亡故后,圣上便封其弟为永宁太子。谁料几年后太子于一次外出游猎时被前朝余孽所伤,一箭刺穿了肺部。虽暂时保住的性命,终究没能拖得长久,挣扎了几年后留下年幼的慬王与怡王撒手而去。   圣上曾为此事大动肝火,派人四处围剿散落全国各地的前朝余党,意欲将他们斩杀殆尽。永宁太子死后,圣上只能立唯一的三皇子为庆献太子。   庆献太子年少有为,敏而好思,继承皇位本是喜事一桩。奈何他天生体弱,圣上担心他即便承了皇位也熬不了几年,只得着人加紧教导其长子赵郢。其时赵郢年方五岁,已被视作储君栽培。太师、太傅、太保皆为其配备,日夜教导其文治武功。   庆献太子苦熬四年,终究没能熬死自己的父亲,倒是自己先走一步,把个才九岁的嫡长子赵郢扔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   圣上本已封了赵郢为慎王,庆献太子死后,他本欲立即封其为太子。可慬王与怡王已谋划多年,私下联络了朝中不少要员,上书皇帝请愿,指应将储君之位归还于永宁太子后人。一时之间,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已成年的慬王与怡王,另一派则支持年幼的慎王。   圣上一开始并未做过多表态,像是事不关己,只看两方争闹不休。只是近一年来他身子愈加不爽,帝位继承人悬而未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才开始渐渐表露态度,支持慎王的意思日渐明朗起来。   慬王和怡王计划多年,自然不愿将江山拱手他人。虽知与皇上作对的后果,此刻已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宁娘将自家的情况与皇家一对比,立马觉得是小巫见大巫。后宫风起云涌,稍一行差踏错便有性命之忧。倒还不如生在普通人家,钱虽少些,烦恼却也少一些。   越是富贵着锦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之地。皇室表面看起来富丽堂皇,内里的肮脏与下流,只怕自己连想都想不到。   二太太为了区区陆家这点子家财,都能对她和修哥百般为难。三位王爷如今面对的可是整个大晋的锦绣江山,哪个敢说自己不动心?   也不知二老爷当年有没有站对位置。若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话,陆家只怕从此就要败落了。   宁娘一面翻着春晴给她找的一些前朝野史,一面托腮望着窗外的风景。外头寒风正盛,透过厚厚的玻璃只望到一片白雪皑皑,其间点缀了几抹绿色,勉强露出一些生气。   听春晴她们说,今年要比往年冷不少,碧月塘上的冰越结越厚,有些胆大的小丫鬟便踩到上头去滑来滑去。看得宁娘心惊胆颤,立马吩咐下去谁也不准再上冰面。同时也借机把几个大丫鬟二等丫鬟叫了进来,将她们的差事重新分配了一下,同时告诫她们没事轻易不准出门,更不准惹事。最后整天关在青罗居内,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好。   春晴她们几个都很机灵,立马便应了下来。自此青罗居里人人安分守己,除了宁娘每日带着修哥去二太太那儿请安外,其他人几乎足不出户。   此时天气也冷,年关将近,各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没空互相串门子闲聊天。宁娘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她每日请安回来后便钻进房里,看书习字忙得不亦乐乎。她那一手破毛笔字也该练练了,二太太说开春之后会让她跟萍娘她们一道去先生那里读书绣花。她底子太差,为了不在姐妹们面前丢脸,非得勤能补拙不可。   临近除夕的前几日,二太太身边的何妈妈突然来了,带了几个包袱过来,一进门便笑道:“太太让我给四小姐送几件冬裳来。四小姐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原先府里的还是您几年前的衣裳,如今只怕都穿不上了。太太说现做是来不及了,只得挑了二小姐的几套来给您试试,待得过了年再给您做全套的新衣裳。”   宁娘赶紧把何妈妈让了进来,一面吩咐秋霁上茶,一面客气了几句。何妈妈一面打开包袱一面解释道:“您当初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这过年的时候太太少不得要带您和几位小姐出去走动,家里也得来客人应酬。二小姐跟您差不了几岁,衣裳大约也合身。您要不要先试试?”   她一面说,一面抖了抖手里的一件茜色云纹窄裉袄,虽是旧衣,颜色看着倒还鲜亮,绣工也细密,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宁娘望着热情的何妈妈难以推托,只得让春晴帮着自己换上了。   何妈妈在一旁看得啧啧有声,不住地夸赞宁娘肤白似雪衬得起这茜色,又把其余的几件都抖给她看了。   宁娘一看这桃红杏黄葱绿的褙子袄裙摆了满桌子,不由就头疼起来。古人穿衣讲究花团锦簇颜色繁杂,让她这个穿惯纯色衣服的人很不习惯。再说这些衣服颜色鲜亮,头饰也得相应地配起来。可她那天仔细翻了翻自己的首饰盒,统共也不过两枝金钗一根步摇,还有几片花钿一对镯子。   穿得这么艳,没点象样的东西来衬,倒还不如不穿。更何况她现在情况特殊,生母刚逝,虽说在陆家不便整日白衣守孝,但哪里能穿得这般惹眼?她这几日去给二太太请安,不是挑的墨蓝便是暗紫,首饰也极少戴,连带着修哥也是一身朴素,低调得几乎要落入尘埃里去。   这些衣服,她是万万不能穿的。   可她也不能当着何妈妈的面说这些,只得堆着笑谢了又谢,直到送走了何妈妈转身回屋,她才对着满房子的旧衣服发愁。   听银红说,她这身子的主人还算是有钱,当年她生母离开陆家时,将自己的陪嫁悉数留给了自己。可她回了青罗居一看,除了那些摸不走挪不动的家具器皿外,什么也没找到。   不用说,这些东西肯定全进了二太太的口袋。可她现在人微言轻,不能争也不能闹,唯一能做的便是顺从。每每想到这些,宁娘就觉得很没意思,她并不在意过苦日子,可现在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她又哪里充得起来。   春晴她们还围着那堆衣服兴奋地说着什么,宁娘却有些意兴阑珊。她让人把衣服都收起来,重新坐回桌边习字。   她得静下心来,任凭外面山崩地裂,她都得岿然不动。   宁娘练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直练得手腕发酸手指发颤,这才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修哥站在多宝格那里怯怯地望着自己。宁娘微笑着冲他招招手,修哥便高兴地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宁娘也不过就比他大了两岁,被这么个小人儿一冲,倒也有些站不稳,差点又跌坐回椅子里。   修哥今日心情不错,缠着宁娘的衣摆撒娇道:“姐,我想出去玩儿。整天闷在屋里,闷也要闷死了。”   “外面天冷,你没事不要出去,这冬天也没什么可玩的。”   “哪里,湖蓝姐姐说要带我去后院的塘里凿冰钓鱼,我们去找她玩吧。”   显然,修哥并不知道湖蓝已死的事情。宁娘心头一紧,笑容便有些不自然:“湖蓝有自己的事要忙,哪里天天得空带你去钓鱼。若是为着陪你玩耽误了差事儿,回头可要挨罚。”   修哥一听“挨罚”两个字,显得有些紧张:“会怎么个罚法儿?打手心,还是立墙头?”在小孩子的心里,这些大约就是最重的责罚了。   “可不止这些,若是差事办不好,挨骂是小,挨打也是常有的事儿,或许还得饿肚子。”   修哥两眼瞪得溜圆,显然有些不敢置信。宁娘抓住时机,趁机教育他:“所以说,你往后别总缠着其他姐姐们陪你玩。修哥也长大了,要认真读书了,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还要谨言慎行,别给姐姐们惹麻烦,知道吗?”   修哥并不懂“光耀门楣”是什么,但不给人惹麻烦却还是懂的。他认真地点点头,保证道:“嗯,我听姐姐的,一定不给其他姐姐们惹麻烦。等湖蓝姐姐有空了,咱们再去找她玩吧。”   宁娘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得把修哥的注意力往点心上面引。修哥玩了一下午早就饿了,一见点心便把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还不忘跟宁娘抱怨:“这个金丝酥卷不如娘从前让人给我做的好吃。”   提起母亲,修哥的神情立马便黯淡了下来。他刚来陆家那会儿因为思念亡母,几乎日夜哭泣。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又时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   一直到被宁娘接回青罗居,他才算渐渐缓过神来,也逐渐接受了母亲已故的现实。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母亲和姐姐都在自然都好。但经历过独自一人的恐惧之后,哪怕只有一个至亲陪在身边,也会让他安心不少。   修哥沉默了片刻后,心情又恢复了不少,眼睛重新溜到了宁娘身上:“唔,这里的点心不如家里的好吃,衣裳也不如家里的好看。姐姐从前在家穿的那些比这漂亮,怎么没一道儿带过来?”   宁娘笑了笑却没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修哥自己是在灵堂上撞柱寻死,被二老爷直接带回了陆府,从前的那些东西全留在了沈家,一件也没带过来吧。   修哥还在似懂非懂的年纪,又自小养在深宅不谙世事,对他说太多只会令他徒增烦恼。好在修哥记性也大,才说没多久就把这话扔到了脑后,又关心起别的来了。   宁娘陪着他吃了点东西又说了会儿话,到了傍晚时分桃红带了两个小丫鬟去厨房领了饭菜回来,姐弟两人围在一起热热地吃了。   修哥又闹着要听故事,宁娘搜肠刮肚胡编乱造了几个,把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故事改头换面一下,直把修哥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忍不住呵欠连天的,才被白萱绿意领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修哥回房后,宁娘也觉得疲累不堪,让人准备了一桶热水,吩咐春晴在屋里待着,自己一个人进了净房洗漱。   这几日春晴总要跟着进净房帮她洗澡,每次都让宁娘给“赶”出来。虽说都是小姑娘,可宁娘还是不习惯,让别人看自己光身子的样子,更何况还要给自己擦身。这感觉想想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还是自己洗的好,想怎么便怎么。宁娘泡澡的时候还忍不住细细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十二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没有发育起来,胸前是一马平川的大草原,没有半点起伏可言。看样子她的青春期还没到,小日子估计也没来。   只怕还得过几年,她才能像萍娘一样,慢慢的有曲线浮现出来。   宁娘泡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这才擦了身子换了衣裳,又拿了块帕子细细擦拭了头发,随即才顶着额头的一小片水珠走了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散发着一股子稚嫩的少女气息。   春晴正站在床前给她铺床,见她出来了赶紧拿了件外罩过去给她披上:“小姐当心着凉,刚洗完澡最不能贪凉,得捂着。”   宁娘听话地披了外罩,继续低头去整自己半干的头发。春晴端了杯红枣冰糖莲子羹来,默默地站在她身边,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宁娘觉得有些奇怪,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接过那莲子羹来,问道:“这是怎么了,有话要对我说吗?”   春晴一对剪瞳悠悠地望着宁娘,薄唇微微翕合了两下,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   宁娘吓了一跳,手里的莲子羹差点打翻在地。   她还不太习惯这个年代的某些规矩,比如丫鬟动不动就下跪什么的。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其实女儿亦然,有什么话说便是了,这冷不防地往人面前一跪,说不好听点,简直就有威胁的意味。   她将手里的莲子羹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春晴,你起来说话。”   春晴咬着唇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话还没说出口,两颗滚圆的泪珠已是滴落了下来。   真是美人流泪也煽情。这幸亏是自己见着了,要是男人见了,大约没几个会不动心。   宁娘只能继续“鼓励”她:“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便是,以后别再这样了。”   春晴听话地点点头,犹豫着依旧没有开口。一直到宁娘的脸上露出微微的不耐烦,做出要起身离开的模样,她才突然叫了起来:“小,小姐,你是不是厌弃我了,是不是不愿让我在身边服侍了?”   宁娘有一种错乱的感觉。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爷们儿,被个美貌丫头揪着不放,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   她强忍着皱眉的冲动,依旧语气平淡:“为何这么说?”   “小姐从前并不这样。奴婢自小在小姐身边服侍,向来事事侍候小姐。从前小姐沐浴,奴婢总是陪在一旁,可如今小姐却不让奴婢进净房了。还有前几日,小姐差银红去打听事情,从前……从前小姐向来信任奴婢,如今却是……”   宁娘不由想笑。这几日她看春晴,倒也是个聪明能干的。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行事做派却很果断老练。她还以为这丫头已极为成熟。不成想也有这般细嫩的时候,跟自己诉苦的模样仿若儿时的玩伴,就像在控诉自己如今跟别的女生要好了,从此再也不要理她了似的。   她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从前你我都还小,如今我也大了,总有些不太好意思了。我虽没让你跟着进净房,可也没让别人跟不是?这几日起床睡觉换衣裳的,也总让你跟在身边是不是?还有我差银红去打听消息也不为别的,前些时候差她差习惯了,顺嘴就派她去了。这青罗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各人都有差事,我也不能事事都让你去办。你这也才长两只手两条腿嘛。”   宁娘说得有趣,春晴被她逗得“扑哧”乐了起来。她赶紧擦掉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冲宁娘行了个礼:“小姐莫要怪罪我,是我多想了。”   “我离家两年,要一下子回到从前那般总要花点时间。我自从撞伤了头后,从前的事情便不大想得起来了,往后你多提醒着我点,也说点从前的事情与我听。”   春晴听了大喜,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又欢天喜地地服侍宁娘上床休息,自己则睡在了外屋值夜。宁娘没料到丫鬟间也有如此复杂的关系,只觉得头痛的事情越来越多,真想一觉睡过去再也不醒来才好。   第二天宁娘却还是准时醒了过来。用过早饭请过安后,她便扎进了自己房间,翻厢倒柜收拾衣服。她这里的衣服全是二太太送来的,鲜艳的颜色居多,沉稳的偏少。她寻思了一晚上,不能就这么顺了二太太的意,非得在这中间寻个平衡出来。   何妈妈说了,二太太只怕要带她们姐妹出门见客。那些个高门女眷,哪里不知道她的近况。她若穿得花枝招展去见人,难免被人指指点点。可她若是一身素服,又是抹了二太太的脸面。   宁娘在一堆花红柳绿中比较了半天,也没挑出十成十满意的出来。这些衣服多半是萍娘往年做的,萍娘的性子宁娘也算知道了一二,既自卑又自傲,她这样的必定喜欢处处显露自己,衣着上也不例外。即便选了素色的底布,那领口袖襟处也必然绣了鲜艳的各色花鸟。   她挑了件玉色的暗纹褙子左瞧右瞧,轻叹一声道:“若是去了这鲜嫩的滚边,这件倒是不错。”   一旁的春晴立马凑过去仔细看了,随即便笑了起来:“小姐莫急,这倒不难。秋霁做得一手好针线,小姐若不满意这滚边,便让她给拆了,咱们另缝一段上去。”   自从昨晚把话说开后,春晴便对宁娘更无怀疑,一心一意站在了她这一边,一副忠君护主的模样。宁娘一听这主意好,立马叫了秋霁进来,把自己原本略有些不满的几件统统挑了出来,有些让拆了滚边,有些让去了丝绦,还有几件让给改了腰身或是裁去一截。   秋霁果然如春晴所说,针线做得极好,仅花了一个下午便给宁娘改好了所有的衣裙。待得除夕之夜二老爷招呼众人一同吃团圆饭时,宁娘一身浅雅素衣出现在众人面前,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她上身着那件玉色的暗纹褙子,下身则是一条蟹壳青的襦裙,显得有几分冷意。但当时正厅内炭火正旺,众人只觉有些燥热。宁娘一身清爽的颜色走了进来,立时便令人觉得凉爽了几分。   二老爷见女儿如此心下大喜,知道她是个有孝心的,没忘记自己如今正在孝期。倒是二太太有些尴尬,生怕二老爷误会自己,赶紧解释道:“宁娘回来地匆忙,实在顾不上给她做新衣,我便先让她穿萍娘的那几身。萍娘素爱艳色,这几件这般淡雅,倒是少见。”   二老爷笑着摸了摸修哥的脑袋,冲二太太道:“两个孩子都有孝心。他们如今有孝在身,不便出门。你若有应酬,便带萍娘琳娘去吧。”   二太太本来正为宁娘没穿自己送去的那几套艳丽的衣服而心有不满,听到二老爷这么说倒又高兴了起来。她正为过年带宁娘出去应酬而略感烦心。杭州府的高门女眷们对她家的情况都略知一二。宁娘离家数年突然又出现,少不得要成为众人的焦点。   自古继母难当,她这种的更是难上加难。到时候无论宁娘是好是坏,她都少不得要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如今老爷发话,正好有了借口。二太太立马心情转好,冲二老爷恭敬了应了声“是”,转而又关心起莹娘来了。   因这是家宴没有外人,几个姨娘也被准许上了桌。二老爷并二太太带一帮子小姐少爷们在正厅开席。又念着是过年,少爷小姐们到底年纪还小,也就没拘礼数没教男女分席,挨挨挤挤围着二老爷二太太一并坐了。至于姨娘们则在旁边的暖阁另开一桌不谈。   几个孩子都有些拘谨,在二老爷面前也不太放得开,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乱动。二老爷说了几句勉励大家的话,本想提溜文哥武哥来训几句,想着这是过年便又算了。   不多时丫鬟们便端着菜鱼贯而入,素什锦、雨蒿苔、鸡丝银耳、八宝兔丁、琵琶大虾,还有那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鳜鱼,摆了满满的一桌。又有婆子端了烧得滚烫的南锅上来,一开盖便是香气满溢,勾得人食欲大起。   几个孩子一见吃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尤其是几个小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各色菜品就忍不住要动筷子。二老爷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招呼丫鬟们给小姐少爷布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大户人家吃饭都有讲究,虽然筷子动得热闹,话却没人多说一句。宁娘平时都在屋里和修哥一道儿吃,没见过这样的阵杖,只得随着众人一道闭口,只是埋头吃饭。待到面前的菜换了最后一轮,丫鬟们端上了八宝饭、桂花糖年糕和酒酿圆子等甜点来时,屋里的气氛才算轻松了一些。   文哥性子最急,甜点还未用完就忙着给二老爷二太太拜年。他是家里的长子,既开了这个头,下面的弟妹们也都跟着陆续上前,一一给太太老爷磕头拜年。   二太太满面堆笑地让孙妈妈拿了红包过来,一一发给了孩子。几个姨娘也一并过来给二太太二老爷拜年敬茶。   宴客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姨娘忙着说吉祥话恭维太太老爷,几个小的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说些场面话。偶尔说错了一两句,还惹得旁人一顿大笑。   吵过闹过后便到亥时。平日这个点几个孩子已都睡下,此刻却不得睡,都得围在一起守岁。修哥年纪小耐不住困,守了没多时已是呵欠连天。他这一打其他人便像是得了传染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来,连二老爷都被带得有些忍不住,只得强撑起精神来。   宁娘本是不怕熬夜的,但换了个身子不受控制,精力也有些支撑不住。一行人好不容易熬到子时,待得新年一到二老爷便令下人放炮。震耳的炮声像是刺激了几个孩子,大家又都精神了起来。   但这精神毕竟只撑得住片刻,炮声过后大家又都昏昏欲睡起来,纷纷向二老爷二太太行礼告辞,各自回屋歇息。几个小的如琳娘之类的更是由奶娘抱回了屋里。   宁娘回屋草草洗漱一番后也赶紧上床休息,第二天天还未亮便又被一阵炮声吵醒。银红带着几个二等小丫鬟来她屋里吵吵闹闹,服侍她起床更衣,又说些昨日守岁的新奇故事,直把宁娘吵得睡意全无。   她起床换了一身素净的装扮,头上挽个回心髻,只斜斜插一支海棠步摇,带着修哥一道去了正院里。   陆家规矩,新年第一顿早饭,各房的孩子都得去正院吃。宁娘去的时候饭桌还没摆开,几个姨娘正围着二太太在那里说话。   宁娘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简姨娘下首的曹姨娘。这曹姨娘如今约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平日里鲜少出来走动。宁娘回府这么多天,也就是昨晚吃年夜饭时见过她一面。当时人多嘴杂,她也没有看清。   今日仔细一看,只觉这曹姨娘长相端庄气质清丽,倒不像是凭美色上位的普通女子。与那梅姨娘是完全不同的路数。   宁娘向来的宗旨便是低调少言,见二太太正与人说话,便只上前行了个礼,退下来坐到了一边。萍娘坐在她下首,见她穿了自己的衣裳,忍不住便要刺她几句:“四妹妹身上这件蜜合色祥云织绵褙子还是我前年儿做的,穿在妹妹身上正合适。”   宁娘扭头冲她笑笑:“姐姐比我大两岁,两年前正与我如今一般大,自然是合适的。”   萍娘本意是讽刺她穿自己旧衣,没想到她竟把话带到了别处去,顿时鼻子里轻哼一声,眼睛略往上挑了挑。   宁娘懒得与她兜搭,扭头将目光收了回来。转头的时候正见着坐在对面一脸温润的朗哥,心里又忍不住暗赞一声。这人长得漂亮就是见优,哪怕他是二太太亲生的,看着也不让人讨厌。更何况朗哥眼神清明神色平和,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倨傲之气。虽是嫡出,但那份从容低调的气度可比文武两哥要好得多。明明他今年也不过十岁,比那两兄弟还小了四岁。可大家坐在一处儿,却是他显得更有长兄风度。   众人坐在那儿都等着二老爷进来,可左等右等却没见人来,二太太不由皱起了眉头。昨夜二老爷是歇在她屋里的,也不好向姨娘们兴师问罪。可他一大早便去了书房,说是大管家陆松有要事回禀。   二太太不由就有些恼陆松,这大过年的阖家团聚,他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整这么一出。按理说陆松能做到陆家奴才的头把交椅,必不是个蠢材,怎么会?   二太太突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该不会是皇上……   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脸上表情便凝重了几分。几个姨娘见状都住了口,不敢再往下说什么。二太太却犹自不觉,直到二老爷沉了脸色背手走了进来,她才猛然站起来迎了过去。   二老爷看她的神情有些复杂,抿了抿嘴道:“方才陆松说济南那边派人送来了家书,大哥他……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稍微晚一点,改成七点更新吧。 ☆、奔丧   陆家大老爷喝醉了酒,为个粉头跟人起了争执,扭打中让人一刀给捅死了。   这个突然的消息,在陆家二房一时激起千层浪。   原本众人都忙着过年的事情,二太太琢磨着要去哪几家拜年,又有哪些夫人要来家里串门子。去别人家里该带些什么礼物,请人来家里又要置办什么样的席面。几个女儿该怎么带出去,带谁出去最合适。   文武两哥今年已经十四了,倒也可以出门的时候为他们留心相看将来的媳妇儿了。可这大老爷突然死了,一下子就把二房的计划全打乱了。   大年初一头一天,听了这么晦气的消息,二太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只怕接下来这一年也难以过得顺遂了。   她忍不住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宁娘和修哥,怎么他们两姐弟一回来,事情便总是不如意呢?   二老爷原本过几日便要上京述职,这下子便要重新计划了。   他略一思忖,立马改变了主意。原本雇了上京的船自然是要退了,他又另外雇了两艘大船,带上妻子儿女一同往山东出发。先去山东给大哥奔丧,到时候留二太太在山东照顾母亲,自己再转道去京城。   大老爷与他虽是多年不睦,到底也是亲兄弟,人都死了,做亲弟弟的哪能不出面?再则母亲也在山东,如今大哥没了,自然得接回家中来住。这些事拉拉杂杂的,少不得要在山东待上几个月,一一处置了才好。   二太太一面指挥丫鬟婆子收拾箱笼,一面忍不住冲二老爷抱怨道:“大哥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从前他惹出那么大的祸来,差点连累了你,如今倒好……”   “别说了!”二老爷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大哥,但听妻子这般说他,心里还是不悦。   陆家大老爷虽与二老爷一母同胞,性子却是南辕北辙。他因是家中的长子,自小受尽万千宠爱。尤其是母亲钱氏,将他看得如珠似宝,宠出了一身的坏毛病。   大老爷自小念书便不行,不比二老爷天资聪颖。请了一溜儿的好先生来教导他,最后考了十年,勉强中了个同进士。靠着陆老太爷原先在朝中的人脉,给他在太常寺谋了个典簿的职位。   没成想老太爷前脚刚走,大老爷后脚便惹了事。不知怎的竟卷进了一场人命官司里。虽则不是他杀了人,可这官到底是做不成了。不仅做不成,还差点让人下了大狱。   彼时大老爷已与二老爷分了家,他自己的那份家财散得一干二净,总算是免了牢狱之灾。后来又查实大老爷与此事其实并无大干系,才算彻底免了他的罪责。   经此一创后大老爷也算老实了不少,消停了几年后由二老爷帮他谋划,寻了个从九品的大使差事。只是从九品的官实在不入流,老太太钱氏也并不满意。   因大老爷一家远在山东,二老爷一向与他没什么书信往来。没成想日子才太平了不过一两年,大老爷竟为了个粉头把命都丧了。   二老爷越想越觉得心烦,望着外头来来回的丫鬟,长叹一声道:“也不知母亲如今怎样了。”   二太太没接话茬,却在二老爷身后露出一脸不屑的笑容。说起她这个婆婆,二太太算是见识到人心到底能偏成什么样了。   若二老爷是个庶出倒也算了,同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当珍宝似的供着,一个却是可有可无。从前二老爷官做得大,老太太一向是与他们同住。虽则人在这里,心却总系在大儿子一家身上。拿自己的私房贴大房这便不说了,当年分家的时候也是拼了老脸不要,为大房谋得了几乎八成的家业。   可谋得多败得也快,大老爷做官的本事没有,花钱的本事却不少,没几年功夫这点家业就被败去了一半。后来又出了那档子事儿,等到去山东赴任时,连路费都是花的大太太的陪嫁。   二太太每每与孙妈妈谈起这位大伯,总是一脸的看不起,连带着也不待见老太太。二老爷本就对母亲偏心有所不满,加上妻子从旁挑拨,对母亲也就存了些怨气。   两年前宁娘离家后不久,老太太因着一点小事与儿子媳妇置气,一怒之下竟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去了山东投靠大儿子。   这件事令二老爷觉得十分没脸,对母亲的怨恨也随之加重,两年来几乎与大房断了联系。如今再次见面,大哥却已然不在。   想到这里二老爷也有几分伤怀。大哥虽不成器,小时待他却不错,回想儿时两人一同拉弓打鸟上树偷桃的时光,一瞬间便湿了眼眶。   他转回头来盯着二太太,半晌说出一句:“这次必要将母亲接回府里好生侍候着。大嫂和侄子侄女们,往后也得多照应才是。”   二太太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宁娘回来就够令她心烦的了,还带了修哥这么个拖油瓶来分家产。现下倒好,原本以为大房这个烫手山芋已然扔掉,如今却又滚了回来。非但得重新侍候婆婆,还得帮着死去的大伯照顾妻小。他二房即便再家大业大,也禁不住这么多人来打秋风。   可二老爷都发话了,二太太也只能应了,只是那一日看丫鬟婆子们便多有不顺眼,几次为了一点点小事便拿人开刀,连跟她多年一向聪明谨慎的芳草都挨了顿排头。   宁娘还带着点困意,从二太太屋里出来转身回青罗居便让春晴收拾东西。因只是去山东奔丧,丫鬟们自然不能都带。宁娘和修哥只带四个大丫鬟前行,留银红等四个二等丫鬟在家看屋子。   几个姨娘也不同去,全都留在杭州。简姨娘一面给萍娘收拾东西,一面叮嘱她道:“出去好生看着你那两个哥哥,莫在太太跟前惹事。”   萍娘却是一脸欢欣鼓舞:“这下可好了,伯父没了,祖母自然要回家里来。有祖母撑腰,姨娘往后便不用怕太太了。”   简姨娘看着头脑简单的女儿,不由心中暗暗叹气。萍娘小的时候在老太太屋里养了一段日子,这本是好事,没成想却把她养得有些目中无人起来。虽是庶出,却总以嫡出自居。她从前与太太斗,也不过就是争个宠罢了,但看萍娘如今的做派,倒比她这个姨娘更为大胆,简直不把嫡母放在眼里了。   简姨娘扯了女儿的衣袖一把,压低声音道:“出门在外,你可管好自己的脾气。要知道你祖母如今正在伤心时,没空来理会你。你若惹太太生气,到时候只怕谁也救不了你。”   萍娘有些不高兴,想再说几句,简姨娘却直接叫过她身边服侍的寻梅和望梅:“在外头好生照看着小姐,若出了什么事,回头仔细你们的皮。”   寻梅望梅赶紧应下。萍娘被简姨娘狠狠地瞪了一眼,终于也老实了几分。   虽说是去奔丧,陆家上下却没有丝毫的悲伤气氛。大房与二房向来不对付,奔丧只是面子情,哪有人真去管那个酒鬼大老爷的死活。   朱绫阁里芳姨娘也在替琳娘收拾东西,刚把一件藕荷色春裳叠好,坐在床边怔怔地竟落下泪来。   琳娘见状赶紧上前给她抹眼泪:“姨娘这是怎么了,是为伯父去世伤心吗?”   芳姨娘忍不住苦笑。她不过一个奴婢出身的妾氏,大老爷的生死本与她无关,哪里谈得上伤心。她只是有些心疼女儿。琳娘长到七岁,还是头一回离开她,一去还要几个月,她哪里放心得下。   “你出门在外一切要小心。记得离你三姐远一些。你四姐五姐都是宽厚之人,想来不会为难你。若是遇着难事,便去找你四姐吧。”莹娘人虽好,奈何性子太冷,琳娘轻易也不敢去烦扰她。   倒是宁娘,这趟见她回来,芳姨娘觉得她柔和了不少。从前的宁娘刚劲有余韧劲不足,脆而易折。如今她却是多了几分柔情,说话行事圆滑了许多。听她屋里的小丫鬟们说,四小姐是个极好相处的人,轻易不给人脸色看,也不爱罚人。再大的事情不过说两句就完事儿了。   芳姨娘想来想去,也只有宁娘能照顾琳娘一二了。虽然湖蓝因修哥而死,但归根结底这并不关青罗居的事情。芳姨娘虽然懦弱,大是大非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二太太除了要安排府里的人事,还要找人照顾曹姨娘。她眼看着就要生了,随他们同去山东定然不行,可他们也赶不回来照顾她生产。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把简姨娘找来,郑而重之地将曹氏托付于她。   幸好生产的稳婆早已请好,已经养在了家里。世交的良医处也已打过招呼。到时候曹姨娘发动起来,简姨娘只管找人来接生就是。简姨娘自己生了三个,已然经验丰富。把曹氏托付给她,二太太还是放心的。   简姨娘这几年没了老太太撑腰,在二太太面前老实了不少。如今收到这样的差事,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再三保证一定保曹氏母子平安。   二太太安排好了一切,又把曹氏叫来好言安抚了几句。曹氏毕竟第一次生产,想着府里一下子人去楼空,多少有些不安心。二太太只得把孙妈妈留下照看,自己带了何妈妈去山东。   大年初二那一天,很多人家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忙着走亲戚吃团圆饭,二老爷一家却已是坐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地向最近的码头驶去。   因着年下,陆家又是突然租船,自然租不到可心的。二老爷费了点功夫租了两只中等的商船,自己带了二太太并几个儿子住了一条,另一条则给了几个女儿并丫鬟婆子们同住。   宁娘不得已只得跟修哥暂时分离。那船不大,房间自也不多,四个姑娘家只能两两一间住了下来。按着家里小姐们的排序,宁娘运气不好,竟与萍娘分到了一间。   她一听这安排心下便叫不妙。萍娘看不惯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人每每坐在一间屋子里,宁娘便总能感觉到对方充满敌意的目光。虽然在二太太面前,萍娘也不敢说什么出格的话儿,可她那种想要把人心窝子都剜出来看一看的神情,总让宁娘心里发麻。   平时在府里她总尽量避着萍娘,怕万一闹出事情来,即便萍娘是挑头的那个少不得挨罚,她这个被挑事儿的总也得不到个好字。   如今竟与她分到了一屋,宁娘惟有苦笑。只是还未等她笑出来,一桩更大的事情便横在了她的面前,搅得她日夜不宁。   宁娘从不知道,自己竟是晕船的!   她上一辈子跟着寡母在内陆一个三线小城过活,从未坐过船,也不知那时的她晕不晕船。这一世却不料头一回坐船,就吐了个天翻地覆。   萍娘本是想着同住一屋找宁娘点麻烦,没成想对方整日里吐个不停,直吐得面色发白唇色发青。倒把她弄得兴致全无,莫说是找事儿,就连靠都懒得靠近。   宁娘因祸得福,倒是耳根子清静不少。只是这晕船实在难受得紧,于她真是生不如死。她每日吃不下睡不着,人眼看着便瘦了下去。原本略有些丰腴的鹅蛋脸儿,不过几日功夫便瘦成了尖下巴。   宁娘原先倒并未留意过自己的长相。凭空换了一张脸总让她有些不适,她平日里便很少照镜子,偶尔对镜贴花黄的时候也很刻意不将视线落在脸上。或许潜意识里她还不想忘记自己前世的长相,对这个穿来的身体有些许的排斥。   如今她脸色不济,春晴那丫头倒是整日里拿面镜子在她面前晃,不住地劝她道:“小姐还是多吃一些吧,看你这脸儿,瘦得都没形了。”   托春晴的福,宁娘总算正正经经看了自己几次。一看之下倒令她有意外之喜,没想到这具身体长得倒是不错。虽则她才十二岁,眉眼还没长开,但细看之下,柳叶眉,杏核眼,微挺的鼻梁,薄稍的嘴唇,配上一张尖尖下巴的瓜子脸儿,美人已初具雏形。   加以时日,这张脸或许能长成个赏心悦目的大美女也未可知。   这或许是她这次糟糕的穿越经历中仅有的一点好处了吧。老天爷给了她一团乱麻般的家庭,不负责任的父亲,精明寡情的继母,总得给她些许的生存本钱吧。   这张脸,或许就是她如今唯一的本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啦,终于可以碰见男主啦,呼呼。 ☆、遇袭   船开了一路,宁娘便吐了一路。   萍娘从最开始的嫌弃到后来的厌恶,再到随后的麻木,最后竟也可以视而不见了。偶尔还会大发“善心”,劝宁娘去床上躺着:“……省得上了岸后你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得让人抬着走。”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显然是在讽刺宁娘当初是被抬进陆家大门的。宁娘吐了十几天,哪里还有力气与她争辩,连个白眼儿都懒得赏给她,自顾自靠在窗边的软榻里休息。   二太太听说她吐得厉害,也曾来看过她一回,见她吐得都脱了形,面上也有些着急,忙令厨房里做些汤汤水水来让她补着。只是宁娘毫无胃口,一看到汤水便想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东西,反而更是吃不下了。   倒是琳娘年纪虽小倒有法子,给了她一罐临出门时芳姨娘自己腌的青橄榄。说是芳姨娘说的,从前她出门晕船便吃的这个,让宁娘试试。   宁娘试了几颗虽未全好,胃口倒是好了一些,每日也能勉强吃下小半碗饭,总算是支撑着没有活活饿死在去山东的路上。   期间莹娘倒也来看过她一回,虽然坐着没说几句话,总算也尽了妹妹的心。后来她身边的相月也来探过宁娘几次,说是莹娘派她来的。   相月上次得宁娘一扶,虽然事小却一直记在心上。锦上添花容易忘记,雪中送炭总是暖人心的。   宁娘在船上翻江倒海了二十多天,总算在只剩一口气前上了岸,坐上了接他们去陆大老爷家的马车。   大老爷骤然去了,家里顿时乱作了一团。听说大太太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家里的事情全扔到了一边,整日里只知道流泪。老太太没了最心爱的儿子,一时受不住打击,直接就病倒了。   如今大房里真是愁云惨雾,只靠两个女儿琴娘和婷娘勉强支撑着,外头的事情全由唯一的儿子朝哥应付。   二老爷一家便是由朝哥等在码头,亲自接上了马车。朝哥今年十六岁,已出落的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比之二房的几个儿子更有派头。只是父亲乍然离世,他也经历了不小的打击,整个人便有些颓然,一见到二老爷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二老爷原本一路上还强忍着,如今看到侄子这般惨淡,自然猜测得到家里的窘况,立马安慰了几句,少不得也要陪着抹几滴眼泪。   宁娘由春晴扶着上了马车,翻搅了大半个月的胃总算消停了片刻。她本应与萍娘共乘一车,但萍娘下船时故意走在前头,挨挨挤挤去了二太太身边。二太太心疼莹娘把她搂在身边,又怕车里人少莹娘气闷,便一并将萍娘带了上去。   这下子宁娘便与琳娘坐了一车。琳娘年纪虽小却很知礼,对宁娘这个四姐也颇为尊重,上车后便对她嘘寒问暖,虽则声音还是轻轻的,但衬着她一张粉嫩的小脸,听着倒令人舒心。   宁娘靠在车里休息了片刻,又由春晴服侍着吃了点东西,总算是恢复了几成精神。马车辘辘向前驶去,听春晴打听来的消息,这里离济南还有两日的路程,却没了水路只能改走陆路。   今日他们会先在客栈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   宁娘精神不济,微眯着眼睛休息。大约眼睛看不见,耳朵便好使了很多,隐隐的她总觉得外头有些嘈杂。虽说山东富庶人口稠密,可这官道上吵成这样倒也少见。   她有些好奇,便悄悄捏了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这一望倒令她吃了一惊。外头官道上挨挨挤挤走了不少衣衫褴褛之人,很多人拖儿带女,身上污糟不堪,眼神空洞面容憔悴。许多人手里甚至还拿着个破碗,显然是一路在乞讨。   宁娘忍不住自言自语:“一直听说山东是好地方,也没听说今年这里遭了灾,怎会有这么多流民?”   跟她们一车的还有一个大老爷家的婆子,听到宁娘的话不由叹了口气:“四小姐不知道,去年一整年山东便不太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附近村子里流民便多了起来,经常整村整村的人来城里乞讨。知府大人派了重兵驱赶流民,待得后天我们进城时姑娘只怕会在城门口见着更多。”   好好的,怎么多了这么多流民?宁娘忍不住琢磨。山东按理说离京城已近,不该这般乱才是。何况这几年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灾,怎么会搞成这样?要不就是山东的官员们全都没才干,要不就是有人存心在捣乱了。   琳娘一听城里也闹流民潮,不由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四姐,我,我害怕。”   别说琳娘,宁娘心里也没底。流民一多就容易出事儿。人都吃不上饭要饿死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她们现在还好,因是坐了大老爷家雇来的马车,总算没显出富贵来。若是待会儿一不小心露了富,让人给盯上了,那些人说不定要明抢。   可她虽担心,面上却还装着镇定,只安慰琳娘道:“莫怕,有父亲母亲在,不会有事情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后面马蹄阵阵,捏着帘子的手来不及放下来,就感觉到一阵狂风从身边扫过。透过细微的帘缝,宁娘只见一批马队疾驰而去。耳朵里只听到四处响起的尖叫逃跑之声。那马队却丝毫未停,径直向前跑去。   宁娘仔细观察那婆子的脸色,果然见她眉头一皱。流民潮既然闹了大半年,住在济南的人大约都知道了一些。宁娘刚才隐约见到马上的人穿着深蓝色的官服,若是官府的人都这般焦急,只怕真是要出大事情了。   宁娘原本还想好好休息一番,现下却只能强打起精神,又让春晴给自己拿了两块芸豆卷垫饥。吃饱点总是好的,就算要逃命,也得有力气才行。   好在马车一路虽颠簸,倒也没出什么大事儿。他们在日落之前平安赶到了朝哥一早订下的客栈。几位小姐少爷已然累得不行,匆匆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   宁娘因今日与琳娘挤了一辆车,晚上时便同住一房。这客栈并不太大,想大老爷家境落魄,也订不起太好的客栈。但大家在船了住了这么久,终于能在陆地上安睡一稳,客栈的好坏倒也不计较了,只盼能吃饱睡足早日到得济南。   宁娘晚饭时吃了不少,又在车上眯了会儿,这会儿倒不急着睡,倚在窗边的灯下翻银红给她描的绣花样子。自打二太太说开春后要让她跟众姐妹一道儿去习字绣茶,宁娘便日日跟着银红都她针线。可惜银红自己手艺也一般,宁娘跟着学了半天,也就学了几招基本的手势,心里多少有些急。   春晴走过来劝她道:“小姐早些休息吧,窗边冷风嗖嗖,这里不比咱们江南,夜里可冷着。”   到底是北方,不比南方和暖。虽然已经开了春,一到晚上还是冷风阵阵。好在屋里烧着炭火,一时倒也不觉得。   秋霁正在给宁娘和琳娘铺床,也笑着插嘴道:“那些花样子小姐明日再看便是,若嫌不够看,回头我再给您画几张。只别凑在灯下看,小心熬坏了眼睛。”   琳娘听她们说起绣花也来了兴致,扔下手里的五彩络子就凑到宁娘身边来:“姐姐最近在绣花?也教教我可好。我手太笨,教绣花的李绣娘总骂我。”   宁娘自己也是半桶水晃荡,哪里敢托这个大,只能苦笑道:“我都两年多没摸针了,母亲说开春后要我与你们一同上课,到时候只怕我还不如你呢。”   琳娘不禁苦着一张脸:“唉,到时候我只能陪姐姐一同挨骂了。”   宁娘觉得她着实有趣,便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琳娘其实长这么大,很少与人这般亲近。她是庶出,母亲又不太得宠,虽靠着二太太有几分体面,终究只是个妾氏。她又随了母亲胆小,平日里对着旁人连高声说话都不敢,自然总是做那被忽略的那一个。   如今与宁娘几番接触下来,倒觉得这个四姐比之从前可亲了许多。且她这般小出门在外,自然心慌得很,有个姐姐在旁边照应着,她便安心不少。当下便有些撒娇地扑到宁娘怀里,只咯咯笑个不停。   宁娘原本一只手支在窗边,被她这么一扑手便向外一歪,不小心就撞开了窗子。外头的冷风顿时灌进屋内,宁娘赶紧伸手去拉窗子,眼睛下意识地往下面院子一瞧。   只这一瞧,她便觉得有些许不对。   此时已是戌时,客栈里虽住得满满当当,但大部分客人都已回房休息。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怎会有这么多人走动。   既是有这么多人走动,怎的却不怎么发出声音。方才她与琳娘她们说笑,可是一点儿也没听到下面的动静。若不是不小心开了窗户,哪里知道下面竟有这么多人。   且这些人也不大像店里的伙计,七八个人聚在一处儿猫着腰前行,哪里像是好人。   这该不会是家黑店吧?宁娘脑子里一下子蹦出这么个念头,吓得手一抖,窗户便关得有些大声。春晴赶紧问了一句:“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夹着手了?”   “没有没有。”宁娘赶紧掩饰住自己的失态,装作关心道,“不知修哥睡了没有?”   秋霁便笑道:“四少爷与五少爷一房,就在斜对面,想必早就睡了。五少爷也不是爱玩闹的性子。”   宁娘只干笑了两声,也没心思再去研究绣花图纸,催着琳娘早早上床,又叮嘱她:“这里可不比家里,多穿些衣服的好。万一冻着了可是不美。”   琳娘不知宁娘的用意,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只脱了外头的褙子,穿了里头的夹袄上了床。   宁娘存了一肚子的心事,生怕夜里睡着后会出事,便索性和衣而睡。屋里也让丫鬟们点了一盏豆灯。   虽则上了床,宁娘还是不敢入睡,强撑着自己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倒也没啥特别的动静。   睡到了下半夜,宁娘已有些支持不住。刚想要合眼休息,却突然听见一声异常的响动。那像是什么金属类的东西掉在地上,咣当一下并不十分响,想来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夜深人静时,这么点声音听着也特别刺耳,宁娘一下子就听进了耳朵里。   她吓得立马睁大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借着那豆油灯往屋里看了一圈,见琳娘和几个丫鬟都睡得香,想了想便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本就穿戴整齐,只是此刻头发微微有些散乱,首饰也尽除去。若是换了古代女子,必定不肯就这般出门。但她毕竟是现代人,于礼教多不在乎,何况危险临近哪顾得这许多,满屋子看了几眼,也没找着趁手的工具。只能先拿起角落里放的一只小圆凳凑和着用。   这圆凳大约是给孩子坐的,倒也不甚大。她拿在手里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向外张望。   外头走廊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这会儿正是好梦时,除了她之外大约不会有人还醒着。   宁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毕竟这客栈究竟有没有歹人她也说不清楚,总不能为了这么点怀疑就去把二老爷和二太太叫醒吧。若她真这么做了,只怕人人都要当她当初那一撞把脑袋给撞坏了。   就在宁娘进退两难时,走廊对面的一扇房门竟也翕了开来。宁娘借着廊里微弱的光线定睛一看,就见门缝里露出半张朗哥的脸来。   姐弟两个显然同时看到了对方,瞬间愣了一下。朗哥到底是古人,还恪守着礼仪,刚准备退回屋里,宁娘却耐不住冲了出来,冲着他急急道:“五弟,此处有歹人!”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恩人   宁娘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她自己却没察觉。   朗哥却比她镇定许多,点头道:“我也察觉有些不对,正想起身去告诉父亲。四姐你赶紧收拾一下,带修哥先去屋里躲躲。”   宁娘哪里敢耽搁,立马冲回屋里把琳娘和丫鬟们通通叫醒,又冲进朗哥房里喊醒修哥。修哥正睡得香,一见姐姐怔愣了片刻,直到宁娘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才算把他喝醒。   宁娘也没解释太多,只告诉大家要立即出发。她觉得能撑到现在已然是命大。那些人从傍晚时分就在楼下徘徊,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本该入夜就冲上来的,却等到后半夜才动手,也不知是为何。   难道是自己刚才关那一窗子让他们察觉了,他们担心屋里的人有了警惕才推迟了动手的时间?宁娘一时不敢细想,只是催促着大家快点收拾东西,又轻手轻脚地带着弟妹们出了房间。   二老爷已经被朗哥叫了起来,听说客栈里混入了歹人也是一脸严肃。朝哥更是急出了一头汗,连声说道:“最近山东真是不太平。我已将家里一半的家丁都带了过来,想不到竟还有人敢打我们的主意。”   大老爷家人本不多,家丁也是些白丁,哪里有人会武刀弄枪。若真遇上了劫道的,他们还真不是别人的对手。   二老爷为官多年,也是头次碰到这种事情。当下只得催促家人赶紧上车,连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因着大家都慌乱得很,也就不再讲究什么,宁娘自带了修哥和琳娘坐了一车,朗哥则与二太太莹娘坐了一车,白日里骑的马也交给小厮二喜骑着。陆家拖拖拉拉几十口人七八辆车,趁着天色还没全亮便上了官道继续前行。   那客栈里的一帮子人原本确实想等到后半夜众人都睡熟了再动手,没成想还在整理兵器便惊动了宁娘,让他们一家人趁乱跑了。待到他们回过神来再要追时,宁娘他们的马车已跑出了三四里地了。   此刻再去追赶,一时倒也没能追上。   宁娘坐在车里回想了刚才的情景,只觉得心还在怦怦直跳。庆幸那些人大约只为劫财不为杀人,如若不然哪里会等他们睡熟,早就关起门来见人便杀见东西便抢了。   她紧紧捏着手里的一柄短刀,丝毫不敢松懈。这刀是与朗哥分开时他塞在自己手里的,说是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宁娘对这个弟弟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本以为他只是容貌无双才情出众,没想到竟也是个有勇有谋的。自己是不小心推开了窗发现的端倪,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宁娘在车里琢磨着这个问题,也不知车跑了多久,大约到东方鱼肚已微微露白,听到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闹腾了一晚上,她终于觉得有些困了。   修哥靠在她身边已然睡着了,琳娘也靠着自己的丫鬟天香睡得正香。一车人除了她之外个个都在打瞌睡。   宁娘也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突然只觉车子咯噔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地摇晃,再然后整个车厢的前半部分竟离地飘了起来,睡在前头的琳娘同丫鬟直接往后面摔了过来,重重地砸在了宁娘和修哥的身上。   马车里顿时响起了凄惨的叫声,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娘拼死将身上的人推开,努力将头扒到车窗外去查看动静。这时马车又重新落回了地面,重重的一下差点害她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才刚把头探出窗外,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她坐的这辆马车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落在了最后,与二太太他们的车已然隔开了一段距离。此刻他们的马车边上已围满了人,看那些人的打扮不像是好人,更像是强盗。   真是刚离虎口又入狼窝。宁娘不由感叹这次出门没看黄历。   那些人个个手里拿着武器,一副准备杀人劫财的模样。此刻官道人除了陆家的几辆车外再无他人。二太太他们想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趁着还没被围上,竟是扬鞭快马离去了,只留下他们最后一辆落单的车让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短刀,转头冲春晴喊道:“护着修哥和琳娘!”   说完这话她又回过头去,想要与那几人商量一下。若能散得钱财保住性命,她也就知足了。只是她话未出口,透过帷帽上的薄纱,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是给他们赶车的车夫,身上让人砍了个大口子,显然已经断气了。方才马车晃动大约是车夫被杀惊到了马,那马甩蹄长嘶,差点把马车都给掀翻了。   这帮人一上来就出了杀招,显然是不准备留活口了。宁娘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上辈子死前那一刻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那种痛苦与迷茫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   事到临头,宁娘反顾不得害怕了。害怕也是一个“死”字,倒不如搏一搏。她仔细看了看,外头大约围了五六个人,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那马受惊不止,还在那里跳个不停,似乎想要冲破人群,却总是被赶了回去。   宁娘看看车厢内的情况,所有人都缩进了角落里。这车厢并不大,那些歹人若想抢东西杀人,大约只能一个个往里冲。   如果他们现在离了马车,那是必死无疑。可若是他们一个个进来车厢里,宁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几分胜算。这么狭窄的空间,打斗并不方便,她施展不开手脚,对方应该也一样。   宁娘死死地看着车门与窗户,这是歹人最容易进来的两个地方。她胡乱拔下头上的一个簪子塞到秋霁手里:“看着点门,若有人进来就扎下去。”   琳娘早被吓傻了,倒是天香还有几分理智,赶紧依样照葫芦也拿了个簪子在手。一车子小的小弱的弱,宁娘觉得自己简直有点以卵击石的味道。   可此时境况实在也由不得她多想。她正将短刀从鞘中拔出,外头一个沉不住气的盗匪已然冲了过来,掀开帘子挥刀就要往里砍。   宁娘几乎没过脑子,身体抢先一步做出反应,一刀往那人手上扎了下去。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手里的大刀应声而落,倒是直接落进了宁娘他们的马车里。   一把小刀换了把大刀,宁娘自己都忍不住要偷笑起来。可此刻她哪里笑得出来,更不用说后头春晴几个看到刚才的情景,简直生生要吓晕过去。   方才宁娘扑过去扎人时不及细想,那把亮晃晃的钢刀说起来是擦着她脑门挥下来的。要不是因着马车车窗小那人施展不开,宁娘大概已让人砍下半边脑袋了。打斗中,她的帷帽也落下大半,宁娘索性便将它脱去。碍手碍脚的,命都快没了,还管这些礼数做什么。   她扔了帷帽后顺手又捡起那把大刀掂了掂,觉得太沉不太趁手,反倒不如短刀利索,便索性把大刀塞秋霁手里:“护着点身子,当心少爷和小姐。”   秋霁虽然平时不如春晴总在宁娘面前当差,实则却是几个大丫鬟里最聪明镇定的。宁娘对她一向放心,春晴管着自己的起居,秋霁便将外头的事情张罗地井井有条。   此刻生死关头,宁娘忍不住看了这个忠仆一眼,两人眼里皆露出几分悲意,却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宁娘确实也来不及说什么。先头让她扎了一刀的盗匪还在那里骂骂咧咧,他的同伙已是迫不及待跳上了车辕,直冲车门而来。   宁娘只听天香大叫了一声,马车门已让人一脚踢开。一个虎背雄腰的中年大汉闯了进来,一见车里孩子少女坐了一车,目光里顿时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宁娘到底比车里的其他人多活了二十几年,一看那人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自古以来,男人特别是坏男人,心思都是差不多的。看到钱财自然是要的,看到女人也是不肯放过的。   宁娘就不说了,眉眼自然是漂亮的,气质也通透。就是春晴那几个丫鬟,自小也是在府里娇养出来的,岂是外头的村妇可比。这大汉乍见之下美女如云,心思立马就活络了起来。   宁娘握着那柄还在滴血的短刀,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大汉。这人只怕一时不会杀她们,倒是想把她们□一番再说。他大约实在是托大,手里的刀都已扔在一边,一脸坏笑地冲她们慢慢走了过来,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话:“小娘子们……今日倒是与大爷有……”   变故突如其来!   他那个“缘”字尚未出口,身子已然僵在了那里。宁娘精神实在紧张,一开始也没明白过来。直到那人直直地冲他们倒下来,摔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响,才算把宁娘从失神中唤了回来。   这人的后脑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插上了一枝利箭,金色的箭翎向上高高地竖起,竟还在微微地颤动。原本被那大汉挡着的马车门顿时豁然开朗,外头刚亮的天光照了进来,竟让人有些恍如隔世。   谁这么大的本事,竟隔着老远一箭将这大汉射死了?   宁娘下意识地抬头向外望去,只见离马车约莫五六米外,一青年男子手执金弓坐于马背之上。联想起那大汉头上羽箭的箭翎颜色,宁娘立刻意识到,便是这人出手救了自己这一车人。   既是救命恩人,宁娘自然想看个清楚。但细看之下却又令她十分意外。那人坐在马背之上,一时倒也看不出身量高低。因隔得远,宁娘也看不清他具体穿了什么,只隐隐见他一身银色软甲,外头罩一件石青色的披风。此时晨光乍现,他人既坐得挺拔,又将宁娘从危险之中救出。一时间真让她有种天神骤降的错觉。   只是这人的容貌,宁娘却看不清楚。倒不是隔得远,也不是因她眼神不好,而是这人半边脸上竟戴了一副镶金的面具。那面具上似还镶嵌各色宝石,晨光一照隐隐闪烁,更令宁娘觉得这人不像个活人。   为何要遮起半边脸,是怕人认出来吗?   外头的人似乎都没料到横刺里会杀出这么一位来,空气瞬间停滞了数秒。直到有人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朝那骑马之人冲过来,人群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那人与宁娘遥遥对视一眼,扭头便策马向那群盗匪冲了过去。宁娘回过神来,赶紧将帷帽戴了起来。她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倒让那人看清了她的。虽看那人也不像个多嘴多舌的,可世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方才想着要拼一拼,才把帷帽给扔了。现下既然有活命的希望,还是爱惜点自己的名声为好。   秋霁还算镇定,凑过来指了指马车里躺着的那具尸体,小声道:“小、小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扔出去呗。难不成要与他同坐一车不成。宁娘示意秋霁留意周围动静,又把天香唤了过来,两人抖抖嗦嗦的一齐去搬那具尸体。那人既生得高大结实,两个小姑娘力气实在不够,与其说是搬不如说是挪。   宁娘把脸孔隐藏在了帷帽之下,也就顾不得形象如何,呲牙咧嘴用上了吃奶的劲儿,刚把那具尸体扔下马车,隐隐就见前头一人骑了匹棕色骏马疾驰而来。   那马上之人衣袂翻飞,不过片刻已快驶到面前。天香激动地叫了起来:“四小姐,是、是五少爷!”   朗哥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宁娘愣了一下,转头又去看马车外的动静。不知何时除了方才那戴面具的年轻人外,又赶来了几个骑马的护卫,与那帮贼人混战起来。   朗哥快马疾驰而来,那帮人似乎将他看成了同党,一人抄着大刀就冲了过来,显然是要砍他身下的马腿。   宁娘不由大急,顾不得一切大喊一声:“五弟,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流民   那贼人的刀只挥到一半,便停在了半空中。   朗哥也及时发现了不对,勒紧缰绳。他身下的骏马长嘶一声,总算是及时停住了。只那人却好似定住了一般,维持着那个挥刀的动作大约几秒后,身体才渐渐软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倒地地。身下汩汩地淌出血来。   似乎是让人从背后射了暗器,一招毙命。   朗哥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却微微一笑,冲着某个方向一拱手。他人虽小却五官秀美,迎着微光如此一笑,真连天地都要失色。宁娘不由暗叹,此少年将来若长成,必是一方妖孽。   只是此时并不适宜想这些,她顺着朗哥的目光转头望去,只见一十四五岁的少年策马而立,面容端秀英气勃勃,全身上下都透着从容大气之风。虽然年纪不大,却给人一种凛然之气。   朗哥显然是在向他道谢。刚才那暗器大约就是这少年所发。宁娘眼见几个盗匪已让人砍杀殆尽,方才那戴着面具的青年快马来到少年身边,怒喝一声:“胡闹!”   他虽生气,声音却极好听,不似一般成年男子般粗声粗气,带着少有的通透干净。那少年听了他的教训也不恼,嘻笑着挥了挥手,又朝朗哥抱拳回礼。   朗哥微一点头,转眼间已跳上宁娘他们的马车,手里鞭子一挥,那马抬腿便向前跑去,很快便脱离了这是非之地。   宁娘一直到见着二太太与二老爷,整个人才算彻底放松了下来。精神一放松,身子就发软。她本就因晕船饿了好些天,才刚恢复一些体力又折腾了一回死里逃生。这下子算是彻底垮了。虽不像萍娘说的要让人抬着走,可这一路到济南大老爷家,她再也没能缓过神来。   琳娘和修哥也给吓病了,当夜就发起烧来。修哥夜里做梦还说糊话,宁娘实在没力气陪他,只能劳烦朗哥在一旁照顾。朗哥尽心尽力,那一晚竟整夜不曾合眼。   二老爷也被今日之事吓得不轻。他自幼从文,哪里见过这种杀人劫货的阵仗。当夜宿在客栈里便忍不住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二太太在一旁劝了几句,倒惹得二老爷连连摇头:“山东怎会成了这样的地界。总督秦书瑜竟也不管?还有那巡抚、布政使,竟无一人出手?”   “想必也是管的。只是听说山东最近流民实在多,怕是想管也管不过来吧。”二太太端了碗燕菜粥来,话虽这般心,其实也是忧心忡忡。   “如今山东已这般乱,老爷这次入京千万要小心。虽则皇上怕是要扶持慎王了,可慬王与怡王谋划多年,哪里就肯轻易罢手。”   二老爷看了妻子一眼,接过那碗粥却是不喝,几次想要张嘴,还是没把放说出口。其实二太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这一路观察下来,心里竟有了个可怕却又说不得的想法。   若真是两王造反倒还在小,本朝开国不过五十来年,前朝余孽一直贼心不死。永宁太子不就是死于这些人之手。听说这些人分帮立派势力不小,各自也有扶植的人选,且手里大多拥有兵马。朝廷未免人心涣散,一直没有大规模出兵围剿,可私下里也从未歇过手。   只是这剿来剿去余党没剿干净,自己窝里几个孙子又闹腾起来。天家最忌讳夺位之事,一旦事发,必江山不稳。那些个蛰伏多年的前朝余党自然不肯罢休,只怕会趁着这机会出来闹上一闹。   二老爷一想到这里,一整夜都没睡好。一则担忧乱党发难,一则担忧自己的前程。此番进京究竟是喜是忧,他竟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沈佩宜嘴极严,饶是前些时候他与他喝了好几回酒,竟也不能从他嘴里套出准信儿来。   或许连沈佩宜也摸不透圣上对自己的态度……   二老爷忧心了一整晚,宁娘倒是睡了个安稳。她倒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只是实在累极,一沾床便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春晴来喊她起床,说要出发去济南了,还只想赖着不起。   春晴只得强拉着她洗漱梳头,换上衣服后又侍候她随便用了几口早饭。宁娘一钻进车里已是一通晕睡,连马车何时进的济南城都不知道。自然也就没见着先头那个婆子说的什么城门口大批流民堆积之事。   宁娘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大老爷家府邸前。虽然已经知道大老爷官小家贫,可乍一见之下,还是令宁娘吃了一惊。   与二老爷家的富丽堂皇相比,大老爷家真可谓算是满门清贫了。小小的一进院子缟素满天,到处扎着白绸布。因还未过七七,堂屋中还设着灵堂。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几乎让人无处下脚。几个丫鬟婆子也是一脸倦容,见了人行礼都没甚精神。   陆家老太太钱氏这几日一直住在灵堂里,说是要陪着大儿子走最后一程,任何人劝都不肯离开一步。大太太伤心过度已然病倒,婆婆的事情全由两个女儿张罗。琴娘婷娘忙得脚不着地,已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陆家大房如今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凄凉”。   二老爷刚踏进堂屋的大门,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母亲钱氏缩在灵堂角落里的一处躺椅里,整个人晕晕沉沉,大约只剩一口气了。身上的袄子半新不旧,兼着多日未洗,已开始有些味儿。旁边陪着的一个婆子更是污糟,看得二老爷心烦不已,立时就把人赶了出去,亲自和二太太扶着钱氏去里间床上休息。   钱氏这些天人也有些糊涂了,初见了二老爷竟未认出来,待得说了几句话才突然醒转过来,一声嚎哭扑进儿子怀里,眼泪瞬间流成了河。   二老爷此刻心里真是又悔又恨,眼看两年不见老母竟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内心更感愧疚。当下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命何妈妈去厨房拿他们带来的上好干货药材炖一锅补汤来。   事到如今,二太太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帮着大嫂操持家务,让两位侄女好生歇息一下。只是这大房实在太过狭窄,一妻一妾并三个儿女如今都只能缩在三间厢房内。唯一的妾氏许氏日日在夫人唐氏身边侍候,自然也就歇在了那里。另两个女儿占了一间,朝哥又占了一间,余下的婆子丫鬟只能挤在耳房里。   二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无论如何也是住不下的。二老爷当即做了决定,他与二太太留在这里侍候母亲,几个孩子则由仆妇跟着暂时去住客栈,另外又让人赶紧去打听何处有大宅放租,不管好坏先租下再说。   那一夜,二老爷在钱氏屋里侍候了一晚上。钱氏哪里睡得着,拉着他的衣袖喋喋说了一宿。从那粉头如何勾引大老爷说起,一直说到那杀人者如何凶残,一刀扎在大老爷的心肺之上,当场便没了气息。   二老爷越听越气,忙追问道:“那杀人者如今何处?”   “让知府给捉了起来,三下两下便审完了,人都已经斩了。”   这知府安置流民不利,杀个把杀人犯倒是利索。大老爷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让人当街刺死事关重大。那知府大约也怕影响仕途,才会如此干脆利索将人处决了。   只是这下手未免也太快了点。大老爷后日才是七七,也就是说不到五十天的时间里,知府大人捉人审人杀人,简直一气呵成。   可此刻二老爷也顾不得这许多,先是哄着母亲喝了补汤,又待大夫摸脉开药之后令人去煎药,亲自将那药喂母亲喝上。钱氏喝了汤药又说了半天的话,天光亮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二老爷就陪在床边靠了两个时辰,醒来后又悄悄出去与二太太说话:“母亲如今这样,大嫂又病了,这家须得靠你撑起来了。我最多不过留三日就要走,待明日除服后我必得赶去京城述职。到时你租一间大屋将母亲嫂子都接过去,这里留几人照看便是。待我在京里一切事定再做打算吧。”   二太太无从反驳,只能闷闷应了。当日也是忙了一天,几个姑娘少爷也没让过来,一直到第二天除服后才将几人接来,围着钱氏又是一阵痛哭。又与琴娘婷娘姐妹几过礼,一齐挤在堂屋内用了一顿团圆饭,到了晚间才将人又都送回了客栈。   第二日二老爷便出发向京城而去。钱氏虽不舍得到底也没真糊涂,知道大儿子没了二儿子仕途更是要紧,虽是依依不舍到底也是送他出了门。   二老爷一上京,二太太便借口要忙租屋的事情,只把何妈妈留在那儿陪钱氏,自顾自忙去了。钱氏与这个儿媳向来不对付,也不想整天看到她在自己眼前晃荡。加之还未从大儿子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每日里吃着大夫开的药,整个人晕晕沉沉的,一时竟连孙子孙女们也顾不上瞧。   宁娘在客栈里休息了几日,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当时逃命的时候不及细想,待如今睡醒了才回过味儿来,惊觉人情凉薄。先不说二太太,便是二老爷,当时知道三个儿女涉险,竟是不管不顾自己先保命去了。   整个陆家这么多男子仆佣,除开莹娘萍娘两个女儿家不提,竟只有朗哥一个十岁男童骑马来救。十岁,放在上一辈子,那还是爬树捉鸟狗也嫌的年纪。有些宠得厉害的,奶也没断几年呢。   虽则这个时代男子皆早熟,但十岁毕竟也只是个半大孩子。这么多成年人竟不及一个孩子重情重义,宁娘一想到这里心便凉了个底透儿。果真在这个家里,他们这几人都是可有可无的。   宁娘还记得脱险后与二老爷打的第一个照面。当时他看自己的眼神颇有几分尴尬,虽则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却并没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二太太更不必说了,连安慰的话都懒得说几句,直接便叫人侍候她休息了。   幸亏她也是个活了二十几岁的人了,若真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只怕当时也能如琳娘一般晕过去算了。   好在她与这对父母本也没什么感情,所谓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宁娘躲在客栈里装病贪悠闲,舒舒服服地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济南比与外头来显然要好了很多,虽则客栈里也有不少人讨论流民之事,但总算城里还算清静。宁娘让秋霁出去打听了会子消息。秋霁出去转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   说起来这流民闹了也大半年了,上至总督下至县令也算是出人出力了,可总也止不了。今儿赶了一批,明儿又来一批。说是家乡遭了匪患,整村整村的人流离失所。派出去的将士们总是有去无回,偶尔有几个逃回来的都说那帮子盗匪太厉害,竟是打不过。   宁娘听了不由自语:“按说盗匪打家劫舍不至于这般厉害,便是人多一些又怎敌得过正规军?”   秋霁凑近她耳朵道:“小姐,我听后头一个烧水的婆子说,听说那些盗匪像是训练有素,不像是污合之众呢。”   难道有人要造反?这是宁娘想到的第一个念头。皇孙夺嫡的事件如今是愈演愈烈,老皇上身子不行了,下头的孙子们闹得欢。山东离京城不算远,难不成有人想拿这里当根据地,养精蓄锐按兵不动,单等老皇帝咽气便进京勤王?   宁娘上一辈子只在小说电视里见过这样的情节,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不真实。听着虽凶险,到底没发生到眼前,听过也便算了。   倒是对秋霁这个大丫鬟,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情。   她身边这几个大小丫鬟,接触了这么些日子,多少也有些熟了。春晴是个心细儿的,有些敏感脆弱,对自己极忠心,只是遇事不够果断,容易没了主意。你若吩咐她去做什么,她自是做得天衣无缝。可若是让她自己遇事去琢磨,她便有些没了分寸。   这方面秋霁比她强,单看那日遇袭时她的反应,宁娘便知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倒不似一般的丫鬟儿,只会在内宅干些零碎活儿。这个秋霁,若是自己加以培养,或许将来会成为一股极有力的助力。   只是此刻说这些到底早了些。宁娘待她与春晴一般,只是跟她们两人又多了一份亲近。两个丫鬟都是人精儿,宁娘态度略微一转变便立马明白,自然也是欢欢喜喜地凑了过来。   二太太忙活了三四天,终于在济南租下了一处宅院,带着众儿女暂时住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我一更新,JJ就抽得跟什么似的,文章完全打不开了。今天再更新,我真是提心吊胆啊,真怕往事重演啊。太苦逼了…… ☆、好奇心   二太太租的这处宅院,论新旧程度可比他们在杭州那套差远了。   但它胜在了大。二太太现在只求有个大一些的院子,不必每日一抬头便是满眼凌乱,满院子的丫鬟仆妇皆在眼前晃来晃去。你在里屋打个喷嚏,外屋也能立刻听见。这种窘迫杂乱的生活,一下子令她想起了儿时的落魄。   二太太自小出身便不好。父亲是个穷酸秀才,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没中进士,勉强靠个举人的身份谋了个末流的小官当当。二太太有这样的父亲,生活自然不太如意。长到十来岁身边也不过一个丫头,那还是自己母亲身边的。自打那丫鬟来了自己这儿,母亲身边就只得一个老婆子照顾了。   二太太上头还个兄弟,总算比父亲争气一些,熬到三十多岁总算中了个同进士,被分到北面儿当了个县丞。也不知是怎么混的,几年下来倒也小小地升了一下。二太太家的祖坟大约也是烧了次青烟,竟让他调进了京里当了个正七品的典簿。   便是在京里那些时候,二太太的这位胞兄完成了人生中最辉煌的一页,与当时还留在京里的怡王搭上了那么点子关系。   怡王是慬王的弟弟,也是永宁太子的儿子,年轻气盛脾气冲,向来喜欢怂恿哥哥争权夺位。那几年慎王还小,没人拿他当回事儿,庆献太子整日里病怏怏的,人人都知他活不长久。朝里不少人都猜测只要他一死,太子之位便会落在慬王头上。   没几个人能料到,皇上竟是铁了心要扶持赵郢这个奶娃娃,搞到如今慎王已十几岁,再想与他一争长短倒是有些吃力了。   二太太能嫁给二老爷当继室,自然全靠了她这位胞兄。当时正是慬王如日中天之时,二太太的胞兄虽然连怡王的面也没见过。但凭着那么点捕风捉影的关系,加之二太太生得实在貌美,二老爷一见之下倾心不已,这事儿便也成了。   二太太平日里也总跟孙妈妈唠叨,若不是自己家实在不像样,连一份像样的嫁妆也拿不出来,她也不会被拖成个老大难的问题。怨也怨她长得实在漂亮,她父亲眼看自己升官无望,也希望拿女儿“卖”个好价钱。于是左挑右捡挑花了眼儿,来求亲的看不上,他们看中的又攀不上。活生生将二太太拖成个老姑娘。   二太太嫁进陆家时已是二十有一,好些女子在她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亏得她一进府便生下朗哥与莹娘,如若不然在钱氏手底下日子只怕更难过。   如今她又要日日对着钱氏,少不得晨昏定醒。这让已过了几年舒坦日子的二太太颇为别扭。是以她才这般急着要寻一处大宅子,至少可以住得离钱氏远一些,不用每日时时听到她在屋子里咳嗽,听得人心烦意乱。   二太太租下的这处宅子离大老爷家并不远,就在后头的曲水亭胡同。这处宅子占地颇大,倒不比他们在杭州的那套窄小,只是年久失修屋子已是有些旧了,一走进去便是一股子霉味儿。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租到这么大的宅子,自然是有些毛病的。这宅子是套老宅,据说是前朝某位封到山东的王爷留下的别苑。   那王爷当年像是被按了个谋逆的罪名,全家已是死得骨头都不知在哪儿了。这处宅子当时的前朝末代皇帝本是要收回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他自己的皇帝宝座也让人给端了。这处宅子便这么荒了下来。   几十年来这宅子几经转手,不知怎的就落在了那王爷当年的一个旧仆手里。这旧仆已年过古夕,如今孑然一身。虽然手里捏着这房子的房契,一个人到底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便想把它租出去换点银子。   奈何这屋子虽大却不好租。想租这么大宅子的人家自然不差这点钱,要寻处更干净平整的。那些个想租的手里又没这么多钱。就这么租来租去的也没怎么租出去过,这宅子便平白空了好些年。   也是二太太实在急了没时间细找,这才算租了这处。反正他们也不在这儿常住,待二老爷的调令一下来自然是要跟他去任上的。这屋子不过住几个月,二太太也就将就一下了。   她将手底下的人分成两拨,一大拨留在大老爷处帮着整理东西,余下的一大拨则去了那老宅整理屋子,上漆是来不及了,但这积攒多年的灰尘蜘蛛网总要清扫一遍。   她又吩咐人将宁娘他们从客栈里接了出来,也不进大老爷家门,直接便把人接进了新租的宅子里。钱氏并嫂子唐氏兼三个侄子侄女也是一并接进了府里,各人安排了院落住下。这一通忙活,直从早上天刚蒙蒙亮,忙到太阳西斜才算堪堪完。   二太太早就吩咐下去让厨房整一桌席面来,到了晚间便领着儿子女儿们去了老太太钱氏住的正院儿,要陪她一道儿吃晚饭。   钱氏从那憋曲的小院里搬了出来,人似乎也精神了一些。虽则最疼爱的大儿子没了,可见了孙子孙女总也是高兴的。尤其是朗哥,她从前虽不喜二太太,却对这个嫡孙极为看重,不单因着他容貌俊美,更因他读书满腹品性端正,颇得钱氏的青眼。   宁娘与琳娘并修哥被分到了同一个院落,离着正院有些距离。待到他们三人进屋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满当当地坐了大半屋子。   众人一见他们进来,目光不约而扫投了过来。尤其是大老爷家的三个孩子,他们从前从未见过修哥,自然是更为好奇。虽然也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弟弟,终究觉得有些稀奇。   宁娘一看他们的眼神便明白了,他们大约也同别人一样,本也不信修哥是二老爷的孩子。直到见了修哥本人,见了他与二老爷颇为神似的五官后,才算是信了个八、九成。   修哥一见这么多生人立马便紧张了起来。宁娘走在前头,带着两个小的来到钱氏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磕头行了个大礼。她本想说点什么,可一抬头的时候竟然已满脸是泪。钱氏一见之下也有些心疼,立马呼了声“我的儿”,就扑过来搂住了她。   宁娘觉得自己真可以去拿奥斯卡金像奖了,这眼泪竟说来就来了。她这一哭,后头修哥琳娘都哭了。琳娘大约是马车遇袭事件还留了后遗症,修哥只怕是见了这阵杖有些害怕。三个孩子并一个老太婆哭得稀哩哗啦,倒触动了一旁大太太唐氏的伤心处,立马也陪着掉了眼泪。   她一哭,二太太也不好不哭,只得陪着抹了几把眼泪。琴娘婷娘朝哥还在孝期,自然也是要哭的,一时间搞得整个屋子哭声不止,眼泪多的都快把房给淹了。   琳娘哭着哭着便被萍娘扯到一旁去了,宁娘和修哥则把钱氏扶回了椅子上坐下。宁娘又给钱氏抹了把泪儿,哽着嗓子道:“孙女儿不孝,祖母这些日子……”   话说到这里,她又说不下去了。钱氏满口“好孩子”地叫着,本还想挑剔修哥几句,被这眼泪一闹到底心就软了,又把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孙子搂在怀里安抚了半天。   二太太生怕宁娘与钱氏走得太近,赶紧上前劝道:“母亲快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如今咱们一家总算是团聚了,您该高兴才是。”   说着又来劝宁娘:“快把泪抹了,别惹祖母伤神。你瞧你这一哭,倒害得你伯母堂哥堂姐们也跟着哭了。”   宁娘不好意思地冲二太太点点头,一副乖顺的模样,又拉着修哥去给大太太行礼。琴娘几人也一并站了起来,与宁娘修哥分别见了礼。   宁娘趁这个机会好好打量了这几人。大太太唐氏一看就是个性子温和的,这些日子哭得多了,人也憔悴了许多。加上年纪比二太太大了不少,这妯娌两个站在一处儿,倒像是母女的感觉。   大房的两个女儿长女琴娘今年十四岁,比萍娘大了半岁,已长得亭亭玉立五官清秀,颇有点少女的风韵了。一举手一投足都颇有曼妙的风姿,看得人眼前一亮。次女婷娘比萍娘小一岁,身材比姐姐略丰腴一些,面色更健康红润,肤色也不是大家闺秀常见的一白到底,透着些许小麦色。宁娘心想若放在现代倒是另一种健康之美。   长子朝哥已然是见过了,又与宁娘等人行了礼便坐了回去。   这一子二女皆是大太太所生,看得出来她与大老爷年轻时感情不错。但这次大老爷为个粉头丧了命,也足见他脱不了男人的劣根性。年纪越大越风流,终是害人又害己。   如今人都死了,想这些也没用。宁娘带着修哥坐回了回去,专等老太太钱氏说话。钱氏这几日略微好了一些,人也能记起点事儿来了,看了看底下坐着的一拨儿孙子孙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二太太:“我听正儿说你们来济南的路上遇上了劫道儿的,还把宁姐儿几个给落下了?”   二太太心里直恨二老爷多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儿女被匪徒所围,当爹妈的只管跑路儿,传出去真叫人笑话。二老爷大约也是想与自己亲娘找些话说,话赶话儿的就把什么都给说了。   眼下二老爷人不在,二太太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老太太这话一问出口,大房的几人目光立马投到了她脸上,倒叫她臊得慌。   “宁儿他们坐的车走得慢了些,不当心便落下了。好在有惊无险,孩子们总算都平平整整回来了。”   “要我说,这不是自个儿生的就是不上心。当时这车里若是莹姐儿朗哥儿在,只怕……”   不是亲生的自然不一样,这在天下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二太太本觉得没什么,可被钱氏这么一数落,真是说不出的难堪。这老太太从前就与她不对付,嫌她家门户小,是靠着美色巴上的二老爷。自打她进了门就没见着好脸色。   从前也没见她从心疼宁娘琳娘什么的,修哥更是与她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儿。可现如今为了埋汰自己,竟也装出一副慈祥的脸孔来了,对孙子孙女那叫一份用心。   二太太被噎了这么一通,索性也不说话了。钱氏见她不回嘴,倒也继续不下去了。沉默片刻后一招手道:“行了,吃饭吧。”   二太太“哎”了一声,赶忙出去着人摆碗布箸。今日人多,大房二房加一块儿得有十多号人。钱氏自然是坐了主桌,下首围了一堆孙子。宁娘等孙女儿要与堂哥们避嫌,就被挪到了暖阁里另开一桌。   修哥离了宁娘有些不自在,好在朗哥扯着他坐在了自己旁边,一时倒也没露怯儿了。   这顿饭吃得寡然无味,桌上菜色再好,到底这屋里一堆守孝的人。钱氏想到从前大儿子陪自己吃饭的情景,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她一哭,大太太也陪着抹眼泪儿,一众儿女们又上来劝个不停,搞到最后人人饿着肚子回了房。   陆家大房二房经过几年的隔阂,如今终又走到了一起。眼见了便开了春,进入二月里,天气也和暖了起来。二太太筹划着得给朗哥几个重找个先生,女儿们家的刺绣习字还能放一放,儿子们的功课却是一时也不能丢的。   宁娘几个姑娘一时没了事儿,倒变得轻松起来。她每日一早领着修哥与琳娘去给钱氏请安,余下的时间便窝在屋里练刺绣。秋霁教得格外用心,宁娘便也学得用心。虽然比之那些学了三四年的火候还差一些,总算也能勉强绣点荷包手绢之类的小东西了。   除了刺绣她还读书。大老爷生前的东西全都搬进了这处旧宅,离着宁娘住的院落不远的一个小跨院里,就装了大老爷生前攒下的好些旧书。那些书上了年头,许久没人翻了,就被齐齐堆进了一个屋子,搁在书架上由它们继续积灰。   宁娘倒不嫌书旧,反正对她来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是老古董,再老个十几二十年的也不算什么。大老爷经史子集读得不怎么样,倒偏爱看野史怪志,这倒对了宁娘的胃口,闲来无事便去那屋子倒腾倒腾,有时候让人给自己备一壶茶,一个下午便在那书房里消磨掉了。   就这般惬意地过了十几天。那一天日头正旺,宁娘绣了一上午的花眼睛发疼,便又往那书房里扎。春晴几个也知道她看书不爱人在旁侍候,反正这小跨院离她们院子也近,便留宁娘一个人在那儿。   宁娘那日踏出屋门右眼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当时便觉得奇怪,想着不会要来什么事儿吧?等她一跨进那书房,眼皮子竟跳得更厉害了。   这书房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屋子里有股子淡淡的霉味儿。可她那天一踏进去,鼻子里就冲进一股子腥味儿。   那腥味儿也不像平日里在厨房闻到的杀鱼剥虾味儿,倒似那杀鸡放血的味道。宁娘愣了愣,壮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冷不丁就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就在她平日里常站着的那个书架旁的青砖地上,竟洒了一小串血滴子,一路尽往书架背后的角落延伸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富二代   要说这好奇心真会害死人。   宁娘本不是个爱惹事儿的,来了这个世界后更是凡事能躲则躲,绝不强出头。可那日也不知是不是眼皮子跳厉害连脑子也跟着跳了。她一见那血迹非但没往后躲,反而凑上去瞧了瞧。   看这血的颜色不像是旧的,倒是新鲜的。若不是她先闻着味儿细细看了,只怕也不容易发现。宁娘蹲在地上瞧了几眼,眼见着那血迹一直滴到了书架与墙壁的缝隙处,不由也奇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那书架几眼,也不知哪来的邪气劲儿,竟站起身伸手推了那书架一把。这书架本就薄,上头的书看似摆得满,实则乱糟糟的并不太多。宁娘用力这么一推,竟把这书架推开了半尺。   她一下子就看到了书架后头的光景。那竟不是一面墙,而是另有一间屋子。   宁娘突然间有些想笑。穿越这事儿已经够稀奇的了,现下这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还要来点武侠小说里常有的情节,这屋子还能有个密室不成?   听下头人说这屋子原先是前朝某个王爷的私宅,王爷总不能也似那江湖豪侠一般,家里头还修有密室吧?   可看眼前这景象,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宁娘朝那翕开的缝里一瞧,原本消失了的血迹又在里头的地上出现了。   一直到这会儿,她才觉得不太对劲儿。自己这是怎么了,本该一见到血迹就跑的,怎么竟还在这儿研究上了。她心道不对,忙想站起身出门去。谁料越是急越是乱,后退时不小心踩着了自己的裙摆,一屁股竟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她可真有些慌了。刚想着从地上爬起来,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明晃晃地让她忍不住一撇头。待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已抵在了她的喉咙口。   那剑透着寒光,微微颤动的时候像是有冷风吹出,吹得宁娘从头皮凉到脚尖,一时头脑空白一片。   那书架没怎么推开,顺着那剑宁娘只能看到一只握剑的手,以及一小寸手腕。看那指关节,握剑的应该是个男人。果然停顿了片刻后,一个声音从密室里传了出来。   “我并不愿杀人,姑娘本不该如此好奇。”   他说得真有道理。宁娘心想,自己若不是这般好奇,现在哪里轮得到他拿剑对着自己。她很想尖叫一声,可是声音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出不来。脑子里嗡嗡的一片乱,手脚发软竟也站也站不起来。   难道今日小命要交托在这里了?宁娘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转念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刚才那声音怎的如此耳熟?虽然他才开口讲了一句话,可那声音却像是一记小榔头,当当地直敲心底。   她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宁娘很想看看这声音的主人,可是理智告诉她千万不能这么做。一旦她见了那人的脸,那便真没有活路了。听刚才那人说话,像是也不愿意杀她。是怕杀了她会引来更多人?还是纯粹江湖豪气,不愿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宁娘实在想不下去了,她强咽了记口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门口传来了春晴的叫唤声:“小姐,小姐,你在里面吗?”   春晴的声音刚响一下,那抵着宁娘喉咙口的剑立马收了回去。宁娘脑子一片浆糊,也不知着了什么邪魔儿,竟立马抽出腰间的帕子将地上的血迹儿抹掉,又将那书架往回拉了拉。待到春晴推门而入时,正好就见宁娘倚在书架边,手里似乎还拿了本薄册子,慢慢地来回翻着。   屋子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都不曾出现过。   宁娘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叹口气笑道:“这屋子灰真多。”一边拍一边将那抹了血迹的帕子塞进了袖口。   春晴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动作,只跟着笑道:“是我疏忽了,明儿我来收拾一下。”   “不用了,我屋里事情多,银红她们又没跟过来,全指着你跟秋霁她们了。这里也没人来,便随它去吧。”她将那书放回书架上,转身又问,“来寻我做什么,可是有事儿?”   “老太太寻姑娘过去说话儿,我见小姐不在屋里,就猜您来这儿了。”   宁娘点点头,拉着春晴出了屋子,心情还有些紧张,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她回到自己屋里换了身衣服,趁春晴不注意将那带血的帕子塞进了衣橱最内里的角落里。然后带着她一道儿去了钱氏住的正院儿。   宁娘本以为钱氏是闷得无聊了,想找几个小辈儿们说说话。没成想她去的时候屋子里除了二太太留在那儿侍候的竹枝外,一个人也没有。   竹枝跟芳草同是二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但比起芳草的冷峻,竹枝更温和一些。她见着宁娘先是行了个礼,转身又出去端了茶进来。随后不待钱氏吩咐,竟自个儿出了屋子。春晴也是聪明的,见状也一并出去了,并将门轻轻掩了起来。   这像是要说悄悄话哪。   宁娘望着祖母那张苍老的脸孔,猜不透那些褶子下面暗藏的玄机。她这些日子跟钱氏接触下来,也知道自己这个孙女在她心中地位不高。且不说二房本就不得宠,她的生母又是那样的名声,老太太年纪大规矩重,必定不喜欢那样的女人。自己也就连带着不招她待见了。   不过钱氏待她倒也不算太差,至少比对二房的其他几个子女略好一些。除了见到修哥时还有些许的不自在,其他倒也还好。   不过像今日这样单把她一个人叫过来说话的可不多见。   宁娘提着一颗心上前给钱氏行了礼,又乖乖退下来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钱氏却冲她笑咪咪地招招手,拍拍自己坐着的长榻,唤她过去坐。宁娘只得坐了过去,屁股刚一碰着石青色暗纹锦垫,手就被钱氏拉住了。   “你这孩子,两年多没见,倒与祖母生分了。”   宁娘不知从前这身子与钱氏关系如何,但看这些天钱氏的表现,可不觉得她们从前有多亲热。可钱氏既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分辩什么,只能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钱氏便长叹一声道:“祖母知道你这孩子心里苦。你母亲去了,又留了个修哥给你。这家里没一人与你一条心,你这日子哪里好过得了。也怪祖母,若当年不与你父亲负气,好歹留在家里也能照顾你一二。”   “是宁娘不好,离家两年不能在祖母跟前尽孝。”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儿。”钱氏摸了摸她的鬓发,“你是去照顾你母亲,这本就是子女该尽的孝道。只是你娘命苦,终究没能留住。唉,当初若我能拉着你父亲,不教他们分开,你母亲也不会这么早去。”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宁娘也听几个小丫鬟提起过,从前母亲在陆府的时候,钱氏也并不太待见她。反正她一心扑在大房上,与二房的人一向离心离德。   如今会这么想,大约是二太太这个继儿媳妇太过厉害,老太太有些后悔了,倒又觉得先头宁娘的生母更好拿捏一些了。   “母亲走时有我跟修哥陪着,她是笑着离开的。”宁娘声音淡淡的。这倒不是她瞎编的,是修哥同她说起的。修哥知道她撞伤了头,便时常讲些从前住在沈家的事情给她听。宁娘听得出来,修哥最怀念的还是与母亲姐姐在一起的时光。   只是有些时光过了便是过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钱氏听了宁娘的话,眼眶又有些发酸,哽着嗓子道:“嗯嗯,你娘有你们两个好孩子,这一世也不算活得冤了。她临走时又给你们姐弟两个留下了那么些陪嫁,将来你与修哥也算是有了依靠了。”   宁娘听她提起陪嫁,倒也来了几分精神。一直到现在她都搞不清楚她母亲的陪嫁到底有多少。她不是爱财之人,只是在这个时代不允许女人出门挣钱。既不给她一条自力更生的路,那她也只能指着那些嫁妆过活了。她也没清高到一分钱也不想要,就算她不要,也得给修哥留着。他可是实实在在的沈家人。   钱氏见她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在这儿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儿。你爹与你舅舅也是为了你好,你毕竟还小做买卖还不成。又是个姑娘家,哪里懂这些。那几间当铺先让你父亲替你管着。待你出嫁时再给你当陪嫁。这本是好事一桩,只是你继母这个人你也知道,小门小户的眼皮子浅,这些年兴恒当铺一直由她管着,你娘临终时给了那几间如今也握在她手里。真不知将来还到你手里时,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宁娘越听越惊奇,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到了这会儿她若还以为钱氏把她叫过去只是拉家长,那她可真是猪脑子了。钱氏分明就是在告诉她,她母亲留给自己和修哥的那几间当铺,如今都落入了二太太手里。即便将来还回来,也难说会成什么样儿了。   沈家的东西转眼间就姓了陆了,宁娘若是还如从前般冲动,只怕当场就要跳起来了。   可她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陆宁娘了。钱氏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这很值得令人深思?她即便再不喜欢二太太,可若是宁娘的当铺能归了二太太,将来总是要传给莹娘和朗哥的。莹娘她或许不在乎,朗哥她总还是喜欢的。   一笔不小的财产,与其给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孙女和完全不认可的孙子,倒不如分一半给自己最钟意的孙子。可她偏偏没有将此事藏起来,而是直接在自己面前点破。这便由不得宁娘多想了。   宁娘依旧细声细气:“母亲自然是比我有经验的。”   “哼,她倒真是有经验。从前她那个家若不是由她这么个精明的女儿操持着,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不过这兴恒当铺可是大买卖,不像管个小家那般容易。一年十多万二十多万两的银子进账,不费点心可不行。”   老太太连这也打听清楚了,看来真是有所图了。宁娘也被那几间当铺的年收入吓了一跳。要知道她现在跟着莹娘她们领一样的月例,每月不过十两银子。二太太还算大方了一回,说她先前两年多不在家,一下子就给她补齐了那二十几个月的月例。   就算如此,宁娘现在手里的银子还不到三百两。没想到她竟是个富二代,母亲留给她如此一笔巨大的嫁妆,多得她简直有些承受不了。   难怪这么多人眼热了,任凭谁看着这每年的进项也要心动一番。二太太是早就出手了,那么老太太呢,是不是也想来插一脚?   一年十几万两银子,很够他们陆家风风光光地过日子了。将来若真成了她的陪嫁,那娶她的那户人家也算是发达了。   宁娘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想嫁高门大户基本是不用想了。更何况她也不想嫁进那样的人家。上一辈子她也听了不少豪门灰姑娘的轶事,初嫁时风光无限,真正走到最后的又有几人?这时代不流行离婚,到最后夫妻情淡,只怕丈夫得纳满院子的通房小妾。   倒不如嫁进小门小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算了。她若真有点私房,婆家想来也会高看几眼,说不定日子倒更好过也未可知。   可是若真如钱氏所说的,宁娘简直要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嫁出去了?   既然她不嫁这当铺就一直捏在二太太手里,那她何必要巴巴地把自己嫁出去。倒不如一直这样拖着,岂不是年年都有大把的银子可收?宁娘可不傻,没天真的以为二太太会把挣到的银子一分不剩全给自己留着。   她若能有几分善心,不将那几间当铺一点点全转到自己名下就算是好的了。   这可真是糟心的事儿。宁娘从钱氏那儿回来,心情愈发糟糕了。她才十二岁,就整天要为什么嫁妆产业的事情。想她上一辈子虽然没有爹,可母亲到底也是待她极好的,十来岁的时候哪里需要操心这些,只要把书读好就行了。   以前穷归穷,倒没这么多烦心事儿。怎么来了这个时代,一下子变得有钱了,倒平白生出了这么多糟心事来了。   宁娘那天晚饭吃得不太香,早早地洗漱了便要上床休息。刚拔下头上的白玉芙蓉簪,猛然间想起了白日里在书房遇上的那个人。   她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卖个关子,下一章再细讲书房里的人哈。 ☆、报恩   宁娘一下子就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虽然没见到长相,但就凭那一句话,她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世间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那一日他侠肝义胆出手相救,大约他们两人都不会料到,过了十天半个月,他竟会拿剑抵着她的喉咙。   两次相遇,他都只说了寥寥数语。可就凭着那几个字,宁娘竟确信无疑地将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她对自己的这一判断感到惊奇。   或许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心里放大化。哪怕第一次相见时他只说了“胡闹”二字,却也如刀刻一般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夜深人静时,宁娘的头脑变得清晰起来。他必定不是陆家人,会躲在密室里的人,通常都不干好事儿。现如今陆家上上下下大约只有她知道那人的存在。可她应该怎么办呢?   宁娘终于想到了这个关键的地方。若按着常理,她必定要立马将此事报告给祖母与母亲,再由她们将此事告知衙门,等着官老爷上门来抓人。可是这个人救过她一命,不止救了她,还救了她的弟弟妹妹们。   一个会在危险时刻出手相救的人,应该不是个坏人。至少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启齿,或许被逼无奈落入窘途。像今天下午那种情景,他本可一剑杀了自己,可他却犹豫了。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分明是感到惋惜与无奈的。若不是后来春晴来了,宁娘其实很想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杀自己?才刚救下她,又要亲手结果她的性命吗?   宁娘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小串血迹。那人应该是受了伤,暂时躲进密室休息。若不是向上带伤,以他出神入化的箭术,大概不需要躲藏得这般狼狈。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这处宅子的密室呢?宁娘想起这宅子的由来,前朝王爷留下的遗物,大约只有跟他有关的人才会知道。这么说起来,这人会是前朝作孽?   宁娘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心肝儿都微微发颤。她真觉得这趟穿越很不带劲儿,日子过得苦巴巴不说,还时不时惹上点大麻烦。先是差点死于非命,这会儿难道又沾染上了反贼?   也不知那人伤得重不重?   一想到这个,宁娘真想抽自己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还关心这个。可她越这般想越是忍不住要琢磨。救命恩人如今落了难,自己该如何做才算是对得起良心呢?   宁娘了无睡意,索性披衣从床上下来,踏着房中的月色来回踱步儿。她没留人值夜,屋里丫鬟人手不够,仅有的几个都被她赶去照顾两个小的了。   屋外像是起风了,传来一阵阵树叶沙沙的响动。屋子里倒是炭火烧得正旺,噼啪直作响,听得人心头暖暖的。   他身上有伤,天又这般冷……宁娘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忘恩负义了。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先是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又在屋里随便找了些点心包起来,最后还翻了一包春晴先前整理好的白布绷带什么的。翻找的过程中意外的还寻得一瓶伤药膏。她对这东西也不懂,不管有用没用一并带上。   她把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素锦绸布里,又披了件藏青色夹绒披风,趁着外头夜色正浓无人走动,悄悄地往小跨院走去。   那小跨院离得不远,没多时便到了。宁娘白日里来的时候不觉得害怕,这会儿头顶月色朦胧,照得身边树影茕茕,看得人心里渗得慌。宁娘抬手推了推小跨院年久失修的木门,一声拖长了音的“吱嘎”声简直令她寒毛倒竖。那院里还种着一棵两人抱的老槐树,此刻风一吹,仅有的几片树叶儿便哗哗往下掉,远看就像许多鬼影子迎面扑来。   宁娘吓得手一抖,那素锦包袱差点儿就掉在地上。她强忍着尖叫的冲动,不敢多看四周的情景,快步往书房里走去。   书房里黑沉沉的,只有门口一小片儿地方照着月色。高高的书架此刻就像一个巨人,几乎要朝宁娘扑过来。要不是她来这里好几回了,这会子大概早就尖叫起来了。   她进屋后也不敢多言语,只是走到书架边上,轻轻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地上。因为不确定那人还在不在,她又伸手敲了敲书架。若他还在,必定会听到动静。若他走了……   走了更好,省得自己提心吊胆。宁娘放下包袱后不敢多留,转身便冲出了屋子。那着急的模样就像后头有十个八个恶鬼在追赶似的。   她一路逛奔回自己屋子,冲进房间换下衣裳便缩进了被子里。一直到这会儿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明明屋里暖和得很,她却吓得浑身直发抖。   果真报恩这种事情,真真是很难做的。可她还是做了。不管那人是好是坏,他总救过自己一命。一报还一报,她跟他也算是两清了。   宁娘在床上抖了半天,总算在惊惧不安中进入了梦乡。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小跨院里,正有人在那里翻她留下的包袱。   “点心,白布,还有药膏,准备得倒是挺齐全。若是能再有一壶酒便更好了。”密室内只亮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说话的人轮廓大半掩在了黑暗中,隐约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与薄唇连成一线的孤度。   “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来的酒?”另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那人一面说话一面将身上被血浸透的白布绕了下来,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玉瓶,倒了些粉末在手上,重重压在了伤口处。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先前说话的那个人还是忍不住道:“哼一声又如何,我也不会笑话你。”   “哼了又能如何,你也不是大夫,治不了。”黑暗中的人回了他一句,随即拿出宁娘送来的白布,重新缠起了伤口。她的药膏虽然用不上,但这布却送的很及时。他可以不吃东西,却希望能换一下纱布。毕竟从小到大他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此落魄倒真不多见。   先前那人忍不住调侃他:“是啊,知道你才是大夫,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能救回来,难怪这般拼命,竟是连命也不要了。”   他虽然说着责备的话,眼神里却透出感激之情来:“言之,我真不该让你来这里。”   那个叫言之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哪里学得这般老成。这话便是说反了,我来这儿是正经办差,你私自跟来才是胡闹。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了。”   “若不是我,你哪里需要来这里。你这双手明明该拿针刺穴才是,现在却拿剑杀起人来。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愿如此。”   密室里突然静了下来,良久才听到那个叫言之的轻轻一叹,伸手拍了拍另一人:“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如意。少不得也要做些自己并不愿的事情。我不愿杀人,你呢,你当真愿意来这儿?”   这下子,轮到另一个人沉默了。他年轻俊透的脸庞上隐隐露出了几分杀气,黑漆的双眸在这样暗的灯光下竟闪现了几分光彩。半晌,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声音又带上了几分调侃:“我这命,这一出生便注定了。现在的情势谁也退不了,不是你便就是我活。为了活下去,得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我大约命不会长,手里的业障太多了。”   言之没说话,捏了块香柠糕就着水慢慢地吃了下去。这个话题太沉重,并且无解,他们两人都是被命运推着向前的人,除了杀出一条血路来,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或许还能闲云野鹤,可是他呢?若不往前冲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两人可以算是一同长大了,虽然他管他叫孩子,其实自己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岁。   两个人相互扶持才能走到今天,这种情谊旁人无法理解。即便两人现在被困在这里,但似乎只要对方在,便觉得没什么闯不过去的难关。   过去比这更凶险万分的关卡都过来了,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了,无论如何也要捱过去才是。他想了想,拍拍另一人的肩膀。两人对立的时候,几岁的年龄差便看出距离来了。他已长成一个成熟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健硕。对方却还未脱稚气,身影略显单薄,个子也只到自己的下巴处。一直以来他都把他当成个孩子护在身后,现在这个孩子却要与自己并肩而行了。   或许很快有一天,他便要超过自己走在前头了。   想到这里,他的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从前你可从不说这种丧气话。人困在这方寸之地,连气度也变小了?”   “确实有些小。羡慕你都沦落到这般地步了,竟还有红颜知己送汤送药的。这般好命,我这一辈子也学不来。”   言之忍不住自嘲一笑:“人家只是个孩子。你没见她临走时那般模样,活像碰上恶鬼一般。她这便是与我两清了。当日不过随手一箭,却不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若世人都像她一般……”   “那还何需你出手相救。”少年借着微弱的灯光查看对方的伤口,又将视线扫过他半边脸颊,“只看这一眼,便认出她是谁了?”   说完这话,少年又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能让你看上一眼,哪怕只一眼,哪还有认不出的理儿。要说你这人脑子确是好使,可有时候又像是不太好使。便说这回吧,平白无故非要戴那半张金面具。明明脸上半分疤也没有,却还装得十成十像。要我说就是多余,你若不愿娶那吴家三娘,直说便是了,谁还敢逼你不成?”   “我若拒婚,她日后如何说亲。可我也不愿为了她违背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你总与旁人不同。人人都盼着寻一门相当的亲事多一份助力,你却偏偏要娶一个庶女。”   “她虽是庶女,却不比旁人差分毫,如何娶不得?”   少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便是为了让你娶得心上人,我也必定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待日后我为你赐婚时,必要想起今日你我受困于此的情景。”   言之忍不住又笑了:“先不说那些,倒是该想想,咱们此刻要如何脱困。这宅子一下子住进这么些人,事情倒有些不好办了。”   少年不由摇头叹气:“你笑起来这般好看,平日里却总是板着张,着实可惜了。算了,不笑便不笑吧,便是这样满京城的名门淑女都恨不得能进你家门,若再见了这一笑,只怕……”   “如今这般光景,你倒还有闲心调侃。这里不宜久留,即便要瓮中捉鳖,好歹也要让这家人先走才是。”   油灯光一闪,映在少年脸上。他漫不经心一撇嘴:“她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便与她说吧。既救了她的命,如今你有求于她,想来也不会拒绝。”   “你又知她是何人,随便将事情托付于她。万一她将此事声张出去又待如何?”   “陆大人的家眷想来不至于太过愚笨。况且她今日既不说,明日必也不会说。”   言之微微一挑眉:“你已知她身份?”   “浙江按察使陆正泽的家人。她在二房排行第二,按陆家两房排序是四娘,下头还有一个胞弟。”   言之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这么几天,你已派人查过了?”   “不是我派人查,而是他们查了自来告诉我的。人各有性子,有像你这般万事不愿多理会的,也有那些个想着法子表现自己的。”   “陆正泽乃是怡王一派。”声音里透着几分犹豫。   少年却接嘴道:“他曾是沈佩宜的姐夫。此人如今两边都不靠,暂时还能信一二。”   言之在密室狭小的究竟里来回走动,墙上投射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出神,半晌忍不住问道:“你还有何犹豫?”   言之转过头来,暗夜里他的声音有几分清冷:“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卷进来终究不妙。”   “噗”地一声,密室里的油灯微微一跳,终究还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少年悠悠的声音响了起来:“自打他们进了这间宅子,便已是卷了进来,哪里还逃得掉。”   作者有话要说:  某苏开了个新文,欢迎大家包养,求花花,求收藏! ☆、闹鬼   宁娘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顶了两个乌青眼起了床。   春晴见状赶紧去找了两个熟鸡蛋来,包在帕子里让她敷眼,一边劝道:“小姐一会儿上些粉吧,别让太太瞧出来。您昨儿个刚去老太太处,今儿个就这样了,太太难免多想。”   想什么?想是不是老太太同她说了点什么,害她一晚没睡好?   宁娘面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她心里还惦记着密室里的那个人,去钱氏处请安也有些失神。二太太陪在一旁细细瞧了她两眼,抿着唇没有说话儿。   宁娘知道自己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钱氏自己也是满肚子忧心,便也没留她们多说话儿,随便扯了两句众人便散了。   宁娘这几日请安回来后总要先绣上半天花儿,这一日却是没了心情。她也不便明说,只说前一日没睡好眼睛累,想要歇一日。秋霁自然没二话,收拾了绣花绷子并丝线什么的,径自出门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宁娘靠在窗边歇了片刻,起身要往小跨院去。春晴跟在后头道:“小姐既眼睛疼,不如今日便在屋里休息吧。”   “横竖也无聊,翻翻书倒也好。”   “那奴婢陪您过去,帮您扫扫灰。”   宁娘笑了起来:“我若在那儿看书,你在一旁儿扫灰,我倒成了那吃灰的了。”   春晴一听是这么个理儿,也跟着讪笑起来:“那要不我先去扫一圈,等收拾好了小姐再过去?”   “不用了,那屋子我去了几回,灰也让人蹭干净了。你屋里忙着吧,回头我将书拿回屋里看。”宁娘边说边出了门,虽则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也不知那人还在不在了,若是包袱没动过,十有八/九是走了。想到这里,宁娘竟有片刻惆怅。她被自己这心思吓了一跳,赶紧又自我安慰:“好歹是恩人,恩还没报人便走了,多少有些可惜。”   她一面想着,一面走到了小书房的门口。白日里来这里与暗夜里来完全是两种感觉。她先不急着推门,而是拿沾了口水的手指捅破了一点儿门纸,悄悄向里张望。小书房不大,一眼望进去便看了个透透的。   她昨儿夜里拿来的包袱已经不见了,书架边儿的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宁娘见状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昨夜思量了一整夜,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二太太。可如今她既是救了人,哪里还有把事情捅出去的道理。   再说那人手里有剑,若是引得官府来,只怕要大打出手。她先救他的命,回头又害死他,这又何必。宁娘思来想去唯今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劝劝那人,赶紧离开这里才是正道。他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最好谁也不惊动。最好这会儿他自个儿已然走了,那便是皆大欢喜了。   宁娘在门口略吸了几口气,终于伸手推开了门。屋子里维持着原有的样子,地上的血迹已被清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宁娘走到书架边上,装模作样拿了本在手里,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她到底还是有些胆小的,也不免有些后悔。当初便不该去推那书架,若不知他在里面,还能清清静静过日子。现在倒好,竟搞得有些进退两难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遇事儿容易慌张。宁娘想想自己上辈子过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很简单,也没那么多世道险恶的想法。从小到大只与书本为伍,还没来得及熬到大学毕业养家糊口,一个不留神就送了小命儿。   她若能多历练上几年,昨日见到血迹的时候只怕早就撒丫子跑了。看来往后遇事还得多想想,切莫冲动行事才是。   可现在想这些都晚了。宁娘微微叹口气,终于还是伸手在书架上敲了几下。那人若在,必定能听到。可她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人过来,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看来是走了……   “走了也好,一了白了。”宁娘轻轻叹了一句,正准备离开,却听薄薄的书架背后那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请留步。”   宁娘差点吓得尖叫起来,手里的书直接被扔飞了出去,一个劲儿地拍着胸口道,着实吓是不轻:“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冷不丁说句话,倒叫我吓个半死。”   对方的声音立马带了几分歉意:“在下鲁莽,姑娘勿怪。昨日多谢姑娘送来的东西……”   “不谢不谢。”宁娘赶紧打断他的话,她可没空跟他在这里谢来谢去的,“你那日救了我,便当扯清了。如今我只想劝你一句,赶紧离开我家才是。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在下知姑娘今日必来,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   “你想说什么?”宁娘心里大奇,怎么着,难不成还想要吃要喝的。他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在下与姑娘一家素昧平生,同住一屋确实不妥。只是在下如今要事在身不便离开此处,还想烦请姑娘劝劝家人,早日搬离此处的好。”   亏得他们两人隔了一个书架,若不然那人此刻必定看到宁娘脸上震惊的表情。怎么和尚反倒要让烧香的给赶出去了。明明该是他走才是,怎么反而让他们给他挪地方呢?   宁娘不免有些生气:“你这人好不讲道理。这明明我家的宅子,怎的让我们全家给你让地方?”   “在下确实唐突了。”   “既知唐突便该赶紧离开才是。”当初虽未见着他全脸,看那半张脸倒也是个容颜俊秀的。没想到这人却不讲理,宁娘原本存在心里不错的印象,立时打了折扣。   那人在书架后面沉默半晌,像是在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宁娘等了会子见他没反应,正要说什么,又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莫急,听在下一句。”   宁娘料不到还有一个人,一时倒也呆住了。那人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你且仔细想想这宅子空了这么些年,一直租不出去,总该有他的道理。俗话说事出反常必为妖,旁人都不租,你家却租了下去,便不怕这里面有些什么不能与外人说的道理?”   这话听上去倒也有几分意思。宁娘当初听说这宅子之所以没人租是因为太旧了。可再旧的宅子到底也是处屋子,怎么会一连几年没人要?宁娘本不觉得有什么,现下被那少年一提醒,倒也有些心惊起来。   难道这屋子真有什么?   少年复又道:“姑娘想必也知道,这宅子是前朝之人所留。两朝更迭总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这样的宅子该离得越远越好。我若是姑娘,只怕一刻也不愿在此多留。”   这少年口齿极伶俐,说得也很有道理。宁娘一时倒被他给说服了。仔细想想这屋子能惹来武刀弄枪的人,内里必定有些什么。本朝开国毕竟年月少,前朝之人多数没有死绝。万一这两人也是前朝之人……   宁娘突然不敢往下想了。她虽是外来客,对哪个人做皇帝没什么兴趣,却也不想卷进这样的是非之中。清剿余孽该是朝廷的事情,小老百姓哪里斗得过。这一处既是前朝王爷留下的宅子,万一这两人真与他有什么瓜葛,自己一家人住在哪里,回头让朝廷知道了,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圣上年迈多病,底下皇子们又纷争不断,二老爷现今的仕途也是风雨飘摇,可不能再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妖蛾子了。   想到这里,宁娘脱口而出道:“可我又如何能劝得母亲离开呢?”总不能她一人带着修哥走吧,古代不比现代,不是你肯出一把子力气便能寻着饭碗活下去的。年轻未婚姑娘若离了家门,到最后便只能沦落风尘了。   少年轻轻的笑声传了过来:“这宅子已修了几十年,当年人丁兴旺之时来来去去怕出有几百人。这么些年人死得死走得走,如今倒透着荒凉的气息了。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的规矩自然是知道的。奴才们不听话,主子们该罚便要罚。一不留神下手重了,这下场便不好看了。这里面少不得也有受了冤屈的,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拐弯抹脚说了这么一大通,宁娘可算是明白过来了。不就是想说这宅子有不干净的东西,闹鬼嘛。古人最忌讳这个,若把这谣言散播出去,二太太或许真能信得一二。不过是套临时住住的宅子,谁也不会跟鬼神过不去。   “这么做也不是不可。只是母亲信不信我便不知了。”宁娘终于松了口。   “自然是会信的,只是姑娘得快着点儿,以免夜长梦多。”   “你别逼我,成不成我也不敢保证。我先估且一试,你二人也好好想想后路,早点离开是正道。”宁娘心里有气,说话也不太客气,撂下这么一句后便匆匆离开了。   密室后头那两人相视一笑,言之冲少年摇摇头:“亏你想得出来。”   少年依旧是满不在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你从前教我的。”   言之上下仔细打量着他:“这次这事儿若真成了,便真是成大事儿了。”   “那若不成呢?”少年偏着头,露出了少有的几分狡黠。   “若不成,黄泉路上总也有个伴儿。”   有个伴儿好成事儿。宁娘现如今孤掌难鸣,一个人就要想法子把全家都给“轰”出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   当天晚上她便支撑着没有睡,第二日眼圈儿下面便更黑了。春晴急得直打转儿,又忙着要去寻熟鸡蛋,却被宁娘拉住了。宁娘非但没敷脸儿,还特意寻将眼圈画得更黑些。然后顶着一双熊猫眼,萎靡不振地去钱氏那儿请安了。   钱氏本正跟琴娘婷娘说话儿,一见宁娘这般模样,倒也奇了:“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便像是没睡好,今日这眼圈怎么青成这样了?”   她一开口,屋里其他人便也将目光投了过来。萍娘最怕天下不乱,装着亲热凑过来道:“四妹这是怎么了,换了地方便睡不着了?是不是嫌屋子太小憋闷得慌?”   宁娘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当下也不反驳萍娘,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转头又冲钱氏道:“孙女儿没事,祖母不必挂心。”   “当真无事?”钱氏刚对宁娘表示了几分关心,这会子自然要再拉拢一番,“若真是屋子睡不惯,便换个院子。这宅子这般大,哪里还寻不到一个可亲的住处。”   宁娘见她把话绕到了这上面,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道:“便是宅子太大了,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这么多侍候的人陪着,哪里还用得着怕。”   宁娘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位姐姐妹妹们,慢慢将头低下去,嗫嚅了几下像要开口,最终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这般表现倒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不光钱氏便是萍娘也有些奇了:“四妹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若有什么不痛快便说吧。祖母在这儿呢,定会为你做主的。”最好说些不该说的,让祖母并母亲心里不痛快,从此便忌恨上她了。   二太太一直坐着没开口,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有什么你便说吧。”别弄得一副好像自己委曲了她的模样似的。她现在住的那院子是不太大,可当初与她商量时她可没反对。怎么都过了大半个月了,现在反倒来抱怨了。   宁娘见戏做足了,也不再拧巴着,低头小声道:“女儿这几日夜不能补寐,总觉得屋子里有人。”   “这怎么可能!”二太太一口否定。   “女儿也觉得不可能,可一到夜里那人便总在屋子里里外外晃荡,女儿实在是害怕,故而夜夜失眠不得安睡。”   “真有这事儿?”钱氏到底年纪大,更信鬼神一些,听得宁娘的话便有些坐不住了。   萍娘更是失声叫了起来:“四妹,你是说你的屋子……闹鬼!”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京   一听得“闹鬼”二字,满屋子太太小姐们全都变了脸色。   旧时古宅,最怕的便是这种不干净的东西。二太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变了。   “你看真切了吗?”   “没,女儿害怕,没看真切。”谁会把鬼给看清楚啊,真要看清楚了,也就跟鬼成一路儿的了。   二太太不由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大约是没睡好,净说糊话了。这宅子租前我可打听过了,从没听说过那种事儿。你前些时候遇上劫道的,车里又死了个人,大约是吓着了。”   钱氏向来喜欢挑二太太的毛病,就算事事如意也要说三分不称心来。现在自然是更不会放过了:“让我说什么好,当时你跟老二便不该丢下他们。哪能让三个孩子落了单。这亏的没什么事儿,要是真出了事儿,回头还怎么去见去了老太爷。”   二太太忍不住撇嘴,心道宁娘他们三个老太爷也不在乎。老太爷死的时候宁娘不过周岁,她娘还没跟二老爷和离呢。剩下两个小的,老太爷连见都没见过,哪里就会惦记上了。   可她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站起来向钱氏告罪道:“母亲说的是。媳妇儿这就让她回去歇着去,再找大夫开两帖安神的药吃着。待她身子好些了,再到您跟前侍候吧。”   钱氏赶紧摆手让她们下去,转身又去了自己内屋设的小佛堂,对着菩萨念了一下午的经,这才略放了点心。   宁娘稍一出手,到底还是没能立杆见影。但这本在她的意料之中,除非她豁出命去,整个披头散发胡言乱语,要不然单凭这一两句,自然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二太太带她离了钱氏处,又把她叫去自己屋里。一进屋眉头便皱了起来:“你方才在祖母那儿说的是什么话儿,存心想叫我难堪吗?”   关起门来二太太也不愿意兜圈子,说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宁娘忙摆出一脸真诚:“母亲容禀,女儿说的句句属实,并不敢胡说。女儿先前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前几日一直不曾说。今儿是祖母问起,女儿才不得不说。”   二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仔细品着她的话。宁娘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对,眼神极真诚,完全不像与自己作对的样子。二太太看着看着,自己也有些不放心起来:“你的话当真?”   “句句是真。女儿想着这宅子到底有年月了,当年那王爷一家住在这里,难保有人受了点冤屈。后头又是连年征战,只怕……”   青天白日的,二太太没来由竟觉得脖颈一凉。她到底只是个内宅的女人,于这种鬼怪之说还是很相信的。刚才不过是疑心宁娘与自己作对,眼下这么一盘问倒觉得不像,心里不由也开始打起鼓来。   “你先回去吧,好好歇一歇。这几日先不要去祖母那儿请安了。”不管如何得先把宁娘跟老太太隔开了,要不然老太太抓着这由头整天找自己麻烦,可是大大不妙。   宁娘乖顺地退了下去回房补觉。二太太转身开始琢磨要不要找个和尚道士什么的来驱驱邪。   一连几日,宁娘都缩在自己屋子里没怎么出门,连小书房也没去,也不管那两人会不会活活饿死。她整天琢磨着装神弄鬼的事情,夜里自然也睡不好,每日起来晕晕沉沉,倒真像是整晚被鬼魅所扰。   春晴几个大丫鬟听了她说的闹鬼之事,也变得紧张起来。丫鬟们没见识,又喜欢捕风捉影,夜里屋外一只野猫蹿过,或是掉几片树叶,也够她们吓得半死了。几个人整天凑在一起说些自己遇到的怪事儿,渐渐的竟也真的有人相信起老宅闹鬼之事了。   宁娘虽然不用整日里披头散发,但这几日确实也装得精神萎靡。钱氏也差人来问过,听说她依旧不见好,还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来了仔细一摸,也没摸出什么病症。这下子倒更证实了是被鬼怪所吓的谣言了。   修哥年纪小,更怕这些东西,时不时就在屋里哭,还去求过钱氏,说要搬出现在住的院子,寻一处更安全的住处。   钱氏为此极迁怒二太太,埋怨她做事不尽心,随便找了处宅子来应付自己。二太太满肚子委曲,心想我自个儿不也住着嘛,若真想害老太太你,难不成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谎话说多了也便成真了。二太太也不敢大意,托人找子个据说能开天眼的道士来做法。那道士本就是个神棍,不过为骗钱而来,见二太太出手大方便随便编了点瞎话。说这宅子当年曾有十七个女鬼冤死在此处,若想化解必得花大价钱请神灵来驱邪。   那道士一上门,隔壁邻里也听得消息,纷纷在那里扯闲话。这宅子空了这么久,谣言总是有的,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说得似模似样,一个个好似自己真撞见过鬼似的。   二太太本就被那十七个女鬼给吓着了,这下子听了邻里间的传闻,更是怕得不行。先前还有些埋怨宁娘多事,这会子倒真感激她起来了。若非她发现得早,那些个女鬼到时候一一下手,他们一家老小哪里还有活路。   这宅子本就是暂住的,二太太也没啥留恋,那道士又是狮子大开口,二太太见了就心烦。当下就打定主意赶紧找别的屋子,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偏巧这个时候二老爷也派家丁送信过来,说他已卸了浙江按察使的官职,改授太常寺卿。让二太太赶紧收拾收拾,带着母亲儿女并大房的家人,一道上京城里去团聚。   二太太接了那信一看本有些不悦,太常寺卿也是正三品的官,并不比原先的按察使高。二老爷不算升官,只能算是平调。所谓不进则退,没有升便是贬了。且京官难做,京里高门大户太多,正三品虽不算小官,但在什么亲王侯府面前便不算什么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好事儿。京官到底要比外放来得体面些,皇上既愿意把你放在身边,便说明他器重你。更何况眼前这种境况,转变只在瞬息间。待在京城里消息也灵通些,有什么也能及时反应过来。不比远在江南,真要出点什么事儿,等消息到了你手上,黄花菜也凉了。   二太太这么一想,便又高兴起来。二老爷临去京城时忧心忡忡,生怕皇帝一个不悦摘了他的脑袋。现在脑袋保住了,官职也保住了,真可谓是皆大欢喜。更何况京城高门大户多,那也有好处。眼看着过几年莹娘朗哥也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先在京里跟各家太太们打好关系,媳妇女婿也可以先相看起来。待过几年二老爷再往上升一两级,再给孩子们议亲,想想便觉得是美事儿一桩。   既这么打定了主意,二太太立马便招人进来安排差事,速速往京城赶去。这屋子因着闹鬼,住得也怪憋曲的,这下可好了,也不用费劲巴拉驱鬼了,也不用另寻住处了。一家人风风光光上京,随那鬼怪爱怎么闹腾便怎么闹腾吧。   宁娘听到要上京的消息直觉松了一口气。她这几个扮被鬼吓得扮得够累的,时时担心那两人会出点岔子。到时候要把自己捅出来,她往后在陆家还如何自处?   春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笑道:“这下可好了,小姐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   秋霁凑过来笑话她:“我看不是小姐怕,倒是你自己更怕吧。昨儿夜里也不知是谁,非要钻我被窝里来睡,说什么怕冷。我看怕冷是假,怕鬼是真吧。”   春晴被她哂得脸上一红,伸手便去咯吱她。宁娘见她们闹得欢也觉有趣,不知不觉人也活泛了起来。索性跳下床来帮着大家一起收拾,那着急的模样,真像是被鬼吓怕了似的。   满院子的人忙活了两宿,终于将所有东西打包收拾好。大老爷那边的旧宅派了原先大房的一房家人照看着,剩下的不管男女老少,通通坐上雇来的马车,齐齐上京。   宁娘离家那一天,原还想去小书房看一看,想想还是算了。走都走了,从此便没关系了,别平白无故惹一身骚。那两人看起来身手不凡,想来饿不死,没的自己瞎操心。只是二太太派人去小跨院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还是没来由地紧张,一直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闹出点妖蛾子来。   好在那里东西不多,派去的两个婆子将架子上的书扫进包袱里,别的什么也没要,匆匆便离开了。密室后头那两人侧着耳朵听了半天响动,确定人都走了之后,少年便忍不住笑起来:“那丫头倒有点本事,这么快便将家里人全骗走了。”   “他们再不走,事情倒有些不好办了。少临那里已准备妥当,只等这家人走后便可连夜出动。我怕再拖下去,上面该有所察觉了。一旦打草惊蛇跑了几个,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便算白费了。”   “哪里跑得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跑哪里去。便是今日不死,总有一日也是要死的。”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淡淡的。但这话细细品来却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息。   言之抬眼望着他,片刻后又将脸转向了别处。少年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即便有些人你非杀不可,可你心里终究是排斥的。可你我的命生来便是这样了,只怕到死也难以跳脱出来。”   言之将身体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望着外头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长长吁出一口气:“真的是到死也跳脱不了吗?”   一跨出老宅的大门,宁娘便觉得自己总算是跳脱出来了。她戴着帷帽向门内望着了一眼,匆匆上了马车。   从济南一路向北往京城而去,全程都是坐车,不需搭船走水路。这对宁娘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她同以往一样,带着琳娘坐一车。修哥本该和其他几个哥儿骑马关行。只是如今山东地界儿不太平,几个哥儿穿金戴银骑马太招摇。特别是文武两兄弟,又好多嘴惹个事儿。万一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没的惹出祸事来。   二太太索性让人多备了两辆车,四个哥儿两两而坐,免去了许多麻烦。修哥自从到了济南后,便没怎么跟朗哥照过面儿。此刻两人同坐一辆车,他想起骑马回身来相救,不由心生感激。虽然对这个弟弟还有几分怯意,车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向朗哥道谢。   朗哥倒是落落大方,受了他的谢后又笑道:“那日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们落了单。”他虽年纪小,却早惠,不过十来岁言行举止已有成年人的风采。那日的事情本不关他的事儿,明明是二老爷和二太太这对父母不像话。可他说出这番话来时便是让人信服,说不出半句反驳他的话。   修哥微低着头,拿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朗哥。虽然他占着哥哥的名分,要真论起来自己可不如朗哥。这弟弟模样生得好,平白就让人觉得亲近了几分。一开口又是四平八稳胸有成竹的气派,看得修哥有些羡慕。   自己真的是太弱了,远不及弟弟来得大方得体。想到这里,修哥不由也挺了挺腰板,好让自己显得更自信一些。自己虽不如弟弟长得漂亮,可也五官端正眉目分明。如今这是要去京城了,自然也要拿出点精气神来,可不能让人笑话他们陆家子弟举止畏缩。   朗哥抬眼看着修哥的细微变化,面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么一笑更是眉目舒展气质清隽。修哥只觉得原本有些光线不足的马车车厢也变得亮堂起来。再看旁边陪着的两个丫鬟,脸上也微微现出红晕,显然已是有些看呆了。   单调乏味的旅途,因着朗哥的这一笑,倒也生出几分生趣来。   作者有话要说:   ☆、纳妾   一行人在路上颠了十多天,待到到达京城时,却发现二老爷已有了另外一个家。   二老爷快马加鞭到了京城,述职完后授了太常寺卿的衔儿,转头就在京城的梅花胡同置了一处宅子。这宅子花的是哪儿的钱暂且不提,令二太太搓火的是,她这正牌女主人离开还不到两个月,二老爷这新宅子竟已换了一对新人儿。   这是一对年方二八的姐妹花,据说是表姐妹,眉眼细看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有那么一股子含娇带俏的味道。看人的时候那目光直发飘儿,像是要把人的魂儿也给勾出来似的。   据二老爷说,这是他与同僚喝酒的时候,上司送的。既是人家的一番好意,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没的扫了别人的面子。又想着二太太总要过来,便先将宅子也买了下来,从此陆家便要一心一意在京城里扎根了。   二太太满心欢喜地领着儿女上京城与丈夫团聚,却不料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只小狐狸精。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当着钱氏的面不便发作,便只得冷起一张脸,紧抿着唇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钱氏一向是媳妇喜欢的她反对,媳妇讨厌的她赞成。二老爷纳两个妾不算什么,照从前她是不会说什么的。可大老爷才因着女人送了命,这令钱氏心有余悸。再加上那两个叫承霞承月的姐妹花儿满脸的不安分,仗着自己自小长在京城,对外乡来的钱氏也不算太过恭敬,钱氏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两姐妹见过钱氏与二太太后便退了下去。钱氏当着二太太的面不便说什么,便借口旅途劳累让她带着孩子们先下去休息,自己则留了二老爷陪着说话儿。   二老爷何等聪明,一看母亲的脸色便明白了过来,赶紧解释道:“前儿个卫庄侯宴请朝中诸人,儿子有幸成座上宾。承霞两姐妹便是他所赐,儿子心中不愿也只得收下。”   这话半真半假,卫庄侯赐美是真,但要说二老爷不愿意,钱氏是万万不信的。不过儿子既这般说了,她也只能放软了态度,长叹一声道:“你要记着你大哥是怎么走的。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国为民,不能整日跌坐在温柔乡里。你从前贪图美色,硬娶了这么一房继室,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好容易这些年太平下来了,你若不懂收敛,将来闹出事儿来,别说娘没提醒过你。你现如今到了京城,可不比从前在杭州,须得谨言慎行,切莫因家宅不宁让人抓着把柄参上一本。你刚才也瞧见了,你媳妇那脸色有多黑。回头赶紧劝劝去,说些软话哄一哄。我虽则不待见她,终究她这些日子待我还好,你也不能太过分了。”   二老爷自然连连称是,陪着钱氏又说了几句闲话,转身去了二太太屋里。   二太太自然占着正院儿,这会子正吩咐人将东西一一往里搬。何妈妈已经打听过了,承霞两姐妹住的山亭燕离着正院不远。这自然令她十分不满,一见二老爷进来,说话便更没好声气了。扭过头去也不看他,自顾自跟何妈妈说事儿。   何妈妈一见二老爷进来就识趣儿地想往外退,可二太太拉着她说个没完了,她想走走不了,白白急出一身汗来。   二老爷从前跟妻子感情极好,这会子少不得又拿出几分柔情来,先冲何妈妈一摆手让她出去,又过去扶着二太太的双肩笑道:“你累了一天了,先歇着吧,院子的事情让底下人去弄便好。”   二太太本憋着一肚子的火想跟他大吵一架,可听他这么温言细语的,自己倒也软了下来,只是说话的时候到底也带了几分怨气:“这么多孩子哪里能不管不顾。那两姐妹整日里只知道缠着你,家里乱得跟什么似的,也无人理会。我若不让人收拾,几个孩子住哪儿?”   二老爷趁机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讨好道:“你是当家夫人,她们两个哪有资格理家。往后这个家全由你做主,她们两个我也一并交给你了。”说到这里,二老爷顿了顿,到底还是补了一句,“她们两个是卫庄侯所赐,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你别做得太过便是了。”   “放心,要不了她们的命。不过既抬了姨娘,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咱们家也是随随便便的人家,你如今在京城做官,若是做出那种宠妾灭妻的事情来,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   “那是自然,我岂是那样的糊涂人。她们如何与你相比,即便将她二人的容貌相加,也不及你的一半是真。”   二老爷这话倒不是作假。二太太确实是艳丽无双,即便生育了两个子女,看上去依旧妩媚动人。他虽然纳了好几房妾氏,可平心而论,没一个比得上她。只是男人总是贪新鲜的,再漂亮的面孔看久了也就淡了。年轻姑娘们水灵又鲜嫩,二老爷尝了之后竟也有点欲罢不能了。   二太太被他一番恭维赞得心里很服帖,想想木已成舟再闹也没意义,便也就默认了下来。只是有件事情还是不能释怀,借着二老爷这会子心有愧疚,她便趁机提了出来:“先不谈这些。我琢磨着如今家里这般大,几个孩子年纪也都大了,尤其是文哥武哥,都十四岁了,不能再跟着简姨娘同萍娘一道儿住了。索性趁这个机会,将他们几个都迁出来。文哥武哥大些,只怕是要迁到外院去了。至于朗哥和修哥不过才十岁,便在后院挑两个院子给他们吧。”   二老爷此刻闻着二太太头上的头油香气,哪里还管得了儿子的住处。都说小别胜新婚,二太太这张脸虽有些看厌了,到底也好些时候没见了,一见之下便又有了些念头。他随便地敷衍着道:“这些你安排便是。”   二太太便又道:“朗哥到底是我亲生,我也不想他离得太远了。不如就将山亭燕给了他。至于修哥,山亭燕后头有处叫秋夜雨的院落,便拨给他住吧。两兄弟离得近些,也好互相照拂。”   “好,你说怎么都行。”二老爷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想凑近了再闻一闻,猛然间却醒过神来。山亭燕他已经拨给了承霞两姐妹居住。二太太摆明了是嫌她们离自己太近了,想要远远地打发了她们。   二老爷搜肠刮肚想要提出点反对意见,可一见二太太笑盈盈的脸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刚才明明是自己答应的,将这整个家交给二太太来管,又将承霞二姐妹也一并交给她。才出口的话哪里好反悔,他心下虽有些不悦,却也只能怪自己理亏,点了点头便默认了下来。   二太太骑开得胜自然满心得意。二老爷吃了一记憋有些郁闷,怕二太太再向他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借口外头还有事儿,略坐了坐便走了。   二太太也不留他,又唤了何妈妈进来安排余下几人的住处。既是打算在京城长住了,杭州家里的几个姨娘自然是要接来的。萍娘还跟着简姨娘过,二太太大发善心拨了处叫花前饮的院落给她们母女。   那地儿虽离正院不近,好在地方足够大,只住两个人自然是宽敞又惬意。琳娘到时候要跟着芳姨娘,花前饮前头的珠帘卷便给了她们。莹娘还跟二太太住正院,余下的宁娘则被安置在了靠湖的西湖月。   至于另几位姨娘,待得她们到了之后再做安排也不迟。   钱氏一早便说要与大房住在一块儿。二太太一思量,便将整个宅子一划为二,将西面近三分之一的院落全都划给了大房。如今二老爷一心向着母亲,二太太也不好做得太过,反正这新置的宅子足够大,那些院落空着也是浪费,不如做个人情全给了大房算了。   钱氏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她如今虽依附着小儿子过活,心到底还是栓在了大房身上。更何况大老爷没了,她更要顾着他那三个儿女,得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嫂子唐氏是个厚道人,得了这么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自然是对二太太千恩万谢,特意带了两个女儿来二太太这儿坐了坐,说了一箩筐谢字。二太太既卖了人情又得了好儿,整个人立时神清气爽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陆家上上下下便忙碌了起来。人人忙着收拾箱笼布置住处,又借着开春儿将冬衣都收了起来,挑了颜色鲜艳式样别致的春裳打扮起来。一时间小姐们个个人比花娇,连丫鬟们也是穿红着绿俏丽无双,将原本有些冷清的园子,装点得热闹喜庆起来。   倒是宁娘,因修哥被送去了别的院子,一时有些失落。但他们两人年纪渐长,确实也不适合再住在一起。哪怕是亲姐弟,一个弄不好也要传出闲话来。如今她跟修哥处处都要小心,不光二太太一双眼睛盯着,还有老太太和大房的人看着。   她这么尴尬的身份,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来,日后出去抛头露面,少不得也要听些闲话了。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春晴,知道和离这种事情在如今虽不是绝无仅有,但确实是凤毛麟角了。当初若不是陆老太爷走得早,二老爷想和离哪里这般容易。恶疾虽是七出之一,但放在陆家这种人家,宁愿将媳妇儿养在屋里等死,也是轻易不会和离的。   宁娘一想到母亲当年的遭遇,不由就对二老爷恨了起来。从他来京城不过月余却已置屋纳妾来看,二老爷是个典型的薄情寡义的人。女人在他生命里占不了多少分量,充其量也就是个点缀罢了。   说到底,他最爱的人还是自己。   宁娘懒得再去想他,关起门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春晴她们手脚利索,虽然人手不足,辛苦了几日便也将东西都归整齐了。   各院的情况都差不多,待到收拾妥当后,二老爷便命人备了一桌席面,连带着大房的嫂子侄,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顿团圆饭。   相比较一个多月前的光景,此刻真可称得上是喜气洋洋的。大房的人渐渐的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在新家安顿下来后日子也算有了盼头。二老爷新官上任春风得意,长时间压抑在心头的担忧暂时一扫而空。钱氏看着子孙满堂的光景更是喜上眉梢,连最心爱的大儿子一时也丢在了脑后。   老太太带着儿子媳妇并几个孙子在正厅用饭,几个孙女儿便去了偏厅。二老爷一面替母亲布菜,一面斟酌着开口道:“这回子在京城,儿子遇上了佩宜。他嘉兴同知的任期已满,这次进京述职也略升了一级,授了国子监祭酒一职。儿子这些天也同他多有来往,想过些时候请他一家来家里坐一坐。”   二老爷嘴里说的这个沈佩宜,是宁娘的亲娘舅,也是她生母的弟弟。这个人与陆家关系相当敏感,曾经因着姐姐被逼和离与二老爷闹得脸红肚子粗。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突然又与二老爷热络了起来。待到宁娘修哥被接回陆家,二老爷与沈佩宜俨然又像是从前姐夫与小舅子的关系,甚至走动得更近了。   二太太对沈佩宜这个人自然是没有好感的,听得他要携家带口上门来坐客,自然是满心不欢喜。倒是钱氏听出了话外音。陆老太爷曾官封工部尚书,钱氏自然不是没见识的寻常老太。国子监祭酒是个什么官职她心里儿门清。   从面上看,似乎二老爷官职高于沈佩宜,一个正三品一个从四品,中间还夹了两级。但从这两个官职来看,倒是他沈佩宜更得圣心一些。太常寺说到底是个清水衙门,二老爷即便当了里面的头,不过就是管些祭祀之类的活动。   可国子监不同,内里的门生将来都要应考,少不得要同朝坐官。沈佩宜既是祭酒,便是这些天子门生的老师。这些人里但凡有一两个有出息的,将来对他都是个助力。   钱氏眉头微微一皱,转眼便笑了起来:“如此甚好,佩宜也多年不曾上门了,如今宁姐儿也回来了,也该来家里坐坐了。”   宁娘在偏厅隐约听到老太太谈起自己,却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一直到半个月后某天去给二太太请安时,才听说了舅舅要来的消息。又听得舅母已经带了表哥表姐们进了京与舅舅相聚,到时候会一并上门。   宁娘当时听了便是一怔,之前并没有跟她说起什么舅母表哥要来的事情,冷不丁来这么一出,她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努力搜索之前从各方听来的消息。她知道母亲是有个亲弟弟的,如今在嘉兴府任同知。她生母病重那两年,她一直在嘉兴舅舅家陪着母亲,想来关系应该很好。   可如今她身子没变身却变了,这往日里私交甚好的舅舅舅母,如今她是完全不认得了。到时候要怎么相处便又成了问题。   宁娘心里颇为没底儿,旁人都当她必定欢喜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家人,是何其的陌生与不安。   这般忐忑地过了几日,宁娘某天午睡醒来,见春晴进屋时神情微微有些紧张,心里便是一紧。   她赶紧穿衣起身,去了净房出来又重新梳了个头。待得坐下来喝茶时,春晴终于轻声禀道:“小姐,太太让您饭后去一趟。”   宁娘一愣:“说是什么事了吗?”   “说是过几日要来的舅奶奶,打发人送来了二十抬东西,如今已经送进内院了。”   二十抬?她这不过是来走亲戚,带这么东西做什么。这倒不像是小住,更像是举家搬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自己看着都觉得二老爷实在太渣了,真想把他人道毁灭了。 ☆、引火烧身   沈家舅奶奶送来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宁娘和修哥的。   宁娘去了二太太的正院,刚踏进垂花门便被满院子的箱笼吓了一跳。听说古时候嫁女儿嫁妆按抬算,二十抬在高门大户自然不算什么,不过在寻常人家,这可也算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   宁娘一路上已经听春晴说了个大概。她这舅母倒是个急性子,人还没到东西倒先到了。听来送东西的妈妈说,这二十抬箱笼里装的,全是宁娘和修哥当初在家穿的用的东西。沈太太本是来坐客,便派人将东西一并送了过来。   又说怕年下路不好走,这运货的马车便先行一步。没成想倒是比她早到了两三日,如今摆得满院子都是,看着直扎人眼。   宁娘心里暗叹一声,这不是给自己招怨恨呢嘛。可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打点起精神进了里屋,低眉顺眼地给二太太请了安。   二太太脸色倒还好,见了她便吩咐人上茶,似笑非笑道:“这下可好,你舅母将你从前用过的衣裳首饰都送了来,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正愁一时半会儿找不是着绣坊给你赶做新裳。萍娘的衣裳毕竟不合身,改来改去也麻烦。”   看起来,二太太看出除夕那晚她穿的那一身是改过的了。   宁娘露出一点惶恐的神色:“也不知舅母怎的让人送这些来了,女儿倒不曾向她提起过。”   “你舅母既是过来小住,自然便一并带过来了。她这也是贴心。你舅母向来贤淑能干,事事都想得周到。”   若真想得周到,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东西来了。舅母比自己在这个时代多活了几十年,自然知道她一个继女如今的处境。她本该处处小心低调才是,可舅母去给她来这一手,明摆着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   她敢保证,这二十抬箱笼的事儿肯定已经传遍了整个二房宅院,连大房屋里后罩房做杂事的婆子们必定都在议论纷纷。   先头湖蓝的事情已把青罗居推上了风头浪尖,人人避之不及,现在又是二十抬衣裳首饰兼各种器具,就算二太太知道是沈家舅母私自做主,也难保底下的丫鬟婆子猜测是她向舅舅家诉了苦。   她越想不引人注目,就越有人把她往前面推。二太太这话也是在直接提醒她,她的这个舅母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宁娘略一琢磨,便明白了舅母的意思。她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让自己跟二太太和平相处。宁娘也曾听春晴她们说过,当初陆家与沈家似乎有约定,自己母亲当年的嫁妆自是要留给弟弟和自己的。若她们姐弟都未养成,这嫁妆便要还给沈家。   沈家现如今除了舅舅一家外,再无其他人了。还给沈家也就是还给舅舅家,到时候母亲的嫁妆就成了舅母的私房钱了。或者还能给表哥娶媳妇用,或是给表妹做嫁妆用?   宁娘想到钱氏跟她提起过的母亲的嫁妆,又看舅母一出手便这么狠,心里不由一紧。至亲之人为了钱财都能借刀杀人,更何况毫无关系的旁人了。   都说古时候女人没点钱傍身日子难过,可看看她,明明应该有不少钱,日子却也过得这么可怜,还时时被人惦记着,个个都想谋上一笔。宁娘真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熬到出嫁。   就算嫁了人,也不见得就太平了。没有嫁妆自然被婆家看不起,可若有了嫁妆,难保又不被人惦记。她可真是一方素丝帕子,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哪。   宁娘在二太太屋里同那来送东西的沈家婆子见了面,当着二太太的面把箱笼清点明白,然后让人给抬回了西湖月。   当晚西湖月里除了宁娘,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修哥见着了许多自己从前的心爱之物,也暂时忘了丧母之痛,又变得欢天喜地起来,直抱着某个官窑瓷枕不肯放。   春晴她们替宁娘把属于她的那几箱子东西都给收拾了,一面收拾一面议论纷纷。她们几个也算是有见识的了,陆府里的好东西不少,但这沈家拿出来的东西,依然有不少令她们惊叹。比如秋霁手里的那个牡丹纹釉里红瓷瓶,又比如春晴手里的那套莲花样镶红蓝宝石金银头面,直把人看得眼晕。   宁娘也跟着扫了几眼,暗暗心惊沈家的富贵。她只知道外祖父原也是做官出身,若非如此沈家也不会与陆家结亲。自古官商不结亲,陆家也不是落魄人家。   可后来祖父官场不顺,辞官回了老家。听说便是从那时候起,二老爷便与母亲产生了嫌隙,以至于后来和离收场。   关于这一段历史,宁娘一直不太清楚。她只隐约听说母亲当年生下自己没多久便患了恶疾,按七出之条本该被休。但二老爷终究存了最后一点人性,迫着母亲与他和离了事。这之后二太太便进了门,当年便产下了一对双生子,便是朗哥和莹娘。   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母当年又是得了什么病?宁娘却是一无所知。这些丫鬟们都是陆家的人,沈家的事情知道的不甚清楚,陆家的事情即便知道也不敢多说。弄得宁娘如今有些被动,只能凭着仅知的一点信息应付各种突发情况。   不过从这些东西来看,沈家倒不缺钱,甚至还很有钱。难怪把修哥养成这么个泥性子。   宁娘看着她们把东西一一收好,又吩咐人送修哥回秋夜雨,这才换衣睡下。第二日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萍娘的脸色显见的就难看了起来。   她向来不待见宁娘,又听闻她昨日得了那么多抬衣裳首饰,心里更是不快。既嫉妒宁娘比自己有钱,又怨沈家人手脚太慢。早些天他们怎么不送来?非要巴巴到了京城才显摆。他们若是一早上就送过来,自己也不至于要送出这么多件衣裳去。   那些衣裳有几件还是她的心爱之物,为了讨好二太太没法子,咬牙送出去的。这宁娘还不识抬举,衣服刚到手就让人给改了,偏偏改得还极素雅。除夕那日姐妹们个个穿红着绿艳丽无比,倒衬得她清贵高雅,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   萍娘今年已十四岁,快到说亲的年纪了,心里已有了少女间互相攀比的心性。眼瞅着宁娘五官渐渐长形,出落得愈发明丽动人,连两个弟弟都在私下里称赞这位四妹妹容颜出众。只怕再过几年,母亲再领她们出去应酬时,自己便要被人撇在一边了。   萍娘这么想着,不由怨恨地睕了宁娘一眼。宁娘坐她上首却只当没看见,脸上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萍娘越看越觉得生气,眼瞅着宁娘还是一身素净的装扮,头上挽个回心髻,只斜斜插一支海棠步摇,坐在那儿沉静如水,倒显得自己五颜六色过于招摇了。   正巧钱氏在那儿问宁娘昨日里得的那些个箱笼归置好了没,萍娘见缝插针便凑过去笑道:“听说四妹妹可得了些好东西,今日怎的不穿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儿?你这一身太素了。”   宁娘虽然穿得素,身上衣裳倒也是好料子。反倒是大房两个女儿穿得寒酸,听萍娘这么一说不由面上一红,微微将头撇向了一边。尤其是大姐琴娘,眼里竟噙上了点点泪花儿。   钱氏看在眼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再看萍娘那一身桃红芍药云锦褙子,说话声音都有些变了:“你四妹是个好的,母亲才去不久,身上带着孝,大伯又才刚去,自然得穿得素净些。你瞧琴丫头婷丫头,再看看你这一身儿,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   萍娘本来想找宁娘麻烦,不成想引火烧身伤了自己。她哪里想到大伯去了自己还得挑衣服穿,身上这身是过年前母亲新给做的春裳,天气一暖迫不及待就穿了出来。结果老太太这么一提,她又在屋里睃了一圈儿,除了她之外,莹娘是一身鹅黄的,琳娘是一身浅碧的,倒只有她最显得扎眼儿。   再看二太太,竟也难得地穿上了黛青色的。萍娘心知不妙,赶紧站起来冲钱氏道:“是孙女儿想岔了,回头便把衣裳换了。”她自小仪仗着钱氏过活,很看重钱氏对自己的态度。如今跟大房的一块儿处,眼见着钱氏的心便不在她身上了。今儿又是这么直眉瞪眼地数落了她一顿,真真叫她觉得难堪无比。   女孩儿大了要脸面,更何况还在姐妹面前。萍娘虽向钱氏告了罪,到底心里觉得委曲,再坐下时眼眶儿都红了。钱氏从前养过她几年,到底还是把她放在心上的,数落了一通后便不再说什么,也算是给她留了脸面。   只萍娘回屋后越想越伤心,整个人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随行的寻梅望梅赶紧过来劝着,可越劝萍娘眼泪越多。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庶出,大房两姐妹再落魄那也是嫡出。宁娘母亲名声再不好听,她也是正经的嫡女。这屋里一个两个全都压着她。从前看琳娘只觉是个老实的,如今看起来倒也是个有心机的。自知莹娘是巴不上了,自己这里也讨不到好,竟转向去跟宁娘穿一条裤子里。   是啊,宁娘再落魄架不住人家有钱啊,听说昨儿那二十抬东西有一大半是她的,里面少不了好东西。沈家豪富,连萍娘这样不出闺阁的姑娘也知道。再者听说宁娘母亲当年嫁妆颇丰,临死前又给了一大笔。哪里像自己,说是陆家二房的长女,姨娘手里却没几个子儿。往后出嫁全得看嫡母的心情。   想想未来,萍娘更是悲从中来,索性结结实实哭了一场。横竖简姨娘也不在,整个花前饮就她一人。二太太说了,曹姨娘快生了,现在上路不方便,万一半道儿发动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简姨娘得陪着,到曹姨娘出了月子,几个姨娘再一道儿上京里来。   萍娘现在在府里连个帮手也没有,真真觉得自己命苦。   大房两姐妹回到屋里,关上门后都忍不住偷笑起来。婷娘小些爱闹,扯着姐姐的衣裳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瞧见她那脸色了吧。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明想埋汰人家,结果挖个坑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琴娘略矜持些,掩嘴笑道:“谁让她存了这些个坏心思。再说你看她穿的都是什么,我爹好歹也是她大伯,她穿成那样眼里哪还有我们大房。”   婷娘甩甩手,坐在姐姐的坑头上:“她眼里向来没我们大房。仗着在祖母身边待过些日子,就真当自己是嫡出的了。看不上我们也不看不上四妹。我倒瞧四妹比她好,至少比她会做人。不像她,两只眼睛长在天上,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四妹那是手里有钱。听说她母亲留了不少产业给她,光这一点咱们就没法儿比了。”婷娘环顾四周,这屋子布置精巧摆设繁多,倒不比二房那里的差。可是她知道,这都是二房借的,拿来给她们充面子的。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有账可寻,若是丢了坏了,可得照赔不误。   这宅子也是二房给买的,虽然她们现今住下了,祖母也还在世,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了。婷娘想到去世的父亲,脸上的笑容便没了下去。他若不死,自己虽说过得苦,可总也有个完整的家。不至于要住到人家屋檐下。   如今一个庶女就这么敢打她们的脸了,再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婷娘也有些没底儿。琴娘看出姐姐的神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姐,你别担心,横竖有祖母在,二房的人不会拿咱们怎么样的。”   婷娘怔怔地望着楠木桌上的成套旧窑鱼戏莲子茶蛊,长长地吁了口气:“哪里需要他们对咱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什么也不做,咱们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嫁妆,咱们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新开的宅斗种田文,很好看哦,封面也好漂漂啊,大家快去包养吧。    ☆、舅母   五天后,沈家舅爷如约而至。   与他同来的还有妻子徐氏及独子沈涵芝。听说他家还有个嫡女莲娘,这次却并未同来。   说起来,这陆沈两家也是多年未有交集。从名分上来讲,自从沈佩容与二老爷和离,这沈家与陆家便断了亲戚关系。可如今二老爷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这亲戚关系便又派上了用场。   他一早便与二太太领着一堆儿女在家迎客,同僚间的宴请哪家都没去凑热闹。给客人住的随园也一早就收拾了出来,就离宁娘住的西湖月不远,丫鬟婆子也已安排到位,只等贵客盈门。   修哥在去正院请安的路上便与宁娘咬过耳朵:“……从前爹与舅舅还吵过架。”   不问也知道,二老爷与沈舅爷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姐姐让人给赶回了家,换哪个小舅子也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不知如今这两人怎么又和好如初了?宁娘虽对官场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嗅出了一点味道。   若是没有切实的利益,这两只老狐狸哪里会握手言和?   但她没接修哥的话茬儿,只笑着道:“一会儿见了舅舅舅母你可要听话,不许哭闹。”别让人以为二太太刻薄了他们姐弟,平白生出事端来。   即便沈舅爷能为他们撑一时的腰,可也撑不了一世。等他们一走,自己和修哥还是得在二太太手下讨生活。   修哥并未想这么多,只是一张小脸难掩兴奋之色。毕竟是与他生活了十年多的亲人。他自出生便与舅舅一家一同生活,与表哥也感情不错,来到陆家后虽有姐姐相伴,终归不是自己家。眼看着亲人将至,修哥早已听不见二太太在说什么,一颗心全都飞向了门外。   宁娘却还耐着性子陪着二太太闲聊。二太太听她说话声音微哑,便让人给她端了碗银耳甜梨羹:“……喝了润润嗓子。想是昨日累着了。”   当着二老爷的面,二太太真如慈母一般。二老爷一听这话立马转头关心。二太太便笑道:“昨儿个宁姐儿陪母亲念了两个时辰的经,倒把嗓子给念毛糙了。”   二老爷立马点头赞她:“知道孝顺祖母,宁姐儿是个可心的。”说到这里,他还扫了一眼坐在宁娘下首的萍娘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萍娘前两天挨钱氏训的事情二老爷也知道了。他虽跟大老爷不对付,可面子上的事儿还是过得去的。萍娘仗着父母疼爱祖母偏宠便无法无天,实实是缺乏管教。   萍娘教他那一眼扫得有点心虚,低头咬着唇一言不发,心里又将宁娘恨上了十遍八遍。怎么回回夸赞她自己都得跟着挨训儿呢?   宁娘端着那甜梨羹慢慢地喝着,才喝了不到一半,便见竹枝快步走了进来,冲二老爷道:“回老爷,舅老爷一家的马车已进了府,正往正院而来。”   二老爷的脸上立马现出红光来,宁娘甚至觉得她隐约看到二老爷紧绷的脸色一松,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怕沈舅爷不肯来吧,毕竟要与二太太照面。前舅爷撞见现夫人,可是有些尴尬。   宁娘赶紧把手里的哥窑月白釉瓷碗放下,微微挺直了背脊。一屋子的人全都没了声响,目光都落到了堂屋的正门口。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厚实的门帘被人从外头掀了起来,还未见来人的模样,二老爷已是站了起来,竟是亲自迎到了门口。   二老爷一站起来,二太太自然也只能跟随。余下的众多嫡子庶女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宁娘见修哥有点要往外冲的意思,赶紧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刚想低声嘱咐他两句,就见一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是爽朗的笑声。   “哎呀,多日未见,正泽兄还好?”他不叫姐夫却叫了二老爷的名字,宁娘注意到二太太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二老爷上前抱拳笑道:“这才几日不见,佩宜老弟愈发清减了。可是最近衙门里事儿太忙?”   宁娘仔细看了舅舅一眼,觉得他与修哥眉眼有几分相似,想来与自己的生母也是颇多相似。他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唇边留两撇整齐的胡须,整个人生得十分高大。站在二老爷身边竟有种气势逼人的感觉。   二老爷一面说着笑,一面把他往屋里让。二太太则依旧站在那里,等着一个妇人领一少年进了屋,这才迎了上去。   那妇人一身缃色缠枝白玉兰褙子,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髻边缠一圈碧玺发带,头上还斜插一枝富贵芍药金钗,上面错落有致有致地镶嵌着八颗大小一致的猫眼石,钗下挂几串金色流苏,随着主人的走动而摇曳生姿,别有一番韵味。   宁娘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这妇人一身打扮价值不菲。衣着虽然素雅,首饰却是名贵。   二太太见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随即便招呼她道:“快进屋里坐,外头凉。这便是侄儿了吧。”   那沈涵芝与宁娘同岁,不过大了几个月。长得虽不及朗哥风姿宜人,倒也眉清目秀。身量更是继承了父亲的优势,不过才十二岁已是人高马大,站在二太太身边一点儿也不显矮。   徐氏把儿子往二太太面前一推,笑着催促道:“快叫人。”   那沈涵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老实,竟回头看了母亲一眼。那目光像是在询问:“该怎么称呼?”   二太太不禁面露尴尬。她不是宁娘的生母,沈涵芝自然不能称呼她姨母。可她毕竟也算是亲戚,总不能直呼她“陆夫人”。这称呼既得显得不那么疏远,也不能乱了辈分,还真有些让人头疼。   沈涵芝大约也是这么想的,犹豫片刻后才向二太太行礼道:“小侄见过伯母。”   二老爷已经把沈佩宜让到了上座,听见沈涵芝的话,不由冲他招手道:“涵哥儿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沈涵芝嘴里嘟哝了一句,也没人听见他说的啥,然后便见他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又向二老爷行了礼。   二太太收起脸上的尴尬,笑着迎徐氏入了座,又唤过儿女来一一见礼。沈舅老爷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修哥,便冲他招了招手。修哥立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亲热地叫了声:“舅舅!”   谁都听得出来,修哥是真心的高兴。沈舅老爷摸了摸他的头,冲朝宁娘笑了笑。宁娘赶紧也前行了一礼:“宁娘见过舅舅,舅母。”   徐氏一把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地瞧了她半天,满意地笑道:“胖了,想来这些天过得不错。”   宁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装娇羞地把头低了下去,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来。二太太与徐氏对看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修哥在舅舅怀里腻了一会儿,又去缠着表哥。沈涵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也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道:“嗯,气色不错,修哥儿可有哭鼻子?”   修哥被说中心事,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可过不了多久,两兄弟又嘻嘻哈哈地凑在了一起。徐氏打量完宁娘后,又去看陆家的其他几个子女,每看一个便夸一句,一直到目光落在朗哥身上时,却是喉咙突然哽了一下,片刻没有出声。   沈舅老爷见状,也好奇地扫了朗哥一眼,顿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正泽兄,你这位公子真是相貌堂堂,令人眼前一亮啊。”   朗哥出生的时候,正是沈陆两家交恶之时,他自是没见过朗哥。一直到宁娘生母去世,二老爷亲自登门求和,他才重新与陆家有了往来。他与徐氏,今日都是第一次见着朗哥。   徐氏听丈夫这般说,不由回过神来:“确是确是,看得我都呆了。妹妹真是好福气,养了这般俊朗的一个哥儿。从前都说女子美貌似是画中来,今日倒是见着了一位从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真是大饱眼福。”   朗哥自小听惯了这些话,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骄傲,依旧大方得体地向两位长辈行了礼,又与沈涵芝互相见礼。沈涵芝见他出了风头似有不满,略打了个招呼便又同修哥说起了悄悄话。   丫鬟们早已上了茶和点心,一屋子人坐着说说笑笑,转眼便到了午饭时候。二太太早就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当即便在宴厅开席,大人还着几个哥儿一桌,小姐们又一桌,借着过年的喜气吃了顿团圆饭。   席间徐氏又说起家中的几个女儿,被她胞妹接去府上小住几日,是以这次不能一同前来。   二太太难免又惋惜了几句,一迭声让徐氏以后一定带小姐们常来家里玩。   饭后,二太太便让人领沈舅老爷一家去住处歇息。虽则只是小住几日,到底一家人东西也不少,光是徐氏的各色衣裳都装了两个箱笼。二太太便叫了几个婆子帮着把东西抬进了随园。   沈舅老爷随二老爷去了书房议事,沈涵芝把修哥拉进屋里说悄悄话,徐氏便拉着宁娘的手一道儿进了随园。   “这些日子不见你,你过得可好?”   宁娘心里一阵紧张,生怕一张嘴就露出破绽,只得小姐翼翼道:“侄女一切都好,劳舅母惦记了。”   “哪里的话,你这几年住在家里,我早当你亲生女儿般了。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杭州虽离嘉兴不远,到底不比家里。这陆家人多口杂,你又没个亲人依靠,还得顾着修哥这个弟弟。我看你今日的气色便不大好。”   原来刚才说她胖了什么的,只是客气话啊。   宁娘只得解释道:“昨天陪祖母在佛堂念经,想是受了点凉,休息几日便好了。”   徐氏也不多追问什么,而是换了个话题:“那二十抬箱笼可都收到了?”她说这话时一脚已踏进了屋子。丫鬟们正在那里摆放东西,她便拉着宁娘进了内室,两人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宁娘点头道:“都收到了,让舅母操心了。”   “自家人,说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话。只盼你莫怪我多事才好。”   宁娘不由愣住了,一双妙目盈盈地望着徐氏,显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徐氏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来回磨砂,良久长叹了一声:“舅母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离家两年,人心浮动,虽说你是嫡出,到底生母不在了。别说家里的兄弟姐妹,便是那些势利的下人,只怕也不会对你尽心。我让人大张旗鼓地送那二十抬箱笼来,也是为了让陆家的人都瞧瞧。得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这后面有沈家,有你舅舅,还有你舅母我。得让他们忌惮你,不敢小瞧你。往后你在府里才能有好日子过啊。”   真是一张嘴两瓣唇,怎么说都有理。   那二十抬箱笼从二太太嘴里说出来,便成了徐氏故意想要搅和她与宁娘的关系。可现在听徐氏这么一讲,似乎也挺有道理。古时的女子身边若没点银钱,日子是很难过的。那二十抬东西一送来,宁娘不说立马巨富,少不得也发了一笔小财。   有了钱,说话做事都有了底气,兼则还让人知道她母亲娘家对她的态度,令人不敢轻看了她。这么听上去,舅母这么做倒是为了自己好了?   宁娘真心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这些高门贵妇一辈子就在那儿斗心眼儿,别的本事没有,算计起来那可是个个精。不管做什么杀人不见血的事情,说出来的道理那都是一套套的。   宁娘自认没这个本事,何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当即便起身向徐氏道谢。徐氏见她信了自己的这番说辞自是高兴,又拉着她坐下闲聊起来。说着说着,冷不防便冒出一句。   “唉,可惜了你娘,一生命苦啊。”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   宁娘鼻子一酸,竟落下两行泪来。   她自己都被这眼泪惊了一跳。倒不是当着徐氏的面故意做戏给她看,实在是情之所至,想到这具身体的亲娘年纪轻轻便没了,留下一对儿女在这世上受苦,心里便止不住的难过。   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恤,也或许在感叹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自己前世守寡的母亲。她便这么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这眼泪看在徐氏眼里,自然是极为感动的。她赶忙抽出纱巾来替宁娘拭泪,又劝她道:“别哭了,本就听你嗓子有些哑,若再哭伤了身子,你娘该怪我这个舅母没照顾好你了。”   “舅母说得是,是宁娘不好,也惹舅母伤心了。”   “我知你是个孝顺孩子,只是人哪,有时真不得不信命。你娘当日出嫁的时候人人羡慕她嫁得好郎君,没成想几年之后却成这样。”   宁娘哽咽着道:“母亲与父亲和离,必是受了极大的委曲。”这个年代,哪有女人真想离婚的,不是被男人逼得没法子了,谁也不会走和离这条路。   徐氏目光闪烁,像是有意避着宁娘,却又像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宁娘看出了她的意思,大约是想引起自己的好奇心,追问当年发生的事情。   宁娘确实很好奇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却不肯多问,只是低头默默擦眼泪。徐氏等了半天没等着下文,终究自己沉不住气,略带愤恨道:“这事儿本不该同你说,只是你也大了,当年的事情也该知道一些了。你这话是说对了,你母亲当年真是受了天大的委曲。本想着生完你之后好好休养一番,待来年再生个小子。可不知怎的,竟是得了一种怪病。”   宁娘见她一副非要说的样子,索性便迎合她问了一句:“什么怪病?”   “这病当真怪得很,是在脸上长瘤子。初时那瘤子小,你母亲也没在意,请了大夫回来开了药方,以为吃了药便会无事。不成想这瘤子却越长越大,怎么也消不下去。你父亲便以‘恶疾’为由要与你母亲和离。唉,那哪是什么和离,根本便是逼迫。你母亲若不答应,只怕就要被休。”   “怎么会这样?”脸上长瘤子,放在现代的医学,若是良性的便割了它,若是恶性的只怕还要化疗。可放在古代,大约没人知道怎么治。   “所以我说你娘命苦啊。这么怪的病竟也会让她遇上。你母亲归家后没多时,你父亲便娶了现在这房太太,紧接着朗哥莹娘便出世了。说起来,朗哥也只比修哥小几个月,当真是凑得紧。”   这话什么意思?宁娘细细品了品,品出点味儿来了。既然说修哥是二老爷亲生,只怕是母亲与他和离之前同房后有的。只是归家时还未摸出喜脉。那朗哥却只比修哥小几个月,可见得二太太进门之迅速。可能母亲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嫁进来了吧。   可徐氏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若她是个沉不住气的,不说当场与二太太撕破脸,心里只怕也把她恨透了。多半还会想着二太太是不是没进门之前就与二老爷私相授受了。   她的这个舅母,手段真是高明,简直就是见缝插针替二太太拉仇恨,培养她对继母的怨忿情绪。虽然她确实不喜欢二太太,可她也并不欣赏舅母的这种做法。   她并未顺着徐氏的话头问下去,反倒扯到了修哥身上:“那修哥……”   “修哥是你母亲归家后摸出的喜脉。当时我跟你舅舅都曾劝她把孩子打了。毕竟你母亲为了治脸上的病前后吃了不少药,这孩子生出来也不知好不好。可你母亲却执意要生下他,还为此停了汤药。当时那几个月,阖府上下都过得心惊胆颤,生怕你母亲一个不好便要去了。却不想她这瘤子虽未变小,却也不曾变大,停了汤药病情也不曾恶化。修哥虽是早产身子弱了些,倒也没什么太大的病痛。总算是菩萨显灵,见你母亲一生坎坷,临了还给她留了个儿子。”   宁娘越听越想落泪,心里竟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有了深深的亲近感。这样伟大的女子是她所敬佩的。为人母者,感天动地,她虽没与她有过一日的接触,却也深深地为她折服。   她不禁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守护好修哥。母亲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子,她必定要为她守护好。   徐氏见宁娘眼睛红红,赶紧又劝了她几句,然后伸手去撩她的额发:“这头上只怕得留个疤了,往后把额前的头发留长一些遮一遮,大约也不要紧。我说你这孩子也太冲动,怎能在你母亲七七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真真要把舅母给吓死了。”   宁娘赶紧起身向徐氏行礼:“是侄女莽撞了,害舅舅和舅母担心。”   徐氏拉着她坐下:“担心倒是其次,你是姑娘家,容貌轻易不能受损。好端端的脸孔上留下个疤……你往后还要说亲呢。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了。当初你父亲执意要将你接回陆府,我跟你舅舅也拦不住。想他终究是你生父,想来不会亏待了你。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   “父亲和母亲待我和修哥都很好,舅母不用挂心。”   徐氏一双眼睛在宁娘身上滴溜溜地转。宁娘今日穿了身水蓝串枝并蒂莲暗纹袄裙,头上挽了个单螺,斜斜插一枝青玉海棠簪,虽则素净倒也清雅,看起来确实不错,不像是受苦的模样。   “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舅母开口。虽则你回了陆家住,但你和修哥也是我沈家的孩子,你可别跟舅母客气。”   “哪里的话,若有什么麻烦,一定跟舅母开口。到时候舅母可不要嫌宁娘太烦哦。”宁娘故意装出一副轻松调皮的口气,徐氏看她这样也笑了起来,又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屋里的气氛总算好了不少。   外屋的丫鬟们又有人进来找徐氏,为着几样东西的摆设向她讨主意。徐氏便带着宁娘一同出去,拉她一起给自己出主意。宁娘一面和徐氏闲聊,一面帮着指点几句,原本有些空落落的屋子,很快便亮堂明丽了起来。   宁娘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借口让徐氏休息告辞出来,带着秋霁回了西湖月。修哥却是留在了随园里,和沈涵芝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午觉。   到了晚饭时分,二太太又派人去请了舅老爷一家一同用饭。二老爷带着舅老爷在外面正厅喝酒议事,二太太本想拉钱氏来作陪。钱氏却执意不肯,还说什么“你们小辈儿自说话吧,我这老婆子在场,没的说了什么让你们添堵。”之类的话。   二太太一眼就看出来了,钱氏是怕自己当徐氏的面忍不住刺自己。毕竟她身份尴尬,一句话说不好,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二太太也就没勉强,自己陪着徐氏在里屋开了一桌,顺便拉了几个女儿做陪。   几个少爷们则在暖阁里另开一桌,由朗哥这个嫡少爷相陪。修哥跟沈涵芝玩了一下午已然有些玩疯了,到了吃饭时分依旧嘻笑个不停。朗哥年少却稳重,只在一旁尽地主之宜,并不横加干涉。倒是文武两兄弟有点看不过眼,不时在一旁挤眉弄眼,那目光里显然藏了几分不屑。   沈涵芝眼睛尖,一早就看见那两人的做派,心知他们对修哥这个来路不明的弟弟必然小看,便故意借着给修哥布菜的机会,语带双关道:“你也多吃些,别整天病怏怏的,让人家以为你好欺负。”   修哥本来笑嘻嘻的,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滞,又变得有些瑟缩起来。他轻声冲沈涵芝道:“表哥,没有人欺负我。”   “你怕什么!”沈涵芝抬高了嗓门,“没有最好。便是有也没什么,只管来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沈涵芝是家中独子,底下只有一个嫡妹兼几个庶妹。自小受尽万千宠爱,一向在家中“作威作福”。妹妹们见了他总要让他三分,就是外头的同窗好友们也没几个敢惹他。修哥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他便总以大哥自居,不许任何人碰他一下。   如今修哥离他远了,文哥武哥当着他的面就敢这般模样,不难想像私底下他们会怎么对修哥。沈涵芝这番话明显就是说给这两人听的。   文武两兄弟也不是傻子,立马就明白了过来。武哥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表弟你尽管放心,这宅子里没人能动修哥一根指头。”   文哥立马接嘴道:“他整日里跟在四妹屁股后头,哪有人能近他身啊。表弟多虑啦。”   说完两兄弟都轰堂大笑起来。沈涵芝倒没立刻发作,斜着眼睛冷冷道:“表弟什么的可不敢当。我可不记得我们沈家有一门姓简的亲戚。”   这话说得很毒,毫不掩饰地讽刺了简姨娘是妾的事实。妾氏身份低微,算是半个奴婢,哪里能跟沈家高攀亲戚。连带着文哥和武哥也一并骂了进去。   两兄弟立马发作起来,武哥还只是怒目而视,文哥却已是性子躁得要动手了。   朗哥见状赶紧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了文哥。他年纪虽小力气却比自己大,文哥从来不是他的对手,被他硬生生地摁回了椅子里。他还想再骂几句,抬头却见朗哥面沉如水地望着自己,不由心里一颤,已到喉咙口的话硬生生就给吞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文哥自小虽脾气臭,却从不敢惹朗哥。一来因着他是嫡子,嫡庶终究有别。二来则是朗哥向来沉稳,虽然比自己小了两三岁,行为举止却从来胜自己一筹。文哥有时候很怕与朗哥目光对视,总觉得那双璨然的眸子里暗含着威严,竟有几分像父亲。害他每每一见之下就想低头,气势立马就弱了几分。   文哥既然不开口,武哥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朗哥又冲沈涵芝道:“沈家表哥难得来一次,多与修哥亲近亲近为好。往后想见面也不容易。”   这话又是在暗暗提醒沈涵芝,还是不要太给修哥竖敌的好。毕竟修哥要在陆家生活,他住个十天半个月也就要走了,罩得住他一时罩不住他一世。   沈涵芝是聪明人,立马嘻嘻笑地掩饰了过去,又跟修哥兄友弟恭起来,把另外三人晾在了一边。   暖阁里的一场争斗,就这么消弥于无形。二太太她们丝毫没有察觉到,依旧在那里谈笑风生。   徐氏扫了一眼在坐的几位小姐,目光最终落在了莹娘身上:“这五小姐性子真是沉稳,看得我好生喜欢。不像我们家莲娘,整日里如个泼猴,一刻都不让人清静。真是闹也闹死了。”   二太太听得她夸奖莹娘,面上自然露出了笑意,嘴里却谦虚道:“她也实在是太静了些。整日里不是习字便是绣花,连自己的房门也轻易不踏出一步。我总盼着她也吵闹一些,哪怕是惹我生气也好。”   “瞧您这话说的,姑娘家这般文静才好,将来走出去大方得体温柔娴静。二太太,不是我说啊,你可真有福气,有个这么好的女儿。”   徐氏一张嘴吧嗒吧嗒能说会道,直把二太太乐得两眼微眯,连带着看宁娘都顺眼了几分。一个劲儿地让人给徐氏布菜,催着她多吃一些。   徐氏胃口倒是不大,话却不少,赞完莹娘又去说萍娘:“二小姐今年也有十三四了吧?”   “十四了,过几个月便要十五了。一眨眼她也长成大姑娘了。”   “二小姐身量倒高,与我们家苓娘差不多高,年纪也相仿。可惜这次姑娘们都不曾来,不然她们两人见了,倒是有话说。”   徐氏先头说的莲娘是她的嫡出,用她来衬托莹娘好静,二太太很满意。她后头说的苓娘却也是妾氏所生,将她与萍娘相提并论,二太太更为满意。   宁娘听了一圈算是听出门道来了,自己这个舅母真可以说是聪明绝顶了,连嫡庶都分得如此之清,嫡女对嫡女,庶女却只配对庶女了。   萍娘听了心里大为不快,原本脸上客气的笑容,瞬间就淡了几分。徐氏却只当没看见,又换了个话题冲二太太道:“这儿本以为能见着老夫人的,不成想她老人家身子不好。回头我也该去请个安,毕竟从前也是一家人嘛。”   这下子,轮到二太太脸色不好看了。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作者有话要说:   ☆、殴打   晚饭过后,宁娘帮着二太太送徐氏回房。   徐氏想起方才提到陆家老夫人时二太太那难看的脸色,不由就乐了起来。她拍了拍宁娘挽着她的那只手,且行且说:“这老夫人也算是二太太的一个心病了。本想着来了陆家能见见她们婆媳同桌的场面,没成想却错过了。幸好现在老太太在,你在陆府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   老夫人和陆家两兄弟的事情,宁娘多少也听说了一些。知道她向来与长子亲近与次子疏离,偏偏两兄弟的官运却是倒了个个儿。二老爷在官场混得顺风顺水,封疆大吏做得风声水起,如今又升了京官儿,真是前途无量。   大老爷却是混得惨兮兮,听说从前还是靠着二老爷的关系在山东布政史司的织染局内,谋了个从九品的大使差事。现在一转眼连人都没了,大房也算是彻底败落了。   两相一比较,宁娘如果是钱氏,大概也要心生怨念了。大约因为如此,老夫人与二老爷一家关系一向紧张,从前宁愿跟着长子在山东吃苦,也不愿随着次子在浙江享福。如今不得不依附着二儿子过活,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   听说大老爷从前也不是这般落魄,这里面还有些弯弯绕。但具体是什么宁娘便打听不出来了。大老爷惹官司丢官的事儿家里没人会跟她说。她身边都是些丫鬟婆子,知道的东西有限。有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她们也不敢跟宁娘说。毕竟议论主子的私事,还是丑事,说不好是要丢性命的。   如今徐氏提了起来,宁娘也只能回一句:“如今我在陆家也挺好,舅母不要挂心。”   徐氏见她自始至终不肯说二太太一个“不”字,倒也有些奇怪。暗夜里,她借着两边廊下挂着的八角宫灯细细打量宁娘的脸孔。眉目依旧是那样的眉目,只是神情似乎变了很多。   从前的宁娘倔强清冷,对陆府有一切有着一种天生的不屑一顾。那样的性子虽然傲气,却讨不到什么好儿。如今的宁娘却是沉稳了许多,既不做小伏低,也不高高在上,似乎一切平淡如水。可是细品之下又觉得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她一点把柄。   没有弱点在身的人是最让人害怕的,徐氏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捏不住这个外甥女,明明近在眼前,可是一伸手却总是扑个空。她扔了那么多翎子出去,却是一个也收不回来,全像打进了一汪湖水里,只见着几圈儿波纹。   宁娘依旧慢悠悠地陪她走着,不肯多说一个字。徐氏也没再多耻什么,回了屋后留她喝了杯茶,便借口要休息让人送宁娘出门。   宁娘回到自己的西湖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听说修哥又跟着沈涵芝回了随园,当下就有些不悦,派白萱和绿意去把他接了过来,不轻不重地说了他几句,便赶他回秋夜雨歇息。   接下来的几日,二老爷整日里陪着沈舅老爷喝酒聊天,偶尔也去拜见一下同僚。二太太除了先前接了帖子的人家去应酬一下外,其余时间都留在家里陪徐氏。   宁娘看得出来,二老爷相当重视自己的舅舅,想尽一切办法来拉拢他。而舅舅呢,似乎也想借二老爷的势头更进一步。官场上的事情宁娘不懂,但她隐隐觉得,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底下的这些大小官员们,似乎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治国与治家一样。陆家这么点大,一个嫡子几个庶子的,都能闹得天翻地覆,更何况是皇家子嗣。在陆家争不到什么,最多是钱财上的损失。可在皇家要是争不到什么,最后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宁娘不关心这皇位最终由谁坐,却很关心陆家在这场博弈中的胜负。二老爷再混蛋,终究是她父亲。在这种女子不能独当一面的社会里,她必须依靠父亲才能活下去。父亲的好与坏,直接关系到她的未来,更关系到修哥的前途。   修哥到底年纪小,完全没考虑这种事情,只是每天与表哥玩在一处儿。他已经在家闷了太久,平时除了姐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得沈涵芝对他不错,他自然巴着表哥不肯放了。   宁娘这几日哪里也没去,有时候去徐氏屋里陪她聊天,更多的时候却是窝在屋里练字绣花。二太太已经说了,待舅舅一家走后便要让她和众姐妹一起去先生那里上课了。   读书她倒不太担心,字总还是认得几个的。虽说是繁体字,但她上一世也认了不少,想来不会出大洋相。   倒是她那一笔破字得好好练一练,免得到时候让人看出破绽。她已问过修哥,自己从前书读得并不多。小的时候在陆家也跟着先生上了些课,但后来因母亲重病她回家侍疾,这功课便落下了。   原本人人都以为她回家不过是一两月的时候,那时候她生母身体已然不行了。谁也料不到她竟能拖两年之久。宁娘也就跟着在沈家住了两年。   二太太大约巴不得她永远不要回来才好。至于二老爷……宁娘想到这里,对这个父亲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就是这样吧,不至于太疏远,可也永远亲密不起来。似乎他对每个孩子都是这样,除了朗哥让他上心一些外,其他几个都得不到他太多的关注。   宁娘与他接触越多,越明白自己这具身体当初为何要自寻短见。她大约也对这个父亲感到绝望,不愿意再回来受苦受难。   可她走了,宁娘却顶了上来,还得苦哈哈地继续熬自己,顺便替她照顾年幼的弟弟。   宁娘这几日除了习字,还为另一件事情苦恼着。若陆家的小姐只是念书的话她倒不着急,好歹也念了十几年书了,真本事没有,糊弄师傅那点本事还是有的吧。最令宁娘烦心的,还是这绣花课。   宁娘上辈子别说绣花,连扣子都不会缝。听说陆家女儿们五六岁便开始捏针学女工,如今她长到十二岁,即便中间少上了两年课,那前头也至少上了四五年了。四五年的功夫,也足够一个女孩子学绣个荷包手帕什么的了。   可现在的宁娘对刺绣真是两眼一抹黑,连针都捏不太好。她从前在杭州的时候也向银红讨教过,推说自己太久没摸针线从前的东西都忘光了,让她教自己几招。   银红的针线也做得不大灵光,但基本的东西还是会的。她为人单纯,没看出宁娘哪里不对,只老老实实把自己会的那些全都教给了宁娘。   宁娘跟着学了几天捏针打眼儿缝边角,虽然十指扎了好几个血窟窿,总算是把这刺绣的基本手势给学会了。   可光会这个没有用,萍娘年纪最大,必定记得自己会些什么。若到时候先生考问起来她连朵花都不会绣,少不得要受她一顿嘲讽。   那一日她正拿着块帕子发愣,不知该怎样在明纸上描花样,又怎么在帕子上把那花样绣出来。二太太新买的小丫头陪在一旁,见她眉头紧皱的模样,讪笑道:“奴婢没怎么学过针线,从前学的那些也都忘光了。”   “没关系,我自己再琢磨琢磨。”宁娘嘴里这般自我安慰,心里到底也有些着急。也不知能不能找几本关于刺绣的书来让她恶补一下。   她们一主一仆靠在窗边发愁,春晴捧着碗甜梨羹进来给宁娘暖肺,一见之下便笑了起来:“小姐可是为刺绣的事情发愁?从前小姐便最烦拿针线了,每次先生布置下了功课,回来总要找秋霁帮忙。”   小丫头立马凑趣道:“哎呀这敢情好。小姐不用愁,咱们找秋霁姐姐来帮忙,一准儿行。”   说着便一溜烟跑了出去,把正在招呼小丫鬟洒扫院子的秋霁给拉进了屋里来。宁娘见了秋霁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得麻烦你教我几招了,我这几年没怎么动针线,从前先生教的那些全给忘了。”   秋霁自然没有二话,立马端了个圆凳坐到宁娘身边,手把手地教了起来。宁娘虽然笨手笨脚,幸亏有银红之前指导过,加上秋霁由浅入深地解释,一个时辰的功夫竟也摸着了些门道儿。   春晴和小丫头也凑在一旁儿看热闹,一时间屋里主仆四人其乐融融,倒是难得地喜庆。偶尔宁娘绣错了,总要懊恼地哀嚎一声,其他几人便立马开解她,倒把她搞得不好意思起来。   下午的时光转眼即逝,眼看太阳西斜,又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修哥身边侍候的白萱突然匆匆走了进来,连礼都来不及行,略显慌张地道:“小姐不好了,沈家表少爷和五少爷打起来了。”   宁娘正往帕子上扎针,听到这话手一抖,那针便刺穿绸布,直直地扎在了她的食指上。她疼得嘤咛了一声,却顾不得查看自己的手指,急急问道:“这怎么一回事儿,你把话说清楚了。”   白萱便简短地说了经过。大约是修哥午睡起来了同沈涵芝在后园里玩,沈涵芝不知怎的有事走开了片刻,回来后便见修哥正坐在花坛边抹眼泪,小腿处擦伤了一片正在流血。   朗哥蹲在他身边,像是在给他处理伤口。沈涵芝上前冶金部,修哥满脸是泪,只说了一句“哥哥推我”,沈涵芝便立马发作,直接把朗哥推倒在地,随即两人便扭打了起来。   宁娘边听边随白萱往后院走去,听到最后忍不住小声抱怨道:“表哥的性子怎么这么躁,也不问清楚便动手。”   白萱紧张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紧紧地跟在宁娘身边。后园离着并不太远,就夹在西湖月与随园之间。两人走了没多久,还没穿过最后一道垂花门,便听到绿意略带哭腔的声音:“两位少爷快别打了,别打了。”   宁娘快走几步冲进园内,一见眼前的场景简直就是啼笑皆非。这哪里是沈涵芝和朗哥在打架,这分明就是沈涵芝单方面殴打朗哥!   沈涵芝本就比朗哥大了两岁,又随父亲沈佩宜长得人高马大。他整个人扑在朗哥身上,一手摁着朗哥的胸口,一手胡乱挥拳。朗哥虽自小习武,到底输在力量不够。对付文哥这种不成器的还行,碰上沈涵芝这样疯狗型的打法他却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他还懂得自保,两手挡在面前。沈涵芝看着出拳又多又猛,却没几下能打得中,多数都让朗哥给挡了回来。偶尔朗哥也会反击一两下,竟还打青了他的一只眼睛。   沈涵芝越打不着就越生气,越生气就越不愿放手。修哥已经在旁边哭得快晕过去了,绿意急得直跳脚,几次想要冲上去拉人,终究还是不敢。一看到宁娘进来,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般,急急地冲了过来。   宁娘立马挥手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话,转头吩咐白萱去园门口把风,自己带着绿意上前,眼见四周无人,直接出手就去抓沈涵芝的双手。   沈涵芝正打得兴起,冷不防多进来两只手把他吓了一跳,他那只便停了一下。绿意见状赶紧去拉他,宁娘则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去扶地上的朗哥。   沈涵芝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一把推开绿意又要上前动手。宁娘有些急了,冲到他面前大声喝道:“表哥你快住手,若被舅舅知道了可要有大麻烦了。”   沈涵芝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自己的亲爹。宁娘这时候祭出沈佩宜来,总算把他喝得清醒过来。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咬牙恨道:“是他先推倒修哥的。表妹你自己瞧瞧,修哥腿上的伤到现在还在流血。”   修哥这会子只顾得上哭,任由沈涵芝把自己推到宁娘面前。宁娘见修哥确实伤了腿,不由有些心疼,可嘴上依旧道:“即便修哥伤了腿,表哥你也不能动手打人。修哥的腿伤怎么来的你问清楚了吗?”   “自然是问了。修哥说是他推的!”沈涵芝一指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朗哥,目光里双喷出杀人的火焰。   宁娘还欲再说什么,得了信的徐氏已是匆匆赶到。她一见眼前的场景不禁吓了一跳,特别是看到儿子的乌眼青,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事情的大概她也听说了,宁娘让春晴给她报了信,为的就是怕自己劝不住沈涵芝得由她出面。徐氏本还担心儿子在陆家动手会有麻烦,可一看儿子受了伤,母爱立马泛滥,又不能指责朗哥什么,只得憋了一肚子的气把沈涵芝带回了随园。   宁娘看着嘴角还在流血的朗哥,想要说几句抱歉的话。朗哥却只是擦擦嘴角,不待她开口便闪身出了后园的垂花门,步伐快得宁娘喊都喊不住。   宁娘只得带着受了伤的修哥回了西湖月,回去的一路上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事,到底瞒不瞒得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罚跪   这件事,终究还是没能瞒下来。   还不到吃晚饭的功夫,二太太就已经知道了。   朗哥脸上带着伤,怎么着也瞒不下去。他虽擦了血迹,嘴角却肿了一大块。这一拳是沈涵芝最初打的那一拳。那时候朗哥没有防备,让他结结实实打在了嘴角边,不仅唇角有微微的撕裂,就连左边的几颗牙齿都有些松动。   他摸着发疼的半边脸颊,心里也不免有些好气又好笑:“这个沈涵芝,脾气怎么这般大。”   他的贴身小厮二喜急得头都大了,自己没照看好五少爷,让他给人打了,回头太太问起来,自己一定没好果子吃。挨打挨骂都是小的,最怕的就是二太太一个火起,直接就把他给撵出去了。   他本想开口求朗哥帮他求情,可话还没出口,朗哥便被二老爷叫了去。   二老爷本是陪着沈佩宜去与同僚吃酒,两人一同兴致颇高的回府,却同时听到了儿子们打架的消息。二老爷当场火便“噌”地冒了起来。   这事儿若是换了文哥武哥,他还未必有这么大火。那两个儿子不成器他是知道的,原本也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可如今出手的竟是他最重视的儿子,怎能不让他光火。   一户人家要开枝散叶百年兴旺,子嗣是很重要的,尤其要有几个出息的儿子才是。自打朗哥出世便一直聪明伶俐进退有度,二老爷已将光耀陆家的所有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   朗哥自小聪慧,习武学文从来不曾令他失望,几乎没犯过什么错处。如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客人给打了,二老爷如何能不生气。   他甚至不待二太太身边的朱砂把话说完,直接便喝人去把朗哥叫来他书房,一面又向沈佩宜告罪。沈佩宜也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有些挂念唯一的儿子,与二老爷客气了几句便匆匆回了随园,去看沈涵芝的伤势。   朱砂一见情况不妙,赶紧回去向二太太说明。二太太一听之下气得当场厥倒。她原本派朱砂去向是想找二老爷出面为儿子讨个公道,没成想倒害了儿子。二老爷立马还让人传了话来,说让二太太在屋里等着他,不许她出院门半步。   二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始终不敢踏出屋门一步。二老爷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平时看着不难说话,发起脾气来却是谁也拦不住。她若不去劝或许还好,朗哥挨几句骂便也算了,若是出面去求了,少不得要被二老爷拿“慈母多败儿”这种话来堵她,十成十朗哥还得受更多苦。   可二太太到底还是把二老爷给想浅了。即便她没去求情,朗哥还是被二老爷不由分说狠狠骂了一通,然后被赶到了书房外头的青石地砖上罚跪。   朗哥自小出生后还没受过这样的罚,陪着他的二喜看得冷汗直冒,几次想去向二太太通风报信,都让朗哥给拦了下来。   似乎所有人都在为他着急,只有他自己淡然处之,丝毫没觉得受委曲。他甚至没向二老爷分辩半句,没提自己全程挨打的事实,也没提本不是他推倒了修哥。   二老爷正在气头上,自己说什么都会让他看作是狡辩,倒不如事后再慢慢分辨。事实是怎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朗哥在书房前头淡然地罚跪,宁娘却在西湖月里急躁地走来走去。修哥腿上的伤已经上了药包扎好,大夫来看过了,说没伤着筋骨,宁娘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修哥哭了一阵也累了,竟趴在宁娘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宁娘没法子,只得待他睡醒了,才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问清楚了。   修哥自知惹了大祸,说话声音怯怯的:“……我本在那里玩得好好的,是二哥路过推了我一把。绿意扶我在花坛那边坐,五弟来了,说要给我上药。后来表哥又来了,我刚说了一句他便动手打了五弟,我,我拦不住。”   果然让宁娘猜中了,她早就猜到此事必有蹊跷,没想到竟是文哥惹的祸。今日亏得是朗哥忍了下来没把事情闹大,若是换了文哥,只怕会跟沈涵芝打个天翻地覆。   “你既说了,为何不把话说清楚?你可不止一个哥哥。”   修哥有些懵了,纠结道:“可是朗哥不是我哥哥呀。”   宁娘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居然也跟沈涵芝一样犯起浑来。一直看朗哥长得高大修哥瘦小,就总忘了他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想必沈涵芝也一样,一听“哥哥”两个字,又见朗哥在一旁,想当然的就把他当成了修哥的哥哥。   宁娘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又冲绿意道:“你怎么不跟着解释一下?”   绿意本就担着心,此时更是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奴婢想说来着,可表少爷出手太快,奴婢拦不住。奴婢当时又担心修哥,不敢上去拉架……”   “起来起来,别动不动便下跪的,我没怪你的意思。”宁娘虚扶了绿意一把,又咬咬牙吩咐白萱,“你扶着修哥陪我去父亲那里走一趟,这事情必得说清楚了,没的让朗哥白受了冤枉。”   修哥虽然有些怕,但也觉得应该把事情说清楚。他虽则胆小却不喜欢看人受冤枉,更何况朗哥待他们姐弟不薄,平日里没少护着自己。   他听得姐姐这么说,赶紧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由白萱扶着一瘸一拐向二老爷的书房走去。   此刻天已是大黑,秋霁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宁娘和白萱一边一个搀着修哥。草木从他们身边飘过,远处院落里点点灯光闪烁,偶尔一阵风吹来让人不寒而栗。整个陆家大宅,就像一头野兽已然进入了梦乡,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慑人的危险。   白天不觉得,夜里走的时候,宁娘真觉得有些害怕。就像这会儿前去见二老爷是个未知数,她突然发生自己的人生也是一个未知数。一切事情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宁娘搬进这家这么多天,还是头一回去二老爷的书房。幸亏秋霁识得路,几个人小心翼翼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书房门口。   二老爷的书房离二太太的正院不算太远,宁娘路过正院的时候,见里面灯火通明,支起耳朵却听不到半点响动,心里不由打起鼓来。二太太被二老爷暂时禁足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原本以为二太太此刻必定要发一通脾气,却不想半点动静也没有。   越是安静越让人觉得心惊。   宁娘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踏进了垂花门。二老爷的书房占地不大,白日里有小丫鬟打扫整理,这个时候却只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守着。   那小厮一见有人来,一溜烟儿便跑了过来,就着秋霁手里的烛光看清了来人,赶紧给宁娘行礼:“小的见过四小姐四少爷。这么晚了,四小姐有事儿?”   “父亲在里面?我有事儿要找父亲。”   那小厮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老爷这会儿有事儿,四小姐不如明日再来吧。”   宁娘透过那小厮的肩膀向门里望去,远远地就看见书房门前跪着一个身影。她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道:“谁人跪在那里?”   “是五少爷。”   方才春晴出来打听消息,可没打听全乎。只知道朗哥让二老爷叫进了书房骂了一顿,却不想大晚上的竟在这里罚跪。更深露重,朗哥的背影在稀疏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沉重起来。   宁娘顾不得再与那小厮多说什么,绕过他直接进了园子。那小厮赶紧追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朗哥身边的二喜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她:“四小姐来了。”   二喜本陪朗哥跪着,方才听得垂花门那有说话声,就忍不住张望了一下。他这一说话倒把原本闭目凝神的朗哥给吵着了。朗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烛光下,宁娘一身素雅地走了过来,裙摆随着走路的步伐微微翻动,像是被风吹皱了一般。   朗哥没料到她会来,一时竟有些看呆了。宁娘径直走到他身边,抱歉地解释道:“今天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修哥了,是他没把话说清楚,害五弟你受了委曲。我现下就去找父亲把事情说清楚。”   二喜闻言大喜,正想要说点什么,就听自家少爷淡淡道:“不用了,外头风大,四姐快带四哥回去吧。”   “少爷!”二喜可急了。朗哥在这里跪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夜里的风是真凉,说不定还会降霜。再这么跪下去,非跪病了不可。   宁娘也急了:“这事本不是你的错,我是一定要说清楚的,不能让你受委曲。”说着她伸手拉了修哥,快走几步就要进屋。   “四姐!”朗哥唤了她一声,同时伸手去拉她。宁娘当时站在他左边,夜太黑看不清楚,他左手一伸没计算好距离,好巧不巧地就拉住了宁娘的右手。   宁娘被他拉得微微打了个趔趄,倒是有些愣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朗哥,借着二老爷书房照出来的光亮,才算把朗哥给看清楚。   吹了这么久的夜风,朗哥的脸色有些发青,但精神依旧很好,一双凤眸比之平常更添了几分光彩。他的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与平常过于精致的漂亮有些许的不同。   之前宁娘总把他当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想着他长大了或许会成为潘安宋玉一般的人物。可今日却感觉大有不同。这个只有八岁的少年,脸上已有了成年男子才有的果断与凛然,明明年纪比自己小不少,却给人一种可以信任的感觉。   宁娘明白了,朗哥是想自己把事情扛下来。如果他承认推倒了修哥,那么二太太大约不会迁怒于他们姐弟。可若是自己把真相说出来,二太太到时候必定会对修哥不满,沈涵芝又是她母亲的娘家人,到时候他们姐弟少不得要在二太太心里又添一笔。   朗哥是为自己和修哥好,可是自己又怎么能白白受了这恩惠?   宁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直到手上传来冰凉的感觉,她才惊觉自己的手被朗哥握在手里。她赶紧把手抽了回来,悄悄掩在了裙褶间。   刚才的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看那两个小厮的表情,只怕都没有看到,多半以为朗哥不过拉到了她的衣袖。只不知白萱和秋霁如何。虽说她跟朗哥是亲兄妹,朗哥年纪又比她小,但毕竟男女有别,在二老爷书房前竟拉了手。虽说是无意的,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了。   好在白萱和秋霁都是自己屋里的,自己若传出坏名声去,她们也得不到好,自然不会多言。此刻宁娘更在意的是,究竟要不要向二老爷把话说明。   就在宁娘进退两难之间,身后竟传来了沈佩宜的声音:“宁娘,修哥,你们在这儿?”   宁娘回头一看,果然见沈佩宜朝自己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打了焉的沈涵芝,一副刚受了教训的模样。   看来舅舅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宁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沈佩宜上前几步,要去搀朗哥起来,放柔了声音道:“世侄啊,这次全是你沈表哥的不是。你赶紧起来,我这就去跟你爹把事情说清楚。这小子实在太混,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沈涵芝有些郁闷地撇撇嘴。方才在随园的时候,他已经挨了父亲不少骂。他原本还不服气,修哥都说是哥哥推了他,自己替他出气又怎么了。再说他也挨打了,眼睛到现在还疼着呢。   沈佩宜最见不得儿子这种犟驴脾气,抄起手里的书卷就砸在了他脑门上:“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话都听不囫囵。修哥怎么说来着?他说是哥哥推的他。那朗哥是他什么人!那是他弟弟,你怎么连这都分不清?”   徐氏本还心疼儿子,觉得丈夫下手太重,听到这话不由得也埋怨起来:“你也真是的,这哥哥弟弟也分不清的。先前来的时候不都同你说了,修哥排行第四,朗哥排行第五,你怎么就搞岔了呢?”   沈涵芝摸着被砸疼的脑袋,也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想岔了。修哥那么瘦小,怎么看也是个弟弟。我当时气糊涂了,没搞清楚拳头就下去了。行行行,我去向他赔礼,让他打回我便是了。”   他话虽这么说,可这会儿见了朗哥,那道歉的话却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这么直么愣登地站在那里,表情多少有些尴尬。   朗哥倒是一副淡定的表情,跪久了脸色不算太好,额头上也沾了些露水,但整个人依旧眉目清爽,身形挺拔,丝毫不见落魄样儿。   就在这尴尬时刻,书房门突然从里面打了开来,二老爷想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匆匆迎了出来。他刚想要说点什么,得了信的二太太已由徐氏陪着冲了过来,一张脸虽说没有哭得花容失色,但神情多少有些难看。   小小的书房门口,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宁娘拉着修哥缩到了一边,只想当个透明的布景。二太太满目含怨地望了二老爷一眼,刚想要开口,却听见后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二小子,你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你跟孩子置什么气儿!”   作者有话要说:   ☆、老姑娘   也不知是谁多嘴,竟把这事儿捅到了钱氏那儿。   老太太一露脸儿,在场的人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沈佩宜一家。到底是沈涵芝的错,在人家家里坐客,还把人给打了,说出去也不好听。   老太太由人扶着走了过来,径直绕过了一干人等,直接走到了朗哥面前,扯着他的手往沈佩宜面前拉,一脸严肃道:“都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沈家世侄莫怪。”   沈佩宜连连摆手,恭敬地拜了下去:“老太太这般说,真是让沈某无地自容。此事皆是小儿之错,我此刻便让他向五少爷赔罪。”一面说一面揪过不争气的儿子,厉声道,“还不快向五少爷赔礼。”   沈涵芝本就是来道歉的,见朗哥因他无辜罚跪了半天,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当下便收起平日里不正经,难得一脸认真,向朗哥鞠躬赔礼。朗哥受了他的礼,也回了一礼,两个年轻人当下都把这事儿给放下了。   二老爷和沈佩宜的脸色都有些尴尬,书房前拉拉杂杂挤了这么多人实在难看,二太太脸上的泪痕还未全抹去,愈发显得场面混乱。沈佩宜到底是客,当下便拉着妻儿告罪,先前回随园去了。   二老爷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拉着钱氏说了几句,又吩咐人送老太太回屋。其余人等也各自散去,回了自个儿的宅院。   宁娘领着修哥往西湖月走,走到半道儿看天色已晚,修哥又伤着腿,便转头吩咐白萱:“今日你带四少爷回去。”扭头又看修哥,“你今夜先好生休息着,明日打母亲那儿请安回来后我再与你说话。”   修哥本想撒几句娇,但看姐姐脸色不睦,心里不由有些害怕,便听话地点头,由白萱扶着回了秋夜雨。   宁娘回屋后辗转了一夜,今日之事历历在目,一遍遍在脑中回放。猛然间想起与朗哥不经意间地触碰更是心烦意乱,在床上翻转了无数次才勉强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她照例要去问安。先是去了钱氏那一头,老太太借口昨日里吹了风身子不爽利,把人都赶了回去。宁娘转头又去了二太太处,没想到这婆媳二人竟是心有灵犀,二太太也说夜里受寒略有不适,免了众人的请安。   宁娘倒也无所谓,既是无事便跟修哥去了秋夜雨,将昨夜本未说的话好好与修哥说道说道。   修哥长到如今这副性子,母亲少不得要负些责任。虽说家境优渥男子娇养些也无妨,但也不能养得比女子都不如。如今放眼陆家两房上下,除了琳娘年纪小略显腼腆外,竟是修哥最是文弱了。   昨日之事换了其他几人,不过是一句话说清楚的事情,他却只顾着哭,将一件小事生生拖成了大事。宁娘虽不是他亲姐,却也觉得得替这具身子好生管教他一番。他这性子若再不改改,日后只怕不是连累他人这般简单了,连自己能不能护周全都说不准了。   修哥见姐姐依旧是昨日那副严肃的脸孔,心里不由惴惴。想着姐姐一向疼爱自己,与其惹她不快倒不如自己先行认错的好,于是在让人上了茶之后便主动开口道:“姐姐,昨日之事皆是我不对,我以后不敢了。”   宁娘没有动那碗茶,依旧维持着淡漠的表情:“你知自己错的何处?”   “我,我不该向表哥告状,害他动手打了五弟。”   宁娘摇头:“你与表哥说这些还在其次,但修哥你要记住,往后若想说什么,便要说清楚。你昨日那话若是换成‘二哥推我’,即便表哥依旧恼怒,事情至少不会无法收拾。你当时一味只顾着哭,既不解释也不拉架,闹成现在这样父亲与舅舅脸上都无光。”   修哥站在那里低着头听训,一句辩解也不敢。事实上宁娘说的都对,他心中服气也不想辩驳。仔细想想确实如此,昨日之事他本可以挽回,当时若是他上前将两人拉开,将事情的原由说清楚,或许可以避免后来发生的一切。   怪只怪他太过懦弱,一时伤心便顾不上别的。修哥生怕姐姐真的恼他,立马接嘴道:“从今往后我必定记着姐姐的教训,再也不敢如此了。”   宁娘不由长叹了一声:“你是我亲弟,我自是护着你的。但你也要明白,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护你一世的。你如今已十岁,不再是黄口小儿,须知许多事祸从口出。有些话不说清楚比不说更坏事儿。遇事便哭是最不高明的手段,你往后一定要记着了,无论心中多么委曲,轻易不要掉泪,那只会让人看轻你。长辈跟前有委曲得受着,兄弟姐妹之间若有误会便要说清楚,尽早将误会解除,若要害别人为你受苦。”   修哥连连点头,一脸听话的模样。宁娘看了心头一软,却还是咬着不松口,继续提点他:“昨日之事你不说全错,却也有不对之处。回头你去找五弟,向他赔个礼。五弟性子良善不会与你计较,但你也不能全当不知。他因你跪了几个时辰,你当有所表示。从今往后你须记得,如今这是陆家,不是沈家。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平日里太忙顾不上你我,便是舅舅舅母也只是小住,护不住你一世。姐姐终有一日也要与你分开,你却要在陆家过一辈子,将来的路如何走,你要心中有数。”   这番话的前半部分修哥听得明白,后半部分却有些懵懵懂懂。但宁娘的意思修哥已然明白,他确实不该再像从前那般,仗着有母亲舅舅疼爱而不懂人世。如今的陆家形势越来越复杂,大房二房凑在一块儿过,兄弟姐妹这般的多,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要惹祸,实在是不能不小心为上了。   “姐姐的话我记下了,往后必定小心,不敢再任性了。”   宁娘很满意今日的谈话,说到最后时她突然想起湖蓝的事情来。她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修哥,好让他更为警惕。但寻思片刻后还是决定暂时压下不提。这事太残酷,只怕修哥一下子接受不了。他今日刚要学着成长,不能一下子下猛药。若是将他打击得从此再无斗志,只怕反倒不妙。   姐弟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儿,宁娘便领着春晴出来了。往后这秋夜雨她也不能多来了,他们虽是亲姐弟,但毕竟年岁日长,到了要避嫌的时候了。实在有话要说,便让丫鬟们传吧。只是到了这时,她才深觉自己竟没有一个心腹之人可用。   春晴、秋霁,还有银红,这几人究竟哪一个才值得自己完全信任呢?   沈涵芝殴打朗哥的事情总算是压了下去。沈佩宜一家第二日便启程告辞了。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也不好在府里继续待着,二老爷也觉得强留他们未免尴尬,便让二太太准备了几色礼物送去,两家人暂时别过不提。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陆家在京城也算是扎下根来了。宁娘的生辰在六月,二老爷本说两年多未见,今年要替她好好操办一下。谁知事有不巧,五月里皇上竟是驾鹤西去,国丧当前,谁也没心思再提宁娘的生辰,她那一日只吃了碗寿面,便算是悄无声息地长了一岁。   先帝驾崩,宁娘本以为三位王爷必要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未曾想慬王与怡王先前闹得欢腾,临了却是个软壳蛋儿,既不折腾也不闹事儿,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慎王于是顺利上位,成为新帝,定国号为天同,来年便是天同元年。   因着国丧,二老爷二太太虽初入京城,却也只得推了无数应酬,整日里枯坐家中。京城显贵人家多也蛰伏不动,观望着朝堂的局势。   新帝即位便宣布守丧三年,立后之后待三年孝满再提。满朝文武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不由沮丧连连,原盼着借选秀之名能往皇帝身边塞几个自己人,这下子倒要苦等三年了。   三年对女儿家来说意义重大,此刻年纪尚轻的姑娘,三年后却已少不得要出嫁了。皇帝倒也不是无情之人,虽是自己不娶妻,对民间百姓却不苛刻,只下令禁婚嫁一年,一年后百姓间便可自由成婚。   春晴她们几个丫头聚一处说起这个事儿,便有人感叹:“这皇帝老儿的日子倒还不如百姓家。三年后选秀,多少姑娘家都要错过了。”   “幸好民间只禁婚一年,若也等三年,真要将人拖成老姑娘了。”   宁娘听她们在那里说嘴,只是低头绣花浅笑。她们嘴里说的老姑娘是谁宁娘心里也清楚。萍娘跟自己差不离日子过生辰,如今已是实打实的十五岁了。三年后的选秀她必是赶不上了。虽说当今圣上年纪与她相仿,但三年后皇帝十八岁正是春风得意时,对萍娘这样的闺阁少女来说却已是耽误了。   萍娘如今必定也有些急了。一年禁婚令满后她便是十六岁,若是二太太有心拖到那时再与她说亲,好人家早已让人挑走了。到时候高不成低不就的,只怕真会生生窝心死。   萍娘此刻的心情只怕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加快节奏了,得想办法让男主赶紧出来了,不然朗哥就要抢光所有风头啦。 ☆、争宠   萍娘如今的日子确实不太好过。   先帝驾崩,她被生生拖了一年。以她对二太太的了解,这一年她定会以国丧为由不为自己说亲。待到一年后她已十六岁,差不多人家的姑娘在她这个年纪早说定亲事了,能与她年纪相配的少年俊才也都被人定下了。轮到她挑挑捡捡的不过是些被挑剩下的。   萍娘虽是庶出,但自小在老太太那儿养了几年,一向自视甚高,总盼着嫁入高门大户当豪门少奶奶。即便嫁不成嫡子嫁个次子也是好的。   本来父亲升任京官她还觉得自己的小算盘有了着落,京城官员既多,皇亲勋贵更是不少,她又是长女,父亲母亲为了后面的妹妹们好说亲事,也不会随便将她许了人家。可如今被先帝这么一闹,她倒生生被耽误了。   简姨娘已从杭州赶了过来,如今跟萍娘一道儿住在花前饮,这几日也是愁得跟什么似的,不住埋怨道:“我从前便与你说过,莫与太太不对付,你偏不听我的,总是仗着老太太宠着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如今倒好,你这婚事真是叫人心焦。”   “姨娘何苦来说我。”萍娘气得直跺脚,“从前你与母亲不也是势同水火,还撺掇着祖母养了我几年。如今倒埋怨起我来了。这几年我可是没少讨好母亲,一直听你的话做个乖女儿。可现在你看,不是一样落不着半点儿好。”   简姨娘还抱着一线希望:“唉,话也不能说死了。如今太太也没表态,我看她对你倒也还好。宁娘姐弟一回来,她也顾不得找你麻烦,这对你是桩好事儿。怪只怪国丧来得太快,我本想趁着这段时间将你的亲事定下来,没曾想……”   没想到先帝没撑过去,说死便死了。简姨娘搅着手里的帕子,坐在那儿直叹气:“唉,我原先还想着,即便因着国丧不能说亲,皇上他总要选妃的。咱们家的姑娘,若真是选秀,那必定是要送选的。你的年纪与圣上相仿,若是能进宫倒也不错。”   “姨娘现如今还说这种话。皇上三年后才选秀,若等到那时我都十八了。真中了倒还好说,若是不中要说给谁去,落选的秀女,年纪还这般大,只怕京城没一户人家会要我了。”   萍娘倒没被宫里的荣华富贵冲昏头脑。早几年小的时候她也曾做过当宫妃的美梦,若那时先帝驾崩,皇太后为皇上充盈皇宫选秀,她倒还能搏上一搏。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这便是命吧,注定她陆婉萍与皇宫无缘,强求也没用。   简姨娘看着女儿喜怒皆形于色的模样,不由暗自叹气。自己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她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吗?说话口无遮拦,出身不高心气儿却极高,这样的脾性怎么能入宫。宫里的女人那都是人精儿中打滚出来的,随便说句话都透着邪性儿,手段心机层出不穷。萍娘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只怕入宫不出三年就让人吃得尸骨无存了。   简姨娘也不贪心,宫妃看似风光内里苦楚,她也舍不得女儿受这份罪。只盼着她嫁个不错的人家,夫妻和睦日子顺心也就是了。   可这不错的人家在不同人的心里有不同的定义。二太太自然不愿萍娘高嫁,即便嫁了个看似风光的,内里最好也有一堆说不完肮脏事儿。她可没忘记从前在简姨娘那儿受的气。她刚进陆家时老太太就看她不顺眼,她既没有丰厚的嫁妆又是个继室。简姨娘仗着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又是二老爷身边的老人,可没少给她下绊子。   要不是自己后来生了朗哥和莹娘,只怕简姨娘还得在自己头上做威做福好些年。   所以二太太的想法很简单,萍娘是得嫁,但不能让她嫁得太痛快。最好找一户外表光鲜内里破落的人家,既全了二房的脸面,又报了当年的私仇。   如今先帝刚刚故去,自是不能说亲,她也乐得清闲一年。反正莹娘年纪还小,此刻慢慢相看也来得及,其他几个女儿她哪里愿意操心,借口国丧不宜出门,整日里把人圈在家里读书习字。   宁娘对于不能出门没什么意见。古时代女子名声比命还重,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愿随意出门惹事生非。万一做了有损闺名的事情,那可是影响一辈子的事情。故她来了京城之后,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一副闺阁淑女的做派。   远在杭州的姨娘家仆们也都一并来了京城。简姨娘来的时候其他几位姨娘也都一并来了。曹姨娘四月里临盆,生了个闺女,大老爷赐了个茗字做闺名。陆家茗娘排行第七,还只是粉嫩嫩的小娃娃。   大老爷谈不上高兴不高兴。他儿子女儿一大堆,对这个小女儿并不重视,也不过就是同二太太一道给了份见面礼,又去曹姨娘那儿过了几夜以示宠爱,剩下的事情全都推到了二太太身上。   倒是梅姨娘的到来让太平许久的二房又起了点波澜。原先在杭州的时候,梅姨娘仗着年轻漂亮,曹姨娘又有了身孕,一向是独霸专宠,很是嚣张了一段日子。没成想来了京城一看,承霞两姐妹仗着地头熟占先机,已然霸住了二老爷的心。   梅姨娘才专宠没几天,自然不乐意让人分了宠爱去,是以刚来京城时可是作了好几天。一会儿装头疼,一会儿装肚子疼,整天变着花样骗二老爷去她房里。二老爷虽然对承霞两姐妹还有点新鲜劲儿,到底奈不住梅姨娘日日纠缠,便去她房里过了几夜。   这一下可不得了,承霞两姐妹得了个劲敌儿,自然也是卯足了劲儿地想法子抢人。于是乎二房实实热闹了好些天,几位姨娘天天妖蛾子不断,看得底下人都跟着乐呵了不少日子。   二太太对此情景相当满意,突然觉得那两姐妹也没那么惹人厌烦了。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与两姐妹虽做不成朋友,但也乐得看她们两方斗得你死我活。   二太太闲暇间只顾处理自个儿的事,打点曹姨娘与小婴儿的住处,又拨了一堆丫鬟婆子过去侍候她们,又让人收拾了宅院安置几位姨娘。原本有些人丁稀疏的新宅子,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宁娘的西湖月里也是少见的喧闹。银红她们几个都从杭州过来了,春晴秋霁总算能歇上几日了。丫鬟小姐们多日未见,自然有不少话要说。宁娘少不得说了些他们一路过来的遭遇,银红等人也将路上听到的一些事情都说给众人听。   嫣红在这几人里年纪最小,性子却最活泼,来京城没几日就打听着了一件大事情,兴冲冲地与宁娘说悄悄话。   “听说先前小姐们在济南住的那宅子让人给抄了,您猜怎么着,那宅子下竟全是密室,里头藏了好些个金银财宝,还有不少西洋运来的火器,什么火铳火炮什么的。幸亏小姐走得急,若不然还不得让人困死在宅子里。”   宁娘听了不由大奇,看看屋里没旁人,便悄声道:“怎会有这种事情,你这是从何处听说的?”   “来京城的路上不少人都在讲这个事儿。说那宅子是前朝王爷的私宅,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前朝余孽看中了那宅子,就拿它底下的密室藏东西。听说抄了那宅子时还大开杀戒,杀了不少人呢。”   宁娘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两个密室里的男人。不知他们如何怎么样,是不是也被官兵围剿性命难保。那个戴着半边面具只有匆匆一瞥的男子,难道就这般命丧黄泉了?   嫣红见宁娘不说话,以为她被吓着了,赶紧安慰她道:“小姐放心,这事儿已过了。听说济南的流民也都安置了,原来那批余孽非但抢了王爷的私宅,连附近的村落都给占了。济南的总督巡抚听说也都给撤了职。皇上将他们办了重罪,已经杀头了。”   嫣红说得虽然粗浅,但内里的信息却令人震惊。新帝刚刚登基,满山东的封疆大吏都给办了,可见这事情非同小可。可嫣红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前头她说的事情或许百姓间还会流言纷纷,前朝余孽什么本不是好东西,流民这么多瞒也瞒不住,说向句也不会有人在意。但后面这些事情显然并不是普通人会知道的,封强大吏的去留岂是儿戏,又同容人随便议论。   宁娘瞪了嫣红一眼,沉声问道:“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莫要胡说。”   “是老爷身边的小厮来俊说的,奴婢不曾胡说。”   宁娘用食指挡在了唇边,脸色凝重示意嫣红:“这事儿往后你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说知道吗?往后前院你别去,老爷身边的人一个也别接触知道吗?”   嫣红看宁娘脸色不好,忙不迭地点头。宁娘又问她:“除了我这儿,你还同谁说过这话?”   “奴婢谁也没说过,以后再不敢说了。”   “这便好。朝堂大事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以后在这个家里你只管低头认真做事,少说话,记住没有?”   嫣红也有点后悔,不该听来俊胡吹牛的。她到底年纪小,当时听了也不觉得什么,回头还来跟宁娘邀功呢,现在让宁娘这么一唬,心里不由害怕,脸色顿时煞白。   宁娘看她这般模样,知道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接下来的几日她一直留意着府上的动静,没发现有什么流言传出来。想来这个来俊是看上了嫣红,想与她套近乎,才拿从二老爷那儿听来的事情献殷勤。他若是同旁人说过,此刻大概已是活不成了,他如今既活得好好的,便知这人也不是全然无脑的。   此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淡了下去。宁娘心知肚明,山东的那些官员必定与此次的流民事件有关,王爷私宅里的那些火器枪炮来历不明,也很难脱了干系。只是有一点宁娘想不明白,前朝余孽借三王夺嫡混水摸鱼尚且说得通,这些个总督巡抚又是为何要淌这趟浑水,如今撤职杀头只怕要满门抄展,他们图的又是什么呢?   宁娘到底不是政治家,又整日关在屋里,外面的讯息知之甚少,一时也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好在时局总算稳定下来,先前担心的三王开战也终究不曾上演,日子依旧平稳地过着。连她们一家人曾经住过王爷的私宅这事儿也不曾有人提起。   按理说圣上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调查一番,看陆家与此事是否有牵连。可奇怪的是,这事儿似乎从未有人提起,便像故意被压下去一般,听不到一丝流言蜚语。   作者有话要说:   ☆、进香   转眼便入了冬。   这大半年来宁娘的日子过得还算轻省。银红她们来了后,屋子里侍候的人多了,她也省心了不少。修哥一人住在秋夜雨里,宁娘少不得要操点心。白萱绿意两个大丫鬟自然得跟着,二太太也拨了几个三等小丫鬟过去。宁娘又将身边的朱红和醒儿送了过去。   朱红为人老实做事麻利,宁娘对她极为满意。至于醒儿也是个勤快能干的,她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性子却很容易摸透。当初宁娘不计前嫌要了她过去,醒儿一直记在心上,对宁娘格外尊敬。派她去侍候修哥她也不曾有二话,说话做事都让宁娘很放心。   宁娘替她改了名字,如今她叫绯红,跟朱红一样是修哥屋里的二等丫鬟。有这些人在修哥身边,宁娘放心了许多,也能静下心来做些自己的事情。   她如今跟着姐妹们一道习字刺绣,虽说水平依旧一般,但几人的关系已有了很大的改善。除了萍娘那个性子跟她不对胃口外,另外几个姐妹都与她处得不错。尤其是琳娘,自从山东遇险之后,琳娘对宁娘就产生了极大的依恋感,整日里跟她在屁股后头。六月里宁娘生辰的时候琳娘还特意绣了把扇面儿给她。虽说年纪小绣工略显不足,但那配色和布局倒也别具匠心,看得宁娘好生喜欢。   莹娘待她也算不错,平日里话虽少,但她生辰时竟也让人送了一对玉福豆过来。那对福豆胖胖圆圆很是可爱,莹娘指明了她与修哥一人一个。宁娘收了后少不得对她谢了几句,莹娘若有似无看她一眼,重又低下头去写字。   大房里两位姐姐虽然平时对萍娘颇有些挑刺的举动,但对她倒还和善。有时候知道萍娘与她不对付,还特意过来与她交好,像是故意刺激萍娘似的。宁娘对她们并未过分亲近,却也不至于疏远,高兴时也会说笑几位,萍娘在一旁看了难免气闷,一张脸自打上京后就时时拉得老长。   宁娘这里相安无事,修哥那里倒是传来了意外的惊喜。自来了京城,二太太重新为几个哥儿礼聘了先生。修哥便同朗哥几个一道儿每日去先生处读书。   宁娘从前并不知修哥在家读了多少书,只听他说母亲那时也是特意请了学问高深的先生来家里做馆。不成想修哥在读书这方面却小有天分,才不过去先生处几日,便令陆家上下刮目相看。   修哥性子虽软,记性却极佳。头一天上课时文武两哥还想看他笑话,拿了本论语来为难他。不成想修哥当即将书从头背至尾,竟是丝毫不差。两个哥儿有些扫了面子,便存心使坏,竟叫十来岁的孩子背《大学》。听陪修哥同去白萱回来说,书房里只听得修哥清脆的声音响了很久,事后一问才知,他竟将半本《大学》给背了出来。   先生一听之下也是大为惊奇,又连考了他几本书,竟是本本背得滚瓜烂熟。再看他那一笔字也是清秀挺拔,虽则年纪小笔力尚有不足,但比之文武两哥那一□爬字,已是漂亮了不知多少。就是朗哥也有些被比了下去,直赞修哥诗书满腹。   这对宁娘来说真是个意外之喜。之前她一直担心修哥的性子太软,往后只怕什么也做不好。没成想这孩子竟是个念书的天才。在这个年代,男子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是身世也不是人品,而是学问。哪怕家世再显赫,若自身不能靠功名谋个好前程,家道迟早要败落。   如今修哥读书有成,若将来能中举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对他大有裨益,娶妻生子也是个助力,开枝散叶家族兴旺也未尝不可。宁娘从前对修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大半。   得知此事后,她特意寻了个机会找修哥说话,问起此事的原由。修哥倒是很坦然,解释道:“从前娘不许我出外走动,我每日无聊只得看书,看得多了都记住了。只是有些书晦涩难懂,我虽能背却也不知其所以然。”   这般说来修哥倒是仗了记性好的便宜。虽则年纪小理解力尚弱,但念书首要便是记性好。记得多才能理解透。宁娘虽不知科举如何考,上辈子却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从前班里那些成绩好的同学,多半记性也好。考试时不能翻书,完全只能靠脑子里的存货。   修哥如今有了这个长处,在文武两哥面前也渐渐有了底气。被人赞得多了,他从前缺乏的信心也慢慢回来了。加之与朗哥两人颇谈得来,在府中有了说得上话的人,修哥的性子比从前好了很多。不会再整日里惶恐不安,只知道追在宁娘屁股后头。   他开始和朗哥一道玩些男孩子才会玩的东西,也开始敢在人前说话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有时会在课堂上与文武两哥小小辩论几句,将对方噎得无话可说。   看着日渐开朗的修哥,宁娘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尽管她依旧绣不好牡丹,缝的荷包也不够精致漂亮,但偶尔也有几件刺绣作品能得绣娘一两句夸奖了。宁娘觉得自己是个姑娘,也没什么特别的上进心,只盼着修哥更进一步便好过一切了。   启泰五十三年眼看着便要过去了。二老爷的官运还算平稳,这一年由杭州调入京城,总算没被先帝拿来开刀。如今新帝即位,正是用人之即,原先那些个摆明了车马支持慬王和怡王的多数已倒台,二老爷这样的居然没受牵连,反而有了重用的机会,倒是白白赚了一票。   陆家全家因二老爷官运亨通,日子过得着实清闲。二太太整日里不得出门,时间久了不免有些烦燥,加之钱氏思念亡儿,总吵着要去严觉寺上香,求菩萨在地下对她的爱儿照顾一二。二太太思来想去,索性借着上香的机会,带一众儿女出去散散心。   几个哥儿的学业不能荒废,自然是拘在家里读书习字。宁娘这会儿便觉出当女儿家的好处来了,一面看着春晴给自己收拾东西,一面与秋霁吃茶闲聊:“听说那严觉寺是京城第一名寺,这番带你这丫头过去,倒是叫你开眼了。”   春晴听了也笑着队合:“可不是嘛,姑娘可是偏心眼儿,留我在家里做事,倒带你这丫头出去快活。”   秋霁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怕春晴多心,只得捧着她:“那是因为你比我能干。年节事多儿,小姐不放心家里的事,这才留你下来。我是个光会吃不动脑的,这么多杂事我可忙不过来,还得姐姐你出马才行。”   这番话既贬了自己又褒了春晴,把对方哄得笑微微的,也就不计较谁跟着宁娘出门了。这些日子来宁娘冷眼旁观,发现这两个丫鬟都是好的。反正目前看不出来她们有任何偏向二太太的意思,全都一心扑在自己身上。   春晴心细,主动合适。秋霁胆子大,出门在外是个能商量事的人儿。所以这次宁娘决定带她出去。她们去严觉寺大约要过一夜,真要有什么事情秋霁比春晴更能帮得上自己。   对于此次出门宁娘颇有些期待。相比于之情从杭州到京城的一路惊险,这次去上香显然闲适许多。她闷了大半年着实有些厌了,也盼着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出发前一夜宁娘睡得很好,第二日天不亮便被春晴从被窝里挖出来,有些昏沉沉地梳妆打扮完,又草用了些早饭,便有婆子过来催她去钱氏处。   宁娘到时二太太也领着莹娘过来了,不多时琳娘与萍娘竟前后脚过来,看起来脸上都带着几分兴奋的神色。到底都是年轻姑娘家,这些天真是给憋坏了,哪怕是去京郊寺庙烧香,对她们来说也如过节一般。   钱氏这一日精神也大好,一左一右揽着大房的两个姑娘,又招呼了大太太,一行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青油马车,浩浩荡荡向就郊出发。   不算丫鬟婆子,单是主子小姐们这一趟便去了近十人。钱氏自然带着大房的女儿家坐一车,二太太带着莹娘并大太太坐另一车,剩下的三个姑娘便挤了另一车。琳娘与宁娘交好,一路上两人轻声细语地交谈着,时间倒过得也快。只是时不时总要扫到萍娘一副不屑的嘴脸,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轻微的冷哼,实在令这趟出行有些煞风景。   京城前几日刚下过几场大雪,道路既湿且滑。二太太嘱咐人将车赶得慢些,这一趟路程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她们本是天蒙蒙亮离开的家,等到达严觉寺时已是临近午时了。   这车子一路颠簸,宁娘坐得骨头都要散架了。由秋霁扶下车的时候忙着在那儿整理帷帽,也没看清眼前的景象。等她整理好衣裙准备迈步时,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若不说是烧香,宁娘定以为这是来了哪个集市凑热闹。光看院门前排着的一排排马车,并无数穿金戴银的贵气妇人,还有许多如她一般身着锦绣头戴帷帽的富家少女,宁娘一时竟有些恍惚,只觉得这情景犹如前世黄金假期游人如织的景区一般热闹。没有一丝冬日寒冷的料峭,倒显得暖意融融。 ☆、第29章失踪   二太太初来京城,相熟的名门贵妇并不多,也未在院门口多做停留。   宁娘一行人跟在她和钱氏身后进到寺里,马上有接待的女尼迎了上来,将她们迎到厢房用茶。那厢房并不大,十来个女眷挤了进去,立马显得有些窄小。钱氏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只是碍于女尼正端茶上来不便发作,只得话里有话道:“想不到今日贵寺如此热闹,我们倒是赶了个好时候。”   那负责招呼的女尼便笑了,赶忙告罪:“厢房窄小,老太太莫要见怪。这几日来寺里烧香的人实在多,不比往年清静。今日更是忙碌,概因诚亲王王妃带着家眷来寺里烧香,这会儿正在前头大雄宝殿上香,老太太且等片刻,小尼稍后便带路。”   钱氏本是一脸不悦,听到“诚亲王”三个字后立马换了个脸色。她是久经风霜的人,陆老太爷曾任工部尚书,钱氏从前在京里常走动,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也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何今日严觉寺分外热闹。   大约都是冲着诚亲王王妃来的吧。这些年为了皇位之争,从前的那些异姓王爷大多没了好下场,便是正儿八经的皇亲也有不少人卷进了此事。如今慎王登基,多少人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少年皇帝一时心气儿不顺,就要拿他们这些老家伙开刀。   要说还是诚亲王有眼色,在大局即定之初便表明立场,与新帝站在了同一阵线上。如今皇帝即位,诚亲王府繁华更甚从前,那真是放在烈油上烹得呲呲直响,看得旁人羡慕不已。   听说亲王府里的人向来低调,诚亲王鲜少与朝中大臣结交,整日里做个闲散王爷,与一帮子交好却不在朝中为官的故交吃酒作乐,从来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王妃也跟王爷一个性子,平时不喜抛头露面,朝中官员的的女眷平时宴请四方,帖子送去亲王府大多有去无回。难得王妃今日好兴致,来这严觉寺上香,自然有不少一早得了信儿的女眷前来凑热闹,能巴结到王妃自然是好,即便不能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这大半年来不能宴请不能婚嫁,早把这些高门贵妇给闷坏了。上香是桩雅事,即便被人知道也不会说什么闲话,是以平日里有些冷清的严觉寺,今日真真是让人挤破了院门。   二太太一听之下眼睛也亮了起来,收起了方才的不悦,跟那女尼客气了好几句。宁娘几个只顾坐在一旁喝茶,样子十分规矩,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面前一寸见方的小地方。只有偶尔抬手喝茶的时候能扫到钱氏和二太太的神情。   她们两人平时不对付,这时候却是空前的团结,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后,同时露出了然的目光来。   一行人喝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外头又来一待客的年轻尼姑,笑着领她们上各处殿宇烧香拜佛,沿途还介绍各处的景色与典故,听得除宁娘和莹娘之外的其他几位姑娘皆兴致勃勃。   莹娘是天性如此,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宁娘则是上辈子见多了,名山古刹山水风景都见过一些,更多好玩新鲜的东西也都玩过。相比之下古代闺阁少女的生活真可以用“无聊”二字来形容了。平日里不是绣花便是画画习字,偶尔家中宴请宾客便能乐上好几天。像今日这样踏出家门,犹如踏青一般在寺中游玩,实在是难得的事情。   严觉寺依山而建,除了巍峨的殿阁外,还修了不少景致。像是她们方才走过的杏林,此时虽是万树凋敝,但听引路的女尼说,每到春天便是满树花开,赏心悦目。杏林后还挖有一片池塘,内里栽各品种的莲花上百株,待得天气一热便满池清香,更可赏莲采莲做吃食,听得几位姑娘面露羡色。   钱氏疼爱大房的两位姑娘,当即便表示待得来年开春时必要带她们再过来一趟。二太太在一旁只得附和几句,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   一路边看边景边拜佛,只把宁娘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钱氏与二太太都极为诚心,每每到了一处殿阁,都要将内里供奉的各路菩萨拜个遍,同时不忘布施香油钱。宁娘她们几个小的不必布钱,却也得跟着下跪磕头,嘴里诚心念着什么,保一方家人来年平安顺遂。   严觉寺虽是尼姑庵,却是京城第一名寺。当年建寺时,先皇后曾捐金银无数装点金身供奉佛塔,又曾亲自题了大雄宝殿上的匾额。先皇后笃信佛法,先帝与皇后情深意长,自然对严觉寺也是大为照顾。是以在晋开国几十年,竟是个尼姑庵占了京城第一名寺的名头。   即占着第一气派自然足,不说后面整座山头都是寺内私地,便是这一早一木一景一物都透着别致。待到众人上香完毕,姑娘们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引路的女尼又将她们迎回方才休息的厢房里,命人送上可口素斋来。用过饭后姑娘们自是要各处赏玩一番,钱氏却是要给大老爷供几盏青灯,便拉着二太太一同去寻住持元空师太商议。   因宁娘她们一行人要在寺内住上一夜,早有女尼将偏西的禅房收拾出几间来,领她们过去休息。宁娘自然与琳娘一屋住,剩下的姑娘们两两分房,竟是将萍娘与莹娘分在了一处。   屋子分好后姑娘们各自散开去玩。琳娘紧跟着宁娘不放,生怕在这偌大的寺里走丢了。宁娘觉得有个小萝卜头跟着也算乐事,便带着她到处赏景去。其实此刻严觉寺内景致并无新鲜处,处处都盖着积雪,看多了只是一片白茫茫。初看觉得有趣,久了也有些无聊。   琳娘到底年纪小,走几步便喊吃不消了,于是宁娘只得陪她回屋歇着。两人刚进屋坐下喝了口茶,便听外头闹轰轰的,像是出了什么事儿。宁娘看一眼秋霁,对方心领神会,出去了片刻后便又回转进来,脸上也带了点惊慌的神色。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姐,五小姐不见了。”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见了?是不是去了哪里玩了?”方才她们都说要出去走走,莹娘到处看看也是正常的。   秋霁脸色有点凝重:“不是去玩,真是不见了。陪着她的何妈妈已然快晕过去了。若是被太太知道了,只怕……”   宁娘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仔细同我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秋霁便将打听来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原来方才莹娘确实要出去寺里走走,二太太不放心她,便将身边的何妈妈留下陪她。莹娘向来性子古怪,不喜欢许多人跟着。何妈妈跟着她去游寺,侍候她的步月便留在厢房收拾床铺。何妈妈说她陪着莹娘走了一段,莹娘说觉得风有些凉,让她回去取自己的掐丝珐琅手炉。何妈妈不觉有异便回来拿了,谁知再回到原先分开的地方,莹娘却已不见踪影。   何妈妈在原地找了半天也没见人影,不由有些慌了手脚,当时便吓得两眼一抹黑,几乎要晕过去。她强撑着回来吩咐其他人赶紧去找,这匆忙的脚步声便惊扰到了宁娘。   秋霁说到这儿还不忘添上一句:“……这下子何妈妈可有大麻烦了。”   宁娘默不作声在原地站了会儿,作势要往外走,秋霁赶紧拉住了她:“小姐还是别去吧,这事你只当不知道。你一直在房里待着,此事与你没有关系。省得太太到时候发难,把火气发你头上。”   宁娘去冲她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们这么待着,母亲的火气就不会发到我们头上吗?”   秋霁是个聪明的,立马心领神会。宁娘又补了一句:“五妹是母亲最看重的人,我又是她的姐姐,妹妹出了事儿,姐姐却只当不知道,莫说母亲,便是我自己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她看了眼一脸稚气的琳娘,叮嘱她在房里好生待着,带着秋霁出门去找何妈妈。见着何妈妈后,宁娘将事情又细问了一遍,沉思片刻后道:“五妹想是要到处看看,妈妈先别将此事告知母亲,待我们寻得五妹后再说不迟。”   何妈妈哪里敢跟二太太说,她正急得火烧眉毛,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方寸大乱之际宁娘挺身而出,何妈妈不禁感激连连。   宁娘赶紧让她去找个管事的尼姑过来,自己则坐在屋里等着。不多时何妈妈便领了监寺的元悟师太过来。元悟听说陆府的五小姐不见了也是着急,宁娘问什么便一一答了。   “小寺占地极广,前后连着几个山头。寺后还有一小道通往后山,若五小姐去了那里,只怕……”   这话是说,若莹娘进了后山,要找起来可就困难了。天知道这后山有多大,她们这里全是丫鬟婆子并尼姑,满山找人并不易。更何况如今后山积雪连绵,莹娘一人进山,万一遇着雪崩……   宁娘有些不敢往下想了。万一莹娘出事,只怕二太太会拉她们所有人给她陪葬吧。 ☆、第30章流氓   宁娘还不想死,所以她必须赶紧找到莹娘。   元悟师太也有些急了。二太太是贵客,五小姐又是她亲生,若是在她们庵里出了事,传出去只怕有损严觉寺的美名。何妈妈一听元悟说这尼姑庵有通往后山的小道,吓得两眼一抹黑,再次要晕死过去。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个个神色凝重,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都落在了宁娘身上。   宁娘抿唇思索片刻,向元悟打听道:“请问师太,贵寺可有什么地方种有腊梅?”   元悟初听一愣,随即便回答道:“去往后山的半路上确有一片梅林,此番花开正盛,或者五小姐会去那儿赏梅?”   何妈妈一听便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对对对,必定是这样的。五小姐最爱梅花,这严觉寺她也曾来过一两回,定是知道寺里有梅林,想去赏梅又怕我跟着,这才一个人前去。”   宁娘看何妈妈说得这般急,也不知是真的赞同元悟师太的猜测,还是想用这番话来说服自己。不过宁娘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她头一回见莹娘的时候,就见她穿一身石榴红缂丝绣素心腊梅的袄裙。第二回见她时,她穿的是桃红色绣金梅的宋锦褙子。   当时她并未留意,今日事发突然她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冒险问了一句,没成想还真让自己给猜对了。   既是如此,众人自然是立即往那处梅林而去。何妈妈还不敢去报了二太太知道,只盼着赶紧将莹娘找回来,这样即便二太太最终还是知道了,自己也能少受一些责罚。   宁娘也跟着一道儿去了梅林。她领着春晴往北去寻,何妈妈则吩咐其他丫鬟婆子往另三个方向而去。这梅林长在庵中虽说占地不广,但林林总总大约也有几百棵。此时正是梅花盛放之时,林中满是幽幽梅香,初闻倒觉清香怡人,闻多人却也令人头晕恶心。   这严觉寺建在城外灵山上,比之城内更是冷了好几分。连日大雪已将整片梅林覆盖,这路便很难走。宁娘也是少出门的人,此刻只得由春晴扶着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还没走多远已是弄湿了鞋袜。   秋霁不免有些心急,说话便带了几分抱怨:“五小姐自小就怪,没成想出来上个香也会跑得没影儿了。此番搞得人仰马翻的,回头我们个个都得挨太太的训。”   “五妹不过话少一些,哪里就称得上怪。”   “小姐不记得先前的事儿了。五小姐平日里话极少。对什么事情都不敢兴趣,先生教书她不愿听,教她女工她也不愿学。可又偏偏聪明得紧,什么东西一点就会,会了便扔,再不肯学下去。平日里跟谁都不亲,连太太也不愿近身,对谁都没个笑脸,大家都摸不透她的性子。”   这么说起来,莹娘确实很奇怪。宁娘原本就觉得她有些自闭症的症状,现在这么一听倒更觉得像了。很多自闭症的孩子便是这般,跟人不亲近,也没有眼神交流,说话更是不行,但有某些方面却异常聪敏,有些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秋霁又轻叹一声:“五小姐从前也不这样儿啊……”   “那她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大约就在您离开陆家三年前。那时候五小姐才三岁,本是很聪明伶俐的,太太爱得不得了。不知怎的突然便这样了,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也不管用,太太都不知哭了多少回。那段时间整个府里气氛都很怪,正院里的几个丫鬟婆子,可没少吃苦头。”   宁娘一面听秋霁说些关于莹娘的旧事,一面脚不停歇地往前走。可越走她心里越没底。这梅林这般大,何时才能寻到。更何况梅林里树木繁密,又都长得差不多,再这么下去莫说是找人,恐怕连自己都要迷失在这片香雪海之中了。   她扶着一棵腊梅停了下来,抬头望着枝头上金色的花蕊。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莹娘还太小,十岁的女童,一个人顶着寒风从禅房走这么远的路来这里赏梅,还甩开了丫鬟婆子,就为了这几棵梅树吗?   这里的梅花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何必非要来这里赏?秋霁既说她十分聪明,想来不会这么自找苦吃。   宁娘闭上眼睛细细闻了闻那花香,总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她猛得抓住了秋霁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觉不觉得方才我们在禅房里,也曾闻到一股淡淡的梅香?”   秋霁本没在意,经宁娘这么一提醒,倒是想了起来:“确是有,我方才出门去的时候,只觉得香味更浓一些,像是被风吹到咱们这里来的。只是当时没闻出来那是梅香。”   这梅林离禅房至少有一两里路,香味是吹不到那里的。可她跟秋霁都在禅房里闻到了梅花香,这么说起来,离她们屋子很近的地方,应该还有一片梅林。即便没有,至少也该有棵腊梅树。   宁娘想到这里,提着裙摆转身便往禅房跑去。秋霁被吓了一跳,追在后面连连叫着她的名字。宁娘顾不得回她一句,只是蒙头往前跑。她头上戴着帷帽,视线被遮挡了一大半,梅林里梅树环绕,远远望去连成一片,连路都分辨不清。宁娘心急火燎跑出去几步,在绕过一棵一人粗的梅树时没留神,与树后拐出来的一个人擦肩而过。   两人的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宁娘一个趔趄,赶紧伸手虚扶住旁边的一棵梅树。梅枝在头上轻轻颤动两下,飘下两三片梅花叶来。   那人似乎也有些站不稳,被旁边一个俏丽的丫鬟眼快扶住。那丫鬟年纪不大容颜甚美,眼角眉梢还带了几分傲气,一开口便语气不善:“你是何人,竟敢冲撞我们家……公子。”   宁娘本没看清被撞之人的长相,这会儿听她这般说,才抬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她不禁愣住了。没想到与她相撞的竟是个年轻男子,看年纪与自己相仿,身量不算太高,但五官极精致秀丽,竟是寻不出一分错处。他穿一身黛青色云锦圆领袍,除了腰带上一块两寸长的玉扣外,身上并无其他贵重之物。倒是他手上拿着的那柄竹扇上挂一串珊瑚玉珠,颗粒大小分明,颜色通透明亮,不像是寻常之物。   宁娘快速打量了那人一眼,心里琢磨着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竟跑到尼姑庵来了,简直是不像话。   那丫鬟见宁娘只是站着不说话,心中大不为不悦,又在那儿嚷嚷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告诉你,这可是诚亲王家的……”   “你住嘴。”那年轻人轻喝一声,打断了俏丫鬟的话头。他转过头来望着宁娘,露出一个浅笑。他本就长得漂亮,这么一笑之下更是倾国倾城。一瞬间宁娘有些失神,只觉得朗哥站在此人身边,只怕都难掩其风华。   “丫鬟唐突,望姑娘海涵。”他冲宁娘抱歉一句,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到底年纪还轻,声音听上去嫩嫩的,和朗哥有几分相似,都还未到变声期。宁娘想起家里另外两个哥哥,相比之下文哥武哥的声音便要粗犷许多了。   宁娘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开口秋霁已追了上来。她向来护主,一见这架式也不问原由,直接就站到宁娘面前,将她往自己身后护。   “小姐,出什么事了?”   俏丫鬟刚被主人喝了一句心有不甘,一听秋霁的语气像是更为恼火,脱口而出道:“你家小姐走路没长眼睛,撞了我家公子。”   明明是两个人不小心碰了下,怎么到她嘴里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了。宁娘好气又好笑,懒得与她计较,心里记挂着莹娘,索性认了这个亏,冲那公子福了一福:“小女子唐突,还望公子见谅。”   说完她就去扯秋霁:“咱们走吧。”   “姑娘请留步。”那年轻男子突然伸出手来,将扇子挡在宁娘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公子还有何事?”宁娘的语气明显有些不悦了。都自认倒霉跟你道歉了,怎还这般不依不饶的。她不想在这里跟个陌生男人有太多交集,虽说她没露面,但若传了出去,被有心人这么一描述,保不准就联想到她身上去了。   这个年代女子与男子私通是大忌讳,败坏了名声后哪里还有人要。二太太正愁找不找法子将她多留几年呢,她哪能自己将把柄递上去呢。   那男子似乎看出了宁娘的心急,非但没有放人,反倒更是步步紧逼:“姑娘莫怕,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问一下姑娘的芳名,不知姑娘是否能告知。”   他嘴里虽这么说,手却一点儿没老实,竟是直接就向宁娘伸了过来。秋霁见状大惊,死死拦在宁娘面前,冲那人大喝一声:“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对我家小姐无礼!”   宁娘简直无语了。作为一个现代女子,她并不介意被人问及姓名,但身处这个时代,她的名字是定然不能告诉外人的。这人要么便是个完全不懂世事的纨绔子弟,要么便真如秋霁所说,是个借游寺为名到处拈花惹草的登徒子了。   她这般想着,脚步便往旁边退去,仔细寻找脱身之处。那年轻男子却逼得紧,一步不落追了过来。宁娘看看左右无人,实在没法子,只得一咬牙,趁秋霁与那人纠缠之际,蹲□来抓了把落叶在手,直接朝那人脸上掷去。   那男子显然没料到宁娘会有这一手,伸手拿扇子一挡。宁娘抓着这机会,一扯秋霁的衣袖,喊了声“快跑”,主仆两人同时提裙而去,眨眼间就跑出了梅林。 ☆、第31章四少爷   两人一直走回到禅房附近,这才放慢了步子。   秋霁有些心有余悸,边走边向后看,深怕那个登徒子又要追上来。宁娘也累得直喘气,小声吩咐秋霁:“回头打听一下,今日诚亲王王妃来上香,是否带了家眷来。此事千万别声张,务必不能让人知道。今日之事若流传出去,我必惹大麻烦。”   “奴婢知道,小姐放心。”秋霁连连保证,恰巧前面走过一尼姑,她便上前向人打听附近有没有何处种着梅树,片刻后便回来向宁娘回话。   听那小尼姑讲,这一排禅房后头确实种着两三棵腊梅,不过不及那一片梅林来得广袤,平时也没人注意到,鲜少有人去打理。   宁娘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刚才问元悟的时候,她忘了那一处地方。想来这庵里的人也都忘了那几棵梅树的存在吧。   莹娘或许跟自己一样,在屋里坐久了无聊,闻到外头的梅花香便想去看看,又嫌何妈妈跟着碍事儿,便故意支开她,自己去寻那梅树玩。何妈妈只道她已走远,万想不到她竟会折返回禅房,怪道怎么找也不见她的踪迹。   宁娘赶紧又向那姑子打听了几株梅树的所在,绕过那一排禅房,又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总算在一片有些荒芜的小林子里找到了莹娘。   那一片林子长得很杂,除了梅树外还有几棵常青树,旁边摆放了几块怪石,石边杂草丛生,一看就是常年无人打理的样子。   莹娘一身花青貂皮鹤氅,身子落了几片雪瓣儿,坐在一株腊梅树下的大石墩上,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瑟缩。   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就算是穿了貂皮鹤氅,也有些吃不消吧。   宁娘这么想着,便上前去劝她:“妹妹想要赏花,不如我们摘几枝回屋里慢慢看如何?外头天冷,咱们先进屋喝口热茶吧。”   她一面说一面就去拉莹娘,可莹娘却并未伸出手来,只是看了宁娘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那模样竟有些楚楚可怜。   宁娘上一辈子就对这种粉嫩的小萝莉没什么抵抗力,总有种想要扑上去捏莹娘脸颊的冲动。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哪敢随便下手,只能又耐心地劝了几句。   可莹娘却没再抬头,只是呆坐着不说话,头一直低着,两只眼睛似乎在看面前那一片青砖地,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秋霁不免就有些急了:“五小姐快别这样。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跟四小姐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好?若是弄湿了衣衫和鞋袜,得赶紧回屋换下来才是。”   “秋霁。”宁娘轻声打断了秋霁的话,又向莹娘靠近了几步,蹲□子来细细地看她。这一看,她便看出门道来了。   莹娘并不是不愿回去,似乎是站不起来。她的两只手都缩在鹤氅里,像是摁着什么地方。她慢慢地掀起鹤氅的一角,见莹娘双手摁在右脚的脚踝处。   “这是怎么了,扭到脚了吗?”   宁娘的话终于起了作用,莹娘又一次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了一眼,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虽然只有小小的一下,但也足够让人兴奋了。   秋霁立马蹲□来道:“五小姐扭伤了脚,奴婢背您回去吧。”   莹娘却没有动静,甚至都没看春晴一眼,只是直直地望着宁娘。那目光柔得都能让人化成水了。宁娘心里哀叹一声,觉得自己什么时候竟成了妹控,这么个话都不太会说的小丫头,就因为长得可爱,自己便要为她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了。   她解下自己的灰鼠皮披风给春晴,冲莹娘道:“那便我背你吧。秋霁你扶着五小姐一把……”她一面说一面蹲□来,又不忘指挥秋霁扶莹娘到自己背上。然后抬住莹娘的两条腿,一个用力便站了起来,步履沉重地往禅房走去。   这样子实在有些难看,亏得这里地处偏僻,若不然让人看见了,她跟莹娘的形象可都全毁了。   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宁娘走得满身是汗,只觉得那甬道漫长无比,身上的小家伙越来越重。   真看不出来,莹娘个子小小的,下巴尖尖的,背起来倒是挺重。来时不过走片刻的路,这会儿却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到禅房。   所幸刚才那个姑子机灵,把这事报给了元悟师太。师太带了几个人寻了过来,连带着把得了消息的二太太也一并带了过来。   二太太一听莹娘丢了,立即脑袋一热,几乎跌坐在地,哪里还顾得了别的,赶紧带了芳草和竹枝冲出屋来。钱氏也有些着急,暂时将大老爷的法事放在一边,回到自己禅房等消息去。二太太一路过来时已是哭过一回了,此刻见了莹娘立即便扑了过来,将她从宁娘身上扒了下来,抱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撒手。莹娘倒也难得乖顺,没有将二太太推开,任由她抱着自己回了禅房,一顿热茶热汤的侍候。   元空住持听闻也赶了过来,让庵里略懂医术的一个姑子察看了莹娘的脚伤。二太太一听没伤到筋骨,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宁娘先是跑了不少路,后来又背了莹娘,回到禅房时已是累得直喘了。可巧琳娘带着天香去隔壁探望姐姐,宁娘一人占着一屋子,索性上床歇一阵儿。秋霁替她泡了热茶,便轻手轻脚出去了。宁娘晕晕沉沉也不知眯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正巧碰上秋霁从外面进来。   秋霁脸上神色平静,进屋后先观察一番,确定屋里只有宁娘一人时,才凑过来小声道:“小姐,我打听过了,今日诚亲王王妃确有带家眷过来,只是不知是男是女。听说来了不少人,刚才那位公子或许是王府四少爷也说不定。”   宁娘一脸惊奇:“你怎知就是四少爷?”   “奴婢刚才跑的时候顺耳听到那丫鬟唤他四少爷来着。”   “严觉寺是尼姑庵,王妃怎会带位公子来?”   “想是那四少爷年纪还小,又是王妃亲生,自然是偏疼一些了。”   秋霁这话倒也不是没道理。看那公子方才的年纪,说不定比自己还小上一些。严觉寺虽是女庙,却也不是只接待女客。像这样十多岁的男孩子一般不会拒之门外。更何况那还是诚亲王王妃带来的,旁人哪敢说半个“不”字。   “你倒打听得清楚,连这四少爷是不是王妃亲生都知道。”   “那倒不是奴婢刚才打听来的。诚亲王家有四位公子的事情在京城不是秘事,人人都知道先头两位是侧妃所生,后头两位是王妃嫡出。这位四公子年纪最小,只怕最得宠爱。”   难怪这么无法无天,公然在庙里拦住女客问姓名,还想对她动手动脚。都说诚亲王为人禀厚,王妃也是良善之人,没想到生出来的儿子竟这般顽劣。只怕外头传的那些美名,也不大尽实。   宁娘一下子就对诚亲王府上下没了好印象,掖了掖被子叹了口气:“管他是几公子,只盼莫要再碰见他才是。”   上苍像是听到了宁娘的祈求,她们在严觉寺住了一晚,一直到第二日黄昏离开,都没再见过那位公子。回到陆府后开头那几日宁娘还有些担心,怕被对方认出身份胡乱与她攀关系,每日都让秋霁注意留心府里府外的传言。过了几日后她见一点动静也没有,便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一整个冬日宁娘都窝在府里没再跨出去一步。进了腊月府里就忙活起来了,虽则还在国丧中,但民间过年之事还是不能略去,只是照着往年略微俭省了一些,省了那些大操大办之事,按着规矩必得要办的事情倒是一样没少。   如今钱氏来了家里,二太太虽还主持家事,却少不得事事要与她商量一二。婆媳两人内里虽不和,面上倒装得还过得去,二老爷见了自然欢喜,心情便也格外舒畅了起来。   相较于去年那个混乱的新年,今年陆家上下都过了太平年。只是除夕那一夜钱氏想起已故的大儿子,少不得又跟大太太两人抹了把眼泪,将原本喜乐融融的团圆饭硬是搅得悲悲切切。宁娘是小辈,长辈们哭她自然不能笑,只得陪着也掉了几滴泪。接下来的几日无非便是一家人日日围在一处吃饭闲聊,等闲无人出门。   倒是过了正月十五,宁娘有了一次出门的机会。原来是舅母徐氏带着女儿莲娘上门来拜访,顺带着向二太太提出想接宁娘和修哥回去小住几日。   二太太对此无可无不可,二老爷如今与沈佩宜走动密切,自然不会反对。宁娘回屋匆匆收拾了些东西,便带着修哥同舅母去沈家。   修哥如今已比从前稳重许多,但一离了陆家不免露出几分喜色来。去的路上宁娘再三叮嘱,让他不可整日与表哥一同厮混,若再闯出大祸来自己定然不饶他。   修哥连连点头,一脸郑重地向她保证必定谨言慎行,绝不敢再闹出之前的事来。宁娘见他大有长进,说话做事已不再束手束脚,有了几分男子汉的担当,心里直觉安慰,不由感激朗哥这些日子来对修哥的照顾。   若不是朗哥整日里照顾提点修哥,从前那个遇事只会哭,天真到有些傻气的男孩子,怎会有如今这般光景。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又想起了朗哥清隽的容颜,那个一颦一笑都透着和善的年轻公子,将来只怕不知要讨多少姑娘的欢心。   宁娘此刻只顾着叮嘱修哥,完全不曾料到几日之后自己要在沈府惹上怎样的麻烦。 ☆、第32章如意算盘   沈家在京城的宅子买在了城东的后街坊。   此处比起陆家的地面儿来热闹了不少,宁娘一路坐车过来,只觉得外头越来越嘈杂,像是到了闹市一般。宁娘早就听说,京城东面比起梅花胡同所处的西面要热闹一些,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只是闹区人多地价儿就贵,舅舅官也没有父亲做得大,即便家里豪富,到了这步步为营处处小心的京城也得藏着掖着。这沈家的宅院一看就没有陆家来得大。   幸好沈家人口不复杂,舅舅不像父亲,就纳了一房妾氏,生有一女苓娘,除此之外就只有舅母生的一儿一女了。那儿子沈涵芝宁娘一早就见过了,也领教过了他的小霸王作风。嫡女莲娘这次在陆家也算是打个照面。和哥哥不同,她虽有几分娇气,看着倒也知书达礼。想来从前与这具身体是极交好的,一见到自己就热情地围上来说个没完儿。   宁娘有点担心在她面前露馅,只能提前向她打招呼:“好久没见妹妹了,上次匆匆一别,倒是我失礼了。”   莲娘不在意地撇撇嘴:“姐姐说的哪里话。上次是走得太急了……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事情。”   莲娘所谓的高兴事儿很简单,无非是去哪家吃酒席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姑娘。或者是听说哪家的小姐订了亲,只等着国丧一过就下聘完婚。   宁娘见她说话口齿伶俐,姿态落落大方,不像是那种会勾心斗角或是胡搅蛮缠的,心中不由生了好感。加上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嫡出,自然很说得来话。   至于另一个庶出的苓娘年纪与琳娘相仿,一团和气还未长开,倒是不失稚气可爱。莲娘对这个妹妹颇好,从不拿她庶出的身份取笑,也不在她面前摆嫡姐的架子,凡是有点什么总是想着她。姐妹两个和和气气有说有笑的,加了一个宁娘进来气氛依旧融洽,倒是让宁娘有了难得的悠闲时光。   她在沈家住了几日,倒真有些羡慕莲娘姐妹。人口简单就有这点好处,没那么多规矩讲究,也没那些个勾心斗角。那两个姑娘都是有什么事情就摆在脸上的架式,和她们相处不用费脑子,大大称了宁娘的心。   沈涵芝这段时间也是收敛了不少。自从上次误打了朗哥后,他被父亲勒令在家反省多日,一应出门应酬全都撇下了他,还让先生给他加了不少功课。沈涵芝自知有错倒也不耍无赖,死心踏地认了罚,足足半年关在家里不曾出门。   此番修哥他们来家里小住,又兼是过年,他自然不好再避门思过,少不得要出来招呼一二。宁娘是女客自然不归他管,他只带着修哥在宅子里游玩,修养了半年的心性又有些收不住的样子。   修哥时刻牢记宁娘的叮嘱,不敢与沈涵芝玩得太疯。那一日他拉他半夜去后园湖边赏雪,修哥便借口推脱了。不曾想沈涵芝竟是个犟脾气,半夜一个人跑去湖边吹冷风,说是等了修哥两个时辰,第二天便病得东倒西歪。   徐氏对这个儿子是既宝贝又无奈,只得请了大夫回来诊治,几帖药下去发了汗,这滚烫的热度才降下来。徐氏见儿子一脸病容的样子,不由在那儿叹息:“你可真不给我省心,原还想着后天你姨母来让你好好替我招呼招呼人。你姨母可是说了,这次说不定要带诚亲王家公子过来。那可是诚亲王的嫡子,你出去见见人家多好,若真交上了朋友,往后可多了不少好处。偏偏你不安分,惹一身病气回来,怎的出去见人,白白错过这好机会。”   沈涵芝困倦地打个呵欠,一脸不屑:“谁耐烦应付他们,谁爱攀关系谁攀去,反正我不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沈涵芝见母亲发怒,便住了嘴,只是趁她转身去拿汤药时小声嘀咕了两声:“不就仗着祖宗的福荫嘛,有什么了不起,还得让我去拍他马屁。”   徐氏端着汤药站在床前,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她这个儿子也不知像谁了,脾气心性没一点像丈夫。一点点心机都没有,连送上门的机会都一脚往外踢。也不像自己,至少懂得做表面功夫。看他那个样子,想让他以后靠巴结人上位是没希望了,只求他能把书念好,好歹考个功名什么的。   沈涵芝独自还在那里生闷气:“好好的,干嘛请他们来,那个萧谚上次占莲妹便宜,这次他要还敢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你这火爆脾气能不能改改。看来你这次病了倒是好事了,省得你一见你萧表哥就闹个没完。”   “他欺负莲儿,我哪里能不管。”   徐氏连连摇头:“上回的事儿我问过莲儿了,哪里像你说的那般,不过是个误会罢了。往后这事你莫再提起,说出去对莲儿可是大忌。”   沈涵芝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终于闭嘴不说话了。他和萧家大少爷不对付,也不稀得巴结什么诚亲王公子,早就打定主意那天借病避而不见。   宁娘此刻却还对此事一无所知。徐氏也不曾对她说起楚家少爷要来的事情,只说自己的表妹要来家中坐客,到时让宁娘去见见客。   舅母的这位表妹宁娘听莲娘提起过一二句,听说是嫁得极好的。夫君本是原首辅导萧阁老的幺子,虽无爵位傍身,但这位萧公子年轻时才俊过人,还曾中过状元。如今已是官拜吏部尚书封太子少师,与楚家关系交好,在慎王的上位这争时曾出过大力,眼下正是红得炙手可热。徐氏能把人请来家中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巴结之心显然易见。   宁娘对此倒有些赞赏。舅舅一家行事虽总带着目的,但总是从一而终立场坚定的。不像二老爷如风中的蜡烛左右摇摆,既想得好处又怕担风险,见风使舵的本事比谁都强。沈家有今日全靠舅舅的慧眼,打从庆献太子时就摆明立场支持慎王,这才有了今天沈家的东山再起。   这是舅舅最令自己佩服的,相比之下父亲大人似乎要优柔寡断得多了。   到了宴请那一日,宁娘早早起身梳洗,由着莲娘给自己挑了身缃色的衣裙。宁娘三年孝期未满,不宜穿红着绿,但要出来见客也不能一身素缟,只得挑了柔和的缃色来穿,以免失仪。   好在今日宴请的萧夫人也是自家人,不过都是家宴罢了,也没那么大的规矩。宁娘打扮得宜后便同莲娘姐妹一同上舅母那儿见客去。   萧夫人比徐氏略年轻一些,因日子一直顺遂不曾受苦,人保养得极为得当,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她一身茜色牡丹样织绵褙子,衬得整个人面若桃花肤白赛雪,比起身边坐着的表姐徐氏更多了几分风情,就是比起二太太也毫不逊色。眉目虽不及二太太艳丽,但浑身上下那股高贵自若的气质却胜了二太太一大截儿。   这便是人们传说中的京城贵妇了吧。宁娘只看了一眼心里便这么想着。她同两姐妹一起上前,给萧夫人行了礼。萧夫人见了她们三人自然是赞不绝口,连番不停地夸奖,又拿出三枚一样的蝴蝶玉佩来做见面礼。三位姑娘行礼收下后,就退到一旁坐下不语。   这萧夫人倒是个爽快人,说话不似寻常妇人轻声细语,带了几分男子才有的豪气。她与徐氏又是姐妹,感情一向交好,此番来做客便也无所顾忌,拉着她的手便是一通抱怨:“可算是见着姐姐了。前些日子府里接连有事,可把我忙坏了。”   “你能忙什么,老夫人疼你疼得跟什么似的,妹夫也是可心的人,事事都顺着你。家里仆妇成群的,有什么事情吩咐下去也就是了,哪里要你劳心了。”   “便是动动嘴,这家里成千上万的事,说得我口水都干了。”说到这里,萧夫人神情一黯,竟也有些不悦,“你又不是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谌儿他爹屋里收的那些个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真真叫人烦死了。有些人仗着生了个儿子……哼,算了,不提她。姐姐,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姐夫待你这般好,屋里连个人都不放,有儿有女傍身,将来还愁什么。”   她这话倒说到了徐氏心里去了。丈夫别的都还好,唯独在女人这一块上却是自律,唯一的姨娘李氏也是从前老夫人在的时候赐的,为人低调平和,从不与她置气。生的庶女也是乖巧可爱,不曾叫她操过心。女人过到她这样算是不错了,别的也没什么可求了,荣华富贵不过也是一山望着一山高罢了。   她这般想着,面上就露出浓浓的笑意来,嘴里却还要宽慰萧夫人:“你不还有谌儿,他虽比谚儿小了几岁,到底是你所出,将来整个萧府不还是他的。你还有什么可愁的。”   “你是没有庶子,不知这当嫡母的苦啊。”萧夫人感叹几句,自己也觉得可笑,借着喝茶的动作就把这一通牢骚给掩饰过去了。   宁娘坐在下首细细听着,心里不由一声叹息。想不到像萧夫人这样的全乎人儿,日子也不能全顺着心意来。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那个谚儿非她所生。宁娘想起来前些日子听莲娘提起过,说自己这个姨母生有两女一子。这么说起来,他家除了个嫡子还有个庶子。宁娘想起二太太对修哥的态度,也多少能明白萧夫人的心理。   对萧夫人来说,一个庶子整天戳在眼睛里,怎么看都不会舒服吧。听上去那庶子的母亲还不太安分,只怕萧夫人表面风光内里也有说不完的烦心事。   徐氏自然是知道她的苦处的,只得想着法子将话题挑到别处去:“你说你难得来一趟,怎的不将侄女儿带过来。她们两个若是来了,可得多热闹。”   “哎呀别提了,诚亲王王妃看上她们两个了,整日里让人接她们过府去一叙。我看她们倒也投缘。说起来我们家跟楚家也真是有缘,王妃中意我家小女,她家四公子又跟我家谌儿亲厚。这不这回我来你这儿,四公子也跟着一道儿过来了。”   一说起这个,徐氏眉开眼笑。能请到诚亲王四公子来家里真是无尚的荣光。这少年她虽还未见到,但早就听闻过他的风采。此刻自家老爷正带着修哥在外间陪他和萧谌萧谚说话,指不定过会儿就要来拜见了。   想想那四公子的年纪,再看看自家莲娘,徐氏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33章冒牌货   宁娘听萧夫人和舅母互相奉承,不免也听得有些无聊。   看看一旁的莲娘也是这般,苓娘更是困得要睡着了一般。徐氏和表妹说了会子的话儿,也留意到这边三人的烦闷,不由乐了:“倒不如让她们自个儿玩去,一会儿用饭时再叫过来。咱们姐妹许久不见,也得说点交心子的话儿。”   萧夫人自然没什么不好,笑着点了点头。三个姑娘如蒙大赦,齐齐起身退了出去。一踏出院门,莲娘先是拍了拍胸口:“可把我给闷坏了,姨母家的姐妹都不来,光听她们说话可真没趣儿。”   宁娘在一旁只是笑笑,倒是苓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姐姐,我、我想先回屋去了。”   “你这是怎么了?”   陪着苓娘来的小丫鬟嘴快:“二小姐像是着凉了,昨儿夜里踢了被子。”   莲娘忍不住数落妹妹:“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总踢被子。这会儿不舒服了吧,赶紧回屋休息去吧。我带宁表姐在花园里逛逛,回头你要是好些了,就过来找我们。”   苓娘连连点头,由丫鬟扶着回屋去了。莲娘心情不错,拉着宁娘在园子里逛起来。宁娘这几日陪着她在这沈府已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了,多少也记住了一些东西。她看此地离后园的望月亭近,便提议去那里坐坐。   “天寒地冻着,走着也怪累的,倒不如去亭里坐下喝喝茶什么的。”   莲娘偏头想想觉得有理,会转头吩咐身边的丫鬟翡翠去准备茶点,自己则跟宁娘一道慢慢地在园子里走着。   这望月亭就建在一座假山之上,从亭里向下望去可见沈府后院大半的面貌。两个人进亭的时候翡翠已备好一应吃食,笑盈盈地迎过来正要说什么,就见莲娘脸色一变,一脸疑惑地“咦”了一声:“怎么回事儿?表姐你看,那边儿是不是在人在打架?”   宁娘本只注意到亭子里摆的几色糕点,听到莲娘这般说,不由就看向她手指的方向。只见山脚下不远处的人工湖旁,几个人似乎正扭打在一处儿。   她还未说话,就听莲娘在那儿吩咐:“翡翠快去看看,下面出了什么事儿?”   翡翠连连点头,快跑着下了山,去了不多时又急急地提着裙摆冲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姐,不好了,少爷……少爷同人打起来的。”   “同谁打起来了?”   “奴婢没看真切,似乎是萧家的表少爷们。”   “哥哥!”莲娘大惊失色,顾不得跟宁娘说什么,转身就往山下跑,边跑边抱怨道,“哥哥怎么还是这么冲动,这下子要惹大祸了。回头让爹知道了,非打死他不可。”   宁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沈涵芝的爆脾气她是见识过的,说来就来,头脑一发热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上回把朗哥打得脸肿了好些天,这才不到一年,怎么说打就又打上了。   她担心莲娘出事儿,也怕沈涵芝闯祸,叫上秋霁也跟着莲娘一并往人工湖去。   几个姑娘一路小跑着去到湖边,还未靠近便听得乱糟糟的吵闹声。几个丫鬟站在那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见到莲娘便冲了过来,七嘴八舌道:“小姐不好了,少爷跟萧家表少爷打起来了。”   “小姐快去劝劝吧,奴婢们劝不住,陆家表少爷去劝架,也被打了。”   宁娘听了一愣,就见跟在修哥身边的绿意一脸焦急地过来:“小姐现在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宁娘就听见混战中修哥“哎唷”了一声,然后修哥便从几个扯成一团的男子中摔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要照着从前他非哭不可,这大半年来总算有点长进,忍住了眼泪没往下掉,强撑着刚要站起来,身边一个年轻男子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宁娘赶紧走上前去,冲修哥轻声道:“你怎么样,可摔疼了?”   修哥见到姐姐明显愣了一下,立马露出些许不好意思。他脸颊上有明显的伤痕,像是被人给打了。宁娘见了脸色不由一沉:“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与人打架了?”   修哥急了,刚要开口解释,旁边的男子主动道:“陆兄弟是好意,前去劝架,不幸被殃及。”   这人说话声音极好听,一开口便如出谷黄莺般,透着一股子清透感,又像是被拨动的琴弦,一连串声音如流水一般倾泄而下,听得人心里极为熨帖。   宁娘的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她不由抬头打量声音的主人,这一看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人长得自然是好的,身材颀长容颜俊秀,周身透着一股子华贵气质,这个典型的豪门富家公子。宁娘奇怪的是此人竟相当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似乎从前并未见过。   她这般想着,言语上便有些迟了,愣怔着没有接话。修哥怕气氛尴尬,便主动介绍道:“这位乃是诚亲王四公子,楚怀冬楚公子,这位是家姐。”   宁娘不由皱起眉头,脱口而出道:“你便是诚亲王四公子?怎么会……”不太对啊,这人跟她在严觉寺见的那位公子完全不一样,虽则同样容貌出众,但两人绝不是同一人。而且看这两人的年纪也不大相同,严觉寺里遇见的那位公子不过与自己一般大,或许还要小上一两岁。但眼前这一位明显比自己年纪要大些,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稳重。   更何况两人的声音也截然不同。严觉寺里那一位声音稚嫩单薄,这一位却是中气十足悦耳动听,光凭声音便可以肯定这两人不是同一人。   怎么一夜之间会冒出两位诚亲王四公子?   一旁的秋霁也有些疑惑,凑近宁娘小声道:“小姐,这一位与咱们见的那一位不是同一人,怎么会这样?”   秋霁说话声音极小声,修哥和楚怀冬皆未听到,可巧莲娘凑过来想向宁娘讨法子,却听到了只言片语。她不由也生了几分好奇:“表姐你先前见过四公子吗?可是这一位?”   她话音刚落,宁娘还没来得及答,那边沈涵芝已经跟人扭打着撞了过来。那两人都死死缠着对方,一个不慎竟差点撞到几位姑娘身上。翡翠眼明手快赶紧拉开了莲娘,修哥也跳上前护着姐姐。   沈涵芝打架之余耳朵倒很灵光,莲娘说话时声音略大了些,他竟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当下便指着楚怀冬大骂道:“你这冒牌货,我早知道你也不是好人。跟萧谚这种人混在一起能是什么好人。”   修哥一下子脸色大变,冲上前去拉住他道:“表哥你休要胡说,这位真是诚亲王府的四公子,你可别冤枉好人。”   与沈涵芝撕打的少年已被他推倒在地,另一个与他容貌有几年相似的年轻人正伸手要扶他,他却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冲过来趁沈涵芝不备,抓起他的手臂就咬上一口。沈涵芝自然不示弱,抬脚就往他肚子上一踢,少年再次跪趴在地上,疼得脸色都变了。   宁娘简直不忍再看下去,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再过几年都该娶亲生孩子了,居然还在这里像七八岁的孩童一样打架,实在太难看了。混乱中她只听得修哥在那里劝众人,仔细一听才明白,那个与沈涵芝打架的就是萧夫人嘴里妾氏所生的儿子萧谚,而那个旁边拉架的则是萧夫人所出的嫡子萧谌。这几个人年纪都差不多大,那个萧谚跟沈涵芝一样,都是爆脾气,谁也不让谁,就跟两只乌眼鸡似的,斗得你死我活。   萧谌多少还是偏向自己的亲弟的,几次沈涵芝冲上来都被他拦了下去。沈涵芝似乎也有些恼了,索性连他一起打。萧谌是文弱书生,打架显然不是沈涵芝的对手,不过被他随便推了几下,便是连连后退。   一旁的楚怀冬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及时出手一把捏住沈涵芝的手腕,不悦地将他推到一边。沈涵芝没料到对方力气这么大,被推得几乎要摔倒。他这一吃亏萧谚便抓住机会反扑过来,刚举起拳头往沈涵芝脸上打了一拳,就又被自家弟弟冲过来从后面直接抱住。   萧谌力气不如哥哥大,身形又偏小,抱着强行把他拖开时颇有些吃力。楚怀冬原本只是站在旁边冷眼旁观,此刻不得不再次出手,帮着一起将萧谚拉开。沈涵芝吃了一拳气得血全往脑门上涌,心下更认定这三人全不是好东西,索性冲上去以一打三。   萧谚跟沈涵芝一样,是完全的冲动型,偏偏本事没人家高,被追着打得七零八落。萧谌更不用说,手无缚机之力,帮不上门还尽添乱,三人里只剩下楚怀冬身手不错,勉强护着另外两个同时还要与沈涵芝周旋。   沈涵芝在他身上讨不到便宜心里气性更大,边打边骂道:“我表妹说你是个冒牌货,小爷我看也像。胆敢冒充诚亲王公子,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   宁娘气得直想翻白眼,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个沈涵芝未免脑补过头了吧。她现在总算知道人言可畏这话的真义了,合着才这么会儿功夫她的原话就被歪曲成这样了。她还不曾说什么呢,若真说点什么,当真不知要被人传成什么样了。 ☆、第34章落汤鸡   宁娘还在为沈涵芝的那番话纠结,莲娘却已经坐不住了。   眼看着这几人越闹越不像话,这里离母亲的正院又近,再不制止他们只怕很快便会将母亲和姨母给引来了。她也不曾多想,抬脚就要往人群里冲,想去将哥哥拉出来。宁娘眼见不好,赶紧伸手去拉她:“妹妹不可。”   这些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莲娘要跟他们搅和在一块儿可大为不妙。她直接将莲娘拉到自己身后,冲沈涵芝大声道:“表哥你若再不住手,回头舅母来了你如何收场?若被舅舅知道了……”   沈涵芝在这个家里唯一有所畏惧的就是父亲沈佩宜。听到宁娘的话后他终于头脑清醒了片刻,挥出去的拳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要说这萧谚却是个不知进退的,沈涵芝已经收手他却还犹自不放,再次抓住机会一拳挥了出去。沈涵芝愣了半拍后侧身闪开,顺脚绊了萧谚一下。萧谚一时不防摔了个狗j□j,连同拉着他的弟弟萧谌也一起摔在了地上。   楚怀冬一个人拉不住两个,踉跄了一下松了手。沈涵芝也不去管萧家兄弟,又将矛头指向楚怀冬。他内心已认定他跟萧家兄弟是一伙,自然对其无甚好印象,纠缠间还不忘追根究底:“你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冒充诚亲王四公子。”   楚怀冬简直哭笑不得,一面抵挡对方的攻击一面解释:“沈贤弟你误会了,在下确实是楚家人。”   沈涵芝只顾着打人,没顾得上脚下的东西,被根大树枝绊了一下,一时重心不稳直接向前扑去。他们本就在湖边打架,混乱间已经到岸沿边。沈涵芝这一飞直直就冲湖面而去,楚怀冬一惊本能伸手去拉他,却不料对方冲过来时惯性极大,加之穿了冬衣身子又沉,一时竟没拉住,反被对方整个人生生扑进了湖里。   宁娘在一旁便这么眼睁睁看着两人同时落入水中,激起水花无数。岸边众人瞬间石化,顷刻间安静如暗夜。片刻后萧家兄弟反应过来,同时冲向岸边冲水中大叫:“易仁!”   莲娘也尖叫了起来,冲过去大叫沈涵芝的名字。丫鬟小厮乱成一团,叫人的叫人,找竹杆的找竹杆,小小的后园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宁娘也急了,跟着过去查看情况。如今还是初春,这湖水冰冷自不用说,两人都穿着冬衣,一泡水必然吃重,一个不好便要出人命。   湖水里沈涵芝已经被冻得够呛,划水的动作都僵硬了起来。宁娘也有些慌了,随手夺过一个小厮手里的竹杆就往沈涵芝面前递。可对方似乎有些发懵,完全不接招。慌乱中宁娘便见楚怀冬从水里探出头来,他一手勾着沈涵芝的脖子,另一只手冲宁娘挥了挥,示意她将竹杆递给自己。   宁娘愣了一下便明白过来,赶紧拉过那小厮来,重新将竹杆递给他,同时吩咐人道:“你便在这站好,你们几个过来,一个个抱住前面的人的腰。马步扎稳了,千万莫松手。”   湖边湿滑,若只有一个人拉竹杆,很容易被水中的人拉下水去。须得几个人一同用力才行。小厮们一拥而上,照宁娘说的一排站好。湖水里楚怀冬面色沉静,稳稳抓着竹杆不放,另一只手则去推沈涵芝的腰部。   沈涵芝冻得直哆嗦,总算还没完全失去意识,他努力伸出双手,扒着岸沿边的青石。又有几个小厮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从湖水里捞起。   他一出水莲娘便扑了过去,不住叫人脱衣服给他盖上。宁娘见沈涵芝情况尚好,不禁有些担心水里的楚怀冬。这种天气在这样的湖水里多泡一会儿都极危险。她焦急地望着湖中的那个人,完全忘了对方是个陌生男子,自己作为一个女子须与他保持距离。   楚怀冬似乎读出了她眼中的焦急,竟还冲她露出个淡定的笑容。然后他一手抓竹杆,另一只手直接攀上岸沿,两脚在池壁上用力一蹬,整个人便跳了起来,**地出现在宁娘面前。   他从湖水里出来的样子颇为潇洒,但毕竟全身湿透少了几分飘逸。宁娘笑得有些尴尬,正想找人去取外衣来与她披上,舅母徐氏和萧夫人已经得了信匆匆赶了过来。   萧夫人是个大嗓门儿,一见楚怀冬湿成这样,吓得脸色都白了,几乎将两个儿子扔下直接就奔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天爷啊,四公子你怎么湿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谁将你搞成这样的?”   她拉着楚怀冬说个不停,脸上的关切之色溢于言表,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楚怀冬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宁娘有些无奈地看了旁边的小厮一眼,见他手中正拿着件水亮的鹤氅,便又看了楚怀冬一眼。   楚怀冬心领神会,立马冲萧夫人道:“夫人莫急,此事容易仁慢慢回禀。可否先让我穿上外衣再谈?”说到这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他竟还捂鼻打了个喷嚏。   萧夫人立马退后一步,连连点头称是,一把夺过小厮手里的鹤氅要替楚怀冬披。楚怀冬哪里会受这个,轻轻侧身避过,只谢过萧夫人的好意,自己将鹤氅披在了身上。   那一边徐氏也正在查看沈涵芝的情况,一面吩咐人赶紧带两人回屋换衣裳,一面又让人去厨房传话备姜汤,还说要请大夫来替楚四公子把脉。   沈涵芝自然是回了自己的屋子,楚怀冬则被迎到了修哥现在住的房里。他虽全身湿透脸色发白,步履倒还稳健。倒是修哥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像是被吓到了,刚一进屋就向楚怀冬赔不是。   “今日之事,实在是家兄冒犯了楚兄,还望楚兄见谅。”   楚怀冬个子高了修哥大半个脑袋,一面解鹤氅一面笑道:“无妨无妨,你表兄这人性子是急了些,心倒不坏。他大约怕我是哪里来的歹人,冒充楚家之人来你家招摇撞骗吧。”   一说这个,修哥不禁红了脸,赶紧替宁娘解释:“楚兄千万别误会,家姐绝无此意,是表哥误会了家姐的话才引出这些事来。我在此替家姐向楚兄赔不是了。”   “你莫紧张,此事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不知你姐姐是否与何处见过我,想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修哥连连摇头:“家姐绝不可能见过楚兄。自家母过世后,姐姐一直待在家中鲜少出门。何况我们从前一直待在杭州,去年才举家来到京城。”   楚怀冬见他一脸严肃不由乐了,借口要换衣服,打着哈哈就把这事儿给掩了过去。修哥赶紧让人备热水给楚怀冬沐浴,其时徐氏又派人送来干净合身的衣服,待得楚怀冬换上衣服喝下姜汤后,整个人已恢复了先前的血色。   那一边沈涵芝已是让徐氏骂了个狗血淋头,沈佩宜也得知了此事,怒气冲冲地过来,抬手就要拿木棒揍断儿子的腿。徐氏在一旁赶紧拉着,劝说只是小孩子间玩闹,不小心才掉进湖中。   沈佩宜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儿子的鼻子大骂道:“玩闹?他那是玩闹吗,他不是发狠要给人点颜色瞧瞧吗?如今真是托他的福,咱们沈家立马要有喜事上门了。打了诚亲王的四公子,还把人推下水,回头诚亲王与咱们清算起来,全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徐氏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恨铁不成钢地骂儿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家里人丁又单薄,难免便娇惯了他一些。他又从小知道宁娘母亲的遭遇,对修哥极为护着,家里妹妹们又年幼,久而久之便养成了现在这么个冲动霸道的性格。   沈佩宜被徐氏连哄带骗出门前,嘴里还兀自骂道:“你便由着他纵着他,终有一天他会给我们沈家带来大祸。”   这事确实严重,说小可小说大也可大。宁娘回房后托着腮沉思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楚怀冬跟着修哥回了房,几次想叫人去向修哥打听一下,听听对方的口气,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没准四公子还在气头上,心里说不定还将这笔账算在了她头上。她这真是无妄之灾,往后须得用针将嘴缝上,或是索性如莹娘般装个哑巴才能过活了。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有些气恼表哥,又有些庆幸二老爷将修哥与自己接回了府。她一个女儿家尚且无所谓,修哥一个男孩儿,若整天跟沈涵芝混在一处,不是养得像从前一个泥人般的性子,便也要如他一样像个小霸王似的了。   宁娘想到这些心情烦燥,便觉得屋子里有些气闷,索性一个人出去走走。初春的夜晚凉意正浓,宁娘满心烦乱正好借这冷风吹吹散。也不知是不是心中牵挂,她走着走着,竟就走到了白日里沈涵芝与人打架的湖边。   夜风吹皱了一池湖水,借着月光泛起星星点点。宁娘站在湖边想心事,直觉来到这个世界后诸事不顺心内郁结,索性捡起湖边一颗小石子朝着水面打去。那石子在水中连跳了好几下,激起一小片水花后,最终还是没入了水中。   宁娘不由撇撇嘴,正准备转身往回走,便听身后一个清透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好兴致,深夜至此便为掷石子玩?”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忘了谢谢肉松君投的火箭炮了,摸摸,蹭蹭。 ☆、第35章追究   宁娘被这一声吓得不轻,险些跌进水里。   她赶忙抱住旁边的大树,靠在上面直喘气。虽然这声音听上去确实通透明亮,好听得让人心醉,但任何人暗夜之中听到突然的人声还是会被吓着。   宁娘颇为埋怨地瞪了来人一眼:“公子走路如何没有声音?”   楚怀冬淡笑一声,望着宁娘将身子微微探了过来:“我吓着你了?”夜色里的他的一双眼睛明亮闪烁,就跟他的声音一样透彻。   宁娘想说“是”,想想还是算了。更深露重的,她一个女儿家实在不适合跟个男子这般独处,就在放在现代也有些不合时宜。想到此处她看了对方一眼,行了个礼便告辞道:“小女子还有事情,四公子自便,告辞了。”   她边说边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就被叫了回来:“姑娘且慢,在下特来此寻姑娘,有一事相求。”   “找我?”   “自然是找你。若不然我何必顶着感染风寒的身子前来此处吹风?”楚怀冬说到此处,像是配合似的打了个喷嚏。打完之后还向宁娘告罪,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宁娘看他年纪也不大,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但为人却很老成,待人接物皆有礼有度,是个士家公子的模样,倒不像是那种顽劣子弟。他说特意来寻自己,宁娘不免有些好奇,便停下步子来问:“你找我为了何事?若是为了白日里落水一事,我便在这里代表哥向你赔个不是。”   “姑娘这般聪明,自然知道我不是为你表哥之事前来。此事我即便要找人算账,也自会去寻你表哥,不会为难你一个姑娘家。”   “那你找我……”宁娘突然住了嘴。她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想起沈涵芝为什么又突然发疯。怪不怪自己一时多嘴,说了一两句不该说的话。这人这般聪明,这会儿摆明了是来兴师问罪了吧。   果然楚怀冬开口提了那事儿:“在下白日里听了只言片语,觉得十分疑惑,故来寻姑娘问一问。在下并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姑娘,但之前听姑娘的语气,似乎是在何处见过楚家的四公子。我大胆猜测,姑娘见的那位四公子并非在下,想是另有其人吧。”   他问得这么直接,宁娘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事事关她的**,若说与他便等于是告诉他自己在严觉寺的梅林里曾与一男子见过面。这人虽看着人品不差,但毕竟接触太少知之甚少,若他将此事宣扬出去,自己的名声该如何保住?   想到此处,宁娘便回绝他道:“此事事关隐密,恕我不能说与公子听。”   “我知道姑娘担心什么。但我亦有我的担心。若是有人在外冒充我的名号为非做歹,在下誓要弄清楚一二。他既能以我的名头对姑娘招摇撞骗,想来亦会对他人如此这般。姑娘冰雪聪明自然不会上当,但难保其他人不被他蒙骗。还望姑娘告之一二,在下可以向姑娘保证,绝不将今夜听到的事说出去一二。若有违此誓,便叫我……”   他说到这里,往身后月光鳞鳞的水面望了一眼,浅笑道:“那便叫我跌落此湖,再无人给我递一根竹杆。”   他这话说得极有趣,宁娘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轻掩嘴巴,将头撇向一边:“你若这般说,那只消从此不再来沈府便可以了。此誓真做不得准。”   暗夜里楚怀冬的眼睛一亮:“那不如这样吧。我答应你,若你将那人之事告之我,我便不再追究你表哥推我下水之事。我会同你舅母说,白天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与你表哥无关。这样你看可好?沈夫人热心留我多住几日,我也可借此与你表哥消除误会。姑娘对此可满意?”   宁娘真心觉得这男人不是一般的难缠。当初梅林里见到的那个只能说是愣头青,这一位才是真正腹黑霸道的主儿。明明就是在威胁自己,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还是她讨了便宜似的。如今他年纪尚幼,将来若成年了,指不定会是怎样的人中龙凤呢。听说诚亲王就是个审时度势眼力极好的人,看来他的儿子也是不遑多让了。   宁娘本不想理会沈涵芝,这事本就是他的错,让舅舅舅母教训他一下也未尝不可。但楚怀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似乎不能不卖这个面子了。其实舅母那里还是小事儿,舅舅也不见得会对亲生儿子下毒手。怕就怕他回去向诚亲王说起此事。   舅舅家现在依附着诚亲王才有这般的鲜亮日子,若因此小事与诚亲王起了嫌隙,往后的事情便不好说了。舅舅待自己还算不薄,舅母也没真亏待过自己,他们遭了难对自己没一点儿好处,倒不如趁现在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此处,宁娘便冲楚怀冬侧身行了个礼,柔声道:“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盼四公子记得今日所说之话,切莫将此事向人提起。也请四公子宽宏大量,莫与人说起与表哥的争执。”   楚怀冬一下子就乐了。他觉得这姑娘实在有趣。自己方才话里的威胁她明显听出来了,可她非但没有恼,反倒将了自己一军,拿他所求的事情反过来讨好处,让他别将沈涵芝的出格告诉自己老爹。   真是个聪明人,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想到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处理办法。楚怀冬本来找宁娘只是想问出那个冒牌货儿,这会儿倒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起来。   他久居高门,见过的姑娘不是拘于礼法呆板无趣,便是高高在上自命不凡。这等聪慧又低调的女子他真是头回见着。此时月光正盛,洒下一片照得宁娘大半张脸温润明亮,眼角眉梢都透出少女青涩而甜美的风情,看着令人不由心中一凛。   楚怀冬收起了调笑的神情,向宁娘郑重道:“在下向姑娘保证,绝不将姑娘的私事说与人听。我与沈贤弟的恩怨也一笔勾销,再不会有人提起。若有违此誓,便叫我身败名裂无处容身。”   宁娘一下子愣住了。这人刚刚还一副耍无赖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就起这么重的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这么郑而重之,宁娘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公子切莫如此,此事其实并不大。”说着她便将那日在梅林里遇到的那人描述了一遍。只是刻意隐瞒了两人相撞之事,只说是跑得急了差点撞上,那人对自己的不恭敬也被她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楚怀冬初时还神色凝重地听着,到后来眉眼明显舒展了许多,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他认真听完宁娘的描述后,点头道:“此人在下已大概心中有数,回去便当替姑娘教训他一下。还望姑娘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在下保证绝不会再发生此等事情。”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似乎与此人很熟,只听了一遍描述便猜了出来。宁娘不免有些好奇:“此人与四公子相熟?莫非是你的弟弟?”   “我与此人确实相熟。他只是心性活泼,这般做并无恶意。不过他并非我的弟弟,在下乃家中幼子,并无弟弟,倒是头上有三个哥哥。”   宁娘借着月色又打量了他几眼,摇头道:“我看公子倒不像是家中老小。”   “哦,姑娘如何得知?是看在下举止稳重斯文有礼?”   哪有人这么自夸的,真心是有点不要脸。宁娘知道他在开玩笑,便给他个面子笑了两声。两个人看着对方皆笑了起来,湖边一时气氛极好。宁娘这些日子在陆家过得实在有些压抑,许久没这么高兴地笑过了。今日倒是因祸得福,遇到个懂说笑的人。   可惜两人身份有别,对方又是男子,做不得闺中密友,今日这般相见已是大为不妥,更别说往后当个朋友般相处了,只怕连面都不会再见了。   宁娘正想着这事儿,秋霁已经寻了过来,拿了件大红折枝锦缎披风与她穿上,嘴里不住埋怨:“小姐怎不说一声便自己跑出来了,害奴婢好找。这湖边风大,您可得小心着了。白天吹了一天的风了,这会儿再吹下去,改明儿真得病了。”   宁娘头一回觉得秋霁这丫头也跟春晴一样好唠叨,她一面自己系披风带子,一面笑道:“不过吹点风罢了,哪那么容易病了。我又不是纸片做的,让这风一吹倒叫吹跑了。”   楚怀冬赶紧上前一步:“都怪在下不好,留姑娘在这里说了这么会子话儿,倒害你吹风了。”   “是我自己来这儿的,本不与公子相干,公子不用自责。”   秋霁有些狐疑地看两人一眼,催促着宁娘赶紧回房去,边走边嘀咕:“小姐正回切莫一个人去湖边了,瞧你这手凉成这样。小姐与那四公子相谈甚欢,是不是……”   宁娘一下子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半笑着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若是春晴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也……”女人的八卦天性真是到哪儿也改不了。   秋霁连连住嘴,笑骂自己失言,两人就将这话揭了过去。宁娘走在洒满月色的湖边小径上,眼前楚怀冬的样子来回晃动着,她心中不禁喃喃自语:“什么动心不动心的,只是他那样子,怎与某人如此相似?”   她一下子又想起另一个人来,也不知他如今是生是死。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会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唉,宁娘没感冒,我倒是感冒了,苦逼的人生啊。 ☆、第36章请帖   宁娘没想到,不过是去舅舅家小住几日,就搞出这么多事情来。   虽然这事情跟她关系不算太大,完全是沈涵芝与萧谚有私仇,两人不慎在花园碰上了,一言不和才打了起来,跟宁娘简直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儿去。   但楚怀冬落水之事,宁娘自问多少要负点责任。好在他年轻体健,不过略微不适了一夜,第二日便已神清气爽。只是他借口家中有事,没在沈府多留,匆匆便离开了。   舅舅舅母自然将这全怪到了沈涵芝头上,碍着萧夫人在不好多说什么,家里的气氛却十足十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萧夫人对这个庶子本就诸多不满,嫌老爷和婆婆对这个庶长子疼爱过多,以至于养成了他今时今日无法无天的脾性。此番与沈涵芝打架,她自然是将责任全怪到萧谚头上,连连向徐氏赔罪,楚怀冬走后没多久,她便也告罪离开了。   原本热闹的沈府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徐氏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借楚怀冬在家这几日让他跟莲娘培养一下感情,将来若女儿能嫁入诚亲王府,即便楚怀冬承不了爵莲儿做不成王妃,那也足够沈家荣誉好几世了。   只可惜好事全让自己儿子给搞砸了。她一想到此处心里就不大痛快,说话做事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几分火气。宁娘知道她这火气不是冲自己发的,但还是处处小心翼翼,轻易不出房门一步,只时常与莲娘苓娘一块儿说话绣花儿打发时间。   如此这般住了半个来月后,宁娘便带着修哥回了陆家。此番已是春暖花开,刚回到家中二太太便派了针线上的计妈妈过来给她量尺寸裁春裳。家里其他姐妹也是个个面露期待,挑料子的挑料子,寻花样的寻花样,盼着春暖花开时一身鲜亮出门争奇斗艳。   当着钱氏的面二太太也不能太苛待大房,只得给琴娘两姐妹也各做了几套春裳。她本有些肉痛银子,想想那本就是宁娘修哥两姐弟的钱财,自己拿来当善人博名声倒也不错,便也想开了。   宁娘归家第二日春晴一大早便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冲宁娘眨眼睛:“小姐,奴婢听针线房上说,太太这次给小姐做了身蜀锦褙子加同色的襦裙。这匹料子极为难得,听说统共便只够做一身。太太本是要拿来给五小姐做的,结果五小姐却说要给小姐您。这真是难得的好事儿。”   蜀锦料子难得宁娘是知道的,但她并不是个喜欢攀比的人。姐妹们有什么她便也穿什么好了。这身衣裙的贵重她倒并不在意,难得莹娘的一份心倒叫她挺感动。这孩子年纪虽小话也少,心里倒是个门儿清的。自己在严觉寺背了她一段儿,她便记在心上了,不声不响就报答了一回。   看来这人头复杂的陆家也不是没有真情意的,至少莹娘两兄妹都是值得深交的人。一个温雅亲切,一个聪慧可人。二老爷和太太这样的人,生出这么一双儿女,也算是一生之大福了。   因着这件事情,又加之春暖花开,整个府里喜气洋洋,连平时极不对付的二太太和钱氏,两人见面的时候也都变得客气有礼起来。   转眼已是三月中,百花齐放的日子。虽还在国丧中,但京城姑娘们得了一水儿的新衣,个个都有些蠢蠢欲动了,只盼着何处能开个家宴,出去透透气,顺带着出出风头。   宁娘对出门没什么兴趣,她谁也不认识,也没自来熟的本事。京城的贵女们眼界儿都高,她们在杭州的时候还算得上名门淑女,来到这里就会被人笑话小家子气了。再者出门还得打扮,宁娘来这个世界也一年多了,却还对头戴珠花宝玉之类的很不习惯,穿着繁杂而拖沓的衣服也是一种活受罪。一想起出门要做的那些个耗时的装扮,她立时便没了兴致。   可世事总是这样,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还未出三月陆府便接到了邀请的帖子,二太太当时拿到手时激动的简直都发直了,那拿帖子的手直晃荡,看得一旁的钱氏不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不过一个请帖罢了,倒教你这般激动?”心里不免又有些看不起二太太出身小门小户,经不得大场面。   二太太却全然没有跟钱氏斗嘴的欲/望,巴巴地看了钱氏几眼,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娘,诚亲王府派人送来帖子,说下个月初一是他家独女朝阳郡主的生辰,要请咱们一家姑娘去观礼。”   “什么?”钱氏以为自己老耳发聋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二太太索性将大红烫金帖子递了过去。钱氏接过来眯眼看了半天,脸色不由一变:“这是怎么回事儿?诚亲王府与咱们家素无深交,郡主生辰如何要请咱家姑娘去?还一请便请了一家人。”   “想是老爷最近与沈家走得近,得诚亲王另眼相看了吧。这可是好事儿,娘,咱们得好好替莹娘她们张罗一下。她们来京多时,却没怎么出门走动过,此番头回亮相,可不能让人说失了礼数。”   钱氏自然知道这事的重要性。女眷出门做客,看起来只是一桩小事,实则内里关联极大。多少桩联姻便在这些宴席中相看出来了,又有多少关系就这般拉在一起了。这其间的错综复杂简直难以言说,男人在前朝打拼事业,女眷在后院也要推波助澜。   诚亲王王府是二太太日思夜想都巴不得攀上的人家,之前想了多少法子都摸不着门边儿。如今机会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是对方主动抛出的橄榄枝,这简直令她受宠若惊,当下就跟钱氏商量着把姑娘们都叫了过来,将这事同她们说了,吩咐她们赶紧回屋寻衣裳首饰去,明日里穿过来让自个儿看看,再由她与钱氏给众人品评一番。   郡主生辰是大事儿,此番尤其特别。一年国丧未满,原本郡主是不该如此操办的。但听说圣上特旨开恩,许郡主办个风风光光的生辰宴。这对诚亲王府是莫大的荣耀,圣上自己选妃都要待三年丧满,却特许郡主办生辰宴,可见皇恩浩荡。   这一场宴席只怕多少人家费尽心思挤破脑袋也要挤进去,陆家却已轻轻松松占了先机,二太太和钱氏不由对视一眼,同时露出得意的笑容。   宁娘却完全没嗅出此事的弦外之音,只觉得事情怎的如此麻烦。几个姑娘坐在那儿听钱氏说此事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大房两位姑娘脸上露出的神色。那种感觉她从前也有过,当她翻开首饰盒发现只有两三样东西,却还要盛装与家人一同吃团圆饭的时候,她当时也有过那样的表情。   那是一种自认寒酸卑微的表情,她一个不好打扮的现代人尚且有这种感觉,更何况家道已没落至此的大房两姑娘。听说大老爷死前大房已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大老爷的那点子俸禄连给他喝酒玩粉头都不够,家里的吃用开销全是靠着大太太的嫁妆。从前大太太家境还算不错,嫁过来的时候也曾风光过一时。自从大老爷落难后,她那点嫁妆被越败越光,只能维持普通的生计了。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二老爷他们不赶过来,只怕再这么拖下去连饭都要没得吃了。如今大房完全仰仗二房活着,日子看似还算不错,但若要出席郡主的生辰宴,只怕便要露底儿了。   衣裳大家伙儿都差不多,但首饰什么的大房的两个姑娘肯定拿不出多少来。平日里她们二人便以在孝期为由,基本只戴一两个素银簪子,可见大房日子如今的窘迫。   宁娘觉得这两人一定同自己一样,十分不愿意去诚亲王府凑热闹。她们三人如今皆在孝期,出席这样的宴席似乎并不合时宜。宁娘正琢磨着是否用这个理由推掉这一趟应酬,钱氏却已冲琴娘二人发话了。   “你们两人如今还在孝期,本不该去抛头露面。只是王府盛意难却,不去便是失礼,少不得要走一趟。衣着便挑素净的吧,首饰也不要过分华丽。”   钱氏话音刚落,宁娘就听见坐在自己下首的萍娘轻轻哼了一声。她的意图宁娘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无非就是笑话大房寒酸。说什么不要过分华丽,只怕是连基本的首饰都拿不出来吧。   宁娘扭头看了萍娘一眼,就见她盯着琴娘二人,脸上露出几丝讥讽的表情。对面两个姑娘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敌意,又羞又恼却又无计可施。   钱氏年纪虽大耳朵不大好,没听到萍娘的冷哼声,但她脸上的表情还是被钱氏一眼捕捉到了。她略有不悦地扫了萍娘一眼,开口道:“萍丫头这回儿也要仔细了,莫要再像上回那样穿红着绿的。你大伯父过去不过一年多,你若穿得不合时宜,到时候在诚亲王府丢了我陆家的脸面可是不成。索性那一日你们都穿得素净些。郡主办生辰宴,姑娘们必然花枝招展,个个衣着颜色鲜亮,混在人群里也看不出高低来。倒不如素雅一些,反倒出挑些。”   二太太本想给莹娘好好装扮一番,听说诚亲王家的四公子年纪尚幼,仔细算算倒与莹娘挺合适。此番前去虽然未必会见着四公子,可若是让王妃挑中了也是一样的。她一听钱氏要让众人穿着素净便有些不悦,待得听到她后面的话后又觉得有理,便也不曾出声反对。   萍娘不一小心又挨了一顿训,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气得当场就有些下脸子。姑娘们谁也没管她,离开的时候全都避着她走。   宁娘被琳娘拉着说了几句话,脚程便有些落下了。待她与琳娘道别后,大房的两个姑娘已走出去几十米远。宁娘赶紧快走几步追了上去,轻轻唤她们二人道:“两位姐姐慢走,且等等我。” ☆、第37章雪中送炭   琴娘和婷娘都是聪明人,知道宁娘特意赶过来叫住她们一定有别的用意。   琴娘便主动相约道:“今日天气不错,妹妹要不要去我们那儿坐坐,也跟我们说说上次出门去的见闻。你回来这些天了,也没顾得上找你来说说话儿。”   宁娘正有此意,立马顺杆往上爬:“我也正觉没趣呢,正好去姐姐那儿坐坐,顺便还有一事相求。”   “自家姐妹,说什么求不求的,你只管说出来,能办到的咱们一定替你办到。”婷娘快人快语,说着就上来挽着宁娘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前走了。宁娘被她们两人围在中间,一时倒也觉得三人并行颇为热闹。   琴娘她们住的园子在整座府邸的东面角,门前种一大片儿海棠,此刻花开正盛,远远望去火红一片,被绿叶衬托得着实漂亮。宁娘在一片花香中踏进了两姐妹的园子,被迎进了屋子里。   婷娘一进屋就招呼人给宁娘上茶,围着她直转悠:“妹妹那一日去诚亲王府就穿那套蜀锦裙子吧,听说极漂亮,到时候定能给咱们陆府长长脸。”   宁娘听了连连摆手:“姐姐说的什么话,忘了祖母怎么交待了吗?那条裙子是海棠红的,就跟姐姐院门口那花儿一般颜色,哪里能穿得出去呢。我如今还在孝期,实在不宜穿这般鲜艳的衣裙,还是素雅些的好了。”   “妹妹说得是,咱们三个都有孝在身,去人家府上做客已是不合规矩,若再花枝招展只怕要惹人说闲话,还是低调些的好。”   “大姐说得是。”宁娘看琴娘一眼,露出些许的为难,“其实我今日过来,就是想为这事儿求姐姐们一次。”   “都说了别说求不求的,你有难处尽管说与我们听便是了。”   婷娘如此爽快,宁娘也就不卖关子了,敞开了把话说了出来:“方才听祖母说让我们都穿戴素雅些,我觉得此主意极好。衣裳便挑素色的穿,只是这首饰不知该怎么选。前些日子我翻首饰盒,翻到了几枝珍珠簪子,珠子不是特别大,样子倒很精巧。方才祖母一说我便想到了这几枝簪子,想着到时候便戴一枝去亲王府。只是这簪子太素净了,我怕一人戴着会落人笑话,所以想求两位姐姐同我一道儿戴,到时候三人一起过去,也好壮壮胆色。咱们三人同在孝期,戴一色的簪子旁人也挑不出错来。只是要委曲两位姐姐了,同我一道戴素簪子。”   她这话一出,琴娘婷娘互看了对方一眼,皆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婷娘刚要说话,琴娘便拉了她一下,自己先开口道:“妹妹这般说,我们做姐姐的哪有不应承的道理。你说的也在理,咱们确实不宜招摇,同戴一色的簪子虽是素些,倒也有个说法儿,便说是姐妹同心也好,风格统一也罢,确实是个好主意。”   “姐姐这般说便是应承下了,妹妹先在这里谢过了。回头我便让人将簪子送过来。”   宁娘笑盈盈冲两人一拜,另两人赶紧上前来扶她。姐妹三人立时便说笑了起来,婷娘还拉宁娘进屋子挑衣裳,将二太太新给做的几套春裳全都摆了出来,请宁娘帮她出主意。   宁娘在她们屋子一直待近一个时辰,这才回自己屋里去了。两姐妹送她到门口,望着她隐没在海棠花中的身影,婷娘喃喃道:“这个宁娘,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们一起戴珍珠簪子了。”   琴娘在一旁长叹一声:“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她这是在给咱们解围呢。知道咱们没有上得了台面的首饰,怕到时候萍娘会笑话咱们,特意雪中送炭来了。”   “可只是普通珍珠簪子,也不见得入得了萍娘的眼吧。”   琴娘深深看妹妹一眼,摇头道:“记得祖母跟咱们说过的话吧。宁娘的生母当年留了这么多家兴恒当铺给她,沈家的豪富可见一斑。上次沈家奶奶送来了二十箱的东西,那里面少不得金银珠宝各色首饰。她那是自谦,说什么只是一般的珍珠簪子,回头送来了你便知道了。即便只是镶珍珠的簪子,那珍珠也不会是普通货色。兴恒当铺这些年全国各地收了多少好东西,宁娘的首饰盒只怕连关都关不住吧。一般的东西哪里会给她用,自然是挑最好的。”   婷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个宁娘竟这般为我们着想。姐姐,你说她是真心的吗?”   “她对咱们用得着假意吗?她有什么地方需要仰仗咱们吗?如今她虽说日子过得也一般,到底家当在那儿摆着,那些个当铺迟早要还到她手里的。她便是要跟婶母不对付,也用不着求咱们帮忙。”说到这里,婷娘又是一声长叹,“说起来,咱们现如今吃穿用度花的竟都是她的银子。婶母把持着那几间当铺不放,一年多少雪花银进了她的腰包。她拿宁娘的钱来做人情,自然不心疼。要不你以为今年的春裳能有咱们的份儿?即便祖母为咱们争取了,也不见得能跟二房的姑娘们同样对待。”   一向活泼的婷娘也不说话了。她知道姐姐说的都是对的。宁娘突然对她们施以援手,这确实令人感动。从前她对这个妹妹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接触得也不多。现在再看倒真心觉得她贴心又可爱。   吃过午饭后,宁娘果然就让春晴把簪子送来了。接过那镶金乌木的盒子,琴娘拉着春晴客气了两句,让她代自己向宁娘道谢。春晴笑眯眯地应了,脚步轻快地离去。琴娘想着不由感叹了一句:“春晴如今是愈发出挑了,将来必然要跟着妹妹去夫家。这么漂亮的丫头留在屋子里,终归是不妥当……”   她话还没说完,旁边琴娘已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发出一声惊叹。那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两枝差不多造型的珍珠簪子,每枝上头都用九颗一样大小浑圆光滑的大珍珠镶成一朵花芯,外头包裹青翠欲滴翡翠叶子,下头还坠一串细珠流苏带子。   这哪里是普通的素珠簪子,分明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更别说还是一套三枝,拿出去只让人看一眼,都会晃花别人的眼睛。   盒子里除了这两枝簪子外,还配了同色的珍珠耳环,并两只金丝镶珠手镯。用料都差不多,只样式略微有些差异,看得出来是同一工匠所为。   琴娘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连连叫道:“哎呀,有了这么一套,待到那日去王府,我看萍娘那丫头还有什么话说,只怕气得脸都会歪了吧。”   琴娘也是难掩喜色,见妹妹这般高兴,索性拉着她一道儿进屋子换衣服试簪子,将自己漂漂亮亮地打扮起来。   宁娘在屋里也拿出了同一造型的簪子,由着秋霁将她插在自己的头上。镜子里露出了她尖尖的美人脸,虽然铜镜不如现代的玻璃镜来得清楚,却也依稀能看清自己的神韵。   她似乎是越长越开了,少女味儿越来越浓烈。去年到今年发生的事情不多,她的身体却是悄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她还没来月事,但细微处的改变却已然能察觉。她正慢慢从一个女孩儿向一个女人转变。   重活一世的宁娘对女人的这种变化比一般人来得更为熟悉,也没有那种因无知而产生的惊慌失措。身体上的变化也给她的心理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她开始慢慢考虑自己的将来。她到底要走怎样的路,要嫁什么样的人。是一个处处出色家世人品极为上品的人中龙凤,还是找一个普通但实在的男人过一辈子?   还有修哥的将来要怎么办。他们回来一年多了,二太太迟迟没提修哥写在她名下的事情。宁娘原本不想过早操心的,但看如今的情形,似乎也不能不加把力了。她又想起钱氏同她说过的那番话,她母亲留给她和修哥的十来间当铺,这是二太太欠她的东西,而她也有求于二太太。   或许可以想个法子,用这一点来与二太太达成某种协议。但要怎么做宁娘现在还没有头绪,老太太是不是可以帮她一把?或者去找二老爷?宁娘脑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想法,却乱乱的理不清个所以然来。   秋霁一面给她插簪子一面笑道:“小姐如今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那天诚亲王的四公子那般看着小姐不放呢。”   “怎又提这事儿?他不过是问我严觉寺遇上那人的底细罢了,哪里是在看我。那人他似乎认得,想来两人已然是谈过了。”   秋霁看看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不由又凑近了一些,装着给宁娘弄头发的样子,轻声细语道:“奴婢是个丫头,不懂这些个事情。只是那天四公子看姑娘的眼神确实有些不同。今番姑娘又要去亲王府参加郡主的生辰宴,说不定便会碰上四公子。到时候小姐不妨自己多看两眼,看奴婢到底说得对与不对。”   “他是男子,我是女客,我们两人如何能见得上。”   秋霁颇有些俏皮道:“有缘便能见上。那一日在沈舅老爷家中,小姐不也是有缘才与四公子碰上了吗?若不是沈表少爷在园子里闲晃,也不会遇上游园的四公子一行人。若小姐不曾在严觉寺撞上那位假的四公子,在人前露了点口风,那一夜真四公子也不会来寻小姐。这便是缘分了,小姐既与四公子有缘,能撞见第一回便能撞见第二回。世事本就难料嘛。”   宁娘被她这一番真假四公子给绕晕了头,细细琢磨一下却觉得秋霁说得有几分道理。万事皆为巧合而起,可若是这么多巧合都凑在一块儿,似乎便只能用缘分二字来形容了。   难道她与那个楚怀冬真有几分缘?若真是如此,她与另一个人是不是也极有缘,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一面? ☆、第38章入府   到了赴宴那一日,萍娘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的跌破了眼镜。   宁娘当时就站在她身旁,当大房的两位姑娘穿戴一新走进来时,她明显听到萍娘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二太太也是脸色一变,显然这一幕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本以为钱氏会给老姐妹张罗首饰,她那棺材本里多少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拿来给两姐妹装点门面。没成想这一回却是宁娘出手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宁娘一眼,见对方头上的珍珠翡翠簪子华美而低调,眼里不由露出复杂的表情。这个曾经令她头痛不已的继女,似乎真的变了很多。这一年多来她冷眼旁观,越来越觉得宁娘不好对付。曾经还存了几分糊弄她的心思,现在看来只怕是不能掉以轻心了。   其他几个姑娘都没什么反应,莹娘天生一张冷脸,连看都没看琴娘两姐妹一眼,只盯着自己脚边的一寸方地发呆。琳娘年纪太小,看不懂那簪子的妙处,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看看两位姐姐,又看看宁娘,半天吐出一句:“这三枝竟长得差不多。”   倒是钱氏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来。她早几日便问过两姐妹了,原本想从自己的私房里拿几样出来接济她们一下,没成想宁娘竟是雪中送炭,不声不响就替她把烦心事给解决了。钱氏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无论如何都要将宁娘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若能尽早帮她将兴恒当铺从媳妇手里拿回来,将来大房的两个姑娘出嫁便有指望了。   过了年琴娘便要满十六了,虽说三年父孝未满不宜说亲,但这事儿也得暗中留意起来了。嫁妆什么的自然是置办得越早越好,她如今没了父亲依靠,说亲本就艰难,若让人知道她还没什么嫁妆,只怕是无论如何也嫁不出去了。   宁娘感觉到了钱氏打量自己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坐站直了身子,眼睛依旧盯着琴娘两姐妹。三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二太太看时候不早了,便催促着姑娘们赶紧上马车。梅花胡同离诚亲王府不近,若是路上再耽搁一二,只怕赶到的时候便要迟了。她一早已命人备好了马车,现下姑娘们都到齐了,自然是依次上车,加紧往诚亲王府赶去。   二太太带了莹娘与琳娘萍娘上了一车,宁娘自然就与两位姐姐坐另一车。钱氏年岁大了,这种全是年轻姑娘的聚会便不大出席了,留在家中乐得快活。马车一路前行,几位姑娘皆是满心好奇。她们来了京城后就鲜少出门,今番借朝阳郡主的名头出了一趟门,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婷娘一路上便开始叽叽喳喳讲起这位郡主的轶事。   “听说郡主娘娘长得极漂亮,品性更是没得说,见过的人都夸她风姿卓绝,小小年纪已是一派端庄典雅的气质。”   “她自小长在王府,又是嫡女,自然是不一般的。寻常女子哪能及她分毫呢。”琴娘说这话的时候透了几分苦涩出来,像是想到了自己两姐妹不堪的身世。   宁娘便没有接嘴,只是静静听婷娘继续说:“我听说皇上有意与诚亲王府结亲,说不定这郡主娘娘将来要入宫为后呢。”   这种民间八卦宁娘向来听听就算,离得太远了总觉得不太真实。什么人当皇帝什么人当皇后,对她都没有影响,只是不知道这郡主究竟风采如何,一会儿见到了倒要仔细瞧瞧。   琴娘倒是压低了声音冲妹妹道:“这些话你千万别对外人讲。宁妹妹是自己人无妨,万一让外人听到了,拿去添油加醋使坏,咱们可会有麻烦。”   宁娘听出来了,这是在防着萍娘呢。也是,任何话到了她嘴里就没个好的,肯定会被歪曲着渲染地沸沸扬扬。她与大房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时时刻刻都留意着要寻她们的错处吧。   宁娘仔细想想,突然发现萍娘在这个家里真是一个相交的好姐妹都没有。对莹娘她是又嫉又恨,偏偏拿她没办法。对琳娘她是完全不看在眼里,欺负人家年纪小又不会说话。至于对大房的那两位,多半是因为钱氏的缘故。从前钱氏在家的时候待她还是不错的,几个姑娘家最偏疼她一些。现在有了大房的两姐妹,萍娘明显便失宠了。   怪道她整日里看不顺眼那两位姐妹,想着法子地找人家麻烦。宁娘有时候也想劝她一句,还是将锋芒收一收的好,这般闹下去他人固然会失些小利,她难道便会得什么便宜吗?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家里竖这么多敌人,将来出事时连个帮手都寻不着,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只是她跟萍娘关系实在也不好,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总透着恨意,宁娘也不愿意热脸去贴冷屁股。大房这样的她倒愿意帮忙一二,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她,面上待她总是好的。   马车辘辘前行,宁娘顺着车轮的节奏身体微微晃动着,不经意间就看到了对面婷娘头上的簪子。这一次她确实是用了点心的,主动向大房抛出了橄榄枝。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或许确实是担心她们两人的处境,也有可能是为自己的处境担忧,想找几个帮手。这一步走得很稳也很顺利,只是不知往后的日子还会不会如此顺利?   宁娘一路胡思乱想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婷娘已是兴奋地去掀帘子,嘴里不由惊呼道:“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咱们这是在哪儿,看着离大门还远着吧。前面这么多马车,轮到咱们得什么时候啊。”   琴娘赶紧去拉妹妹的手,将帘子重新放下:“你且安坐着别乱动。今日来的都是贵客,别让人笑话咱们陆家的姑娘有失体统。”   婷娘是活泼惯了的人,听了姐姐的训后也不以为然,只冲宁娘笑着吐了吐舌头。不过她确实没再去掀帘子,只是有些无聊地在车厢里东张西望,车子每往前挪一小段她便要兴奋上一阵子,若是长时间不动便又打蔫了起来。   宁娘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只觉得真是热闹非凡。光想像就可以知道今日的生辰宴会是怎样繁华的光景。听说京城近一年来都没怎么闹过大动静,平日里就算有宴请也都是小心翼翼低调处理。今日皇上特赦,只怕满京城数得上数的豪门贵妇兼小姐们都来了。想到这里,宁娘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了。   她活了两辈子了,从来没有参与过这般高规格的宴会。郡主什么的从前只存在于小说电视中,来了这个世界后也鲜少听人提起。她骨子里还只是个普通的平凡女子,也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原以为一辈子也不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没成想才不过一年多便有了这样的机会。   不知这机会是好是坏。宁娘低着头,不由微微一笑,笑自己想得太多。她不过就是诸多宾客中的一员,还是最不起眼的一员。或许一会儿她会被领到偏厅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和同桌的人说上几句,然后远远地看郡主一眼,或许连一眼都很难见到,再吃那么几筷子精美的饭食,也就要打道回府了。   婷娘见宁娘低头浅笑,好奇追问道:“妹妹想什么呢,想得这般高兴?”   “我在想,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等咱们进去时,郡主娘娘都走了。”   婷娘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也有些不高兴:“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我今日来就为看她一眼,看看这传言和事实是否相符。若是见不着可真叫人遗憾,往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她正在那儿抱怨,马车终于又动了起来。这一回倒是没再走走停停,直接将她们迎进了王府里。车子一进府周遭的喧闹便减了许多,只能偶尔听到几个丫鬟婆子细细说话的声音。宁娘她们的车子被引到了偏院停下,随即便下车被请上了小轿。   趁着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宁娘只来得及粗粗扫王府一眼,但只这一眼便也将她吓住了。只是一个偏院便已这般宽敞精美,莫说那雕梁画栋的宅院,便是院门口栽种的一排排垂柳都比别处来得更有风韵,像是经过特别设计,便像是画中的意境一般。   再看脚下踩着的青石地也与陆家的不同,光滑平整大小一致,上头微微的凸起像是后天刻意雕凿而成,细细看每一块的花纹都不尽相同,像是特意做出来的艺术品。   那一位扶宁娘上轿的丫鬟想来品阶并不高,在外院走动的都是三四等的小丫鬟。但只看她一身的穿着和头面的打扮,宁娘只觉得春晴和秋霁若在也要被比下去了。她抬手的时候手腕上一只缠丝金镯闪着微光,虽然不算粗,但做工很是精细,宁娘在自己的梳妆盒里见过一只差不多模样的,只是比这略粗一些罢了。   只凭这一些宁娘便可知诚亲王府究竟是怎样的人家了。原本以为陆家这样的已算繁花似锦了,如今有了对比才知,这世上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有些人活得如金山银山堆出来的,远远不是她们这种平凡女子可比。   一时间,宁娘也对那位传说中的郡主娘娘好奇了起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究竟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在这样的金银堆里成长起来的姑娘,确实有入宫为妃为后的本钱,但说这眼界就不是寻常女子可比了。   小轿一路稳稳抬着快速向前,时而抬高些,时而又放低些。宁娘坐在里头看不清外头的光景,只听外头动静越来越小,似乎是越走越安静了。这本没什么,但宁娘心头却突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若说诚亲王府占地广袤人烟稀少倒也不假,但今日是郡主生辰,她们在门口耽搁了那么久,想来已有许多宾客进了府。娇娘说会一路抬她们进女客宴饮的点金池,算起来走了这么些时候也该到了。即便还未到,与她们同行的轿子也不少,怎的竟一点儿动静也听不着了?   宁娘下意识便去掀轿帘,这一看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轿子外头还是跟着方才扶她上娇的俏丫鬟,除此之外竟再无一人。宁娘往前往后看了几圈,都没再看到别的轿子。再看此处的景致也处处透着安静清雅,完全不像是去人声喧闹的宴饮处。   一个不安的念头在宁娘的心头升起,她觉得自己跟二太太她们已经被分开了,此刻正被带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们这是要去何处?此路真是去点金池的地方?请问陆府其他小姐的轿子呢?”宁娘心一急,问题便如倒豆子般全都滚了出来。   那丫鬟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咱们自然也要去那里,还请陆小姐莫急。”   “那此刻咱们是去哪里?为何将我与她们分开。”   “奴婢斗胆问一句,小姐可是太常寺卿陆大人家的四小姐?”   “我是。”宁娘一手扶着轿壁,一手捏着衣角,感觉自己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虽然这里是诚亲王府,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落单的感觉实在让人揪心。她只是一个来到古代不过一年多的现代女子,于人j□j故完全不懂,若被人在这偌大的王府里算计了,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得好。   那丫鬟像是看出了她的焦心,好意劝慰道:“小姐不要怕,是我家主人想见小姐一面。见过之后自然会送小姐去点金池。”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   那丫鬟直直地盯着宁娘,半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第39章旧相识   宁娘突然有种自己被人卖了的错觉。   她这一路走得实在是焦心。偏偏什么也做不了。即便她此刻跳下轿去,只怕也敌不过几个轿娘和那个小丫鬟。更何况诚亲王府这般大,她哪里知道点金池该往何处走,还不及这几人来得熟门熟路。到时候若是被人强行带走,随便给她按个乱闯王府的罪名,那她可真是要死透透了。   如今她只盼着俏丫鬟的主人是个良善之人,不会做些令她为难的事情。宁娘这般想着,伸手在身上找东西。她想起上回遇劫时自己拿簪子夺人一把刀的“壮举”。当时还真是冲动莽撞,完全是撞了大运。若不是后来那人相助,只怕她跟琳娘修哥都要让人剁成肉饼子了。   也不知她今日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是否还会出现个侠义之士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般胡思乱想下,宁娘坐的轿子已抬过了几个院落,绕进了一片梅林之中。此刻正是春末,梅花早已谢了,但宁娘挑帘一望却见满枝头的火花,放眼望去竟是一片花开正盛的景色。   这花开满园的景色着实令人感到奇怪。宁娘又用力嗅了嗅,空气中却并无浓烈的花香。这地方甚是古怪,搅得她原本烦乱不安的心愈加焦躁了。她忍不住将帘角掀大,正要向那跟轿的丫头询问,却一眼看到了近前的一株红梅树。   那梅树不算高大,枝丫却很繁密,每根褐色的枝杆上都缀着饱满而密集的花朵。因为离得近,宁娘细看了几眼,便觉出不对来了。原来这并不是真正的梅花,而是拿绢布扎成的,点缀得满树都是。这样满园的火红竟是人工造出来的。   宁娘不禁暗暗咂舌。这梅园不算太小,里面少说也种了几百株梅树。每棵树都有十几根枝丫,每个枝丫上又要缀几十朵红梅。仔细算起来竟要几十万朵绢花。这是怎样的工作量啊。即便这花是从外头采买来的,也得府上的丫鬟一朵朵亲手粘上去。都说诚亲王府豪富,原来还只是听听罢了,现在这般亲眼见着了,宁娘才算是真真信了传言了。   只是这梅园之中住的又是什么人?即便再豪富的人家,没点身份地位的也休想有这般高规格的待遇。那俏丫鬟口里的主人必定来历不凡,只是这么费劲巴拉地把自己骗过去见他(她),多少有点不合适。此人的性格只怕不太好相与,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自己说了算的人。   一想到这里,宁娘便满心忐忑。好在这种不安并未持续多长时间,穿过那片梅林后便是一处开阔的院落,轿子在院中放了下来,宁娘被那俏丫鬟扶出来,提着裙摆往里走。走出去两步宁娘又有些犹豫了,仔细打量着这院落的布景,看着那廊下站着的一排排丫鬟,个个低垂着头恭敬的模样,宁娘又不愿往前走了。   她实在不想惹麻烦,若是进了这个屋,发生了点什么事情,她简直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那俏丫鬟显然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上前安慰她道:“陆小姐莫怕,我家主人并无恶意,只是与小姐叙叙旧罢了。”   宁娘还在往门口挪:“我与你家主人并不相识,如何有旧相叙。”   俏丫鬟掩嘴一笑:“小姐真是糊涂。若不相识如何会相邀,自然是相识的。”她说话的时候手还死死拉着宁娘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松开。   宁娘哭笑不得:“那你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是谁。既是旧友如何连名字都不能说?”   两个人在院子里你拉我扯,一个拼命想走,一个说什么也不放,其他丫鬟依旧垂手肃立,连头都没抬一下。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正屋的门一下子从里面开了,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口气有些发冲地冲两人吼道:“都别吵了,陆小姐既到了门口,如何不进来坐坐便走?”   这人说话这般不客气,宁娘本有些生气,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个小姐,倒更像个丫鬟。虽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但一个亲王府的丫鬟如此嚣张,实实令她不快。   但她这不快只持续了片刻便烟消云散了。因为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这不就是那日在严觉寺的梅林里,陪着那个假诚亲王四公子小丫鬟嘛。   若说长相还能看走眼,她就毛里毛糙的性子是再不会错了。一说话便这般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真真是绝无仅有了。便是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她说话这般呛人的。   宁娘一看到她,心里略微安定了些。总算知道这家的主人是谁了。想想外头那满园的梅花,再想想那日严觉寺的偶遇,再抬头看看那绿衣丫鬟的气势,宁娘心里便明白了。原本以为那个假的诚亲王四公子是个江湖骗子,混进严觉寺专为调戏女客。没成想他还真是亲王府的人。   楚怀冬说过他与他相识,两人同住一府,自然是相识的。听他的口气这人似乎与他感情不错,他说起他时口气还颇有些宠爱的味道。   宁娘一时有些好奇,好奇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那边绿衣丫鬟已在催促了:“陆小姐快请吧,莫让我家公子等急了。”   宁娘虽满心好奇,到底知道对方是男子,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不妥,便摇头拒绝道:“我今日来只为给朝阳郡主贺生辰之喜,你家公子的好意我在此谢过,便不进去打扰了。”   听了这话,那绿衣丫鬟一脸气鼓鼓的模样,正待要开口,门口的帘子便让人挑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脆声声地响起:“你这人真是没意思,我这样诚心相邀,你却推三阻四。那日你掷了我一脸的落叶,今日也当向我赔个不是才是。”   若不是扮演着陆家四小姐这么一个闺秀的角色,宁娘此刻十分之想翻他一个白眼。多日不见他还如那天一般,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说起话来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真是什么人配什么丫鬟,跟那个绿衣裳的真真是一对绝配。   想起那日的事情宁娘不由想笑,若不是他纠缠不休要坏她清誉,她如何会向他掷树叶。明明是他无礼在先,到最后反倒是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只是有一事宁娘心头不解,便趁此机会问了个清楚:“你如何知道那天遇上的便是我?”她当日头戴帷帽,穿着也很普通,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自己是谁。   但他还是知道了,且依旧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想查你是谁,便能知道你是谁,这有何难。”   确实是不难。一个能将整园梅树缀上绢花的少年郎,自然有本事查到她是什么人。只是他这么把自己邀来未免不妥。楚怀冬当日说会回来教训他,让他以后不再如此胡闹,难道说他的话没起作用,这少年根本不听他的。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   宁娘实际的灵魂到底虚长了他十来岁,当即便有些不悦,说话的语气也硬了起来:“公子那日无礼在先,今日又使诈将我骗来此处,究竟意欲何为?今日乃朝阳郡主生辰,公子即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也该给郡主三分薄面。我到底是她请来的客人,你这般将我扣在这里不放,传出去对我你都不好听。”   她这话说得有些重,那少年想是从未受过这样的教训,一时脸色能些难看,阴晴不定地盯着宁娘。那绿衣丫鬟早已气得跳了起来,正准备对着宁娘说教一番,却被她家公子拦住了。   少年脸色一变,拍手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难怪我四哥说你聪明伶俐,果真不差。那日在梅林是我唐突了,不该打听姑娘的芳名。今日将你请来,便是向你赔礼来着。四哥说了,若姑娘不原谅在下,他便要狠狠地罚我了。”   他一口一个“四哥”叫得亲热,宁娘心里却直打鼓。楚怀冬说了他没有弟弟,这人必定不是他胞弟。莫非是表弟?倒不曾听说诚亲王府住着别家的亲戚。不过这事儿也难说,公亲侯府家的事情,哪里是她一个小女子能知道的。   他既说是向自己赔罪,那宁娘就索性受了:“赔礼不敢当。那一日我却也有不当之处,在此向公子赔个不是。还望公子不计前嫌,你我两相扯平,从此这事便揭过不提可好?”   “甚好甚好。”少年满脸喜色,直接走下台阶冲宁娘走了过来,“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回头见了我四哥你可要向他说明,省得他总不依不饶,还说什么若是我不听他的话,他便要叫三哥来收拾我。”   他一面说一面皱起眉头,漂亮的脸孔上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因为离得近,宁娘看清了他的长相,说是少年郎,其实还是几分孩子气。年纪大约比修哥大一些,但却要比自己小。   “看起来,你四哥倒很镇得住你。”   “四哥其实人不错,待我向来很好。只是三哥实在难缠,若被他知道此事,必定要罚得我生不如死。好姐姐,你千万要同我四哥说明,让他不要向我三哥告状才是。”他说着就伸手来拉宁娘的衣袖。宁娘吓了一跳,赶紧向旁边闪去。   她正琢磨着他那句“好姐姐”有些怪异,院门口便响起了一个女子略带责备的声音:“清如,你这是做什么,为何又穿着男装出来见客?还不快快给我去换了。” ☆、第40章王妃   宁娘回到宴席上时,点金池里已是人满为患。   这点金池是个占地极广的宅院,正中大厅连同左右两间偏房今日都一齐儿打通了,齐齐整整摆了几十张圆桌。正厅外头便是一个荷花池,此刻天气还未暖透,池中只见朵朵花苞点缀其间,虽不及满池盛莲来得壮观,但这红绿相见的颜色也颇为讨人喜欢。   厅里已是坐满了人,谈笑风声好不快活。宁娘一个人悄悄从偏门进去,由小丫鬟领着到了自己那一桌上,看着莹娘她们已然落坐,不由低头也坐了下来。   她这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旁人或许没话说,自家姐妹却没有不问的道理。萍娘最是爱找麻烦,冲人的话立马便出口了:“四妹你这是去了哪儿?可别当这是沈府,来去自如的,想怎么玩乐都行。咱们这是在人家府上坐客呢,总要懂点规矩不是。”   这一桌一共坐了十来个姑娘,除了陆家的六个外,另外四个分别是副都御史孙大人的两个孙女儿,太仆寺倾王大人家的两位千金。这几位小姐的父祖辈与陆二老爷官职相当,故而都被安排在了一起。   她们四人似乎早就相识,本还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听到萍娘的话后都住了嘴,同时抬头望向宁娘。那眼中的神色略微复杂,显然是被萍娘的话影响了她们对宁娘的印象判断。   宁娘倒是无所谓,这四个姑娘本就不相识,这么点小事儿也不值得一说。只是萍娘这么做未免显得略傻。她固然是打击到了自己,害她丢了几分颜面,可她萍娘的脸面便好看吗?当着外人的面如此直接地指责妹妹,言语里没有半分的担忧之情,充满了浓重的嘲讽意味,当真无一丝不妥吗?   这四位小姐今日回去说起此事,只怕对她也不会有好的评价,说不定连她也一并笑话了。她们陆家姐妹出行,本就是一个整体。她不帮着掩饰倒也罢了,还这般落井下石,真真是叫人无语了。   倒是琴娘识大体,暗中瞪了萍娘一眼,又替宁娘掩饰道:“你先前说要去净手,只怕又是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吧。”   宁娘暗自感谢琴娘解围,笑得略有些腼腆:“确实走岔了。这王府实在太大,我又有些不辨方向,在那些树木之间多绕了几个圈,人便有些犯晕乎了。”   她这么一说,另外四位小姐都露出了然的表情来,看她的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只有萍娘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张着嘴正要说什么,只见莹娘抬手动了动她的茶杯,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地道:“二姐,喝茶。”   莹娘平时话不多,萍娘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可她冷不防说了这么几个字,又叫萍娘心头一紧。她顺着声音去看莹娘的脸色,只见那张精致的巴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双平时不大看人的眼睛此刻正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露出警告的神情来。   萍娘比莹娘大了足足有四岁,按理说是不该怕她这个妹妹的。可莹娘一来是嫡女,出生上便压了她一头。二来她脾气古怪,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叫人心慌。萍娘被她瞪得有些心虚,拿着茶杯抿了一口,把那想要刺宁娘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宁娘感激地看妹妹一眼,冲她露出一个浅笑。但莹娘只是回看她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她这般冷漠宁娘早就习惯了。从她上次将那匹蜀锦让给自己后宁娘便明白了,自己这个五妹只是不爱言辞罢了,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甚至比别人懂得更多。   但此刻宁娘并没心思去想莹娘的问题。她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迅猛,令她诧异地简直无法思考。当诚亲王妃一脸怒容地冲进院子,将那少年好一顿训后,宁娘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   她真是眼拙到了极点,竟没看出那少年是个少女假扮的。想想她那稚嫩的声音和纤细的身材,再想想楚怀冬说自己没有弟弟的话。现在想来这些都是线索,但在王妃未进门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令自己有些不胜其烦的少年,竟是今日这场生辰宴的主人:朝阳郡主。   联想起婷娘曾经对郡主的评价,再想想这一位本尊的表现,宁娘如何能将这两人联系在一处儿。一个是高高在上仙人一般的存在,一个是活泼跳脱几乎视规矩如无物的模样,这两人居然便是同一人,宁娘一直到这会儿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想起婷娘说皇上或许有意招郡主入宫为后,宁娘不由失笑。这样一位郡主如何入主东宫,成为后宫的表率。或许她兴致一来又会穿了男装,将皇帝小儿调戏一番也未可知。   难怪楚怀冬一听她的描述便知道这人是谁了。原本他们竟是亲兄妹。想必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爱胡闹,对她女扮男装冒充自己一事并不感到吃惊。只是今日之事究竟是郡主自己愿意寻她说个明白,还是楚怀冬逼迫她向自己说清楚便不得而知了。   当时的场面多少有些混乱。王妃进来时脸上带着怒意,将那两个丫鬟狠狠斥责了一番,又命她们陪郡主回屋去更衣。今日来了这么多宾客,都为见她一面,她却穿着男装与人开玩笑,实在太荒唐了一些。   将郡主骂回屋里去后,王妃又转过身来打量一旁的宁娘。宁娘头一回见诚亲王王妃,心里多少有些打着鼓。尤其是她刚才教训下人时那高高在上的气势,令宁娘心里生了几分畏惧之心。她生来便是高贵的,锦衣玉食堆里打滚出来的。不像宁娘是半路出家,骨子里还是小市民的心态。   面对如此华贵的王妃,宁娘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王妃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脸色变得柔和许多,带着笑意向她解释:“朝阳这孩子自小便是这样,陆小姐切莫与她计较。今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可好?”   她虽是客气地问了,但宁娘哪里有第二个选择。除了闭紧嘴巴不说外,她想不到其他能被王妃接受的回答。于是她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向王妃行了个礼:“民女谨遵王妃教诲。”   “哪里是什么教诲,不过是我拜托姑娘帮个忙罢了。”王妃说着已经过来拉宁娘的手,“听说前些日子在严觉寺中,朝阳与你发生了一些不快。也盼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并将它忘了吧。”   王妃的手常年保养,柔滑得如丝织物一般。捏着宁娘的双手时,她只觉棉软富有弹性,倒不是那种干瘦有力型的。她低头去看那双手,真真是白如美玉纤细无骨,简直如少女的手一般。   再看王妃的脸,也如手一般精致而白皙。她只上了一层薄薄的淡妆,看起来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般。想想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年纪必然不小,但脸却光滑如镜,没有一丝皱纹。眉目间不带半分愁容,完全是淡定从容的姿态。   只有方才训斥女儿和丫鬟时,才露出几分威严来。这样的一个美妇人,看着着实是一种享受。与二太太的美艳完全不同,王妃是那种端庄高雅型的,举手投足间露出的迫人气势已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头。王妃说完那番话后,便将她的手拉近自己身边,然后借着衣袖的掩映,褪下了手上的一对羊脂玉镯,直接套在了宁娘手腕上:“我虽是初次见你,却真心喜欢得很。这镯子便是我的见面礼,回头我让人抬轿送你回点金池。”   宁娘一时愣住了。她对玉虽没有研究,但自己妆盒里那些首饰也是见过不少的。沈家富裕,她的私藏不少,里面不乏做工精细的羊脂玉镯。当时见到时宁娘见其柔美无瑕,曾细细赏玩过几回。   但今日她只无意瞥了王妃给的这镯子一眼,心里便分出了高下。同样是羊脂玉,也分个三六九等。如果说她盒子里那只算三等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一对明显便是一等了。   今日是朝阳郡主的生辰宴,王妃自然是盛装出席。举头上下穿的戴的皆是极品,这一对镯子既上了她的手,身价可知非凡,只怕找遍全国几十家兴恒当铺,也未必能再寻出一对可与这两只相媲美的镯子了。   平白无故收人这么贵重的礼,宁娘如何敢当,忙不迭就要将镯子从手上撸下来还给王妃。王妃却只是笑笑,伸手拦住了她的举动,回头冲跟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华服丫鬟吩咐道:“妙今,送陆小姐回点金池。”   宁娘来的时候满心忐忑,走的时候更是惴惴不安。王妃身份高贵,与她推来让去显然有失体统。但她也不能白白收人这么个礼儿。这对镯子就像两个烫手山芋,烫得宁娘手腕发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拉长自己的衣袖,尽量将它们掩在袖拢里,不要让人给发现了。   其他人倒也罢了,见着了最多夸赞几句。唯独是那萍娘,若是让她见着了,必定又要掀起一场事端来。 ☆、第41章悄悄话   就在陆家姐妹暗暗较劲时,不知是谁轻轻说了句:“郡主来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再无人去管宁娘意外脱队之事。   宁娘不是第一回见郡主了,算上之前的两回,这已是第三回了。但这却是她真正意义上头一回见郡主穿女儿装。前两次真真是胡闹,打扮成那副模样,任性中透了点潇洒帅气,却将女儿的柔媚与娇艳都掩饰了起来。   此刻她一身华服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当真令人眼前一亮。   因是生辰宴,她从头到脚盛装而来。前脚刚踏进正厅,宁娘便见坐在她对面的孙尚书家的大小姐微微皱了皱眉,而孙二小姐已是不自觉地抽了口凉气。   宁娘本没大留意她那一身衣裳,见几位小姐如此反应,倒不由也好奇心起,探着脖子看了几眼。郡主今日这一身以红色与金色为主。上身一件大红交领宽袖衣,从领口起一直延伸到两处的衣裙中缝皆用金丝绣得满满当当。因隔得远宁娘看不清那衣裳的纹样,只觉这两色搭配在一起真是夺人眼球。她□则穿了条金色绣百花戏蝶的百褶裙,走路样子既轻盈又流畅,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摆动,便如风扫过湖面一般。   宁娘看得入神,隐约间只听其他几位姑娘在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谁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听说是圣上亲赐的靳丝料子,让宫里的匠人连夜赶制的。如此说来,来年选秀郡主只怕当真要入宫为……”   她那“后”字还没说出来,便硬生生地住了口。像是被人掐了一下似的,结尾处还微微轻哼了一下。宁娘不由转头去看那几人,便见王家的次女脸色有些尴尬,两只手缩在桌子下,整个人露出局促的模样。   刚刚那话想来就是她说的了。这话本没什么,婷娘也同她说过,不过当着其他姐妹的面说这话便有些不大妥当了。   宁娘只当没听见,依旧去看郡主。此刻的她与先前真是判若两人,怪道会有那些传闻流出来,说什么郡主仪容端方气质高贵,言谈举止皆为京城贵女的典范。只看她现在这雍容大方的模样,确实令人赞叹。可谁又能想得到,如此规矩的一位郡主娘娘,私底下却是那般模样呢?   宁娘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郡主真正的模样。她这般想着,神思便有些恍惚,待到回过神来时,丫鬟们已是鱼贯着端了各色精致菜肴上来,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   虽然郡主艳丽无双让人称羡,到底食物对姑娘们也是极具诱惑力。菜品摆上桌后,姑娘们暂时停止了窃窃私语,开始秀气地动起筷子来。   宁娘却没什么胃口,她一直在担心自己袖拢里的两只玉镯让人发现。一上了轿她便将镯子收了起来。她可不敢堂而皇之戴出来,像现在这般,只消一伸筷子,葱白般的手臂便露出了一截,那镯子若戴着必然让人看到。   可是放在袖拢里她依旧担心。即便不让人看出来,她心里总是知道的。王妃平白无故给了她这么重的礼,她要拿什么去还?当真只是为了堵她的嘴吗?其实就算不给这两只镯子,她也不会胡说八道。谁不知道现在诚亲王府背靠圣上,日子过得风声水起。除非她脑子进了水才会与他们做对。   对外宣称郡主曾女扮男装欺负过她,对她非但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惹来无尽的麻烦。那些人哪里会相信她的傻话,必定视她为信口开河,搞不好还要惹祸上身。想到这里,宁娘不由看身边的莹娘一眼。说来说去这都是巧合,若不是莹娘当日搞那么一出,她哪里能撞上郡主,便也不会有今天和王妃的一段渊源了。   因着这段心事,宁娘这顿饭吃得浑浑噩噩,无双的美味吃在她的嘴里与嚼蜡没什么分别。宴席上其他人说什么她也没听清,只是偶尔和大房的两位姑娘说上一两句,也不过就是应付罢了。   用过饭后,姑娘们便开始在偌大的点金池里四处游玩。宁娘本不想到处乱走,莹娘却主动前来相邀,说要去园子里走走,请宁娘陪她一道儿去。宁娘本想拒绝,细细一想还是算了。莹娘是鲜少与人亲近的,肯邀她同游真是天大的面子。更何况她是妹妹自己是姐姐,若不陪她去回头出了事情,别说二太太那儿不好交代,传出去也得让人数落她的不是。   再看看正厅里,大部分姑娘们都出去了,只剩些太太们在那儿说笑着。宁娘看一眼身边小小的琳娘,问了一句:“琳妹要不要一同去?”   琳娘有些胆小地看一眼莹娘,又看看大房的两个女儿,小声道:“我,我想跟大姐去赏花。”   琴娘两人确有赏花之间,带上琳娘也无不可。只是这话一出,众人心里便都明白了。琳娘到底还是有些怕莹娘,不敢与她过分亲近。更何况莹娘今日主动邀宁娘出游,似是有话要说,识相的人都不愿意去凑热闹。   当下琴娘便笑着去拉琳娘的手,冲其他几个道:“琳妹便交与我吧,四妹五妹你们好好逛园子,回头见着什么好东西,也说与我们听听。”   莹娘客气地冲她点点头,冲宁娘道了声“走吧”,便自顾自往前而去了。宁娘只觉这妹妹真是古怪得可爱,笑了笑也便跟上了。席间其他四位姑娘也相邀一同游园,片刻后整席便只剩萍娘一人干坐着了。   先前她们说笑着要去玩时她心里已是怨恨交加。这么多姑娘,好些都是自家姐妹,竟无一人对她说半句,哪怕是客气话都没有。平白让她人看了她的笑话。此刻孙王两家的小姐们必定在后头说她闲话,连自家姐妹都这般打她脸,其他人哪里还会高看她。   她越想越气,只觉满厅的人凑在一处儿都是在看她笑话,脸上不由燥热了起来。她环顾四周,见没一个认得的人,索性便站了起来,一个人往门外园子里去了。   宁娘其实能想到萍娘的心情。若今日姐妹们个个成双相伴,只余她一人枯坐席间的话,她大约也会心里不舒服吧。只是萍娘这人平日里竖敌太多,同她在一块儿实在寻不到乐子。非但高兴不起来,少不得还要被她酸上几句。宁娘虽一心与人为善,到底也不爱自讨苦吃,与其和萍娘那个刺头儿待在一起,倒不如陪个沉默寡言的妹妹来得有意思。   两人便这么顺着园间的石子小路慢慢走着。莹娘不爱说话,宁娘也不吵她,只是自己看景色。诚亲王府这座宅院是花了心思收拾的,处处都能看到设计的巧思。许多看似平常的东西,若停下来细细品味,结合周围的环境一道儿看,便可品出不同的味道来。   陆家在京城新买的宅子自然是好的,但跟亲王府一比便落了下乘。宁娘不是那种爱攀比的人家,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王府,倒觉得陆家的古朴简单来得更舒服一些。   王府气派足,规矩只怕也更大,单看今日郡主的这场生辰宴便可见一斑,每一处细节都要做到滴水不漏,真心要费一些脑子。想到这里,宁娘倒觉得王妃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能将这个家管得如此井井有条,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她教出来的女儿按理说也该有她的风范,将来入主东宫也不会露怯。只是她性格实在跳脱难管,与规矩森严的皇宫显得格格不入。   若是郡主被强行送进宫,将来的日子只怕……   宁娘正在想郡主的事情,突然觉得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她低头一看就见莹娘抬头望着自己,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假山道:“去那边坐坐吧。”   宁娘点了点头,两人慢慢走到假山边,挑了处被大树掩映的角落站着。莹娘一双美目盈盈望着宁娘,倒把对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为何这般看着我?可是累了走不动了。此处人多眼杂,我可不能背你。”   宁娘说这话只是调侃,想活跃一下气氛。出乎她的意料,莹娘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笑容来。虽然那笑淡得几乎难以认出,且转瞬即逝,但宁娘还是眼尖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当时她便愣在了那里。   莹娘却不反驳,只轻声道:“你先前不是去净手了,而是被人抬去了别处。”   她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也就是说她对自己的推论有十分的把握,并非是在诈宁娘。宁娘听了这话后心道好聪明的小姑娘,倒也没瞒着她,老老实实回答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让人带去了别处。好在那人并无恶意,又将我放回来了。”   “那人是谁,为何要找你过去?你在这王府之中还有相熟的人?”   宁娘心头的震惊一波接一波袭来。她认识莹娘也一年多了,从来没见她说过这么长的话。事实上她在过去一年里所说的话加起来,都不及今天在王府里说得多。她有些疑惑地望着莹娘:“你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这可与你平时不大像。”   “我不是关心事情,我只是关心你。”   宁娘这下更震惊了:“关心我?”   “自然是关心你。你是我姐姐,待我又不差,我为何不能关心你。”   宁娘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莹娘。当然她也可以质问她为何平日里沉默寡言,今日又这般能言善辩。但宁娘向来对这个妹妹心存好感,也不愿拿重话伤她,她既这么说宁娘便也顺着她的话头继续下去:“你这般关心我,我心里高兴得紧。”   “我并非要打听你与王府的关系。只是世事险恶,你自当心才是。若对方是个男子,你这般与他私会,传出去只怕……”   莹娘说到这里,一双眼睛探询地望着宁娘,少见得露出了几分好奇心。宁娘不由乐了,索性便同她将话挑明了说:“不是个男子,是个女子。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莹娘把头一低,默默点了点头,露出点小女儿的腼腆来。宁娘正想要笑话她几眼,耳朵里却扎进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像是就在她们附近似的。   “今儿我非让郁芳那丫头吃点苦头不可。看她以后还敢不要脸地缠着三公子不放!” ☆、第42章姐妹相争   宁娘无意中听了人家的壁角,不由愣了一下。   她立马冲莹娘眨眨眼睛,示意她别说话。莹娘点头,缩进了宁娘身子后头,两姐妹靠在假山的一侧,借着高大的树木遮掩住了身体,静静地听着假山另一侧的人说话。   听方才那声音,这应该是个小姐,脾气不大好,说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似乎对她口中那个叫“郁芳”的姑娘很是不满。她这般发泄一通后,便有另一个略稚嫩的声音附和道:“咱们这回得想个法子,让她好好出出丑。只要让王妃见着了她失礼的模样,从今往后她就休想再踏进王府的门了。到时候三公子就不会总让她缠着了。”   先前说话那一位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地嘲讽:“就凭她,也想当王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如今的王妃可是顺安伯的嫡长女,当年差点就入宫为后了。她周郁芳是什么出身,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女罢了,也敢打三公子的主意。”   “不过说起来,她毕竟同你一样,是阁老的亲孙女。”   “我呸,她算哪门子的孙女,你居然拿她和我相比。我娘是我爹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娶回来的。她娘是什么东西,从前不过是我娘的一个粗使丫鬟罢了。仗着有点姿色便勾引我爹,哄得他将她收了房,才生下这么个野种。你今日且看着,我非让她颜面扫尽不可。”   “你想怎么办?”   “哼,总要来点厉害的,让她尝到苦头,才能断了那些妄想。”   那稚嫩的声音似乎年纪不大,胆子比另一个小了些。听对方这么说,不免有些犹豫:“可别闹太大了,教训教训她也就可以了。横竖她那样的出身,三公子断然不会娶她的。虽然王爷还未向皇上请封世子,但三公子是王妃的嫡长子,将来必定要承爵的。他如何会娶郁芳那样出身低贱的丫头,自然是你更合适一些了。”   宁娘心想这姑娘不简单,捧高踩低的手段玩得如此娴熟,一番话既讽刺了别人,又抬高了自己的同伴,真是一举两得。相比之下另一个似乎便没什么脑子了,大约仗着自己出身高贵,自小无法无天惯了,说话行事颇为冲动。也不知她要如何对那叫周郁芳的姑娘下黑手。宁娘本不想管这种闲事,却觉得若是悄然走开,万一那周姑娘真让人欺负狠了,自己良心多少也过意不去。   更何况这两人不走,她和莹娘也不便离开。她们此刻都凝神静气,连呼吸都放慢了许多,生怕发出点响声惊动隔壁的二位。若让人发现她们在这儿偷听,回头闹将起来实在难看。   好在那两人只顾自己说话,倒没留意到了山之隔处有另两双耳朵在偷听。她们又叽叽喳喳地说了几句便走远了。宁娘听到说话声渐渐小了,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只见莹娘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拍拍了身上的落叶。   宁娘抬眼看看天色,冲莹娘道:“不如回去吧。日头太晒,在外面待久了会晒晕的。”   莹娘却不言不语,又恢复到从前的寡言状态。宁娘有些不解,总觉得刚才那个说话伶俐的莹娘从来不存在一般。那就像是她的一个梦境,现在梦醒了,莹娘又成了原来那副模样了。   见她不说话,宁娘只得试着猜测她的想法:“你不想回去,还想再走走?”   莹娘不说话只是点头,甚至直接伸手来扯宁娘的衣袖,拖着她绕过假山往前头走去。宁娘有些不解,边走边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那两人,似乎是往那个方向走了。”   宁娘愣了一下,立马明白过来:“你不放心那个叫周郁芳的姑娘,想去看看?”说起来那两人确实过分。听意思那个趾高气昂的和周郁芳还是姐妹,竟为了一个男人如此算计她。那个三公子不知是什么样的惊人之貌,让这些姑娘们如此垂涎,连亲姐妹都不放过。   宁娘也有些担心周姑娘的处境,但毕竟她与她不相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假山后的两人已然走远,王府这般大,她去何处寻她们去。但莹娘看起来似乎对这事有些上心,宁娘也不忍扫她的兴,只得劝道:“咱们便往那边寻一寻,若寻着了好歹提醒她几句。若寻不着便也只能回去了,如何?”   “若寻着了,你必会出手相帮。你从前与相月并无情分,不也帮过她。”   听到这话,宁娘停住了脚步,定定地望着莹娘。她知道莹娘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上次的蜀锦裙子便是如此。没想到她心思竟细成这样,连一年多前她扶了一个丫鬟这件事情,都一直记到现在。   这样的姑娘,竟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亲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宁娘不由又想起了她的双生哥哥朗哥,也同她一样心地纯良品性高洁,是极为难得的出色少年。这两兄妹真是奇特。从前宁娘只觉投胎到了陆家多有不悦,如今想到这两人倒觉得这一生不枉此行。   人生得一两个至亲至性之人已足够了。   她望着莹娘,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是高兴:“难得你还记得这事儿。今日我便依了你,咱们快快去寻周姑娘,莫让她遭他人毒手。”   两个人便朝着既定的方向往前走。宁娘边走边看周围的环境。这里其实离正厅已有些远了,她们一路走来竟鲜少碰到人。偶尔有一两个小丫鬟走过,也不过是冲她们行个礼便走远了。再往前走更是人迹罕至,老半天也碰不上一个人了。   宁娘感觉她们似乎已经出了点金池了。今日郡主生辰宴,想来府里的丫鬟仆妇全都去了那边,其他地方便不大会有人了。更何况这里只是一处园子,并无院落,想来无人居住此处,自然也不会有看护的人了。   若是光看景致的话,这里倒也颇为雅致。顺着刚才那座假山一路往北,沿途还有几处差不多的山景,围绕着山头栽种各色树木,在这春末时分枝繁叶茂花开正浓。   两人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眼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宁娘不免有些担心,刚想开口劝莹娘回去了,却突然看到两个身影从眼前的竹林里闪过,很快便没了踪影。   虽然没见过假山后头的两人,但宁娘凭直觉认为,这必定就是那两人。今日姑娘们都齐齐在点金池赏景,没事谁会走这么远的地方。她跟莹娘先前是为了寻个偏僻处说话,才去了假山那里。若不是为了寻这两人,她们也不会走这般远,只怕早就折了回去。   身旁的莹娘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两人,不动声色便跟了上去。宁娘头一回见莹娘对这件事情这般执着,只得舍命陪君子,跟着一道儿穿过竹林,轻手轻脚向前摸索而去。   这竹林并不大,里面头的竹子倒是种得密密麻麻。竹林的一侧似乎有几间竹屋,透着一股清幽的意味。宁娘心想,若是在此处看书习字倒不失为一种享受,闻着竹子散发的幽香,品着青冽的香茶,无人打扰自在快活岂不美哉。   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便被她丢到了脑后。她此刻自然更关心那两个女子去向何处,步子虽迈得轻,步伐倒是迈得很大,不多时已走出了竹林,将那令人神往的竹屋抛在了身后。   她同莹娘走出竹林后,便迅速闪到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后面。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眼前的景色一览无遗。原来出了这竹林便是一条几米宽的小河,河水淙淙而过,似乎一直流到了王府外头。河边随意栽种了几株垂柳,与王府里头规划整齐的感觉略微有些不搭。   此处应该已经很荒僻了,平日里大概也没什么人会来打理。不过到底还是在王府里,虽则看着有些荒凉,倒也不失整洁。   宁娘一眼就看到了先前在竹林里见过的两个身影,一个着红衫一个着黄衫。两人皆背对着她们,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正在偷窥。   那两人就站在一棵垂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宁娘先前没看清楚,后来那黄衫女子向旁边让了让,宁娘这才发现,原来在这河边不止两个人,竟还有一人与她们面对面站着。   宁娘本能地意识到,那姑娘或许便是周郁芳。她低垂着脸看不清长相,一身淡紫的衣衫甚是好看,整个人看起来既柔弱又纤细。那红衫女子似乎正在教训她,宁娘离她们也不过几米的距离,她大约见四周无人便扯高了嗓门,声音便顺着风儿传到了宁娘耳朵里。   “不过一个破荷包罢了,竟还要我还。我们周家何时有你这般小气的姑娘,真是荒唐。”   那周郁芳抬头辩解了几句,虽听不清她说什么,但脸上的焦急神色却做不得假。红衫女子听了她的话后简直怒不可遏,跳脚着道:“你还敢提三公子!我们周家何时有你这般不要脸的女儿。小小年纪已知做荷包给男子,被我收了竟还有脸问我讨要。我告诉你,今日我约你来此处便是要跟你说清楚,从今往后离三公子远一些。若再纠缠不休,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客气!”   她似乎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竟直接冲那周郁芳身上推了一下。可怜周郁芳远不及她人高马大,被她和黄衫女子推搡了几下,连连向后退去,最后竟“扑通”一声,直直掉进了河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男主就出来了,大家久等了。 ☆、第43章重逢   宁娘看着那周郁芳掉进了水里,一时倒也有些愣了。   原来这就是那两人说的给她点教训的意思。想这周郁芳也是来参加郡主的生辰宴的,这般让人推落水去,浑身湿透还怎么见人?若被人瞧见了说将开去,真是里子面子一同丢尽了。   她们刚才的争执宁娘虽没听得太清楚,但多少也明白点意思了。看起来这红衫女子极忠情于王府的三公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倒是这位周郁芳似乎更得三公子的欢心。一个是嫡出的姐姐,一个是庶出的妹妹,从出身上来说高下立现。   可人心有时候并不能拿出身来衡量,喜与不喜也不是凭身份地位来决定的。但看着红衫女子如此嚣张,宁娘心想若是自己的话,倒也情愿喜欢这周郁芳的好。   只是这一时半刻倒也容不得想太多。周郁芳一落入水中,宁娘便从树后跑了出来,直接往河岸边跑去。那两个嚣张的女子显然没料到这里会有旁人在,看到宁娘时同时愣了一下。   宁娘跑到河边一看,却见这周郁芳在水中拼命划动双手,整个人胡乱扑腾却是不起作用,当下便明白她并不会游水。宁娘不由急了,冲那两人吼道:“别光站着了,赶紧救人哪。”   那两人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话,居然齐齐一转身,仓皇而逃了。宁娘看着她们跑远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可她也是旱鸭子一枚,没法下水救人。情急之下想到上次在沈家救人的情景,随便找了根枯竹杆,就往水里递去。   可那周郁芳显然是被水呛晕了头,哪里还晓得伸手去够竹杆。河边青苔湿滑,宁娘冒险往她那里递了几次竹杆都没能成功,反倒差点害自己掉落河中。   她不由有些急了,冲着水里大喊:“姑娘,姑娘!快伸手,伸手!”   想是她的喊叫起了点作用,已被水灌得七晕八素的周郁芳终于醒过神来,拼命朝宁娘递过来的竹杆够去。宁娘怕自己一人拉不起她来,又扯开嗓子冲别处喊了起来:“来人哪,快救人哪,有落水啦。快来人哪!”   在这空旷的河边,宁娘的喊叫多少显得有些无力。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她这么喊也不知是在给自己鼓劲儿,还是在给水中的周郁芳一点希望。   她这般喊了几嗓子后,正准备收嘴,却感觉一股力量握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量虽然不太大,但却很坚定,给了此刻的宁娘莫大的安慰。她回头一看,只见莹娘站在自己身边,正试图伸手去够那竹杆。她冲自己点了点头,轻声道:“姐姐,我们一起用力,把她拉上来。”   宁娘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用力点点头。正准备用劲的时候,突然觉得手里的竹杆一沉。她低头一看,只见周郁芳已抓住了竹杆的另一头,正努力想往上爬。   但她毕竟不是楚怀冬,没有那么好的身手,力量也远不如对方大。她的两只脚不能支撑在河岸壁上借力,整个人就完全使不上劲儿,只能靠宁娘和莹娘两个小姑娘的力量将她生生从水里拖上来。   二拖一本来是极有胜算的,但周郁芳此刻人在水里,身上吸满了水,比平时就重了许多。更何况河边泥泞湿滑,宁娘她们得花至少一半的力气稳住自己的身体,那剩下的一半才能用来拉人。这么一加一减的,二拖一就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水里的姑娘已淹得脸色发白,岸上的两姑娘却累得满面通红,可这人就是拉不起来。宁娘心里暗骂那两个推人的家伙不是玩意儿,回头要是闹出人命来,非要将她们送进官府不成。她想到这又去看身边的莹娘,只见小小的人儿累得满头大汗,咬着唇兀自不松手。   那周郁芳在水里扑腾时间长了,似乎也累到了极点。宁娘看她一只手已然松了下来,不由大为着急,又冲水里喊了一句:“姑娘,千万莫松手!”   她这般喊的时候,周郁芳的另一只手已经松了开来。竹杆一下子失了力,另一头的宁娘她们便重心不稳。宁娘在那青苔地上划了一下,身体正摇摇欲坠时,便见旁边的莹娘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接往水里扑去。   宁娘心下大急,想也没想也扑了过来,整个人直接摔在了青苔上,总算堪堪抓住了莹娘的一只手。   岸边的情势一下子变得极为危险。水里的周郁芳已到了昏厥的边缘,莹娘整个人吊在河壁上,一只手被宁娘抓着,另一个手奋力抓着岸边的青石。而仅剩的宁娘比她们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整个人完全扑在青苔上,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刚才摔下去的时候胸口似乎还被某块石头硌了一下,疼得她几乎要掉泪。   一个没救上来,眼看着又要搭上一个,宁娘即便胸口不痛,也急得要哭出来了。她想扯开嗓子叫救命,可声音到了喉咙口却怎么也发不出来。青苔湿滑无比,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快要被莹娘拖进水里了。   难道今天她们三个得一起死在这儿了?   就在宁娘一筹莫展时,一个身影在她眼前快速划过。那人似乎是从天上而来,轻盈的身体在水面轻点几下,然后就只见满池的水花飞溅,泡在水里多时的周郁芳被他直接捞了起来。   宁娘正看得愣怔,只觉手臂上的力量一轻。她低头看去,便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握着莹娘的手腕,似乎只微微一用力,就将小小的莹娘整个人拉了起来。   宁娘顿时感觉人轻松了不少,那股下滑的力量就此止住。她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恍惚间觉得有人扶了自己一把,再抬头一看,便见一张熟悉的脸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还没等她开口,那人倒先说上话了:“上回是你救我,这回是我救你。咱俩也算是打平了。”   上回?宁娘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他说的是在沈家那一次。但那一次的情况与这一回并不完全一样,宁娘有些无力地回他一句:“上回救你的不是我,是那些小厮。”其实说起来,救他的人是他自己,那些小厮根本没怎么用力,他完全是靠自己跳出水的。   但对方显然不这么认为:“若不是你让他们站成一排,只怕他们还得被我拉下水几个。”   “四公子严重了。”   宁娘此刻惊魂未定,也没心思跟楚怀冬争一长短。他既要把功劳算自己身上,她也就不客气了。看到对方的手还虚扶着自己,宁娘想着男女有别,赶紧往旁边一躲。又怕楚怀冬尴尬,她便又扑向了莹娘:“五妹你怎么样,还好吧?”   莹娘倒还算镇定,摇着头道:“我没事,只是她似乎不大好。”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宁娘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周郁芳。只见她脸色发青唇色发白,整个人似乎已没了生气。宁娘蹲□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似乎还有微弱的气息。   她正欲开口,就听一个声音在她头顶说道:“须让她将肺中的水吐出来。”   这声音听着很镇定,但又似乎夹杂了一丝焦急。宁娘只觉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但人命关天也不容她多想。听到那人这般说后,她便立马接嘴道:“我来!”   宁娘上辈子不曾救过人,但也曾在电视里学过一些急救术。她当下就将周郁芳的身体放平,一手捏紧她的鼻子,一手撑开她的嘴,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嘴凑了过去。   她往周郁芳的嘴里吹了两口气,然后双手十指交叉按在对方的心口处,心里默念着数字,每念一下便用力按下,一直按了三十下方才罢手。   周郁芳依旧是一脸死相,宁娘便又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两个动作重复了一遍。当她做到第三遍的时候,地上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宁娘大喜,依旧用力按压对方的心头。在她数到二十八的时候,周郁芳的身体微颤了一下,然后猛地咳嗽起来。河水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慢慢流到了旁边的泥土里。然后她的双眼微微颤抖着,渐渐翕开两条缝隙来。   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抖动着,咳嗽持续了一会儿。宁娘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一面给她拍背,一面安慰她道:“好了好了,没事儿了。”   站在旁边的莹娘也小声说道:“姐姐,她活了。”   “是,她活了。”宁娘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不由抬头冲莹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来到古代后还真没怎么开心地笑过,这一个算是很衷心的笑容了。   她完全忘了周围还有两个大男人正看着她们,自顾自地笑得开心。怀里的周郁芳似乎有点回过神来,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宁娘扶着她起身,就见她瑟缩地抓着胸前的衣服,整个人恨不得直接钻到地下去。   她浑身湿透,宁娘离得近,几乎能看到湿衣下她分明的身体轮廓。她一下子明白了周郁芳的窘迫,在这个年代,女子在男子面前这般失礼,实在是很严重的事情。   宁娘看看自己,本想脱件外衣给她披披。可一想自己也是姑娘家,哪能当着男人的面宽衣解带,一时倒也有些没了主意。   就在这尴尬的时候,方才下水救人的男人快速解下自己的外衣,过来直接披在周郁芳身上。周郁芳赶紧将衣服搂紧,用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呢喃了一句:“谢三公子救命之恩。”   宁娘一听“三公子”三个字不由愣了一下,好奇心驱使着她抬头,想看清这个众多闺秀倾慕的三公子究竟是何模样。刚才救人太心急,她连对方是圆是扁都没看清。   宁娘抬头的时候,脸上本带着三分笑意。但当她看清那人的长相后,那笑容便这么僵在脸上,渐渐地化为乌有。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大锤重重地打了一下,耳朵里也满是嗡嗡的轰鸣声。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的人,此刻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虽然这一次他没戴那半只面具,但仅凭那匆匆的一瞥,宁娘已将他的脸生生地印刻在了自己心头。 ☆、第44章救命之恩   再一次与他相见,竟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下。   宁娘与他对视的时候,一眼就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点什么。当她认出他的时候,他应该也认出了自己。宁娘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竟有些灰白,刚才胸口被石头硌到的地方又隐隐作痛起来。   宁娘也曾想对他的身份有过很多种设想。设想他是前朝余孽,躲在前朝王爷的私宅里密谋起事。或是什么江湖剑客,受雇于人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宁娘甚至想过他是个职业偷盗者,来这座旧宅搜罗点遗留下的金银玉器什么的。   她想过很多根本不可能说得通的假设,但唯一没有想过的是,他居然是诚亲王的三公子,楚怀冬的哥哥。   秋霁和她说王妃有两个嫡子的时候,她听到不过随意笑笑。郡主提到她那个冷面严肃下手颇重的三哥时,她也不过就当耳旁风。她甚至对这个三公子从没有过任何想像,他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就是模糊的一团雾气,她连拨都没打算拨开过。   现在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和她一起救了某个女人。这个女人大约是他的心爱之人,他过来给她披衣裳的时候,动作轻柔,甚至透着几分紧张。此刻再看他的表情,虽然他眼中看的是自己,但宁娘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眼角的余光正落在周郁芳身上。他眼里那隐隐透出的关心,应该也是为她流露的吧。   这么说起来,她居然救了他的女人!   空气里满是河水的草腥味儿,宁娘闻着闻着突然喉咙发起痒来。她捂着嘴向旁边撇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咳嗽来得恰到好处,无形中就将她与那人之间的尴尬给化解掉了。宁娘看到莹娘正朝自己走来,似乎正打算关心她几句。但莹娘还未碰到自己,另一个身影已经迅速逼了过来。   楚怀冬一面解自己的外衣,一面半开玩笑数落她:“看看,逞英雄的结果就是冻着了自己。”   宁娘看出了他的用意,赶紧摆手拒绝:“不用了,我不冷。”他这是干什么,和他哥哥比着赛着向女人献殷勤吗?   可楚怀冬哪里是会听她的人。他二话不说就将外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还用力在脖颈处掖了掖,随意地说道:“衣服都脏成这样了,你要怎么出去见人。”言语里似乎颇有点责怪的意味。   宁娘的两只手拢在了他的外套里,在自己胸口胡乱摸了摸,马上就感觉到了一阵滑腻。想来这衣服上沾了不少青苔,怪不得又冰又腻的。   宁娘没法子,只得向楚怀冬道谢。对方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声音和往常一样透着少见的清亮:“今日之事当真是险。亏得我和三哥在林中的竹屋里研习棋谱。若不然这里常年无人,你们三人只怕都有性命之忧。”   仔细想想确是这么个理儿,刚才他们只消晚来片刻,宁娘说不得就要跟莹娘一道儿掉入水中了。此刻虽然天气和暖,但三只旱鸭子在水里终归不是个事儿,冻不死也要淹死了。   宁娘想到这里,伸手拉过莹娘来,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再次向楚怀冬道谢。对方却很谦虚,指了指一旁的男子道:“不必谢我,是我三哥耳朵灵,听到了你的呼救,这才拉着我赶来救人。只是世事竟这般巧,救的竟是周姑娘。”   他说到这里,冲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抬眼去看自己的哥哥。三公子依旧一脸严肃,俊美无双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头似乎还微微皱起,显然是被这件事情给气到了。   宁娘先前就听秋霁提过,说这楚家三公子是京城少见的俊美男子。多少公侯之家的小姐为了一睹他的英容都想尽了法子。若能得他一眼青睐,少不得梦里都要笑出来。   秋霁当时说的时候宁娘正对着一张绣花样子发愁,听得也不大入耳。如今仔细想想,她似乎还说了这么一段:“听说吴大将军家的三小姐原先还想和三公子结亲的,后来不知何故亲事却取消了。只怕那三小姐如今定是日日哭泣成泪人儿了。”   原先听这话宁娘只觉好笑,如今见了真人后宁娘心中便明了了。这么一位清隽的相公到手了又飞了,搁谁心里都得难受些日子。   只是此刻她也顾不得去想那吴三娘的心情,楚怀冬既说是他哥哥的功劳,她少不得也得谢人家一番。只是她此刻披着人家弟弟的外衣,行起礼来便颇有些怪异,说话的声音竟也像那周郁芳一样,莫名地小了下去:“小女子及舍妹谢过三公子救命之恩。”   那三公子客气地点点头,说了些“言重”之类的话。他说话的声音比起弟弟来要沉稳许多,嗓音是经过变声期后男人般的低沉而富有磁性,与楚怀冬还带些少年般的稚气有很大不同。   只是这两兄弟长得倒有六七成相似,怪道宁娘头一回见楚怀冬时只觉得他脸熟,如今一想便全明白了。   他们几人一齐站在湖边,这组合实在有些怪异。尤其是宁娘,简直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没来由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楚怀冬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他看了看宁娘,又看了看自己那略显怪异的大哥,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两人从前是否……相识?”   没什么理由,这只是他下意识的一个感觉。他跟哥哥一向关系亲密,从前他见到陌生女子的时候,从未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方才宁娘咳嗽的时候,他竟有了些许关心的意味。要知道他从小到大只见过哥哥对周郁芳一个女子流露出那样的表情。如今这感觉真是说不上的怪异。   宁娘一听这话,吓得连连摆手:“不不,我与三公子从未见过。”   楚怀冬一脸狐疑,正要再追问下去,却见旁边的周郁芳已是冻得浑身发抖,便赶忙告罪道:“光顾着说话了,倒忘了周姑娘衣衫尽湿。如今只能烦请陆家两位小姐带她去换身衣衫了。”他说着又看了宁娘一眼,补充了一句,“你也得换一身才行。”   宁娘自然忙不迭地应了,过去扶着周郁芳,又唤莹娘跟上自己,几个人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见竹林里两个姑娘携手一道儿跑了过来。宁娘仔细一看,见为首的竟是方才那推人的红衫女子,跟在她身边的,显然便是那个跟班的黄衫女子。   这两人不是见了自己就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是演的哪一出?宁娘看一眼旁边的周郁芳,只见她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整个人脸色变得愈加灰败了。   那红衫女子一脸焦急的模样,冲过来直接将宁娘往旁边一推,整个人完全粘在了周郁芳身上,一开始便露出夸张的关切之情:“妹妹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叫姐姐我好找。听人说你到竹林这边来了,我便寻过来了。你这是怎么了,怎弄得这般狼狈?”   宁娘没想到她力气极大,被她推得连连后退。楚怀冬两人便跟在她们后头,见此情形他便上前几步,刚伸手想扶宁娘,莹娘便出手扶住了姐姐,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楚怀冬立马醒悟过来,伸出去的手硬生生收了回来。宁娘再怎么天真豪爽也是个姑娘家,自己这一伸手若碰到了她,少不得便要败坏好的名声了。   若只有这三个姑娘倒也罢了。周郁芳是出了名的性子和软,绝计不会出去胡说,更何况宁娘也算是救了她一场。那小姑娘是宁娘的妹妹,自然不会与姐姐为敌,败坏自家名声。至于宁娘除非她自己脑子坏了,否则谁会将这种事情说将出去?   如今多了新来的两个姑娘,又是平素便嚣张跋扈令人看不上眼的,楚怀冬便不得不避嫌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怀念在沈家借住的那一晚。那晚月色正好,湖边冷风虽盛,但却敌不过宁娘如星般灿烂的笑容。当时湖边只他们二人,说说笑笑真令人心情舒畅,如今隔了这么多双眼睛,他想帮她个忙都做不到了。   从今往后若想毫无顾忌地与她相谈,怕只有一个法子了。   楚怀冬还在那里对宁娘绮思连连,那一边那红衫女子已是逮着机会向三公子道谢了:“原来舍妹不小心掉入河中,多亏三公子出手相救。君芳代家人多谢三公子救命之恩。”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公子,像是要从他脸上挖下块肉来似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般盯着个男子看,实在不像话。宁娘即便是从现代过来的,也觉得那眼神未免太热情了一些。只怕再这么看下去,三公子的皮肉都要让她给看化了。   那周郁芳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缩在一旁,明明是姐姐把她推下去的,却连半个字也不敢说她,甚至不敢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宁娘既可怜她又有些愤愤不平,想起刚才那周君芳逃跑的模样,心里不由气极,到嘴的话脱口便说了出来:“周姑娘好大的忘性,方才你将妹妹推下水的时候,倒也不见你这般焦急。” ☆、第45章戳穿   宁娘戳穿周君芳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眼中恶毒的神色。   其实她颇有些佩服这姑娘,演技如此纯熟,胆子又这般大,明明已跑了,居然又折返回来。宁娘绝对不相信她是良心发现跑回来救自己的妹妹的。以她对妹妹的轻程度视来看,即便周郁芳就这么被淹死了,她也绝对不会在乎的。   这一年多来,宁娘多少也知道了大户人家的规矩。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死一个女儿固然令人伤怀,但若是因此要牵连另一个女儿的话,大部分人家绝对会选择将此事掩盖起来。更何况周君芳的身份地位远高于周郁芳,为一个庶女把嫡女给送进牢房,无论是哪家家长都不会这般愚蠢。   更何况一旦传出这家的女儿杀了亲妹,只怕这户人家自此也就霉运当头了。再不会有人与他们家结亲,连五服以内的叔侄辈都要受到牵连。   宁娘有理由相信,周君芳此番回来绝计不是来救人的。她被自己瞧见了,按理该离得远远的。目前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去而复返,无非是为了诚亲王三公子罢了。想要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把戏给对方看。   她当时或许并未走远,与同伴一道在竹林里窥视。见到三公子出来后便跑出来献殷勤。至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跳出来,或许是没想好要不要赌一把。毕竟自己曾见过她,要是将她咬出来可大为不妙。但显然三公子的魅力大过了一切,眼看机会便要溜走,她终究还是没沉住气。   宁娘这话一出口,心里不免也有些忐忑。这周家姐妹自己的事情,她在里面瞎搅和多少有些不合适。更何况那个周郁芳还是个懦弱胆小的,连指认自己姐姐害她的勇气都没有,倒叫她平白做了一回恶人。   她跟周君芳的仇,这下算是彻底结下了。   要说这周君芳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她初听宁娘指责她,脸上还带了几分震惊。但转眼间已是泪水涟涟,眼泪说来便来,整个人完全没了原先的嚣张样儿,变得楚楚可怜起来。   她先是扫了宁娘一眼,随即又咬着双唇,冲那三公子哭诉道:“公子明查。这不知是谁家的小姐,竟这般诬陷我毒害亲妹,传出去叫我如何做人。”   她一面说一面抹泪,漂亮的脸孔哭得梨花带雨,倒生出几分柔弱感来。宁娘见状不由好笑,脸上便露出几分嘲讽的意味。   莹娘在旁边似乎也有些不悦,插嘴道:“确是你将她推下去的,我也看到了。”   一听这话,那周君芳哭得便更凶了,简直要将一整块帕子都给染湿了。她那同伙儿也在一旁跟着做戏,一面轻声安慰她,一面冲宁娘两人皱眉道:“两位姑娘何必如此,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将这脏水往我们身上泼。”   周君芳便假腥腥地拉着她,似是不让她说,自己却还说个不停:“算了云和,想来是我的错。也不知我何时得罪了陆家两位小姐,才让她们不惜联手来诬陷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宁娘一听便乐了,暗道这周君芳到底还是个无脑的,若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不会演这么一出戏让她揪住小辫子。   既是对方主动送上把柄来,宁娘自然不会放过,当下便“咦”了一声:“看来周姑娘的忘性真是有点大。你方才还说不知我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一眨眼便又知道我姓陆了。还知道我们两人是姐妹。这才多大点儿的功夫,你这说法便换了一回了。”   周君芳原本柔弱的脸上立马灰白一片,再次被人戳穿的打击惊得她哑口无言。她暗恨自己多嘴,本想给宁娘她们泼盆脏水,没成想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两个丫头是太常寺卿陆大人家的小姐,她刚才便已知道了。原本想装不认识的,没成想到最后还是说漏了嘴。真是多说多错,不说才不错。   宁娘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索性咬住不放一说到底了:“我们姐妹两个与周姑娘无冤无仇,如何要冤枉于你。实是路见不平多说两句罢了。算了算了,周姑娘也别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还是赶紧与你的姐妹回去换衣裳吧。你妹妹弄得一身湿,若再这么冻下去可要得病。便是周大姑娘自己也要换件衣裳才是,河边湿滑,沾了这些个青苔可不好看,我看你这鞋上也沾了不少,不如回去一并换了吧。”   她说话声音不大,语调轻快柔和,像是在与人聊天。但一字一句从嘴里蹦出去却又清脆悦耳,就跟洒珠子似的,流畅而又清晰。她说到最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周君芳的裙摆,只见上面确实沾了一大圈的青苔和污泥,连她的同伴裙摆边也是一个样儿。   这两人既说自己是从竹林那边过来的,为何裙边会沾有青苔?这一路过来除了这边别处可没有这样东西。她这衣裙便是证据,生生将她刚才撒的谎全都打回到了她脸上。   闹到这步田地,周君芳再也坚持不住了。她嗫嚅着嘴瞪了宁娘一眼,转身竟跑掉了。她那叫云和的同伴也面露尴尬之色,立马追着她而去。两人直接将周郁芳扔在原地,再无人去管她。   宁娘不由暗暗叹口气,转身去扶周郁芳。对方虽冷得发抖,还是不忘对她千恩万谢。宁娘只客气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只是往后你也该留心些,不该由着她欺负你才是。”   “郁芳身份卑微,不敢对姐姐造次。”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某人。宁娘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三公子脸上露出些许阴郁的神色,想是对周郁芳的遭遇十分不悦。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周郁芳一眼,转头又来看宁娘。   宁娘不愿与他有目光的接触,赶紧将头转了回来,心里想着这回周君芳怕是要有麻烦了,得罪了诚亲王三公子,回头可有她好果子吃。   她正这般想着,后头三公子已是追了上来,主动提议道:“在下即刻命人在后院给几位姑娘准备几间屋子,再让人送些干净衣裳来。周姑娘便麻烦陆姑娘照顾了。”   “这是自然。”宁娘匆匆扔下一句,便和莹娘一道扶着周郁芳走了。她们走出竹林后便有小丫鬟过来带路,听从三公子的指示将她们带去了点金池附近的一间偏院。三个人进屋歇了片刻,不多时便来了十多个丫鬟婆子,有送衣裳的,有抬热水的,还有端胭脂水粉来的,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   宁娘也不推辞,当下三人便分开,各自由丫鬟们侍候着沐浴更衣,又重新略施薄粉,回到了点金池的宴客厅里。   那周郁芳与她们不坐一桌,出偏院后没多久便被小丫鬟领走了。宁娘进正厅时特意探头看了看,发现那周君芳并未回席上,也不知跑哪里去换衣裳了。她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兀自坐下来喝茶。   大房的两位姑娘并琳娘已回来了,孙王两家的小姐也正凑在一块儿说笑。见宁娘和莹娘回来,她们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却并不多方。倒是婷娘性子豪爽,直接便问道:“你们两人去了何处,搞了这么久才回来。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你们两个出去转了一圈儿,都换了身打扮回来。”   她这么一说,倒吸引了另四位姑娘的注意力,她们同时住了嘴,都带着好奇地目光望着宁娘和莹娘两人。   宁娘方才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也同莹娘通了气,此刻见人问起,自然便说了出来:“还是都怪我,难得出来一趟性子竟有些野了。带着莹妹妹去了后面的竹林里玩,谁知一个不留神两人摔了一跤,衣服摔了一身泥。没法子,只得寻了小丫鬟帮忙。她们一听咱们是陆家的人,倒也客气,领了咱们去换了衣裳。只是这衣裳也不知是何人的。”   其他人还未说话,那王家略长一些的小姐却接嘴道:“这像是郡主喜欢的料子和样式,不过这两件我都不曾见过,看着像是新衣裳。”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便也附和起来,说郡主偏爱窄袖的上衣,褶少一些的襦裙。颜色爱挑大气活泼的,倒不怎么喜欢柔和娇媚的。   宁娘听她们这么说着,再对比一下郡主的真实性格,心里便明白了。她果真不是那种小女儿娇滴滴的情态,完全是个有些男孩子气的少女。她不喜欢繁复的东西,或许更钟爱男装,太过女性化的颜色在她看来也是不讨喜的。   听说她是王爷唯一的女儿,想来自小在哥哥堆里长大,将她的性子也磨得同男孩儿一般了。   宁娘看看身上的衣裙,明白三公子是拿了郡主的衣裳来给她们了。或许她们是沾了周郁芳的光,为心爱之人向妹妹讨一身衣裙不算什么,她跟莹娘不过是顺带便儿罢了。   宁娘心中有些乱乱的,一想到三公子就是曾经救自己的那个人,她便觉得世事真是难料。这简直与中奖无异了。算起来她跟王妃所生的几个孩子皆很有缘,从郡主到四公子,再到如今的三公子,竟都有过几面之缘。   若是换做他人,只怕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但宁娘却对此深感不安。她并不想与这金碧辉煌的王府扯上太多的关系。若被二老爷知道这几层关系,少不得要加以利用。   可这世界便是如此,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当日宴席散后,宁娘本准备跟二太太一道儿回陆府,却在上轿之前让一个小丫鬟给拦住了。   宁娘认得那丫鬟,是白日里跟在王妃身边的妙今。只见她笑微微冲二太太福了一福,柔声道:“陆家太太容禀。我家王妃想留府上四姑娘在家里住一夜。” ☆、第46章筹谋   月上柳梢头时,忙碌了一日的王府终于归于平静。   周郁芳落水一事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其他人全然不知晓。连王妃都有些一知半解,闹不懂里面的原由。但她向来不喜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包藏“野心”的庶女,总觉得她与自己的三子走得过于亲近。这样的姑娘,莫说嫁进王府来当将来的王妃,便是嫁给小三子当侧妃,她都觉得是委曲儿子了。   但周家的嫡女周君芳她也同样看不上。这姑娘平日里跋扈惯了,虽然在王妃面前装得一副贤淑样,但她日常的所做所为王妃也有所耳闻。这种无脑又尖刻的女人,王妃是断然不会让她进府的。   如果说周郁芳只是出身不高入不得王妃的眼的话,周君芳便是本质太坏令王妃消受不起了。这两个姑娘都不合适,一想到这里,她不免也有些情绪低落,拿着帕子坐在床沿边,竟也发起愣来。   诚亲王今日喝得多了些,这会儿人就有些犯困。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不如早些睡吧,想什么这般出神?”   王妃猛地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出来,看看手里绞好的帕子,便冲王爷笑了笑,替他轻轻擦拭额头。一面擦一面笑道:“还不是为了秋儿的婚事。展眼他已过二十岁,平常人家的子弟到他这个年纪早已成亲了,只怕连孩子都有了。他却一直这么拖着,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王爷拉过王妃的手来,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他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们母子两个性子都一样犟,谁也不肯先低头。”   王妃咬着唇不说话。说到底她的宝贝儿子迟迟不肯成亲,无非就是因为她一直阻挠他娶宰相家的庶孙女。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堂堂王府的嫡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人,如何能娶个庶女为妃。传出去诚亲王府还有何颜面可说?   王爷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于是便试探着问道:“不如你就顺了他的意吧。我看郁芳那孩子人品也不差。小的时候她也常来家里,还不是那个时候就跟秋儿有了感情。两小无猜的,要打散了也难哪。”   “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为了他们小时候的那点子情意,咱们便要眼睁睁地看着秋儿成个笑柄不成?咱们秋儿哪点不好,文治武功样样不落人后,小小年纪带兵打仗已是军功赫赫。不说别的,单说他的人品长相,满京城还能挑出第二个来不成?多少公侯家的小姐倾慕于他,那些夫人们整日里想着法子与我拉关系,都巴巴地想将女儿嫁进咱们家来。说句不该说的话,秋儿便是配公主也不委曲了人家,如今要我答应他娶个庶女,我是万万不会允的。他将来是要承爵入府主事的,难道你要让人笑话诚亲王王妃是个出身卑贱的丫鬟所生的吗?”   一听妻子这般的长篇大论,王爷便觉头痛不已。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一边是器重的儿子,偏向哪一方都不合适。可这两人的矛盾已积了好些年了,从儿子满十五岁起,两人便在婚姻大事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儿子楚怀秋坚持要娶周阁老家的庶孙女周郁芳为妻,王妃则是坚决不允,说什么也要为他挑一门门第相当的婚事。可她挑的那些个姑娘,儿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宁愿这么拖着也不松口。闹到现在二十来岁的人了,莫说娶正妻了,屋子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就连王妃送去的使唤丫头都让他借故给撵了出去,他住的那个跨院里整日里就几个小厮在打理,连个女人都见不着。   王爷有时候真有些担心,担心儿子就此便对女人失了兴趣,从此要清心寡欲一辈子了。与他出家当和尚相比,王爷倒觉得娶个庶女回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了。   但王妃对此意外地执着,大有宁愿让儿子一辈子不成亲,也不许那庶女进门的意思。王爷见她此刻情绪激动,只得从床上撑起身子,轻抚她的背加以安慰,同时不忘出主意道:“若你真担心将来王府娶个庶女当王妃,不如咱们便向皇上讨旨,请封冬儿为世子如何?反正秋儿有功名在身,即便不承爵,他将来的官职必定也小不了。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时,百废待兴,秋儿大有出头之日。只看他这几年打了几场仗便可知,他将来是个有大出息的。他对爵位本就不感兴趣,早些年我要为他请封世子他便推三阻四。他既不愿承爵咱们也不勉强他,不如叫冬儿接了这爵位。这孩子心思比秋儿活络,聪明才智也不在他哥哥之下,年纪又轻,加以时日必成大器。若他成了世子,你再为他挑一门可心的婚事,秋儿便随他去吧。”   王爷叨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本以为妻子多少会被自己说动一些。没成想王妃听了之后,郁结的眉心非但没有松开,反倒凑得更紧了。   她倒了不曾发作,只是长长哀叹了一声:“秋儿不晓事,你道冬儿便那般听话吗?孩子一日大过一日了,都有自个儿的想法了。这两个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了,怎么我看来看去都有那么点痴情种子的味道。”   “那还不是随了我了。我这么些年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再没半个女人能及你在我心中地位的分毫。”王爷一面说一面就凑过去嗅妻子脖颈处的香气,这本是一个充满暧昧风情的时刻,但王爷嗅了片刻后回过味儿来了,从妻子肩膀处抬起头来,略带疑惑道,“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莫非冬儿也看上哪家不成器的姑娘了?”   王妃苦笑一阵,将先前的种种事情都同丈夫讲了:“……虽说是清如这孩子不对,事先招惹了陆家的四姑娘,可这冬儿未免也太上心了。竟特意嘱咐清如向那陆四姑娘赔礼。单从这件事上便能嗅出点苗头来,他对这个陆宁娘必是存了点什么心思的。你往日里可见他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莫说别人,便是对清如也不过如此,妹妹若受了什么委曲,他劝慰几句便也罢了,何时这般用心过。所以我说,这事儿真是容不得咱们不小心哪。”   王爷头一回听说宁娘的事儿,心下倒也大奇:“他如何会与那陆宁娘相识?”   王妃便说了儿子跟萧夫人去沈府上的事宜:“……我问过冬儿身边的小厮,他说那一日在沈府冬儿不慎落水,似乎也与这宁娘有关。”   “冬儿落水?那会儿天气正凉,他落水之后可有何不适?这孩子嘴倒也严,竟没对我们提起过这事儿。”   “他哪里会说这些。他若说了,咱们必要追究那陆宁娘的责任。便是那个小厮,冬儿都嘱咐过他严守此事。若不是我用了点手段,只怕连那陆宁娘也打听不出来呢。”   王爷对此事颇有些吃惊。一个儿子是情种也罢了,怎么另一个也是这样。看看他们上头的两个庶出的哥哥,个个循规蹈矩听话懂事,家里给他们安排了什么差事他们便做什么,让他们娶哪家的小姐便娶哪个。何曾做过什么令他们烦心的事情。反倒是两个嫡出的个顶个不让人省心,一个的事儿还没处置完,另一个竟也开始给他们找麻烦了。   “那个陆宁娘……”王爷斟酌了片刻后才道,“太常寺卿陆正泽的四女,庶出还是嫡出?”   “倒是个嫡出的姑娘。只是这陆老爷官职未免……”   “正三品,位阶是低了些,但这人毕竟还年轻,将来且有重用的时候。他与沈佩宜似有亲眷关系,这次皇上登基他虽未出头保驾,总算也没倒向任何其他一方势力,倒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   一说到这个,王妃也来了兴头:“我可曾听说,那陆正泽的继室可与怡王有些关联。本还以为先帝在时便要拿陆家开刀,没成想竟是没动他。”   “先帝英明着呢,不似那等只知杀戮的昏君。这陆正泽从前虽与怡王有过接触,毕竟没成什么事儿。先帝在位时已处置了这么多人,若连陆正泽这般的都不放过,朝廷如何还有人可用?再说新帝登基,先帝总要为他留几个可赏可罚之人。这陆正泽便是处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若听话识趣儿,自然会赏,若还有那别的心思,也可提溜出来处置了,给其他人一个警醒。”   王妃也跟着丈夫一起拍皇家马屁:“先帝果真英明,事情想得如此深远。我看如今这架势,慬王怡王他们是不行了。山东一事搞得这般大,若不是秋儿领兵剿了他们的老巢,这事儿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连总督秦书瑜都搅了进去,那些人倒颇下了番功夫。只是这秦书瑜究竟图个什么,不惜与反贼同流合污,好好的累得全家丢了性命。”   “那些人必许了他重利。单看那些剿来的洋炮洋枪便知,这帮从积聚多年,只待此一役。若此事成了……”王爷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到王妃耳根边道,“那便是改朝换代的大事儿。他秦书瑜做到直隶总督已是顶了天了,再上一步千难万难。可若是换了新朝,这格局便难说了。搞不好他也能捞个爵位什么的。人心总是有洞的,无论怎么填都难填满。”   一说起去年山东闹匪患的事儿,王妃也是心有余悸。山东离京城已然不远,若当时那些前朝余孽真占了山东,借此向京城发难,鹿死谁手真是难料。别看他们如今过得锦绣繁华,若大晋换了个姓儿,他们只怕便要当那阶下囚万人奴,整日里供人驱使了。   想到此处,王妃不由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道:“不提这一道儿了,说起来我心便慌。还是说说冬儿的事情的。那陆正泽即便官再大也不顶事儿,这陆宁娘虽是个嫡女,身份却着实尴尬。王爷还不知吧,她是陆大人的原配沈氏所生。只是这沈氏却是个不好说的,我听闻她当年并非是病故,而是与陆大人和离归家的。咱们大晋开国几十年,何曾听过这样的事情。那陆宁娘再是个嫡女,也断然不能进咱们家的门啊。”   王爷也是头一回听说和离这样的事情。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王妃这是在嫌弃那陆宁娘的出身了。如此说来确实不妥,生母和离出府,到底不是光彩的事情,与他们家冬儿便不相配了。   他又想起另一事,不由问王妃道:“你既不喜那陆宁娘,为何今日还要令她在府中留宿,还要让她住进清如的院子里?”   “我便是要让清如仔细探听探听,那陆宁娘与冬儿究竟发展到了哪一处。咱们也好想法子应对才是。” ☆、第47章谦让   王妃和王爷忙着算计两个儿子的婚事儿,孰不知那两位也正在琢磨这个事儿。   掌灯时分,楚怀冬提溜了两瓶新得的陈酿,去了哥哥的醉云楼。楚怀秋刚洗完澡出来,头发还处于半干的状态,他随意拿发带系了一下,穿着宽松的袍子便出来见弟弟。   楚怀冬把酒往桌上一放,对着哥哥微微摇了摇头:“亏得只是我见着了,你这样子要是让白日里那帮淑女们见着了,可要害一批人大毁形象了。”   楚怀秋冷冷扫弟弟一眼,坐下自顾自斟起酒来。对这种打趣他早听习惯了,除了弟弟外,宫里的某人也总喜欢拿来开玩笑。作为一个男子,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若总被人拿来说嘴,莫名就令他觉得自己沾染了一身脂粉味儿。   被人无端冷落了一回,楚怀冬倒也不恼,不客气地从哥哥手里夺了酒壶,冲侍立在一旁的小厮道:“去,准备些酒菜搁院子里,我与你家少爷喝几蛊。”   小厮得了令一溜烟下去了,不多时就来回话说酒菜准备好了。楚家兄弟便一前一后跨出屋子,在院子一角的湖心亭里赏景对饮去了。   楚怀秋平日里就是个话少的,今日似乎更沉默一些。楚怀冬知道他的心事,也不急着逼他,先是陪他一道喝了几蛊酒,待那酒劲微微有些上头了,夜风吹得人身上心上都凉丝丝的,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今日的事情,只怕母亲已经知道了。你问清如拿衣裳,这事儿便瞒不下去了。”   “我本也没打算瞒着。”   楚怀冬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哥哥的神情,半晌才皱眉道:“你这打的什么主意?别道我看不出来。你今日救了周郁芳本是无心,你却要拿这件事情给母亲施压。这般做真值得?”   “我本就打算娶她为妻,是母亲一直压着不允。今日我既救了她,于她的清白而言还是周府的体面而言,我都该上门去提亲。”   “若照你这般说,难不成我也该去周家提亲?今日见过她湿身的可不止你一人!”   楚怀秋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弟弟。他虽是个长得俊美无双的人,但自小习武出身,成年后又领兵打仗,周身上下有一种难以掩盖的气势。朝阳郡主生平最怕的便是她这个三哥,无论在人前多么跳脱,只要她这三哥一来,她便立马没了声音,恨不得立时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曾同家人说过,感觉三哥严肃时看人的目光带有肃杀的气息,令人不由心颤。但楚怀冬并不怕哥哥的这种眼神,被人这般瞪视着却依旧悠闲地喝酒吃菜,嘴里还不停歇:“你不必这般看着我,我说得是实话。你与那周郁芳本不是一路人,何苦非要绑在一处儿。”   楚怀冬并不讨厌周郁芳,相反也觉得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相貌自然是好的,虽说偏柔弱一些,但五官精致耐看。性子也是极好的,从未听她高声说过话。但便是因着她这个性子,楚怀冬深知她不该进这个王府。   “你若真心钟情于她,便不该将她搅进咱们府里来。她那个性子与王府格格不入,你将来请封世子,她便要当世子妃。等你承了爵,她便要当王妃。哥,你真心觉得周姑娘能像母亲一样,将这么大个家完全操持好?”   人善不善良是一回事儿,能力足不足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周郁芳这样的姑娘,只能嫁个小门小户,夫妻举案齐眉过一辈子。操持个小家她或许能成,管理整个王府这样的大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楚怀秋认真地听着弟弟的话,未曾加以反驳,最后竟还同意地点点头:“郁芳确实不适宜当王妃。她是小家碧玉,该养在家里好生对待才是。管家这种事情,还是交由弟妹来做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怀秋见弟弟有些着恼,少见得露出一丝笑容:“我从未说过要承爵,也不想让郁芳当什么王妃。这个家迟早要交到你手中,你自小聪明,想法也比我深远。你终会结一门母亲满意的婚事,将这个家交给你,我很放心。”   夜色下,楚怀冬原本略带笑意的脸变得越来越阴沉。他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掷,皱眉道:“身为兄长却不担负起该担的责任,这本是你的事情,为何要推给我。你不愿妻子受累,难道我便愿意吗?”   他说到最后竟有些激动,思绪不自觉地就飘到了宁娘身上。她看起来虽比周郁芳强势一些,终究也只是个弱女子。王府这种处处沟心斗角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她。楚怀冬本想自己不过是幺子,承爵的事情自有哥哥顶着。父母对他的婚姻也不会像对三哥这般挑剔。宁娘既是陆大人的嫡女,他略一安排或许便能将她娶进门了。   可若是像哥哥说的那般,由他来承爵的话,那宁娘的出身必定入不了母亲的法眼。一想到此处楚怀冬难掩心头怒火,冲哥哥连连摆手:“如此重任还是你担为好,为弟我年纪尚幼,难挑此重任。”   “我这一生为国为民尽忠已是疲累至极,再不想撑什么家族滨什么王府了。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也该为我分担一些才是。”   楚怀秋说到此处,抬头望着弟弟。一片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他半张脸。楚怀冬盯着哥哥看了半天,仔细想要从上面读出些什么。他本以为那不过是哥哥偶尔发的牢骚罢了,但此刻看来却并非如此。他越看越惊心,月光下哥哥的脸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慢慢地宁娘的脸开始出现在眼前,上面挂着浅浅的笑,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来得真诚。   他猛得醒悟过来,失手打翻了边上的酒蛊,连连摇头道:“不不,这事儿我不能答应。你不愿周郁芳担如此重任,我亦同样不能让我的女人受这样的苦。哥哥,此事我绝不会答应。”   “你的女人,你何时也有了钟意的对象?”   楚怀冬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随口撒了个谎:“还不曾有,只是我终究会有的。”   “哦,那倒是我想岔了。”一阵冷风吹来,楚怀秋端起酒蛊满饮了一杯,轻声喃喃道,“我还道你对今日那位陆姑娘有几分好感。”   楚怀冬没料到哥哥会提到宁娘,更没料到他一下子就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回想白日里发生的一切,楚怀冬突然疑窦丛生:“说起那位陆姑娘,我倒觉得有些奇怪。你与她是不是曾见过?她见你时虽极力克制着,但我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见到你后露出几分震惊之情来。”   “是,我们确实曾见过。去年我去山东时,曾顺手救过她一命。”楚怀秋说话慢条斯理,将在山东发生的事情向弟弟娓娓道来。说到宁娘持小刀刺伤盗贼之手时,他还特意加了一句,“……这姑娘倒是有勇有谋,不似平常女子那般柔弱。”   听得宁娘被赞,楚怀冬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她确实有智谋,遇事不慌乱。这般说来她今日必是认出你了。可为何当时你们都不点破?”   “或许是事发突然,也或许是她不愿让她妹妹知晓在济南旧宅发生的一些事情。”说到这里,楚怀秋便又将宁娘给他送食物与药材纱布的事情一一说了。想起那几次在密室内的相遇,楚怀秋不自觉也笑了起来,“她倒是个性子直爽的,想到什么便说了。胆子也颇大,若当时遇上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只怕小命已然不保。”   “她这般聪明,哪里会让自己陷于危险的境地。”   听到弟弟这话,楚怀秋不由抬头看他。只见他一身鸭青色的宽袖袍子被夜风吹得漱漱作响,下巴微微扬起,眼神若有似无,思绪像是已飘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其实已经很久没这么仔细地看过弟弟了,不知不觉曾经那个追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已长得这般大了。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会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甚至已在考虑娶妻之事。   这几年他忙于政事,已是忽略了家人太多了。连清如都出落得标致水灵起来,更何况他这个本就出色的弟弟?   他今日所说的话确实出于真心,将王府交给弟弟对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没料到对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换了其他人家,他这个做哥哥的愿意让出爵位给弟弟承袭,只怕做弟弟的不说感激涕零,少不得也要千恩万谢了。但自家这一位却是与常人不同,似是与他一般,视荣华富贵如粪土。   他们都不愿被拘在王府这一小块方寸间,都更向往外头更闲散自由的生活。可这王府终究要靠人撑起来,他们若都甩手不管,又有何人能担此重任?   想到此处,楚怀秋棱角分明的脸孔终于沉了下来。两兄弟便这么对坐着饮了大半夜的酒,到最后竟是都有了几分恼人的醉意。 ☆、第48章同床共枕   宁娘坐在锦帐中,抬头看了看顶上的承尘。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宁娘着实有些想不通。今日来王府不过是为参加郡主的生辰宴罢了。她本以为吃个饭观个礼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怎么临到门口又让人给叫回来了。   她又转头看了眼这间房的陈设。这是郡主住的秋乡院的西偏房,跟自己在西湖月的那间房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即便只是一间偏房,也比自己的正房要华丽许多。单看屋角摆着的那幅八仙过海青玉屏风便知这屋子里的东西都价值几何了。宁娘来古代时间不长,一双眼睛倒也被训练得毒了三分。   只是这屋子愈加华丽,她心中的不安也愈加巨大。先前那丫鬟来传话说是王妃留她在此过夜,但这会儿却又把送郡主这儿来。难不成是嫌她白日里对郡主无礼,这会儿关起门来要收拾她了?   她随身的丫鬟都不曾带来,此刻屋里只有两个十来岁的小丫鬟陪侍在一旁。其中一个颇为热情,一会儿端茶水过来,一会儿又去拿点心,嘴里不住劝她多吃些,还不忘添上一句:“小姐方才晚饭时吃得不多,回头可要肚子饿了。”   宁娘晚饭吃得确实不多。应该说,她根本就吃不下去。郡主把她关在房间里,命了送了一桌好饭菜来。可由始至终她便没出现过。这好比是犯人在等宣判,时间拖得越长心情便愈加沉重,哪里还有胃口再品那些个珍馐佳肴。   她勉强冲那小丫鬟笑笑,摆手道:“放着吧,我还不饿。”   另一个便忍不住插嘴道:“陆小姐千万别客气,回头郡主见咱们侍候不好小姐,非要罚我们不可。”   宁娘便借机打听道:“你们郡主找我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两个小丫鬟互相对看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宁娘见有戏便想追问下去,话还没到嘴边便听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难道无事我便不能留你住一晚吗?”   那声音响起的同时,郡主一身轻装简从走了进来,与白日里那一身繁复的装束大相径庭,连首饰都不曾戴多少,头上只斜斜插一支翠玉牡丹簪,整个人既清爽又利落。身后只跟了一个丫鬟,就是那日梅林对她出言不逊的那个。   宁娘心想,她倒确实更适合这样的装束,与她的性子相符。只是心中这般想,面上却没露出分毫,只是立即站起身来,走过去向郡主行礼。   “民女陆氏见过郡主。”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拜见郡主呢,前几次都太荒唐了,以至于都没顾得上礼节。   郡主看起来颇不耐烦这种,直接甩手道:“起来吧,往后见我别行礼。也别郡主郡主的叫我,我有名字,我叫楚清如,大约小你一岁,你往后就叫我清如妹妹好了。”   “民女不敢当。”   “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你与我四哥说话,也这般磨叽?”   宁娘心想我巴不得不要与你们家任何一人扯上关系,话说得越少越好。那个楚怀冬虽然不像郡主有封号在身,到底也是皇亲贵胄,难不成自己也能跟他朋友相称不成?   “民女身份卑微,自然不敢逾矩。”   郡主猛得一回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宁娘看,半晌冷哼一声道:“你嘴里说着卑微,我看心里可从不觉得自己卑微吧。不过是想借着这由头与我们家疏远罢了。”   她一下子就点穿了宁娘的心思,倒令她有些惊讶。她抬头与郡主的目光对了一眼,客气道:“郡主言重了,民女岂敢……”   “岂敢岂敢?你又有何不敢?”   郡主一屁股坐了下来,拍拍身边的官绿色锦垫,示意宁娘过来坐。宁娘看她一脸琢磨不透的样子,想着毕竟是在人家家里,不好过于得罪,只得硬着头皮坐上过去。   “你这个人,当真有点奇怪。”郡主侧脸打量着宁娘,说着说着就伸手去拉她的手,“明明眼里没我们王府,还非得跟她们一样装得恭敬恭敬的。怪没意思的。”   宁娘吓得一缩手,把手给抽了回来。她站起身来冲郡主行礼告罪:“民女从未对王府有不敬之情,郡主明查。”   “查什么查,你那眼睛里都写着了。就是方才你几次告罪,我也不曾见到半分卑微之情。算了,你既是这样的性子,又何必在我面前伪装。我便中意你这样的,为何非要学那些人口是心非呢?”   郡主说到最后竟也有些激动,竟站起身来再次握住宁娘的手:“陆姐姐,我是真心想与你交个朋友的,你非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吗?人人都说当郡主极好,身份尊贵富贵不绝,可你当我真心爱当这郡主吗?那些个上门来巴结的,哪一个脸色不比你好看千倍万倍。可那又有什么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只为从你这儿捞些好处,从不拿真心待你。换作是你,你愿意当这郡主吗?”   宁娘看她人小小的,说起话来气势倒很足。这一番话说得如同竹桶倒豆子,一气呵成都不带打个顿的。宁娘是多活一世的人,自然比小郡主看得更通透一些。人生本就有得有失,她当着郡主固然不喜欢别人溜须拍马言不由衷,但那些来求她的人又何尝好过。若是两相倒个个儿,只怕她又要羡慕人家郡主高高在上荣华富贵了。   只是这些话跟郡主说了也不成事儿。她不懂这些,说了也不懂。但她话里的意思宁娘倒是懂了。搞了半天原来这姑娘是想与自己交好。宁娘性子还是柔顺的,别人主动示好她也没有不收的道理。对方既是郡主,说话也爽快,她倒也不好意思与人拧着了,当下只得换了张笑脸,柔声道:“承蒙郡主看得起,我自是愿意与你交这朋友的。”   “当真?”   “自然是真的。”   郡主乐得拍起手来,一改往日假扮成熟的模样,倒真有了几分少女的情怀。她当下就拉着宁娘往床边跑,自顾自下了决定:“既是朋友,今夜咱们便睡一块儿吧。”   宁娘一愣:“睡一张床?”   “那是自然。朋友嘛,该当如此才对。你既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便要好好招待你。今夜咱们秉烛夜谈,好好说说心事儿。”   郡主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话还未说完便指挥起丫鬟们收拾床褥起来。她又拉着宁娘到一旁去喝茶,笑着解释道:“先前怕你不愿留下,便用了我母亲的名头,实则是我想留你下来,同你好好说说话。你上次在梅林里掷了我一身落叶,当真有趣得紧。长这般大除了三哥对我瞪过眼睛外,好似还没人敢这般对我呢。”   宁娘心想这郡主当真有受虐体质,自小人人将她宠上了天,她竟有些厌烦起来了。反倒是自己偶尔对她不敬一回,她倒觉得极有意思。可她想跟自己睡同一张床,宁娘心里还是颇为别扭。   “你睡这里不大合适,还是回你屋去吧。有什么话明日里白天我们再说可好?”   “有话便说,何必等到明日。这屋子确实不大好,这床也不及我那张大。”说到这里郡主顿了顿,转身冲几们丫鬟吩咐道,“将陆小姐的东西都收拾到我屋里去,今日她便睡我那儿。”   容不得宁娘反对,几个丫鬟已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搬她的东西。她知道今夜是逃不过了,郡主铁了心要与她做姐妹淘,非要拉着她彻夜不眠了。   宁娘只得顺着她的意思搬去了正房,两人又吃了会子茶,便爬上了郡主那张比寻常拔步床更宽半米的床塌,各自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头一回跟个姑娘同床共枕,宁娘哪里还睡得着,只是闭着眼睛装睡,呼吸轻柔地几乎听不见。郡主将值夜的丫鬟都赶去了外间,屋里只留她们两人。丫鬟们临去时熄了大半的烛火,唯留一小盏在那儿晃动着微光。   整个屋子很快便暗了下来。寂静中宁娘只听郡主叹了一声,呢喃道:“你今日救了周郁芳,回头我三哥必要好好谢谢你。”   这已是她今夜第二回提起她那三哥了。宁娘本不愿多想那人,上一回郡主提的时候她故意略了过去。可这回儿她单单就提了这个,倒逼得宁娘不得不接嘴了。   “救人本是应该的。周姑娘心地善良,岂能让她遭人毒手。”   “哼,那个周君芳当真天真得很。她以为除掉自己的妹妹便能入我王府之门了?也不想想自己那性子,我三哥岂会看得上她?平日里在人前装得一副贤淑样儿,私底下关起门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儿。我们诚亲王府岂会容得下这样一个女人。”   宁娘听她此番说话既尖利又严肃,倒一改方才的孩子气,少见得老成起来。她对周君芳不感兴趣,倒是借机谢了郡主赠衣之事。   郡主大方地笑笑:“无妨无妨,我三哥亲口来讨衣裳,我哪有不给之理。你方才说那周郁芳善良……唉,她心地确实不坏,只是我三哥有些糊涂了,她这样的女子是不能入我王府之门的。倒不是说她出身不好,而是她那性子……”   宁娘被她这么一说,倒也有了几分好奇:“你嫌周君芳性子不大好,怎的她妹妹性子柔和你又不喜呢?”   “咱们王府,哪里容得下她这样性子女人。她入了门,非但享不了福,还要吃不少苦。宁娘你不懂,这宅子里的是非险恶远不是你能看明白的。我三哥的心思我也知道,他要娶周郁芳,为的就是她那个性子。他不愿与心思复杂的人过一辈子。可他也不懂,他从没看明白王府里暗处的一些东西。或许他看明白了,可他想甩手不管。只是他身来就是诚亲王世子的身份,如何能甩得掉?” ☆、第49章偶遇   这一夜,宁娘睡得很不安稳。   脑子里来来回回有几张脸在飘,很多往事都在梦里重演了一遍。一会儿是当初去山东时路上遇劫时的场景,楚家三公子一剑射死了那个劫匪。朗哥骑马回来相救,一个少年出手相助。后来是在济南的旧宅里,书房里那可疑的血迹,还有密室里三人的对话。   再后来就是严觉寺里与郡主偶遇,那个凶巴巴的绿衣丫鬟,还有那把令郡主耿耿于怀的落叶。于是乎场景又转到了沈家,沈涵芝和萧家两兄弟打得火热,最终却害楚怀冬落水的事情。楚怀冬一身是水地站在自己面前,后来夜里又来湖边向她打探严觉寺的事情。   那一夜湖边光线并不充足,宁娘又是女儿家,不好意思抬头看他的脸。但在梦里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似乎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脸上的笑容。那隐藏于嘴角的微妙表情,有种令她读不懂的含义在里面。   最后她又梦见了白天的情景。周郁芳、莹娘、周君芳,还有三公子和楚怀冬。宁娘醒来的时候回忆起与二太太等人分手时莹娘脸上的表情。她年纪虽小似乎什么都懂,看自己的目光透着股深沉,又带了点探询的意味。   如果说别人都不知个中原由的话,莹娘必然是知道的。白天在偏院换完衣裳后,周郁芳过来向两人道谢,随后她们各自分开。宁娘两姐妹由小丫鬟领着去宴厅时,莹娘就曾悄悄对她说过一句:“你今日救她,来日只怕要后悔。”   当时因为走得急,宁娘也没在意这话。这会儿睡了一觉醒来后,她脑子清明了一些,倒有些想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了。莹娘大约是看出点什么了,她和周郁芳以及三公子之间的暗流,既瞒不过楚怀冬,也瞒不过莹娘。   莫非她表现得很明显?宁娘睁着眼睛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始终不觉得自己有流露出过多的感情。救周郁芳是势在必行的,她做不了眼睁睁看人淹死这种事情来。至于将来会怎样那全是命中注定。   更何况换句话说,即便周郁芳不存在,她与三公子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对他也不过就是存了几分感激之情。再说这诚亲王府便如座尊贵奢华的牢笼,她从没想过要被困在此处。要她削尖脑袋挤进王府来,她倒宁愿去嫁个穷秀才过此一生。   郡主说过,她三哥将来是要承爵的。既成了世子终有一日便是王爷,王爷除了正妃外还要娶侧妃,无论多寡终归是要与别人分享丈夫的。宁娘受不得这个,也自认没本事与人争风吃醋。她没周君芳那样的觉悟,懂得攀着高枝儿往上爬。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没理想没抱负没想法的三无女青年,来这古代走一遭,只盼最后能混吃等死有个不差的结局便可以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甩甩脑袋,将这些烦闷的事情通通甩了出去。   郡主已然醒了,拉着她一道儿起身去洗漱更衣。两人随后便一同去了王妃处请安。宁娘跟郡主已然合好,可一见着王妃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王妃看她的眼神总带了几分审视,这大约是这种身处高位的人自然的表现。她们无论相看哪一位姑娘,都总带着分析的眼光,既要挑点错处又要挑点好处,然后在心里仔细权衡评价一番。   宁娘自认出身普通,肯定入不得王妃的眼,也从没那种攀龙附凤的想法。所以心里虽略有不安,神情倒也自然。陪着王妃在一处说说话儿,后来又跟郡主一道儿侍候王妃用早饭。待得她们要离去时,王府里几位侧妃正巧来向王妃请安。宁娘不期然间便与她们打了个照面。   初见几位侧妃时,宁娘颇有些吃惊。都说诚亲王为人用情至深,这么多年对王妃一直敬爱有佳,夫妻感情十和和睦。但一见几位侧妃,宁娘便知这传言也不全然是真。诚亲王再专情,屋里到底也养了几房如花似玉的娇妾,王妃与她们表面风平浪静,内里的糟心事指不定有多少呢。   一想到这个,宁娘愈发觉得这王府便是个牢笼,生生将一个女人的一生给牢牢锁在了里头。   从王妃处出来后,郡主说要去别处一趟,让宁娘先回屋等她。宁娘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肯放自己回家,只得乖乖回屋子等她。   她在屋子里闷坐了大约一个时辰,便见昨日在屋子里侍候她的那个叫素白的小丫鬟推门进来,冲她盈盈一福道:“我们郡主请陆小姐去后园赏花,奴婢来领小姐过去吧。”   真是一会儿一出戏。宁娘本在看话本册子,正看得有趣呢。素白这么一说她只得无奈放下那书,跟着她一道儿出了门。   王府不比陆家,占地足有陆家十来倍大。光是郡主住的秋乡院便弯转曲折亭台交错,宁娘跟着素白绕了几圈便已晕了头。恍惚间她只觉得出了大门,顺着一条青石小路走进那片红梅林里。这林子建在院门口,便像是桃花岛上布置的机关一般,一旦身没其中再回头看,只能见着院门口挂着的几盏红灯笼,待再走出几步整个人便像转身于云雾之中,全然分不清方向了。   宁娘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身处这种偏僻的地方不大妥当。她不禁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问素白道:“你家郡主约我在何处相见?”   素白回头微微一笑:“穿过这林子便到了。陆小姐莫担心,我家郡主只是想与你散散心。此处是王府,不会有事的。”   如果是平常人这么做也就罢了,但她楚清如是有前科的。上一回私自就叫人把自己抬来了这里,害她担了好大的心。这下又是这么不清不楚地就让人来领自己去后园,怎么看都觉得有些问题。   尤其是那素白,她笑起来的样子跟那天领轿的那小丫鬟十分相似,都是那种笑中透了点坏的感觉。这种笑令人十分不安,宁娘看着看着一颗心猛得提了起来。   这个朝阳郡主实在性子古怪,她到现在也没完全摸透她。她嘴上说得好听,要与自己当好姐妹,谁知她心中究竟怎么想。反正她是有前科在身的人,宁娘自觉不能对她太过信任。她慢慢跟在素白的身后,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梅林里的树样子都差不多,密密地栽在一起看不到头。她挣扎了片刻后还是决定离开为妙,趁着素白专心引路的当口,她轻提裙摆悄悄向旁边挪了几步,然后一个转身拔腿便跑。素白似乎感觉到了不妙,回头一看见宁娘没了踪影,吓得立马大叫了起来。   宁娘听见了对方尖利的喊叫声,脚下步子不由加快了一些。她跑的时候也没个章法,不知要跑去何处,有时候甚至连路都没看清便钻了进去。   素白追着她的身影跑了一段路后,似乎渐渐便追不上了。宁娘偶尔一回头,也没见她的身影飘过,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大半。   她只觉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好笑。她明明是被主人留下做客的,到头来竟要这般疲于奔命。赖只赖朝阳郡主实在太过顽皮,宁娘简直被她玩怕了。她现在最想做的便是赶紧回到秋乡院内偏房处,等郡主回来后便提出要回家去。这个王府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宁娘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那人工梅林里快速奔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实在有些跑不动了,只得停下来扶着棵树大喘气。左不过这附近都没人,她也有些不顾形象,喘到最后甚至禁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她这一咳,那红梅树便止不住地晃动。有些粘得不够牢的红梅绢花便掉落下来,好几颗都飘落在她头上,宁娘却浑然未觉。   就在她咳得忘我之时,耳边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可要让人给你送杯茶水来?”   宁娘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就像上次在沈家被楚怀冬吓着一样,下意识地就抱住了那棵梅树,略带惊恐地望着来人。那人与楚怀冬有一张十分相似的脸孔,只是身形更为高大挺拔,整个人看上去也略冷淡一些。   到底是楚家人,连跟人打招呼的方式都差不多。宁娘看了那楚怀秋一眼,心里不免有些愤愤。她已从郡主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还知道楚家共有四子,皆以四季为名。楚怀秋虽排行第三,但因是王妃嫡出的头一子,在王府中的地位举重若轻尊贵异常。他上头两个庶出的哥哥每每见了他,都要比待他人客气一些。   宁娘倒不在意他位分尊贵,兀自拍着胸口顺气儿。楚怀秋见她不言声,便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宁娘赶紧摆手道:“不用了,多谢三公子好意。”   楚怀秋便朝她来的方向看了几眼,略带不解道:“你跑得这般急,可是身后有什么歹人在追你?”   宁娘心想歹人是没有,不过是你妹妹派来的一个小丫鬟罢了。只是这话不便明说,她只得打哈哈掩饰过去:“无人无人,只是我闲来无聊,想来这梅林走一走罢了。”   楚怀秋听了她话里的敷衍,出于礼貌也不便追问,索性扯到了别的话题上。他神色微微一凛,双手抱拳向宁娘行了个礼,冲她微微一拜:“上次过于仓促,不及向姑娘道谢。今日楚某诚心谢过姑娘的救命 ☆、第50章翻脸   宁娘只觉眼睛里湿湿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眼。   她趁楚怀秋行礼的时候用手一抹,发现竟是汗水。原来是方才跑得太急了,加上心里担心,不知不觉已流下汗来。幸好这汗流得不多,她袖子又宽大,这么一抹便抹掉了七八成。待楚怀秋行礼完毕时,她已恢复了镇定的表情。   她听了对方的话,还以为他是在替周郁芳道谢,便客气道:“三公子严重了。那一日周姑娘多亏有了你才保住性命,实在不必谢我。更何况周姑娘已谢过我几回了。”   楚怀秋的表情有略微的愣怔,但还是顺着宁娘的话说道:“多亏姑娘及时将她体内的水逼出,不然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她了。不过在下今日并不为周姑娘的事向你道谢,而是为了自己的事情。”   “自己?”   楚怀秋一身缂丝云纹圆领袍,站在梅林中显得分外高大。他身体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宁娘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遮挡了仅有的几缕阳光。见宁娘似乎心有不解,他便出言解释道:“姑娘是否忘了一年多前在济南的某处旧宅中……”   他这么一说宁娘便想了起来。想起那一次的情景,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冲对方笑笑:“那事不算什么,三公子还是忘了吧。”   “姑娘侠义心肠自觉此事不值一提。但在楚某的心中此事却恩重如山。那时若不是姑娘及时出手将家人悉数劝走,如今的大晋百姓或还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此番恩情不光楚某铭记于心,另有一人也绝计不会忘了姑娘的大恩大德。”   宁娘听他说得这般严重,心里倒也计较起来了。山东旧宅里发生的事情,宁娘其实一直很不愿意想起。因为从前她一直认为这两人来历不明,只怕早已做了冤头鬼。每每想到他们已死,她的心情便会没来由地低落下来。所以这一年多来她几乎已将那事封在了心里。   如今得知这两人中的一位便是眼前的诚亲王三公子,她倒重新开始琢磨起这个事情来了。既然这两人不是反贼也不是毛贼,一位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那另一位?   宁娘心中这般想着,嘴里不由就问了出来:“另一位是何人?”   楚怀秋眉头微微一皱,摇头道:“他是何人恕在下不能同姑娘明说。但姑娘冰雪聪明,心中必定已有了计较。”   听他话里的意思,那人似乎身份格外尊贵,以至于都不能对人言说。试想如今的大晋,还有哪一家王公贵胄能红火得过诚亲王府,连他家的三公子都比不上的人物,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一位了。   宁娘一想到这里不由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嘴巴,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惊恐的神色。她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楚怀秋,从他的眼神里她已经明白,自己一定猜对了。   没想到她这一趟穿越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托身在富贵人家已是幸运之事,还有幸结交了几位“官二代”,如今她竟与皇帝老儿说过话,这如何不叫她吃惊。放眼四海,能与皇帝有交集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数吧。   一想到对方的身份,宁娘不由有些忐忑。她在书房里对楚怀秋的态度可算不得太好,还跟小皇帝呛了几声。也不知他少年人记不记仇,会不会哪天找自己麻烦。   那楚怀秋似乎懂得读心之术,宁娘脸上的表情随着心情起伏不定,他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忧虑,主动替她解惑:“姑娘不必担心。他那人向来有恩必报,姑娘做的事于大晋有千秋万代之恩,他日他自当涌泉相报。”   “不不不,此事请三公子告知他,切务记在心上,你我都忘了为好。宁娘不过一介小女子,实在不值得他人记怀。”她可没这胆子叫皇帝记着恩情,那是什么人,金銮殿上的九五至尊,真真是万人之上无人可与之匹敌的人物。被这样的人惦记着不是一个幸事儿。他若一心想报恩倒也算了,要是哪天想起她的冲撞来心中不爽快,想要她的性命也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即便不要她的性命,万一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宁娘多少也听说了新帝登基定于三年国丧满后再选妃的事情。如今后宫空虚美人匮乏,宁娘虽有自知之名,却也担心皇帝一时兴起,赏她个位份什么的。她对与人争斗不感兴趣,陆家这般的中等人家她尚且觉得人心复杂难以应付,宫里那种处处人精的地方,去了哪里还有她的活路。只怕不消三年她便要一根白绫吊死在梁上了。   楚怀秋见宁娘如此忌讳谈起此事,不由露出一脸笑容。他本就生得俊美无双,天下的名门公子只怕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匹敌的人物。眼下露出这般真心的笑容更是衬得他眉目如画风姿动人,似乎连家里那一向被人称道的五弟也要略逊一筹了。   一想到朗哥宁娘便又想到了陆家众人,一时竟思家心切。那一家人虽有几个难以相处,到底都是自己人,性子也摸得透透的了。西湖月又只她一人住,关起门来也能松口气。不比住在王府里,真是处处留心步步为营,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要惹来杀身之祸。   那楚怀秋既口口声声要谢自己,宁娘便索性抓着这个机会向他求救:“公子若真想谢我,可否帮我一个忙?”   “你说。”   宁娘斟酌了一番开口:“宁娘承蒙郡主厚爱,留在府中坐客几日。只是家中尚有同胞幼弟。过几日便是他的生辰,我想早些回家去同他一道儿过。可否请三公子替我在郡主面前说几句好话,求郡主……”   “我找了你半日,原来你竟躲在这儿。”宁娘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声音生生打断。   她抬头一看,只见朝阳郡主一身男装站在梅林中,冲自己露出不悦的神情:“好好的我派丫鬟去接你,你怎的却跑了?”   她只顾着说话,似乎未曾注意到一旁的楚怀秋。直到对方轻咳一声,一道凌厉的眼神射到她身上,郡主才突然住了嘴。   “清如,为何又做这身打扮!”   郡主顷刻间便换了个脸色,前一刻还带了几分傲气,这会儿便像个拔了气的气球,整个人都萎了。她默默盯着自己的脚边,轻声道:“我想带陆姑娘在府中转转。”   “转转便转转,为何要穿成这样。”   “我与她初次相见穿的便是这身衣裳。我怕她拘束,特意换这一身的。”   楚怀秋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你与她初次相见,便做男儿身打扮吓着人家。这一回又要闹哪一出?不要以为在王府中便可胡作非为,还不赶紧回去将衣裳换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明明不过二十出头的人,却是一副严父的口吻。宁娘看得出来,郡主相当怕她这个三哥,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模样。先前她见王妃的时候也没见她发过怵,倒是被个哥哥唬得一愣一愣的。   郡主挨了一顿训后人有些发蔫,转身正准备回去换衣裳,又被楚怀秋叫住:“先站住。你且说说今日是怎么回事儿,你既约陆姑娘在府中转转,为何她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宁娘脸色一讪,还以为他之前是偶然经过,没想到自己逃跑的样子竟让他看到了。当时她跑得很急,还不时回头张望,样子想必不大好看,真是有些丢人。   郡主嘟囔着嘴,小声抱怨道:“还不是四哥找她说话,非要我当这个中间人。”   “你说什么?”楚怀冬突然提主了音量。   郡主吓得脸色一凛,赶紧摆手道:“不不,我没说什么。大约是我昨日没打招呼就让人将她的轿子抬来秋乡院,将她给吓着了。所以今日才会……”   一听昨日之事,楚怀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真是愈发胡闹了。从今日起你便待在屋里哪儿也不许去。除非太后娘娘宣你进宫,否则不许踏出屋门一步。陆姑娘家中有事,我便让人先行送她回去了,你也不必相送了。”   郡主吃了一顿排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垂头丧气地走了。宁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多少有些抱歉,若不是因为她,郡主也不会挨骂。想不到这楚怀秋跟旁人说起话来挺斯文客气,一对着自己的亲妹竟是这般不讲颜面。当着她一个外人的面便这般训斥,怪道昨日郡主向楚怀冬求情时,话里话外都极怕这个冷面三哥。   这人翻起脸来,真比翻书还要快。   宁娘一时对他也有些惧怕,两人一同走出梅林时她便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生怕对方的无名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可这楚怀秋似乎很能掌控自己的情绪,前一刻还疾言厉色斩钉截铁,后一刻已是恢复了淡定从容的表情,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宁娘满心疑虑却不敢开口,半晌只听楚怀秋轻声问自己:“你是否觉得我对清如过于严苛了?”   宁娘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是。”哥哥教训妹妹,真的鲜少有人这样。   楚怀秋怔怔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又低沉了几分,像是带了一丝无奈:“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像她这样的出身,终究是身不由己的。若由着她现在胡闹,终有一日会害死她。” ☆、第51章招惹   宁娘悄悄回了陆家,本不打算惊动任何人。   但钱氏听闻她被王妃赏脸留宿一夜,自然是拉着她问长问短了许久,言语里明显地流露出打探的意味,就想知道王妃究竟对她说了点什么。   对钱氏来说,若宁娘真能嫁进亲王府,对大房的两个姑娘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助力。将来说亲的时候多少人家会因着这层关系而来下聘求取。对那些人来说,即便自家女儿嫁不进诚亲王府,娶一个堂妹嫁进王府的妻子也是很不错的。   官场中的关系网便是这么结起来的,一环扣一环。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便是这么个理儿。   但宁娘由头至尾就不想攀这个高枝儿,对比钱氏的兴致冲冲,她明显有些意兴阑珊。对方问起王妃对她的态度时,她只得实话实说道:“其实是郡主想留我多住一日,并非王妃本意。”   “郡主留你也是天大的福气。”钱氏看着宁娘满心欢喜,便像看着一只金元宝。她乐了片刻后又抓着她的手道,“郡主留你都说了些什么?”   宁娘心想,她说的话必定不能告诉钱氏。那些个关于她三哥的事情是不能透露分毫的。其实宁娘那一晚听郡主这般说着,倒觉得她也是个头脑分明的人。她分析起哥哥的事情来头头是道,与他哥哥分析她的性子倒是如出一辙。   到底是兄妹两个,看对方的事情都透透的,可一到自己身上似乎又有些执着了。   钱氏还在那头说着点什么,宁娘已然有些听不进去了。最后钱氏说得嘴也干了人也乏了,这才放宁娘回去。一旁陪听的姐妹们也是困倦不已,个个向钱氏告安后便回房睡了。   宁娘回到西湖月少不得洗漱沐浴一番,待到整个人清爽自在时,躺在床上才开始想方才的情形。人一精神脑子便特别灵活,她一下子就留意到了萍娘的不对劲儿。   昨日宴席上萍娘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一直到很晚才回席。回来的时候脸上竟没有一丝不悦,完全不因姐妹们都丢下她而感到愤怒。她当时脸色平静如常,孙家二小姐顺嘴问了她一句,她便说自己在园子里随便走了走,欣赏了一下王府的景致。   当时宁娘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实在不像萍娘的性子。她是那种没理都要搅三分的人,眼下明摆着让人冷待了却不着恼,完全不符合逻辑。   只是当时的情况宁娘自己满肚子的心事,也顾不得细想萍娘的异常,只道她是被王府的大气华贵所折服,收起了平日里尖利的獠刺。如今细细一想,倒越品越觉得不对了。   今日她陪钱氏说话时特意观察了一下萍娘的反应。若按平日里她的性子,即便不跳脚少不得也要翻她几个白眼。人人都知道,在这个家里,萍娘最看不惯的人便是她。如今她在王府长了脸,回家后长辈们又对她颇为器重。尤其是钱氏,从前在二房向来最惯着萍娘,现如今居然跟宁娘站在了同一阵线上,心胸狭隘如萍娘者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但出乎宁娘的意料,今日萍娘的表现可说是相当淡定,甚至可以说有些漠然。她对自己在王府的遭遇丝毫不感兴趣,甚至陪坐在那里时心思全然不在她和钱氏身上。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感觉那心事还令她颇为愉悦,以至于完全不嫉妒宁娘在王府受到的礼遇。   莫非那日在诚亲王府,萍娘结交到了什么高门贵女?虽说郡主确实身份尊贵,但那一日去的宾客中也有不少公侯家的嫡女,随便巴结上哪一个对陆家来说都是一份极大的助力。若真如此,萍娘的反常倒也能解释得了一二了。   宁娘躺床上将此事又细想了几遍,最终敌不过睡意来袭,终是沉沉睡去。接下来的日子又回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她每日早起去向钱氏和二太太请安,用过早饭后便由丫鬟陪着去听先生讲课或是由绣娘指点绣技。宁娘的刺绣技巧已大有进益,终于也能绣出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作品了。她的字也练得漂亮了许多,不再像最初那样一j□j爬,让人看得连连摇头。   绣娘或是先生每每夸奖她的时候,宁娘总不自觉去留意萍娘的表情。大部分时候她都神色平淡,甚至根本没听到那些夸奖之词。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两个不屑的表情,但都是转瞬即逝。   宁娘愈加觉得萍娘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与她关系向来不睦,也不好向人打听什么,虽心下好奇也只得强行按捺下来。   如此这般过了两个来月,终于又到了宁娘的生辰。去年这会子陆家正处于局势不明的状态下,先帝驾崩,慎王登基,朝廷里终日弥漫着一股阴沉的气息。二老爷整天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太常寺上职时总像是去赴死一般,生怕某日抄家的人便冲进家来。   宁娘虽是女儿家不识愁滋味,也感觉到了这股阴郁之气,加上国丧正盛,她只吃了碗春晴煮的面条便算过了这个生日。   今年听二太太的意思,似乎是打算替她好好办个生日宴。虽说及不上郡主的规格,至少也得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似乎从王府回来后,宁娘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要不怎么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诚亲王府刚与她有那么点瓜葛,她在家中的待遇便扶摇直上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巴结侯府,她一个小女子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官场老油条了。单凭诚亲王府这块金字招牌,他们便能捞足油水。   宁娘对这个生日倒是可有可无,一切任凭二太太做主。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家人吃顿饭,可那一日一张帖子送到了二太太手上,将一切既定的事情都打乱了。   不同于上一次的请帖,这次送来的是一张拜帖。相同的是,二太太接到手上时一样浑身发颤,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全乎了。钱氏当时正巧坐在一旁,这一回倒没再出言讽刺,只是问道:“这是何人送来的帖子?”   “是诚亲王府送来的拜帖。”二太太将帖子递了过去,继续解释,“上头说郡主要来咱们家吃宁娘的生辰宴。”   钱氏听到这话,那一脸褶子都快笑成一朵花了。这是天大的面子啊,诚亲王的独女朝阳郡主竟要到他们陆府来给一个女儿家贺生辰,传出去只怕京城人人都要称羡了。原先钱氏还嫌二儿子的官职不够高,在这京城之中与那些高门大户攀不上关系。没成想宁娘这边花开几朵,竟巴结上了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诚亲王府。   多少人想尽法子打破了头也沾不到亲王府的门边儿,他们家却是好事连连。先前宁娘被王妃留宿已是大为长脸,如今郡主也来凑热闹,让人听去了只怕从今往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往他们家挤了。   二太太心里也乐开了花。她虽不喜宁娘这个继女,但对郡主还是极为喜欢的。只是原本定的是家宴,如今郡主一来倒令她犯了难,该用什么样的席面招待这位贵人呢?   这是二太太要头疼的问题,宁娘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只觉得这郡主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上次让她三哥训了那么一顿居然还没老实,上赶着跑他们家凑热闹来了。虽说上次在王府过夜时郡主便提过,为了礼尚往来改日要来陆府小住几日。但宁娘向来当这话是开玩笑。   堂堂郡主千金之尊,怎么会跑陆家来?再说她们的关系也没亲密到如此境地,她为何几次三番缠着自己不放?   宁娘一想到这问题便颇为头痛。她总觉得郡主的目的不似她说的这般简单。她这般费劲心机与自己结交,究竟为的是什么?她既不缺钱也不缺人关爱,只要她愿意,她那秋乡院可日日招一帮名门淑女开茶话会。   可她偏偏要来招惹自己,实在令人费解。宁娘当下下了决心,此番见到郡主必要问个清楚才是。   宁娘的生日在六月中,那一日刚过巳时,王府的金盖马车已是稳稳地停在了梅花胡同的陆家大宅前。   因郡主身份尊贵,连钱氏在内一众女眷都到大门口迎接。这梅花胡同统共没几户人家。除了陆家正宅外,其余的大多是陆家的家生子住的平房,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   二老爷一早派了人在胡同口拦着,生怕不相干的人扰了郡主。这家里除了宁娘外没人见过郡主不成体统的模样,个个都当她是金枝玉叶雍容华贵。站在门口迎接时人人摒息静气,大有跪下行礼之势。   但郡主依旧一副豪爽做派,虽未着男装但也是一身轻便装束,由人从车上扶下来后便快步上前,冲钱氏与二太太行礼打了身招呼。这两人被她这行径吓了一跳,哪里敢受她的礼,纷纷侧身避开了。   郡主也不恼,也不要人给她行礼,陆家众女儿还未拜下去,她便已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如此。然后她便过来挽着宁娘的手,亲亲热热地往里头走了。留下钱氏并二太太及其他几位姑娘,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第52章身不由已   郡主的突然到来,令宁娘原本简单的生辰宴变得复杂了许多。   二太太原先定下的菜单自然是不能用了。陆家厨房里请的大师傅虽说手艺不错,到底入不得郡主的法眼。二太太没法子,只得去荣华楼请了他们掌勺的大厨来。听说郡主曾吃过几次他家的席面,还算对她胃口。   这大厨听闻是给朝阳郡主做席面,自然是巴巴地就来了。平常时候他也常被公侯之家请去掌勺,像陆家这种二流京官还未必请得动他呢。   有了荣华楼大厨在此坐镇,加上陆家厨房里几位手艺不错的师傅打下手,那一日的宴席总算吃得叫人满意。加上郡主也不是个挑剔的,或者说她本意不在此,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她对这些老三套已然习惯了,再好的珍馐递到她面前,也不过就是赏脸动一筷子罢了。   宁娘那一日是小寿星,郡主又是特意来寻她的,自然得陪在一旁侍候着。平日里陆家开家宴,正厅自然是给二老爷带一众子侄坐的,二太太等女眷就在里面的偏厅开席。但今日因着郡主身份尊贵,这男女尊卑便倒了个个儿,二老爷与郡主见过礼后便带了朗哥他们退进了内室,只留钱氏并二太太带一众女儿家招待郡主用饭。   郡主平日里有些胡闹,到得这样的场合倒也知礼,客客气气用了一餐饭。席间少不得要同钱氏和二太太说点什么,开口的时候也是轻言细语落落大方,不见半分男儿豪气。   宁娘在一旁陪坐着,便忍不住细细观察她,暗笑郡主今日真是少见。她平日里那副样子,装起淑女来丝毫不见违和,可见是个本事高的。   陆家其他几个女儿对郡主皆是又敬又怕,一顿席面吃下来半句话也不敢说。宁娘特意留意了萍娘两眼,见她偶有几次露出不太痛快的表情,心下倒放心下来。这样才是萍娘该有的样子,向来她陆宁娘有了什么好事儿,她终归会不愉快。若是像前几天那样漠不关心或是满心欢喜,那倒令人称奇了。   用过午饭后郡主借口要与宁娘说会儿话,便拉着她告辞了出来。两人一道回了宁娘的西湖月。刚一踏进院门,郡主立马便似换了个人,又变得如在王府般随兴了。   宁娘没她步子快,慢慢地跟着她进了屋,又让秋霁端茶和点心上来。郡主进了宁娘的屋子后少不得要相看一番,这里瞅瞅那里摸摸,然后才坐定了端茶喝,笑眯眯地望着她:“你这日子过得倒是不错,可比我快活似神仙。”   宁娘也不客气,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反问道:“你从何处看出我日子过得快活了?”   “这么大个院子,侍候的人却不多,没那么多双眼睛整日里盯着你,还不是快活事一桩?”   她这么一说宁娘便想起来了,相比于王府的仆妇林立,她这里真可算是人丁稀疏了。不说别的,便说郡主院子里那一排排站在廊下的丫鬟,便可抵得上陆家一众小姐所有丫鬟加起来的总和了。这么多人整日里服侍一个人,外人只道那被服侍之人该有多惬意,孰不知那也是活受罪。一个行差踏错便被人看在眼里,一转身便去王妃跟前说嘴,她少不得又要受一番教训。   宁娘一想到此处,倒也颇为同情她:“在这么多眼皮子底下过活,确实不自在。不过我见你这性子倒没被磨平,我这儿人虽少,我也没养得像你这般……”   她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她要说的那词多少对郡主不敬,冒然说出来没的惹祸上身。   郡主却不在意,主动替她接了下去:“……任意妄为?你是想说这个词儿吧。你说得没错,我这性子啊,还真就是叫这些人给逼出来的。打小我屋里人就多,个个都是别人派来的眼线。母亲的人也有,父亲的人也有,还有祖母那儿的人,个个都盯着我瞧。我但凡犯一点儿小错,回头就该有人寻我去说话了。我那时处处小心事事留意,可人哪有不出错的时候?后来我便索性放开了,便成了现在这样子。如今府里的人都知我的性子野,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儿他们一般都不管我,我倒比从前活得更自在了。”   “那你今日来我这儿算不算出格的事儿?”还记得两个月前郡主让她三哥禁了足,如今可算把她放出来了?   “我知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来你这儿,我三哥自然没话说。上次的事儿真是不凑巧,本是我四哥找你,到最后你竟遇上我三哥,害我受他一顿数落。我三哥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脸长得不好,一脸凶相。”   宁娘一听便乐了起来。楚怀秋虽说确实不大爱笑,倒也不至于一脸凶相。他平日里没表情的时候居多,待人的态度绝对谦和,虽是顶着诚亲王公子的名头,倒也不让人害怕。普天下只怕也只有郡主觉得他面目可憎了吧。   “你莫笑,我三哥是个什么人我最清楚。别看他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发起脾气来可没人顶得住。便是父亲母亲也难说动他。他是武将出身,平日里带兵打仗的,死人的事情见得多了,连心都硬起来了。怪道非要娶那周郁芳入门了,大约是自个儿性子过于刚硬,得找个软和的平衡一下才是。”   她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听来听去也没个主题,似乎还是抱怨居多。宁娘满心都是疑问,琢磨着这个机会难得,非得问点什么出来,当下也不管人家是郡主之尊,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头。   “先莫忙着报怨你三哥了,你倒是说说,你今番来我家究竟为了何事儿?”   郡主一双眼睛从茶蛊后面露了出来,极富神采地打量了宁娘一眼,一脸镇定道:“自然是来贺你的生辰了。上回你不也去王府向我贺喜了吗?”   宁娘一脸审视地摇头:“莫扯谎骗我。你是郡主我不过一个小小民女。你的生辰宴广发请帖,请我们姐妹去自然无妨。可我生日并未发帖给你,你为何非要过来?”   “我上回便说了,要来你家坐坐。我既招待了你这么久,你也该回报我一二才对。”   宁娘见她牙尖嘴利,自己竟有些问不出来,不由有些失笑:“先前你将我留宿家中已是怪异,如今又主动上我家来。你既总说要拿我当姐姐,为何还有事非要瞒着我?”   “我何时有事瞒着你?”   宁娘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桌上,身体微微向前倾,看郡主的眼神带了点探询的意味:“当真没有吗?你这人并不善扯谎。你先前进正厅用饭时目光已在搜寻些什么,你道我没看出来吗?你来我这儿究竟是为了寻什么东西,还是为了寻人?”   郡主像被说中了心事,一双漂亮的凤目眨巴着看向宁娘。半晌后却又开始打马虎眼:“是啊,我来这儿确实是寻人,我寻的便是姐姐你嘛。”   宁娘见她不愿意说,也不能再勉强,想了想只得长叹一声:“按理说你是郡主,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我该奉承你迎合你才是。只是那一日你三哥同我说起过,你这身份生来便随着你了,很多时候也是无可奈何。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想劝劝你,还是该自我珍重为好。”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郡主原本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听到宁娘的话后却收起满脸的嘻皮笑脸,整个人严肃而凝重。   宁娘以为自己的话伤到了她,正想开口求“饶恕”,却听郡主长长叹息了一声,略带沙哑地说道:“他们要我进宫去。”   “什么?”宁娘一时没听清。   “他们要我进宫去。自打我一出生,他们便已替我安排好了往后的生活。我原本想,我活得出格一些,整天没规没矩的,或许他们便打消这个念头了。可他们还是不放弃,非要我嫁给赵郢。是,他是不错,小小年纪已是真命天子。可我于他没有一丝感情,为何非要我嫁给他?”   郡主说到这里,竟怔怔地流下泪来。宁娘原本只觉得她是小孩子心性贪玩,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是不愿入宫为妃为后,不愿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禁锢在皇宫之中。   有些姑娘或许日日盼着入宫荣华富贵一生,但也有些人避之唯恐不及。宁娘不由也替郡主感叹,她刚想出声安慰她几句,却不料郡主直接起身,竟是掩面跑了出去。   这突然的举动搞得宁娘措手不及,她站在那里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追将出去。可待她跑进院子里一看,哪里还有郡主的踪影。她随手抓过一个洒扫的小丫鬟,问道:“可曾见到郡主?”   小丫鬟一脸懵懂,指着院门结结巴巴道:“好……好似朝外头去了。”   宁娘暗叫不妙,直觉自己着了郡主的道儿。她刚才那演技实在高明,竟将自己也骗了过去。眼下她借机逃出西湖月,也不知道会去哪里,须得快些找到她才好。   宁娘这般想着,便加快了脚程向院门外走去,同时吩咐春晴和秋霁私下里也悄悄去寻一寻。她一个人沿着西湖月外的林荫道向前,走出去老远也不曾见到郡主的身影。她正暗自琢磨郡主会去哪儿,绕过一片梧桐林时却听见里头似有响动,不由好奇心起便悄悄走了过去。   错落有致的梧桐林里似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似乎要走,另一个便伸手拦住了他,脆生生地笑道:“为何见到我便要走?我特意来寻你,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第53章小情郎   宁娘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梧桐林种得密密匝匝,她躲在一棵老树后面偷看,眼见着郡主冲着一人满脸坏笑,眉眼间流露出来的神色倒也不像是在捉弄对方,隐隐的竟带了几分欣喜。   此处是陆家,那个被她拦住的人自然也是陆家人。陆家初来京城就赶上国丧,这一年多都没怎么出门应酬,郡主何时认得了一个陆家人而她却不知道?   那人的身影被半棵大树遮挡着,宁娘一时看不清楚。但看那半边衣裳似是个男子,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难道说郡主竟认得府里的哪个哥儿不成?   那边郡主似乎还在向那人说着什么,对方想走她便伸手拦着不放。那人似乎有些着恼,身子向旁边侧了侧,原本被挡住的半边身子就这么露了出来。   宁娘刚想琢磨这人是谁,就对对方客气道:“在下与郡主素昧平生,若有冒犯,还望郡主恕罪。”   这声音宁娘听着极为耳熟,又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背影,惊得差点尖叫起来。她赶紧捂着嘴巴不出声,静静地听下去。   郡主显然对那人的客套之词十分不满,用她惯见的表情不悦道:“你这说的都是废话,你都不记得我了,还指望我恕你的罪?莫说我是郡主,我便是寻常百姓家一女子,你若这般将我忘了,我也是会着恼的。”   宁娘真心有些听不下去了。这根本是典型的小情侣打情骂俏的画面,要不是那人是她弟弟,她哪里还好意思再听下去。她从前可没想过,朗哥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好少年,竟会招惹得人家姑娘找上门来。   到底是长得风姿宜人的美少年,不光寻常女子,就连身份尊贵如郡主,也得想尽法子来与他套近乎。宁娘可算是明白了郡主为何一开始便与自己交好。梅林里偶遇或许只是意外,但后来她派人将自己单独抬去秋乡院时,显然已知她的身份。   既知她是陆家四小姐,自然也知她与朗哥的关系。借着梅林里一事向她赔罪,又借王妃之口将她留下,然后在她生日当天顺理成章进入陆家,再寻找机会与朗哥见面。   先前她真是小看郡主了,还当她只是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现在看来到底也是诚亲王府的人,脑袋瓜子不是一般的聪明,为了某件事情竟可以这般埋线布局,一步步不急不躁地进行着。从上一步她留自己在王府过夜到现在,已过去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她蛰伏不动,固然有被她三哥禁足的原因,但更大的因素还是她自己的忍耐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郡主打得一手好算盘,宁娘觉得自己完全被她给骗了。就连刚才她演的那一出,说什么家里自小安排她进宫,说得那般委曲无助,那些个眼泪大约全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找机会从西湖月溜出来,好在府里借机找到朗哥。   眼下这两人就这么在梧桐林里私会,若不是自己机缘巧合找了过来,估计不大会被人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没人敢对外乱说,郡主千金之体谁敢不敬,那种难听的话传出去,朗哥必是倒霉的一个。他是陆家的嫡子,谁会脑筋不清楚去害他。害了他也等于害了陆家,但凡是这个宅子里住着的,就一个也跑不了。   宁娘心里既吃惊又好奇,想走也有些舍不得,只能继续摒息凝神听下去。   看样子朗哥似乎对郡主没什么意思,对方拦着他不放行,他虽不敢出手去推她,却也一直想法子避让过去。听得郡主这般说他,他似乎也有些惊奇:“在下确实从未见过郡主,郡主为何会这般说?陆某并不是那等见利忘义之人,若真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是郡主生长于京城,在下来此不过区区一年,想来你我是不曾见过的。”   “若没见过,我怎知你叫什么?”   “郡主与家姐交好,知道在下的名字也并不出奇。”   郡主本来一脸信心满满的样子,这下子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宁娘暗赞朗哥头脑清楚,脸上正欲露出笑容,便见郡主小女儿家情态发作,恨恨地一跺脚,指着朗哥大声道:“陆明朗,你好大的忘性。三年前在杭州的西湖边,你当真忘了发生些什么了吗?”   宁娘看不到朗哥的表情,但能猜出他此刻大约也同自己一般惊讶,或许还在那里皱眉沉思。三年前朗哥不过九岁,他一个黄口小儿能在西湖边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竟令郡主一直念念不忘?   朗哥想了一会儿,似乎没想起来,只得告罪道:“三年前的事情在下确实想不起来了,可否请郡主明示?”   “你这人好没记性,这样的事情竟也会忘记。早知道我真该将那伞带来让你好好瞧瞧。三年前我随母妃去杭州游玩。那一日在西湖边,我与丫鬟赏景时忽然下起雨来,你便将手里的油纸伞送与了我。那伞上还写了个大大的‘陆’字,你可有印象?我今日来便要好好谢谢你。”   宁娘听得简直快要笑出来了。这是在唱戏吗?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又是西湖边又是下雨又是赠伞的,真搞得跟神话传说似的了。这郡主到底年纪小,大约也跟世间所有爱做梦的少女一样。白娘子的故事在民间多有流传,在当时的小女儿家听来也颇有些浪漫情怀。她在那样的环境里偶遇朗哥,又得他相助,是以才会一见倾心,三年后还心心念念找上门来,想与人一叙前缘。   可惜朗哥长得虽俊,人却有些实在,也不懂得说些好听的哄姑娘开心。郡主这般问他,若换了寻常人,自然上赶着就认了下来,即便不记得又如何,郡主都说有那事儿了,那自然就是有的。更何况人家还说要谢他,这种好事谁会自己往外推啊。   可朗哥却很老实,竟直接摇头道:“郡主所说之事,在下确实不记得的。此等小事郡主不必放在心上,在下实在不敢担郡主一个谢字。”   “你怎与你姐姐一般性子。我要待她好,她便左一个不敢右一个卑微的。现下我要谢你当年的恩情,你又是这般推托。你们姐弟两个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却都没把我放在心上。简直是大不敬。”   宁娘暗叹一声郡主到底还是小姑娘,着恼起来就把身份给搬出来了。再怎么想平易近人,到底是自小被人捧着长大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到哪儿都脱不了。   朗哥依旧不卑不亢道:“小民不敢对郡主不尊,望郡主明察。只是三年前的事过去许久,小民确实想不起来了。”   宁娘觉得也是,三年前给人送把伞这种破事儿,谁会天天记在心上啊。也就郡主看上朗哥了,才会将心上人做的事情牢牢记住。朗哥当时必定是随便一出手,或许连郡主的长相都没看清楚。西湖观景人本就多,突然下起雨来场面更是混乱,人人四处奔逃,看不清长相很正常。   只是郡主一心要与朗哥相认,对方却几次三番抹她面子,实在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她委曲地咬着唇盯着朗哥,似乎有点想哭,又觉得那样做实在丢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气氛一时便有些尴尬。朗哥似乎想走,又似乎担心这般走了郡主会着恼。郡主也不让开,就这么站在原地瞪视着对方。梧桐林里偶有飞鸟惊过,扑扇着翅膀打落了几片落叶,似乎都落在了两人头上。   宁娘有些看不下去,正想着要不要想个法子假装路过这里,好打破这种尴尬。没成想春晴的声音从另一头传了过来,带着欣喜冲郡主跑了过去。   郡主和朗哥皆是一惊,春晴看上去一开始并未发现朗哥,直到走得近了才看到他,便脱口而出道:“五少爷,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又扭头去看郡主,郡主倒也急智,立马掩饰道:“都怪我四处乱走,走岔了路。正巧碰上你家府里的公子,便想向他打听打听怎么回西湖月去。如今你既来了,那咱们便走吧。”   春晴一个丫鬟哪敢质疑郡主的话,当下便听话地扶着郡主离开了。梧桐林里朗哥一个人在那儿站立了片刻,突然像是发现了宁娘似的,扭头朝她站着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很快又转过头去,快步离开了。   宁娘待他走后便从树后走了出来,朝反方向走去。待得出了林子后她仔细拍干净身上的落叶与泥土,又绕着远路跑了一大圈,最后才气喘吁吁回了西湖月。   一进正厅她就见郡主正坐那儿喝茶,脸上早已没有了泪痕。宁娘知她是见着了朗哥心情好,当下却不便戳穿,只佯装着急道:“郡主这是跑哪儿去了,倒叫我一通好找。”   她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分布着,说话时带着喘气声,看来确实跑了不少路。郡主便冲她抱歉地笑笑:“方才说起伤心事心情有些不大好,便出去走了走。后来在你家后园的湖边略坐了会儿,你的丫鬟便寻着我了。我知你在找我便回来了,害你担心是我的不是。”   宁娘看了一旁侍立的春晴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从对方的眼神里,她一下子看出了不安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唉,全猜到是朗哥了,我好失败呀。 ☆、第54章结交   郡主原本说那一晚要宿在陆府的,但不知怎么的突然改变了心意,用过晚饭便打道回了诚亲王府。   她一走,宁娘一颗提着的心也算放下了一半。陪着她疯了一天只觉疲累已极,赶紧让人给自己备了一桶热水,舒舒服服泡桶里洗了个澡。待得她换好衣裳擦干净头发出来时,屋里除了正在给她铺床的春晴外,已没有外人了。   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经历了白天的事情过后,宁娘总觉得春晴留下来是有点特别的意思的。看着她仔细认真铺床的背影,宁娘心里很久以前存的一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这几个丫鬟来自己这里时间也不短了,相处下来倒都是安分老实的。就是白萱她们几个现在陪着修哥在一处儿,也从没听说有逾矩的事情。这令宁娘颇为安心,日子过得也顺心很多。   当年她们来自己身边时,她其实也怀疑过,担心有朝一日她们会突然站到二太太那边,反咬自己一口。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情势复杂她不得不防。所以这一年多来,她其实对谁也没有太交心。   对内她大多事情交给春晴去办,对外则更信任秋霁一些。但说到底丫鬟们之间并没有一个特别出挑的能得她完全的信任。或许她们也都明白她的心思,偶尔也会争个宠表个忠心,但都不太过分。似乎是怕惹起她的反感。   今天春晴撞见了郡主和朗哥的事情,这本没什么。若当时换了是她的话,估计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但春晴只是一个丫鬟,郡主对她不熟悉,朗哥也未必信任她。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小丫头撞见了主子们的私情,事情就可大可小了。   要没人追究的话自然风平浪静,可一旦被有心之人拿捏住的话?   朗哥宁娘并不担心,即便他对春晴不熟,但以他良善的性子是绝计不会为难个小丫鬟的。至于郡主那边,宁娘就没有十分的把握了。郡主今日来府上,连丫鬟都没带一个,只有一个随行的婆子。当时她从西湖月跑出去后身边没人跟着,按理说她跟朗哥的事情除了春晴外不会有人知道。   可越是这样越让宁娘担心。这么私密的事情,万一哪天传出什么流言来,十成十会让人怀疑到春晴,到时候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心头一紧,快步走了上去。正巧春晴铺好了床褥直起身子转了过来,两个人离得太近,差点就撞在了一起。   春晴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一步,冲宁娘连声告罪。宁娘只微微一笑,主动上前抓着她的手,柔声道:“不过是不小心罢了,我也有错,不该走路没声儿。你何必吓成这样。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曾为这种事情罚过你们。”   说起来宁娘的性子倒真是不错,她回陆家一年多,慢慢的在下人心中也竖立起了口碑。大家都知道,四小姐不爱发脾气,虽是个是非分明之人,容不得下人做些个肮脏的事情,但她本质上还是个和气人。轻易不跟人生气,就算有人偶尔犯了错,她提醒一二也就算了。   从没见她像萍娘那样发落过丫鬟婆子,连骂都很少骂她们,更别说打了。像春晴她们几个大丫鬟,宁娘连重话都鲜少说,平日里大家在一起虽说不能姐妹相称,可也绝对称得上和和气气了。   春晴听了宁娘的话,露出一点羞赧:“小姐的性子是最好的了,何曾说过我们什么。只是我今日有点心事,做事情便未免毛躁了。”   她这么说,明显就是在暗示宁娘了。宁娘也不傻,一下子就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索性便不上床,只是让她给自己沏壶花茶来,坐在那里细细地品着。   春晴沏了茶后进屋后侍候宁娘喝,顺便将外头还在扎堆绣花的小丫鬟们给遣散了,进屋时又将门给关得严严实实。待得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才老老实实往宁娘面前一站,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上次给宁娘下跪还是一年多年的事情。当时宁娘归家没多久,因不让春晴跟着进净房服侍,她胡思乱想下就给宁娘跪了一回。自打那次把话说开后,春晴再没有这样的举动。今日突然又来这么一下,宁娘心里全明白了。   “你若有什么难处便同我说,我但凡能帮你的绝不推托。”   春晴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哽咽着将下午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宁娘。宁娘虽一早猜到她要说什么,但听她这么说了心里不免也有点疙瘩。这事情放在几百年后的现代根本不算什么,可放在这规矩等级森严的古代,就成天大的事情了。   宁娘静静听她说完,也不忙叫她起来,只问道:“你扶郡主回屋时,她脸上的表情可曾有什么变化?”   “郡主看着不大高兴,但看起来不像是冲奴婢的。”   “那她同你说什么没?”   “没说什么,一路上郡主似乎都在想心事,回到西湖月后便进屋休息了。由头至尾连看都没看奴婢一眼。”   以宁娘对郡主的了解,除非她是一个耍心计的绝代高手,否则她很有可能如春晴所说的,根本不会看她一眼。她当时一定满心都在恼火朗哥没认出她来,一颗小女儿心思全系在了小情郎身上,哪里会在意春晴这么一个丫头。而且以郡主的心性,或许根本不在意被人看到这事儿。   她这么想着,心里也觉得安慰了一些,弯下腰去虚扶了春晴一把:“你先起来。这事儿也没你想得这般坏。”   “真的吗?奴婢今儿个一直在想,是不是郡主恼我见到她与五少爷在一块儿,才突然提出要回府的。”郡主本来说好要过夜的,她都带人替她收拾好房间了。   “郡主哪里会为这种小事生你的气。你不是说嘛,她连看都没看你一眼,我估计她早把你忘了。郡主身娇肉贵的,哪里住得惯咱们这种地方。原本只是贪新鲜说要来住一晚,后来见我这里比不得王府华贵,自然也就走了。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桩事你却要牢牢记下。”   春晴一双盈盈的美目眨巴了几下,认真地点了点头。   “今日所见之事,出了这扇门咱们便当没发生过。你不能同任何人讲起,往后也莫再同我说。切记要管住自己的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对人透露半句话,便是说梦话,也得把这一茬给绕开了,知道吗?”   春晴早被吓着了,哪里敢不答应。当即点头如捣蒜,又谢过宁娘的不怪之恩,还服侍她上床躺着休息去。当夜她便在外间值班,除了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接下来的几日,宁娘主仆两人多少有点提着心,生怕郡主回去突然想明白了,要拿春晴来说事儿。但等了几天一切风平浪静,没半点谣言传出来,也不见诚亲王府有什么动静。   倒是各家的王公勋贵听说了郡主与陆家四小姐交好的事情,纷纷派出夫人与小姐上门前来求交好。宁娘是她们关注的重点目标,每每那些个贵妇们上门时,宁娘总要被二太太或钱氏叫出来陪坐。   那些太太们来时身边总要带几位小姐,一见着宁娘就将她们的女儿或是侄女外甥女之类的推出来,让她们陪宁娘说话,或是催她们去逛园子里闲逛。   宁娘从前在京城并不认得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二老爷官职不上不下,有心结交的人家未必看得上你,而前来拍马屁的又不一定入得了二老爷的眼。加上宁娘不喜与人交际的性格,除了自家姐妹竟是没交上一个朋友。   自打她交了郡主这个朋友后,京城里的高门贵女们似乎一下子都开窍了,个个都说在郡主的生辰宴上见过宁娘,对她抱有极好的印象,诚心前来结交,有几个更是恨不得说出相见恨晚的肉麻话来。   宁娘每日里应付这些个嫡出庶出的小姐们,忙得真是晕头转向。这期间郡主却不曾与她再见过面,只是两人开始以书信往来。每隔十天半个月的,郡主总要写封信与她,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而宁娘收到信后少不得也得回上长长的一封,经常写得她绞尽脑汁头晕眼花,偶尔也会在信里抱怨一两句整日应酬诸事繁杂。   郡主的信写得也比较随意,似乎是被宁娘的烦躁所影响,她偶尔几次字里行间也会透露出些许的不满来。像是三哥管她太严厉了,四哥也不像从前那样陪着她胡闹了,要不就是抱怨王妃对她要求太高,竟已找了教养嬷嬷来教导她礼仪了。   从这些信里宁娘已经嗅出了些许味道,虽然国丧才过去一年多,但王府已经在着手打造楚清如,务必要将她打磨成一个合格的宫妃样,好为他日选秀提早做好准备。   说起来选秀这事儿跟宁娘多少也有点关系,但她完全不想理会这个事情。她甚至在想,到时候要如何找个推托的借口,最好连宫门都不要踏进才好。   郡主被强迫学规矩后,时间大约就紧了,来信的次数也少了。一直隔了一个多月,到腊八那日才又给她送了一封厚厚的信。信的前头还是拉拉杂杂说了一通废话,只在最后点了一件事情。   原来不久之前楚怀秋已由皇帝下旨,赐婚迎娶周阁老的二孙女周郁芳为妻。婚礼已在昨日完成。只是行礼当日还未进洞房,楚怀秋便被皇帝招进了宫,一夜未归。 ☆、第55章准备   楚怀秋娶周郁芳,本就在宁娘的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这场婚事竟惊动了皇上。郡主信里写得不太详细,不过匆匆一笔带过。只是说到行礼中途她三哥被皇上招进宫这一事时,她的语气颇有些不满。宁娘知道郡主向来不喜欢小皇帝,对这个很有可能成为她未来夫婿的男人有着本能的抵触。   那一日既是她哥哥的好日子,还是皇帝亲自赐婚,却连洞房都没让入就把人给叫走了,难怪郡主要生气了。她再不满意周郁芳也盼着自己哥哥好,这种被拦腰斩断的仪式说起来十分之不吉利,要不是因为对方是权倾天下的皇帝老子,只怕诚亲王都要挂下脸来了。   郡主信里没提皇帝招楚怀秋进宫的原因,但过了没几日,宁娘就隐约听到了一些消息。朝堂大事向来男人们知道得比较快,二老爷得了信后自然要说与二太太听。二太太又会去跟钱氏说,跟来家里的各家夫人们说嘴一番。接下来才会传到各家儿女们的耳中。   宁娘知道这事的时候正跟云国公家的三小姐逛园子。那云国公是个闲散公爷,在朝堂里并无实权。好在祖宗争气,得了这么个爵位,子孙们也算是跟着享福了。   这三小姐是个性子活泼的,逛园子的时候那嘴就没停过。宁娘就听她在旁边叽叽喳喳道:“宁姐姐,你可曾听说前几日诚亲王府三公子的婚事儿?”   宁娘一听这是来给自己送消息的,自然配合地点点头。她这一点头,便意味着是鼓励三小姐继续说下去,对方自然不负所望,长长的一串一个顿儿也没打就说了出来。   “哎呀,听说那日可热闹了。本来这婚事就稀奇,诚亲王府的三公子,竟娶了周家的庶女为妻。放着好好的嫡女周君芳不娶,怎的去娶个庶女?可听说那是皇上亲自赐婚的,是天大的面子,诚亲王再不高兴也得欣然受了。可你说这事儿也真是不凑巧,好容易到了成亲那一日,边境竟是不太平了。听说西北那边的戎狄突然举兵来犯,声势浩大,皇上接到军报急匆匆就招三公子入宫了。两人在宫里商议的一整夜,第二日三公子便领兵去征讨了,连家门都没回。宁姐姐,你说这事儿稀奇不稀奇。大约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不甘心让那周郁芳白捡这么大个便宜,刚到手的夫君又给跑了。”   云国公三小姐年纪尚小,说这话的时候玩笑多过讽刺的意味,宁娘也没太跟她计较。说到底还是别人的事情,她冲在前头太积极总是不好。只是那周郁芳一听之下确实有些可怜,推己及人,若这事发生在自个儿身上,哪家姑娘都不好受。   她也没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过是投胎时运气不好,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罢了。那些个仗着嫡女的身份看低她的人,从本质上来讲还未必比得上她呢。   宁娘是现代人,不习惯古代这种血统论贵贱的说法。像这云国公,祖上原先也不过就是个卖肉的小贩。不过因为两朝更迭他眼光不错,跟对了人,又在战场上拼杀了几回,才给子孙挣下这爵位来。若放在前朝,眼前这位三小姐不过是个卖肉人家的小姑娘罢了,还谈得上什么高贵不高贵呢。   她冲三小姐微微一笑,借口带她去看园子的一处雪景,便将这话题岔开了。三小姐小孩子心性,对楚怀秋也没什么孺慕之情,这事儿就当笑话说说便过去了。   只是接下来的几日,宁娘又从几位姑娘那儿听说了这档子事儿。人人说法大同小异,无非是说楚怀秋得皇上青睐亲自赐婚,可怜无福消受人,新婚之夜便让人给拉去了战场。还有人说这是皇帝的策略,先赐婚示好,让楚怀秋感恩戴德,随即又命其出征,好尽心尽力为其保住江山。   反正不管哪种说法,如今楚怀秋人不在京城确实是真。他一离京城郡主似乎便少了一层约束,与宁娘的书信往来又频繁了一些。她每每写信来总要带上自己那位新嫂嫂几句。   听她信里说,周郁芳因着出身的问题可没得王妃什么好脸色。宁娘想起周君芳对自己这个妹妹的态度,可想而知其他人对她的态度了。这桩婚事听起来风光无限,连带着周阁老也长了脸,但其中的苦楚大约也只有周郁芳一人得知了。   宁娘与郡主这般快信来往了几个月后,不知从何时起那边的音信突然又断了。大约便是在国丧满两年之时,郡主有一日来了封草草写就的信。那信写得不长,字迹也很潦草,像是硬挤着时间赶出来的。信里说了些寻常的事情,最后一段还照常抱怨了几句学规矩的繁重与无聊。宁娘又照着从前的样子回了一封过去,但郡主却未再来信。   先前宁娘还以为郡主一时有事忙着耽搁了,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信差来送信,她便慢慢品起这其中的味儿来了。   还有一年皇帝便要纳后选妃了。如今后宫中有位份的主子是一个也没有,坊间传闻太后将原先慎王府邸里的两个丫头赐给了皇帝,但还未给两人晋位份。一切大事都及不得皇帝大婚来得要紧。待明年国丧一满,这满朝上下必要有所震动,朝廷中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活络了起来,眼巴巴地盼着这份福气落到自家头上。   即便家里出不了皇后贵妃什么的,得个嫔位或是封个昭仪也是好的。一旦家中女儿入了宫,便等于与皇家结了亲,将来皇帝那儿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能早一些得到信儿。   诚亲王府比起其他人家自然更在意这个,郡主突然没了动静,想来便是被家里人看管了起来,整日里为了送她进宫做着准备,连与她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了。   宁娘原本并不想与郡主深交,但接触下来倒慢慢喜欢上了郡主的性子。月月与她书信往来也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就像是交到了一个挺谈得来的朋友,在这寂寞空旷的大宅里,终于有了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   如今郡主的信断了,宁娘心里倒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她便发现,这场还有一年才到的选秀,已是蔓延到了朝中每一户人家。陆家自然也不例外。   宁娘转眼已是十五岁的姑娘了,身段早已不再是当年那副平板样子了,虽然穿在宽大的衣裳里,走起路来已颇有些妖娆的风情了。   陆家其他几个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她上头的三个姐姐,大姐琴娘和萍娘都已满十七,三姐婷娘也十六了,加上十五岁的宁娘,这一水儿的姑娘站在一处儿,真要把人的眼睛都看昏了。   那一日钱氏招了她们过去说话儿,特意让姑娘们站成一排让她看。她一路从琴娘看下来,不住地夸奖着,连今年才十三岁的莹娘都得了她好一番赞赏,转头冲二太太笑道:“这么些水葱儿似的姑娘,咱们可得上上心了。回头找个嬷嬷来好好教教规矩,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们可都要上宫里去露脸了,可不能让人笑话咱们陆家没规矩。”   钱氏自然有她的打算。明年的选秀对于家道中落的陆家大房来说,是翻身的唯一机会了。宫里已经放出话来了,因皇帝年幼后宫人员匮乏,故来年的选秀必是要挑一大批人入宫了。像琴娘两姐妹原本是没有待选资格的,但因是新帝头一回选秀,要求便降了许多。大老爷生前也算是个八品芝麻小官,如今人虽去了,女儿们好歹也是官家出身。加上二老爷还在朝中任事,他的侄女儿也就有了待选的资格。   钱氏一大把年纪了,本不想折腾,但为了大房的两个闺女,她也不得不拼着老脸赌一回了。琴娘今年都十七了,眼瞅着便要满十八了,拖到明年真成老姑娘了。可钱氏依旧不愿替她说亲。一来也是因为说得上的亲事全都太寒酸,说出去实在不好听。二来也是想赶这选秀的末班车。   宫里已传出秀女的标准,除了要是官家女子外,未满二十的姑娘皆可参选。条件放得如此宽松,钱氏觉得不试一试实在可惜。这两姐妹但凡有一个能中的,另一个也就能说门不错的亲事了。   更何况在钱氏看来,琴娘比妹妹入选的机率更大些。她年纪虽比当今圣上大了一岁,但性子柔和长相甜美,眉眼五官都很有福相。以钱氏的眼光来看,定能入得了太后的法眼。更何况宫里并不忌讳妃子比皇帝年纪大些,年纪大的更懂规矩,也更体贴人,一入宫便能生养,怀了孩子也更留得住。   无论从哪方面看,将琴娘的婚事压下去参选,都是一件极合理的事情。   宁娘一眼就看出了钱氏的心思,心里倒也对此颇为赞同。在她看来,陆家几个姑娘,真有入宫当娘娘的福气的,算来算去也只有琴娘了。二姐萍娘性子太傲,入宫只会死得很快。三姐婷娘性子太急,入宫只怕要受人挤兑。   剩下的几个妹妹,莹娘少言,只怕难得皇帝欢心。琳娘太小只怕没有参选资格。最小的茗娘路都走得不太稳,那是更不用想了。   至于她自己,她不由在心底翻个白眼,千求万求入宫那日不要让皇帝认出来才好。 ☆、第56章受刑   宁娘不想入宫,可二老爷不这么想。   宁娘觉得几个姐妹中琴娘入选的机率最大,阅人无数的二老爷却将宝押在了她身上。对大房那两个姑娘,二老爷期望并不高。或者说相比之下他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中选。虽然侄女也是陆家人,到底不比亲生女儿好拿捏。   尤其上头还隔着一个钱氏,说话做事要顾虑的地方很多。倒不比宁娘更好掌控。她在家里没有可依靠的长辈,二太太和钱氏都跟她不贴心,除了他这个生父外她几乎没有能仰仗的人。再说她还有亲弟弟留在陆家,她将来若是入了宫,不可能不向着娘家。即便不盼着那些个别人生的兄弟姐妹好,修哥的前途她必定是重视的。   有修哥这个筹码在手,二老爷不怕宁娘不乖乖听自己的话。   再说这几个女儿中,也就宁娘最拿得出手一些。倒不是说她长得最出众,而是她的综合素养最高。论年纪她最合适,当今圣上比她大两岁,正是相配的年纪。相比之下她那三个姐姐明显便年纪太大。尤其是琴娘,与圣上同岁,甚至还大几个月,实在不合时宜。二老爷也知道自己母亲的心思,虽心下不满也便明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至于底下那几个小的,莹娘长得倒是随了二太太,美人胚子一个。就是性子实在难搞。她这样的若是入了宫,十成十入了不皇帝的眼儿。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对谁都冷着一张脸,也就偶尔对宁娘露出一点笑意。虽说莹娘是他亲生,但二老爷一见她这样儿心下就不喜。   亲爹尚且如此,难道还指望万乘之尊的皇帝能主动讨她欢心?若不是碍着二太太,二老爷甚至都不想莹娘去参选。省得到时候做出点出格的事儿惹人不快,还连累陆家扫了脸面。   这般比较来比较去,入宫承宠的重任也就只能落在宁娘头上了。二老爷挑挑捡捡半天才发现,他虽是女儿侄女众多,真正看得过去的也没几个,不免也有些担心。   好在二太太已请了教养嬷嬷进府教她们规矩。离选秀还有一年时限,好好打磨一下这几个姑娘也还是拿得出手的。二老爷一想到能在皇帝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他在这边暗自庆幸,可苦了陆家几个大姑娘小小姐的了。那教养嬷嬷据说从前在宫里待过,规矩上自然是格外严苛的。宁娘原先觉得陆家规矩就够复杂的了,平日里总嫌那些个条条框框碍事儿。如今在宫里出来的嬷嬷面前,陆家那点子微末规矩,显然是不够瞧了。   她们姐妹几个平日里走出去也时常得人夸奖,夸她们有大家闺秀风范,说话行事乖巧知礼,就算在家里时常胡闹的萍娘,出去了也少不得装出一副名门淑女的派头。   可她们这些曾经引以为傲的风姿,在请来的马嬷嬷眼里,完全成了一堆破烂货。用她来给她们第一天上课时说的那句话来说,你们这些人,若是进了宫去,个个都要挨手板子。   为啥要挨手板子?规矩不像话呗。马嬷嬷一上来便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找了一堆麻烦出来。从姑娘走路的姿势,站立的动作,坐着时背挺起的角度,眼睛看着的方向,还有行礼时的幅度,手摆放的位置。可以说,每一处地方都让她挑着了。换句话说,陆家几个姑娘,没一个人没一个动作是合格的,全都得回炉重造。   挑了一堆刺后马嬷嬷还去找了二太太,将她发现的问题一五一十全说了。她是宫里的老人儿,虽然不像二太太有诰命在身,那通身上下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仿佛她往那儿一站,自然就能把人的气势给压下去。   二太太花重金将她礼聘来,自然是视她若上宾。听得她说陆家女儿们的短处非但没恼,还连连称是,暗自庆幸这嬷嬷请对了。若请了个人来将她家女儿夸得天上有人间无的,什么短处都没寻出来,那她这银子也算是白花了。   越是这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越是有真本事,也越能将她们打磨出个样子来。真当宫妃是那么好当的,不吃点苦头受点罪,将来到了宫里只怕连生存都成问题。现在将缺点都改正了,日后才能在人前游刃有余,处处都放得开手脚。   马嬷嬷得了二太太的亲准,下手自然是更狠了。虽说还有一年期限,但她也不打算在陆家耗得太久。家里已有几家太太夫人送了帖子来请,她自然希望多去一家是一家才好。   是以在陆家的这些日子,几个姑娘真是被折腾得够呛。除了茗娘太小不用学之外,竟连琳娘也被拖进来一起受罪。这是二老爷的意思,既是请了嬷嬷,那便一同教了,即便琳娘这一次没有参选的资格,往后难保皇帝不会再选秀女。更何况规矩学了也不是全为进宫的,将来出去应酬时也能在人前长个脸,就是说亲的时候也是一大助力。   于是那些日子宁娘她们每天天不亮就起了,去到专门为她们僻出来的一个院落跟马嬷嬷学规矩。除了中间两餐饭的空闲,其余时间都在那儿“受刑”。即便是吃饭也不轻松,从拿筷子到扶碗,从夹菜到咀嚼,样样都有规矩可讲。她们在那儿吃,马嬷嬷就借机指导,指出各人的不足之处。   试想一下你在吃饭时旁边有一人喋喋不休说着你的缺点,再好的饭菜也会让人没了胃口。那段日子姑娘们吃饭时就总听着这些话语,到最后都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腰身竟是细了两寸。   宁娘觉得这练规矩颇有点像现代军队里的集训,把人聚在一起短时间内集中操练一番,待得出师后便能上战场杀敌了。只是她们的战场与军人不太一样,人家是上阵与人真刀真枪拼杀,她们却是要与一帮女子明争暗斗,为的只是想尽办法留住一个男人的心。或许也未必真能完全留住,不过是多留得一刻是一刻罢了。   宁娘十分之不喜欢这种生活,却也必须忍受着。那段日子她们没日没夜在马嬷嬷手里受着搓磨,只有每过十日才得一日休息。那一日宁娘必是睡到日上三杆。反正这些天钱氏和二太太都免了她们的请安,她也乐得装无知,索性连那一日的请安也一道免了。   其他几个姑娘似乎也跟她一样,累得只想留在府里休息。唯独萍娘似乎与旁人不大一样。宁娘好几次听秋霁提起,说萍娘休息那一日时常出去走动。前些时候听说她结交了詹事府万大人家的一位小姐,两人似乎走得挺近。那万大人是詹事府少詹士,正四品的官儿,说起来还比二老爷低两级。她家的小姐宁娘没怎么见过,想来二太太有些瞧不上。   那万小姐想是另僻蹊径,没能结交到她就与萍娘搞到了一块儿。似乎每到萍娘放假之时,那万小姐必来信邀约。萍娘倒也不顾辛劳,次次必定赴约,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二太太虽不喜萍娘出门招摇,但人家客客气气上门来请,她也不大好拦着。萍娘到底不是她生的,她若当着人面太过苛待了,万小姐知道了必定要有闲话要传出去的。再说萍娘来年也是要去参选的,虽说她选上的机率不大,也难保瞎猫不会撞着死耗子。万一简姨娘娘家坟头高香烧顶了天,真让萍娘入了宫,将来自己还少不得要讨好她呢。   本着与人为善与己为善的原则,二太太对萍娘出门之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了。   天气渐渐转冷,眼看着马嬷嬷来陆家的日子已过三个月了。到了秋风起蟹角黄的时候,姑娘们的苦日子也快要熬出头了。   宁娘她们经过这三个月的搓磨,精神面貌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站立行走时腰板比以往挺得更直了,待人接物时动作更为优雅,连吃饭喝茶也有点几分派头,不像从前那般小家子气和散慢了。   二太太时常会派心腹孙妈妈过来瞧瞧进展,孙妈妈回去必然是对姑娘们好一阵儿夸。二太太原先还不大信,几次细细观察莹娘便觉得孙妈妈说得没假。莹娘原先冷虽冷,多少有点小家子气,现如今却是进退得宜形容大方,十足十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二太太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对马嬷嬷自然就更为礼遇了。不但请她吃了好几次宴席,还另外包了大大的一个红包给她。马嬷嬷收人钱财自然办事更为得力,在仅剩的几天里更是卯足了劲儿地提点姑娘们。   只是现如今姑娘们大多表现合宜,极少会出错了。马嬷嬷一身本事竟有些无用武之地,心下不免失落。故那一日她见着萍娘走路时腰枝有些僵硬刻板,便忍不住上前指导她。   “二小姐怎的忘了我从前说过的话。这走路要讲一股子气儿,得让人看着心里觉得美才是。你这腰身了这般直挺挺的,真是没一点儿美感。”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萍娘的腰间摆弄,一双手自然少不得在摸着她腰身附近的地方,后背肚子什么的也没少摸着。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次指导,可马嬷嬷摸着摸着脸色就变了,一张布满褶子的老脸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惊恐,到最后竟像是被烫着似的,猛然收回了手。 ☆、第57章未婚先孕   马嬷嬷脸色惨白,放开萍娘踉跄着去了。   萍娘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兀自在那儿强撑着。宁娘看情况不对,好心想上前扶她一把,却被她一把推开了。其他几个姑娘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一脸迷茫的表情。   萍娘死死咬着下唇,双手微微颤抖着。她强装镇定地深吸一口气,迈步向门口走去。可刚走了没几步,就脚上一软整个人差点瘫坐在地上。她勉强扶状门框喘了几口气,摇晃了半天才算重新站稳了。   宁娘离她最近一些,被她推开后也不着恼,只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萍娘整个人看上去十分不好,脸色唇色都一片煞白,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显然是被吓出来的。   她似乎感觉到了宁娘探询的目光,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一路扶着门框踉跄着去了。满屋子的姑娘眼看着事情没头没尾的结束了,全都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面也就宁娘最懂人事一些,隐约猜到了一些。马嬷嬷方才显然是摸到萍娘的肚子了。女人和女人摸个肚子算什么大事儿,别说马嬷嬷本就是教她们规矩的,经常要动手校正她们的姿势。就是一个寻常的妈妈,不当心碰了小姐的肚子,告个罪也就过去了。   可这两个人都是一个表情,谁也没说半个字,脸色举止明显不大对。尤其是马嬷嬷,就跟受了极大的刺激,跑出去的时候就像有狗在后边追着她咬似的。   再看萍娘,又是这么一副大事不妙的样子,显然是被人戳穿了什么事情。萍娘和她们一样,都是养在内宅的闺秀,平日里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屋子里又都是女人家,能出什么了不得了的大事儿?思来想去宁娘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了。   宁娘仔细回忆起萍娘最近的表现,再结合自己上一世获得的信息,大约有八成的把握肯定自己猜到了事实的真相。只是当着一众姐妹的面也不好明说,只得打圆场道:“马嬷嬷想是累了,咱们也先歇歇吧。”   没有马嬷嬷的允许,姑娘们也不敢擅自回屋,只得坐下来喝茶等人。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模样,马嬷嬷没等来,倒是二太太屋里的孙妈妈过来了,满脸堆笑冲她们道:“马嬷嬷今儿个身子不大爽利,让姑娘们散了先回去吧。”   婷娘最是快人快语,当即了然道:“还道是二姐动作做的不好气着马嬷嬷了,没成想竟是病了,倒便宜我们了。”   孙妈妈还是赔着笑,只是不再多说什么。她跟着姑娘们一道儿出门,走到门口时被琴娘叫住了:“敢问妈妈,明日咱们还要过来吗?”   孙妈妈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有些被问住了,缓了片刻后才勉强道:“这个我也说不好,马嬷嬷这病来得急,太太已派人去请大夫了。得等大夫诊过脉后再说。”   “这般说来,咱们明日指不定还能再歇一天?”婷娘一脸兴奋之情难以掩饰,冲方才萍娘离开的方向道,“倒像是借了她的光了。”   琴娘赶紧拉妹妹一下,冲孙妈妈告了罪,拉着婷娘离开了。宁娘自然也跟两个妹妹一道儿出了院子,各回各屋不谈。   宁娘回到西湖月后便一个人关在了房里,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来。她知道这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迟早要捅出来。她吩咐了春晴照顾好院子里的一切,又让秋霁一直留意着正院的动静,仔细算着二老爷回家的时间。   不出她的所料,戌时还未到,正院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了。当时宁娘正跟银红在那里研究绣花样子,秋霁进来时脸色有些不大好看。银红是个聪明人,平日里跟秋霁关系也不错,对她的性子摸得很透。她知秋霁一定有事情要对宁娘讲,当即便站起身来,笑盈盈道:“瞧我这记性,小姐一会儿沐浴的热水我还没着人去烧呢。秋霁姐姐先陪小姐绣绣花,我去忙了再过来。”   秋霁淡笑着冲她点点头,待得银红出去后,她又重新检查了一下门窗,确保都关上后,才走到宁娘面前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花前饮出了大事儿。”   宁娘也不拐弯抹脚,直接问道:“是不是萍娘的肚子包不住了?”   秋霁有些诧异宁娘的敏锐,点头道:“是,太太先前就让人将花前饮整个围了起来,只是不对外说。这会儿老爷回来了,太太便让人将简姨娘同二小姐绑了过去,说要让老爷发落。”   “绑过去?”   “是,确实是绑过去的。让孙妈妈带了几个婆子去的。先是悄悄将人叫出来,说是去正院回话,一进正院门便给绑起来了。听说怕简姨娘在院里哭得大声,还让人在她嘴里塞了布条。萍小姐身子重,绑得略微松些,听说是怕闹出人命来。”   宁娘虽然一早就知道这事儿要是桶出来必定是大事儿,却也没料到二太太能果断严厉到这种地步。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人家,像萍娘这样未婚先孕的事情简直就是家门奇耻大辱,搞不好要被活活打死的。   一想到这儿宁娘身子不由一抖。她平日里虽不喜萍娘,也不愿见她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只是这种事情若传出去,不光萍娘名节尽毁,就是她们这些姐妹,今生也难再说上好亲了。陆家小姐的名头本就是一体的,出了一个这般不知廉耻的姑娘,她们几人的名声也就一起毁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再不会与她们结亲,只怕往后连来往都不会了。   这个萍娘真是胆大包天,即便年纪大了思嫁心切,也不能搞出这种事情来啊。宁娘脸色一沉,又问秋霁道:“除了这些可还打听出别的来没?老爷怎么说?”   “还不曾有消息。我去了趟正院儿,连门边儿都没摸着。何妈妈亲自带人守住了整个正院,我只能远远看一眼。要不是正巧碰上五小姐的贴身丫鬟相月去五少爷那儿办事儿回来,我也问不出这么多消息来。”   宁娘明白二太太这么做的用意,好歹莹娘还是她亲生的,她再不喜欢萍娘也不能由着她拖累自己的女儿。这事儿必然是要悄悄进行的,家里一干人等但凡有个嘴不严的,只怕便活不过明日了。就是那个马嬷嬷……   宁娘想起这一位,又追问道:“可知马嬷嬷现如今怎样?这事儿是她告诉的太太?”   “马嬷嬷一早便逃了,此刻都不知去了何处。此事不是她说的,但马嬷嬷一跑太太便觉出不对来了,叫了今日陪侍马嬷嬷的小丫鬟去问,又让孙妈妈去了花前饮问话,一来二去的这事儿才捅出来。”   宁娘不由暗暗佩服马嬷嬷这个老狐狸。她是宫里的老人儿,杀人不见血的事情见得多了,嗅觉比谁都灵敏。她无意中窥得了大户人家的丑事,自知若是不跑性命必然难保,是以一发现这个事情便溜之大吉。   以宁娘对二太太的了解,若马嬷嬷不走,即便不丢性命,这辈子也别想再出陆家这个大门了。虽说她从前在宫里待过,二太太待她若上宾,但说到底她也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太婆罢了。求着你的时候自然是千好万好,一旦你成了一块绊脚石,说除也就除去了。   更何况宁娘也曾听马嬷嬷说过,她因入宫终身未嫁,家里老子娘早就病死了,仅有的一个弟弟也不在京城,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只靠一个收养的女儿操持家里杂事。若她真被人害了,一个小孤女在这偌大的京城里求告无门的,这事儿定然便这么掩下去了。   眼下她跑了,命自然是保住了。只是二太太不免就落下个心病了。虽知她必定不会出去胡说,但这人一日不除一日便是个祸害,就像颗定时炸弹,总让人心里不踏实。宁娘坐在屋里,望着面前桌上一盏油灯昏黄的火苗,心里不禁长叹一声。   也不知道这场骚乱要到何时才能平息。   此刻的正院从外面看一片静悄悄,院子里连只耗子都不敢出来随便走动。不相干的丫鬟婆子全都回自己屋子,门窗紧闭连气儿都不敢喘,巴不得将两只耳朵给割了,什么都没听到才好。   正厅里二老爷和二太太端坐在两边,底下简姨娘和萍娘跪着。两个人都是满脸泪痕,哭得几欲昏死过去。萍娘埋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整个人抖得如风中的落叶。简姨娘倒还收不住自己的嘴,身上虽被绑着,却还在那儿勉强磕头告罪:“老爷太太开恩,饶了二姑娘这一回吧。”   二太太一脸嫌恶地看她一眼,将头转躺二老爷。只见二老爷眉头紧锁,眉心间一个深深的“川”字印在那里。他抿着唇好长时间没说话,突然像是醒过神来了,慢慢地从太师椅里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踱到萍娘面前,沉声道:“把头抬起来。”   萍娘已要快吓晕过去了,又不敢不从,抖抖缩缩把头抬了起来。刚抬了一大半,二老爷就扬起手来,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萍娘整个人立马向旁边倒去,“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她咬着唇没敢喊疼,挣扎着刚想要起身,就听二老爷冷冰冰地说道:“只当我陆家没生过这个女儿,你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来,这个家是容不得你了。” ☆、第58章盛怒   简姨娘一听这话,脸色立马被唬得煞白。   萍娘大约是吓坏了,只知在那儿哭着,一时没听明白二老爷话里的意思。简姨娘却是听得真真切切,惊得心脏都骤停了几秒。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盯着二老爷看的时候似乎已没了焦距。整个人僵在那里,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她两只手被反绑在身后,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根圆木棍,全身上下没了一丝活气儿。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要昏死过去了。可她听到旁边萍娘抽抽噎噎的哭声后,整个人立马又活了过来,奋不顾身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老爷,求老爷饶命啊。”   二老爷虽没把话明,但意思已经明显了。他是要除掉萍娘了。简姨娘在陆家过了一辈子,陆家的规矩她是一清二楚。这样一个败坏门风的女儿,二老爷不可能把她踢出家门去丢人现眼,他所说的容不得自然就是杀掉了。   虽然萍娘是他的亲生女儿,但与他的官位、荣华富贵和陆家的名声比起来,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这个女儿。莫说萍娘只是一个庶女,就是文哥武哥这样的庶子,若对他产生的威胁,也是说除便要除掉的。   到了现在这会儿,简姨娘是什么也不顾不上了,只是跪在那里不停地磕求,一遍遍求二老爷手下留情。萍娘原本还在哭个不停,看到姨娘突然像发疯似地磕头,整个人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她便明白过来,立马露出和方才简姨娘一样的神色。只是她不及简姨娘泼辣,没扯着嗓子哀求父亲,只是哆嗦着嘴唇道:“父……父亲,女儿错了,求……求父亲开恩。女儿是被人蒙骗的,实实是上了贼人的当了。”   二老爷听了萍娘的话也有几分好奇,旁边简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实在让人心烦,他不由大吼一声:“闭嘴!”   简姨娘吓得一哆嗦,立马收了嘴不说话,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二老爷也懒得看她,转头去看萍娘:“我问你,你肚里的野种是谁的?”   萍娘先前一时口快说了出来,这会儿二老爷真问起来她又有些踌躇了,犹豫着不敢开口,吱吱唔唔了好几声也没说出个人名来。   二老爷仅有的那点耐心很快便被磨光了,他正准备开口骂人,便听二太太从后面走了上来,语调少见的柔和:“老爷,算了,既然萍儿不愿说,咱们也不要逼她了。想她与那人情深意重,连这等荒唐事情都做下了,只怕真是要替他全扛下了。咱们便随她去吧,何必为这种事情伤着自己身体。”   二太太一面说一面给二老爷拍背顺气儿。趁着这个当口她斜眼去看简姨娘,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胜利表情。想当年她进门的时候简姨娘已然生了三个孩子,在家里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仗着老太太钱氏宠着她,真真是无法无天,何曾将她这个继室看在眼里。后来她生了朗哥莹娘,简姨娘才略微收敛一点。到前几年钱氏让她逼去了山东,简姨娘在这个家才彻底消停了下来。   今日之事一出,简姨娘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往后在这个家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想到能报从前的一箭之仇,二太太便满心的痛快。看到此刻简姨娘落魄失魂的样子,二太太真想痛快地大笑一场,恨不得拉着钱氏过来看好戏。让她好好看看自己挑的这个姨娘,是个怎样扶不起刘阿斗,想拿她来跟自己斗,结果不过是死得很惨罢了。   简姨娘也感觉到了二太太充满敌意的目光,她满眼泪痕地抬起头来,闭了闭眼认命道:“卑妾没能管教好小姐,情愿替她去死,求老师看在二小姐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二太太不过就是想借题发挥罢了,借这个机会彻底除掉自己。如果她真的死了,二太太为了陆府的名声想来也不会对萍娘赶尽杀绝吧。简姨娘这般想着,心里安定了不少,脸上竟也露出些视死如归的精神来。   萍娘一下子听懵了,愣了片刻后终于大声叫了起来:“不不,这是我闯下的祸,与姨娘无关。求父亲放过姨娘吧。我说,我全说。前些日子万家小姐一直约我去她府上玩乐,其实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她二哥的主意。”   “詹士府的万大人?如此说来,你肚中的骨肉是他二子的种!”   “不不,并不是他的。”   二老爷气得直剁脚,抄起旁边的花瓶就要往萍娘头上砸去。二太太一看那瓶有些年头,成色品相都不错,当下有些心疼,便借着劝二老爷的当口拦了下来:“老爷莫急,先听二姑娘说完再气也不迟。即便真要罚她,也得先听听这孩子的爹是谁不是?”   二太太这话明着里是在劝架,实则是火上浇油。她一提起萍娘肚子里的孩子二老爷就火冒三丈。手里的花瓶被二太太夺去之后,二老爷恨得两手紧紧握拳,恨不得一拳将萍娘打死的架势。他忍了又忍,咬牙愤愤道:“说,那野种究竟是何人的!”   萍娘满眼是泪,抬头看了二老爷和二太太一眼,默默把头低下去,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是,是萧大人家的大公子……”   她这么一说,旁边的简姨娘自然是没听懂。朝中人物众多,她一个姨娘哪里认得什么萧大人。二太太比简姨娘见识略广一些,开始在头脑中搜寻这么一位姓萧的人物。二老爷自然对这些最熟,略一皱眉便问道:“你说的萧大人,可是吏部尚书萧珽萧大人?”   萍娘微微摇头:“女儿不知这位萧大人的名讳,但听……听那人提起过,他父亲确是吏部尚书,想来不会有错。”   她口中的“那人”自然就是奸夫了。二老爷听得几欲昏倒,强撑着身子才不至于倒下。二太太一听倒觉得稀奇,问二老爷道:“他家长子是哪一位?可是夫人所出之嫡子?”   二老爷白了她一眼:“是庶出,单名一个谚字。”   二太太原本还挺起劲,一听是庶子便没了兴致,嘴里尖刻地冷笑道:“到底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姨娘生的种也只配找姨娘生的野小子借种。”   “你少说两句,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二太太被二老爷一顿训斥,不由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心里正暗自嘀咕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道:“咦,这萧大人的夫人似乎与沈佩宜的夫人是表姐妹来着。”那回徐氏来家里的时候曾说起过,当时自然是拿来吹牛的,好给自己脸上增点光。   二老爷是三品官儿,吏部尚书是二品官,说出来也好压一压二太太嚣张的气焰。二太太当时听了心里就不舒服,这根刺就一直扎在心头,今日一想到便说了出来。   二老爷原本盛怒的脸孔慢慢平静了下来,露出一点深邃的目光。他是个官场老油条,说到底就是个投机分子。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都不会放过。二太太嫌弃那萧谚不是嫡子看不上他,可在二老爷看来这庶子才更有利于如今的局面。   萍娘本人就是庶女,即便清清白白,尚书家的嫡子也断然不会娶她。若是嫁庶子倒是另说了,他的官阶比萧珽略低,两家儿女又皆是庶出,若这门亲事谈成了倒是一桩美事儿。这萧珽既与沈佩宜有亲眷关系,算起来跟自己也是沾亲带故了。若是能借此联姻,不外乎是一番助力。反正萍娘这种性子,即便没怀孕也入不了宫,倒不如将她嫁进萧家,为自己添一份助力。   他想到这里,爆怒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看着底下哭个不停的萍娘母女俩不由心烦,当即吩咐二太太道:“将她们看好了,今日便关到后面厢房里去。萍丫头的绳子便松了吧,只是不许她们出房门一步。我书房里还有些事情,明日再来同她们算这笔账。”   说完也不等二太太回答,竟径自去了。二太太和他多年夫妻,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不由有些气恼,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将心头的这股怨气发泄在萍娘母女身上。二老爷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吩咐人将她们二人关进后面的耳房里。看着曾经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简姨娘耷拉着脑袋的可怜样,二太太越想越痛快,还不忘讽刺她几句。   简姨娘只是低头受着,一句嘴也不敢回,连看都不敢看二太太一眼,就被孙妈妈带着人押去了耳房里。那耳房既窄且小,虽已入九月却依旧闷热潮湿,还不时有蟑螂之类的爬来爬去。萍娘平日里哪受过这种罪,吓得不住尖叫,被孙妈妈厉声呵斥了好几句。萍娘气得肺都要炸了,待孙妈妈走后便替简姨娘解了绳索,咬牙恨恨道:“如今我们落了难,这帮子刁奴便可着劲儿地作贱我们。姨娘,往后咱们该怎么办?”   简姨娘拉着萍娘凑到角落里,嘱咐她不要乱说话,压着极低的声音道:“这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父亲这会儿去书房,哪里是去办才能正事儿,不过是要寻你四妹过去说话罢了。那萧家与沈家有亲眷关系,你父亲只怕要想办法将你嫁进萧家了。” ☆、第59章对策   宁娘正要睡下,却被二老爷派人叫去了书房。   一路上她不免有些忐忑。萍娘看样子十有j□j是珠胎暗结了。但这个事情从到头尾都和她没关系。她既不是帮凶也不是始作俑者,甚至事先也不知情,二老爷这么晚了把她叫过去,到底要同她说些什么?   如今府里还能有什么事情比得过萍娘这件事儿?二老爷深夜传唤,十成十便是这了这事儿了。宁娘一边走一边苦思其中的缘由,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解释。若不是二老爷怀疑她暗中参与了此事,那便只能说她必定认识让萍娘怀孕之人了。她整日里待在陆宅,大门也不出一步,仔细算算接触下来的年轻男子,除了陆家几个兄弟外,便寥寥无几了。   楚家两兄弟可算是相识的,但交情极浅,更何况凭他二人的品性也断不可能跟萍娘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除此之外她便只认得沈家的涵芝表哥了。   难道会是他?   宁娘一想到这个答案,吓得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亏得秋霁眼尖一把她扶住。她有些惊魂未定,拍着胸口顺气儿,嘴里还安慰秋霁道:“道儿太黑,我一时没看清。”   “那奴婢把灯提上一点,小姐看得清楚一些。”   宁娘勉强冲她笑笑,又去想自己的心事儿。她想想沈涵芝,再想想萍娘,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沈涵芝比她大两岁,倒是与萍娘同岁,但这两人似乎从未有过交集。便是那一次沈涵芝来陆家小住,两人似乎也没打上照面。   以沈涵芝的性子,大约不会喜欢萍娘这般脾气高傲的。而萍娘也未必看得上沈涵芝这个孟浪样儿。宁娘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两人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破头也想不到别人了,只有揣着一肚子疑问先去见二老爷再说。   二老爷在书房里边看书边等她,待到宁娘进屋后便将小厮丫鬟赶了出去,屋子里只留父女两人单独交谈。他这般的作派更说明了一点,此事必与萍娘的肚子有关。   宁娘上前见了礼,二老爷便招呼她坐下,开门见山道:“今日我也不绕弯子了。这么晚寻你过来,你大约也猜到了些什么。你二姐实是个不争气的,怪我平日里不曾好好管教她。姨娘教出来的孩子到底是不行,如今闯下这样的大祸,不但她自己颜面尽失,便是我陆家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宁娘坐那儿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多说。二老爷便继续往下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对你们姐妹也是个坏事儿。爹已经叫人将她先看顾起来,此事目前还不便说与人听。”   “父亲所虑甚是。”   “只是光这样也不行。她那肚子终是一日大过一日了,怎么也瞒不住的。眼下除了将她嫁出去外,也别无他法了。”   宁娘听二老爷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便主动问道:“父亲可知与二姐交好之人是谁?”   “我今日来,便是想要问你关于此人的一些事宜。去年年节下你曾去你舅父家小住过一段时间,听闻期间还曾见过一位萧夫人?那萧夫人是你舅母的表妹。”   “女儿确是见过萧夫人。”   二老爷一听眉目舒展了几分,明明心里有了几分主意,面上却装出一副愁困之情来。他长长叹了口气,说话时声音都像是老了几岁:“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家门不幸。你二姐都同我说了,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萧家的大公子。你在你舅舅府上时,可曾听那萧夫人提起过她家大公子?”   宁娘初听这话不由愣住了。她刚才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连沈涵芝都想到了,却怎么也没发散性思维到那个份上,能把关系扯到萧夫人的大公子身上。那个萧大公子单名一个谚字,听说也是跟沈涵芝差不多的霸王型人物。上次在沈府打的那一架,沈涵芝固然有不对,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宁娘可是亲眼见到好几次沈涵芝都停手了他还犹自不放,非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事后也听莲娘提起过这位表哥,听说沈涵芝和他这般不对付也是为了莲娘。这里头的因由莲娘不曾细说,但宁娘看她说话时的表情也猜出了几分。年轻姑娘家与男子之间能有什么事情会惹得亲哥哥这般不悦。无非便是这男子手脚不老实,有意轻薄人家姑娘,才会惹人反感。若那萧谚真是这样的人,他与萍娘未婚苟且倒也不是说不过去了。只是他又是何时与萍娘相识的呢?   宁娘琢磨着这个问题,不免便有些走神,直到二老爷轻咳两声提醒她,她方才如梦初醒,赶紧回答道:“那位大公子我确实听萧夫人提起过,似乎是庶出的,平日里有些放浪,不太服管教的样子。”   二老爷倒不在意这些:“这萧夫人与你舅母既是姐妹,你可曾听你舅母提起过他家里人的种种?”   宁娘皱眉看着二老爷,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听二老爷的口气,这是在打探萧家的情况了,只怕是要将萍娘给嫁过去了。那个萧谚这么不是东西,萍娘嫁不过去受不受苦先不说,那萧家会不会认这一桩亲事只怕都不好说。若是真认了倒也罢了,若是不认,到时候搞得满城风雨,只怕萍娘无法做人,她们姐妹也从此都没脸见人了。   想到这里,宁娘便大着胆子道:“舅母也不曾与我说起些什么。只是我在沈家住时,萧家大公子曾与沈家表哥打过一架。父亲是否有意将二姐嫁去萧家?”   二老爷挺满意宁娘的聪慧,说话也更没顾忌了。这个女儿是他看中了将来要送进宫的,现下正好用这件事情来考考她的见解和想法,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我确有此意。你二姐如今怀了萧家的孩子,若不嫁进去她这后半生要如何过?总不能将她送进庵里去当姑子去。”   “父亲说得也有道理。”   二老爷见宁娘眉头微微轻锁,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道:“怎么,你是否觉得此事不妥?”   宁娘不忙回答,又在心里计较了片刻,然后慢慢站起身,冲二老爷行了个礼,低眉顺眼道:“女儿对此事有些自己的想法,想说与父亲听听。我年纪尚小,思虑或许不大周全,若说岔了,还望父亲不要怪罪。”   “我寻你来便想听听你的想法,这是你姐姐的事情,你这个当妹妹的也该替她出出主意。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说出来我与你参详参详。”   宁娘微吸一口气,便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她劈头第一句便说道:“女儿觉得,这桩婚事还是不结的为好。”   二老爷一听她与自己的想法竟完全相反,倒也没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这事儿说出去总不大光彩。女儿在沈家也见过萧夫人几面,听她言谈之间想是与诚亲王府很有些交情,一心想与他家结亲的意思。二姐虽好,或许还入不得萧夫人的眼。若真与萧家结亲,事成倒也罢了,事败却是于陆家有极大的损失。这种事情虽说男女都有过失,但传出去毁的终究是二姐的名声。萧公子或许一时受人诟病,但久而久之此事必被人淡忘。天下男子薄幸之人众多,家中三妻四妾也不在少数,世人对男子还是略宽容一些。这事儿搁萧公子身上,世人不过说他一句风流罢了,并不会有过多苛责。但咱们家担的风险却比萧家要大得多,实在不宜冒这个险。”   二老爷静静听着宁娘说的话,慢慢的便冷静了下来。他方才也是有些被气晕了,人一激动脑子便有些不清楚,光想着与萧家结亲是件不错的事情,却忘了这其中的利益与得失。他不禁抬头细细看宁娘的眉眼,心里暗暗对她添了几分好感。这孩子年纪不大头脑却异常清晰,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让人不得不服。   只是在宁娘说到“男人薄幸”和“三妻四妾”时,二老爷不免有些尴尬,但他并未过多追究,只是继续考问宁娘:“你何以见得萧家不愿促成这门婚事?”   宁娘浅浅一笑,一脸从容自若:“若萧家真愿结这门亲事,大约早就派媒人上门了。二姐的肚子已然有些显怀了,如今天气转凉,衣裳穿得厚实了,才不大看得出来。但马嬷嬷却是一摸就摸出来了,可知这孩子有些月份了,必定不是刚怀的。二姐得知自己有孕,必然会同萧大公子商量此事。如今便有两种可能,萧大公子或许已回家禀明父母,但萧大人却并不允准这门亲事。另一种可能便是,萧公子还未明说,但已与家人暗示过,知道家里人必不许他结这样一门亲事,是以萧家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若女儿的想法成真,萧家不允这门亲事,咱们主动去提,将来被拒之时二姐之事恐怕难以隐瞒,反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那依你说,如今此事该如何是好?”   宁娘抬头盯着大老爷,目光坚定而平和:“尽快让二姐打掉腹中孩儿,再替她寻一门远离京城的婚事,此方为上策。” ☆、第60章堕胎   自从宁娘归家后,二老爷还是头一回这般细致地打量这个女儿。   二老爷突然发现,眼前的宁娘一点儿也不像从前的那个女儿。自打宁娘出身后没多久,二老爷便与二太太眉来眼去了。后来宁娘的生母得了那样的病,他便总琢磨着休妻再娶。   生母不得宠,宁娘这个女儿自然也不得二老爷的欢心。她自小没有身母在旁,跟二太太又不对付,便养成了一副高傲有余圆滑不足的性子。她待二太太一向没什么好脸色,连带着对二老爷也亲热不起来。平时在家中与姐妹兄弟话皆不多,总喜欢独来独往。那一年她母亲病危托人来寻她去,二老爷清楚记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大有一种去了便再不会回来的凛然之气。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宁娘便再也没回过家,连书信都不曾写来一封。到她生母病逝,她在灵堂之上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二老爷当真是不意外。若不是为了和沈家缓和关系,二老爷未必愿意接这个女儿回家来。   本以为她回来之后必要闹得家宅不宁,没成想这一撞似乎把她给撞灵醒了。她非但不像从前那般孤傲,为人处事也圆滑了许多,更多了几分急智。济南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便说明了许多,也便是从那时起,二老爷开始真正地关注起这个女儿来。   后来在严觉寺她对莹娘施以援手,靠着这层关系认识了朝阳郡主,又在沈家阴差阳错结识了诚亲王四公子。这些事情虽说有一定的巧合在里头,但若是换了从前宁娘那性子,只怕再大的馅饼掉她面前,她也不稀得捡起来。   宁娘如今这样的性子,大大出乎二老爷的意料,却也十分对他胃口。今日她的这番话,若是换了个人来说,二老爷未必听得进去。但从宁娘嘴里说出来,二老爷竟觉得极有道理。先前是他想得过于美好了,对萧家的形势估计不足,一心只想结一门有利于自己的姻亲。如今细细想来,萧家只怕确实如宁娘所说,绝计是看不上萍娘的。   先不说萧珽的官职高自己一截,萧家又是久居京城,人脉极广背景雄厚,并非一个外来的陆家可比。他们这样的人家结亲,自然要精挑细选,比萍娘条件好的姑娘多的是,并不是非她不可。更何况萍娘如今未婚先孕,做出这样的丑事来,萧家只怕更看不上眼了。即便勉强嫁了进去,往后也必不受待见,连带着娘家也让人小瞧了。   更何况宁娘这番话里有一层意思二老爷最为在意。此事成了固然对陆家有些小利,但若是不成,对陆家来说无异于是灭顶之灾。毁了一个萍娘不算什么,怕就怕连其他几个女儿也一并毁了。   眼看着选秀日子临近,眼下的陆家真得步步为营处处小心才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一星半点儿的差错。说到底萧家不过是条小鱼,皇上那才是大鱼。二老爷绝对不会为了一只虾米放弃整个大海。萍娘嫁不进萧家没关系,别连累得宁娘入不了宫才是大事儿。   想清楚这一切后,二老爷再没半点犹豫,当下便改了口风:“你这番话说得有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你二姐自己犯糊涂,那孩子也是绝计不能留了,咱们陆家不能要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今日天色晚了,你且先回去吧,改日为父再寻你说话。”   宁娘见二老爷听了自己的意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行了礼告辞出来。外头夜风凉凉,从脖颈里一路倒灌进了身上,吹得宁娘冷嗖嗖的。虽然二老爷听进去了她的话,但她心里并不好受。因为她知道,便是那一番话,就要害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了。   萍娘肚里的孩子因她而不保,她难免有些自责。可那孩子终究是活不成的,若二老爷去跟萧家提亲事,到时候让人给堵了回来,只怕非但保不住那孩子,连萍娘的性命都难保。宁娘说那番话前内心也有几分纠结,但为了如今的陆家,也为了她自己的前程,她终究是做了一回恶人。   只盼那孩子下一世投胎能投个好人家,莫要再托生于像萍娘这般糊涂的娘亲的肚子里吧。   宁娘缩着脖子回了西湖月,上床后一直辗转难眠。她仔细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将刚才在二老爷那儿想到的一个问题提出来细细琢磨。   萧家与陆家素无来往,前一段时间宁娘与郡主交好的事情一经传出,各家小姐太太都上门来攀交情。可即便是那时,萧家也未曾派夫人或小姐前来。可以说,这两家的关系便如同陌生人一般。   这样的情况下,萍娘一个闺阁小姐,到底是如何与那萧谚勾搭上的?方才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二老爷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会儿再想起来宁娘便不由想到了那一日的情景。   去年郡主生辰宴的时候,萍娘曾有过反常的举动。她被自家姐妹抛下落了单,据说是一个人逛园子去了。但回来时整个人神清气爽,非但不见怒意,还隐隐带了几分喜色。当时宁娘自己诸事缠身,也不曾细细琢磨,但此番再一细想便觉甚是可疑。   那之后的一些时日,宁娘也曾细心留意过萍娘,发现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当时她只道她是结交了什么高门贵女,不稀得羡慕自己与郡主结交之事。这会儿再想想她便觉得当时自己真是想得浅了。   像萍娘这样的人,她无你有的东西她固然嫉妒,她有你也有的东西她一样会吃味儿。能让她这般消停的,也便只能是她有你无了。当时的她必然是得了一样旁人都没有的好东西,才会对她和郡主的事情看似大方,甚至有些漠不关心。   一个女子,尤其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会有什么东西是旁人没有而她独有的呢?这般想想便很明了了。当时的萍娘必定已与萧谚结识,很有可能便是在郡主的生辰宴上偶遇的。萧家与诚亲王府交好,郡主过生辰必然要请他们家人。虽说男客与女客被隔在两个园子里,但毕竟两座院子间不会特意派人员守卫,靠的不过是众人自觉罢了。   那萧谚一听之下便知是浪荡子弟,他从前对莲娘有非分之心,那一日郡主请那么些年轻姑娘们来赴宴,难保萧谚不会动心。他若有心来点金池寻点“艳遇”,说不定便会碰上落单的萍娘。那一日陆家姑娘都不曾带丫鬟在身边,萍娘一人逛园子无人相陪,正好遂了萧谚的心思。   年轻陌生男女眉来眼去的,要擦出火花并不难。宁娘仔细回忆那萧谚的长相,虽说不能与楚家两位公子相比,但也算是眉眼端正气宇轩昂了。萍娘平日里没怎么见过男子,若被有心之人勾勾搭搭,一来二去必定难以自持。   这两人**了一年多,如今终于东窗事发。宁娘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对二老爷说得过于乐观   了,只当是萧家两位长辈反对才不曾来提亲。现在想想或许那萧谚根本无意于娶萍娘,不过是同她玩玩罢了。眼下出了事情便想甩手不管了。他料定陆家为了颜面会将这个亏暗自吞下,说不定此刻早就去寻别的女子风流快活了。   想到这里,宁娘又替萍娘有些不值。为了这么一个人渣般的男人毁了自己的一生,实在是太傻了。要知道放在从前,萍娘即便嫁不进萧家那样的人家,嫁个普通的官宦之家还是很轻松的。二太太再不喜她,为了陆家的前程也不会太过委曲她。到时候在京城寻个四五品小官的嫡子嫁了,或者寻个二三品大员的庶子嫁了,离着娘家近些也能得人多照顾些,自己再努把力争点气,未必会过得比旁人差。   可现在这么一闹,京城她是必然不能再待了。即便能在外省嫁个过得去的人家,夫家也必然嫌弃她的出身,娘家又离得远,往后还不知怎么作贱她呢。   到了这一刻,宁娘真的深深地体会到,这人哪,万不可走错一步。一旦行差踏错,要挽回便是难上加难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府里便常日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中。从表面看来还是这般宁静和谐,但所有人的笑容下都隐藏了一层深深的不安。宁娘去给钱氏请安的时候也留意过她的神情。她必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但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依旧拉着她们几个小辈问长问短。   从那一日起宁娘她们的规矩便停了,马嬷嬷再没出现过,萍娘也不曾露过脸。但给钱氏和二太太请安时,没人敢提起这两个人,一个个都装得很自然,就好像家里从来不曾出现这两人似的。   萍娘的肚子是一刻也耽误不得了,二太太没过几日便让孙妈妈去采买堕胎的药材,还特意跑了好几家药铺才将材料买齐。回来后便让人炖了浓浓的两大碗,强灌着萍娘喝了下去。   宁娘不曾见到那惨状,却也从莹娘处听到了不少消息。据说萍娘当时反抗激烈,几乎以死相逼。但却拗不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妈妈,被人直接反绑了双手后捏着鼻子将药灌了下去。   那药效极是灵验,萍娘喝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腹痛如绞,惨叫连连。几个妈妈早已走远,将厢房给锁了起来,只留简姨娘在那儿照看她。过了大约两个时辰后,简姨娘突然像发疯似的大拍房门,尖叫不止。   妈妈们怕闹出事来赶紧开门去看,却见萍娘满身是血躺在破板床上,整个脸孔已然没了血色。 ☆、第61章玩物   那一帖药下去,差点没要了萍娘的小命。   当时的情况异常凶险。几个妈妈进屋后见那满屋子的血腥,几乎吓得腿软。简姨娘已哭成个疯婆子,扯着其中一个妈妈不放,又打又骂的好不热闹。若放在平时,简姨娘这种失了势的姨娘,二太太身边的红人妈妈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不说打骂,至少会让她吃点暗亏。但眼下这副情景实在骇人,妈妈也没了作贱人的性子,全都你看我我看你,一下子竟没了主意。   后来还是有人机灵,跑出去叫了孙妈妈过来。孙妈妈是二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经历过的事情也多。萍娘当时的样子虽有些吓人,但她还是很快镇定下来,立马上前查看情况,并嘱咐人去请大夫来,同时还让人把这事儿告知了二太太。   大夫很快便请来了,是与陆家有多年交情的程大夫。从前陆老太爷在京为官时,就与程家交好,虽隔了这么些年,陆程两家交情不断,请这样的人来替萍娘诊治,二太太还是信得过的。   那程大夫今年已是七十有余,一把花白胡子稀稀拉拉。大约是人年纪大了,看过的人事儿也多了,对这种事情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多问什么,只管扎针开方子。   那一日一直闹到黄昏时分,萍娘的小命才算保住。孩子已然打下来了,此时已快满五个月了,据当时在房里的妈妈们说,那孩子已初见雏形,有个人模样了。不少人看过之后都心下不忍,回屋直念阿弥陀佛,给菩萨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秋霁她们同宁娘说起这事儿时也忍不住唏嘘:“真是怪可怜的……”   确实很可怜。宁娘也忍不住这般想。萍娘这一回真是害人又害己。宁娘本是不信轮回的,但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她也只能在心里盼着那孩子能快快投个好人家,下一世能过得顺遂一些。   萍娘因着这个事情,可吃了不少苦头。先是打胎药吃下去疼得死去活来,惨叫得连嗓子都哑了。后来又因失血过多晕死过去,虽说捡回了一条小命,到底元气大伤,在床上昏睡了三天才醒。那之后也下不得床,又在屋里养了一个多月才算恢复了七八成。   这一个多月里萧家一点动静也没有,既没派人来提亲,也没找人来探口风,安静得就像从未发生过这事儿一样。事后二太太不无心悸地对二老爷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全,萧家这样子只怕是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负责。幸亏孩子打得早,就这样都差点没出人命,若再拖下去,只怕真要一尸两命了。”   二老爷听着她的奉承面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心里却暗暗佩服宁娘的见识。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看事情已如此犀利,竟一下子猜出了萧家的意思。自己这个老油条这一次倒露了怯,还不如一个女儿家想得周全了。怪只怪从前他哪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这事儿一下子摊在他面前,他倒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萍娘那孩子打了便打了,早打早了。如今陆家门禁极森严,女儿们是轻易不让出门了,便是丫鬟婆子平日里没得主子的准许也不准踏出陆家一步。萍娘打胎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那几个妈妈自然是死守着一张嘴,半句也不敢往外说的。至于其他人多少知道一点却又知道得不全,在看到萍娘两个贴身丫鬟寻梅和望梅的下场后,吓得哪里还敢再多说一个字。   那两个丫鬟自小陪着萍娘,也算是她的心腹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后,二太太当即立断,直接命人将她们两人活活打死,半分情面也没讲。   大户人家打死个把丫头小厮也是有的,但那大都是意外,一般是打的人与那人有私仇,下手重了点,或是被打之人身子太弱,一时没抗过去才会咽了气。像从前琳娘身边的湖蓝便是那样,叫出去的时候是绝计不会吩咐人打死的,只说要打几下罢了。到最后湖蓝身子骨不争气没抗过去,死了便也死了。   但这一回寻梅和望梅却是二太太直接下令活活打死的。她真是恨透了这两个奴才,恨她们瞒着自己帮萍娘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其实二太太心里大约也清楚,寻梅她们也未必真是有意帮着萍娘,只是胎儿没坐下之前,她们到底也是萍娘的人,哪里能帮着二太太对付自家小姐。而这事儿一出她们便更不敢乱言了,早说出来也不过就是早死一刻罢了。   二太太虽知她二人有些无辜,却还是不曾手软。一来是为出心头这口恶气,二来也是为了镇住府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谁要敢出去乱说半个字,这便是他们的下场。   于是乎一夜之间,陆府的丫鬟婆子小厮管家全都成了半哑之人,除了回事儿的时候说上几句,其余时候能不开口便不开口,真要说什么也是关起门来悄悄说,一个院子里交好的人说上几句,对其他院里的人是半句闲话也不敢再说了。   萍娘没了这个孩子后整日里郁郁寡欢。一则是为孩子伤神,另一则也是被萧谚的无情所伤。她原先还白日做梦,天真地以为萧谚多日不见她必会来找她。没成想对方却是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托人带给她,便这般如断线的风筝般没了音讯。萍娘到底还年轻,不知这天下男儿多薄幸,或是曾也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撞见这般的负心郎。   回想当日王府花园中初次撞见萧谚的样子,修长的身材,端正的容颜,举手投足一股少年公子的气派,也是颇为吸引人的。萍娘便是被他股子风情给迷住了,才会深陷泥沼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实到她向萧谚说明自己怀孕时,对方的态度已有了些许的转变。之前总是想着法子要与她见面,那之后却时常会以自己诸事烦恼为借口减少见面的次数,偶尔见了也是劝萍娘安心休息养胎为上。萍娘一开始还当他真是关心自己,慢慢地便觉察出不对来了。   每每她问起两人的婚事,萧谚总是含糊其词。要不便推托祖母病了父母忧心不宜提此事,要不就说弟弟与自己不和害他惹母亲厌弃,要过些时候再提什么的。这些话若是换了头脑清醒之人,只怕一下子便听出端倪了。但萍娘还是抱了一些幻想,心下虽然怀疑却也不敢往坏处想。生怕自己想的坏事会一一灵验。   到最后被马嬷嬷摸出身孕来,孩子被迫打掉,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无人问津时,萍娘才算真正看清了这个男人对自己所谓的“真心”。其实说穿了,她不过是萧谚无聊时候的一个玩物罢了。他屋里或许有家里人塞的通房,但到底不比她是正经小姐,尝起来味道更不一样。她也真是傻到头了,才会信了他的鬼话,将自己的身体完全交付于他。如今搞成这个样子,萍娘心里对他的恨便渐渐深了起来,从前的那些欢爱都被抛在了脑后。   萍娘在屋里养了一个多月后,身体已然好得差不多了。钱氏挑了个时机把她叫了过去,关起门来将她骂了足有三个时辰。这些天钱氏一直憋着口气,看在萍娘身子不大好的份上才硬忍了下去。如今她是再也忍不住了,做出这般丢脸之事来,钱氏如何能不骂她?更何况萍娘曾经还在她膝下养过几年,实在是害她丢了脸。简姨娘一介姨娘教不了孩子也罢了,她一个堂堂的尚书夫人竟也会教出萍娘这样的孙女儿来,若此事传出去,让她的老脸往哪儿搁。   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大房两个姑娘的前程,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断了琴娘她们入宫参选的机会,钱氏只怕真要活活将萍娘打死了。这个她曾也有几分喜欢的孙女儿,如今是再也入不得她的眼了,巴不得永远不要见到她才好。   萍娘至此彻底在钱氏处失了宠,在二老爷那儿也是得不到半句好了。至于二太太倒还和从前一样不待见她,打死了她两个丫鬟也没半句解释,甚至连人都没给她补齐,搞得她如今身边侍候的人都不够用,平白被别的姐妹比了下去。   只是萍娘也顾不得抱怨这些了,如今她和简姨娘在家中已然快没了下脚之地,除了自家院里的奴才们还能管教一二,出了花前饮的门是再得不到一个好脸了。而且钱氏也吩咐了,从今往后无事不许萍娘母女出院门一步。简姨娘每日除了给二太太请安外便再不许去别处了。至于萍娘甚至连请安都免了,只被罚关在屋里抄女训女则之类的书,抄了一遍又一遍,过一段日子钱氏便会派人来取她的功课,一一检查才肯罢休。   至于二老爷那边,也已经替萍娘有了筹谋。她如今孩子既已打掉,二老爷便要做主将她嫁人了。宫里是不必去了,趁着选秀前的禁婚令还没下来,赶紧替萍娘寻了一门外地的寒酸亲事,誓要将她嫁出去方肯罢休。 ☆、第62章王八蛋   萍娘这个样子,自然是寻不到什么好亲事了。   正经人家的子弟是绝计不会要她的。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家也是不能结亲的,二老爷思来想去的,唯有替她从外省下手了。   二老爷三品官,在京城自然不算什么,但到了外面也有不少芝麻小官想与他家攀关系。萍娘是庶出,但曾在老太太屋里养过几年,又是二房的长女,很多人家不知道她曾堕胎的事情,还巴巴地想来求呢。其中不乏外省四五品官替自己的庶子甚至是嫡子来求娶。   但二老爷还是聪明的,那些看似不错的亲事他一门也没答应,千挑万选了一户稳妥的人家。那家当家的姓骆,如今在广东盐运司任知事,是个从八品的末流小官。这人曾在与二老爷有过交往,早年的时候为了往上爬曾算是投到了二老爷门下当了个学生。如今老师家嫁庶女,他便巴巴地上赶着凑热闹了。   原本以他的官职是求娶不成的,但萍娘如今身价大跌,二老爷也不愿太过坑人,以免来日被人挟私报复。这骆知事既是他的学生,多少知道些根底。这人一心想往上钻营,不安于现在的状况,几次想借二老爷的势更进一步。二老爷见他圆滑,也有心提拔,又知他家中只得一独子,乃是夫人亲生,便极看好这门亲事。   别看这人如今只是个从八品小官,但那一股子往上爬的劲儿却极大。为了他的乌纱帽,即便有一日知道了萍娘的丑事,也断不会来与自己纠缠。待得萍娘嫁过去后,自己便寻点时机提拔他一二,他日指不定还能当自己一个帮手。   再说那家人丁单薄,穷虽穷点,萍娘嫁过去也不至于太过受罪。二老爷自认自己还算是个慈父,这样的女儿他还费尽心思替她寻了门不错的亲事,想来此番该皆大欢喜才是了。   他一选定人选,便将此事告知了钱氏和二太太。这两人自然没什么异意。一个如今对萍娘已是失望至极,一个从头至尾便没喜欢过萍娘,出了那样的事情,本以为是兜不住了。现在孩子打掉了,婚事也有了着落,钱氏和二太太都满心欢喜,巴不得快些将萍娘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才好。   这两位没意见,二老爷也就满意了。至于家里其他人,对这门亲事都没有发言权,自然也不被他放在眼里了。他连简姨娘都没有知会一下,便直接同骆知事定下了这门亲事。两家人一谈妥婚期,互换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又叫人去合了合,合出个百年好合的命数后,彼此都很满意。接下来便是交换婚书,下聘礼、备嫁妆,一通忙乱好不热闹。   只是这忙乱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花前饮什么事情。简姨娘如今在府里完全失势,老爷、太太和钱氏那里都不讨喜,完全插不上话儿。女儿出嫁的事情她事先竟是完全不知,还是后来府里忙着采买萍娘的嫁妆,丫鬟婆子们私下里说嘴,才传到了简姨娘耳朵里。   这些日子简姨娘日子着实不好过,原先还存着点幻想,想着萧家会派人来提亲。后来孩子打掉后萧家不闻不问的,她心里也就明白了。于是乎她便开始担心起女儿的前程来。未婚姑娘怀孕打胎,这种事情传出去哪里还有人会要萍娘。所以她先前听到说二老爷替女儿找了个门亲事,心里还挺美的。第二日便收拾齐整去二太太那儿请安,顺便探探口风。   二太太这些日子在简姨娘面前真是扬眉吐气,几乎是横着走了。从前她不大待见对方,每日请安都巴不得她不来才好。如今却是调了个个儿,简姨娘巴不得不去请安,二太太却日日盼着她来。她一来自己便能看她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便什么不痛快也没了。   这一日简姨娘来探口风,自然更得巴结着二太太,明里暗里的好话说了一箩筐。二太太有心触她霉头,也不吊她胃口,爽快地把定下的亲事同简姨娘说了。   简姨娘一听这门亲事,原本还有些笑意的脸一下子灰白一片,整个人像瞬间被丢进了冰窖之中。二太太再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是怎么离开的正院,就这么像游魂似地飘了回去。   回到花前饮后,她没去自己屋子,而是直接去了萍娘的房间。萍娘那会儿正在望着窗外发呆,简姨娘进去之后也不说什么,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往桌边一坐,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青砖石发呆。   萍娘被她这样子唬了一跳,赶紧过来问原由。她这些日子已从打抬的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虽然每日心情依旧糟糕,总算不再自怜自艾,开始认清现实了。家里也没人再来找她麻烦,似乎都将她给遗忘了。听说马嬷嬷走后姐妹们又开始去先生和绣娘那儿上课了,但她却不许了院门一步,对话只说她得了重病要将养身体。简直就是把她扔坟墓里不管了。   萍娘先时还想抗争一下,简姨娘死活拉住了她,要她认命。久而久之萍娘竟也真的认命了,认清了自己身为庶女的地位,认清了自己在这个家说不上半句话,不会有人听她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为她考虑什么。到了现在这会儿,她才终于后悔起来了。   从前到底太年轻,年少轻狂总以为自己能与旁人不同。其实哪里来的那么多不同,她的出身和地位摆在那儿,注定了她要为了自己的前程去讨好一些人。小的时候钱氏拿她们母女当枪使,她也傻呼呼的真就事事冲在了前头。那些时候她可没少给二太太添堵,现在回头看看,非但没捞到什么好处,还惹得一身骚。   所以她真的看透了也看穿了,萧谚的负心也让她彻底认识了这个世界,果真还是人人都想着负她,没有一个人待她是真心的。也就除了简姨娘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了。   如今这个唯一替她想的人这般模样地进了她的屋子,怎能不叫萍娘焦急,自然是揪着问个不停。简姨娘茫然地抬头看着她的脸,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抬起手想照着萍娘的脸颊打下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打不打都是这个结局了,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萍娘不懂她摇头的意思,追问地便更急了。简姨娘长长地叹一口气,未开口两滴泪就落了下来:“二姑娘,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总不服我说的那些,如今搞成这样,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萍娘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现在心里最担心的只剩一桩事情,那就是自己的婚事儿了。入宫是不用想了,京城也不能留了,她只盼着二老爷看在她是亲生女儿的份上替她寻一门好人家嫁了。可眼下看简姨娘的脸色,似乎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都要落空了。她心里大急,话便脱口而出了:“怎么,难道父亲真要把我送到痷里去?”   做尼姑什么的,是萍娘现在最害怕的事情了。剃了头发一辈子陪着青灯古佛,每日里吃斋念佛,那简直比死还要让她难受。她这话一问出口,眼泪也跟着来了,一时心如死灰,觉得倒不如现下就死了的好。   “你父亲,替你寻了一门亲事。”   一听到这话,萍娘绝望的心情一下子来了点起色。能嫁人总是好的,总比做尼姑强。   “那姨娘为何这般模样?可知父亲与我寻的是哪里的人家?”   简姨娘看女儿一脸不知深浅的样子,心里的担忧便更重了,只得把自己听说的全都跟她讲了。萍娘一听之下也不大满意,八品小官的儿子,就算是嫡子又怎么样,说出去真是丢死人了。先前她只盼不做尼姑便好,现在真说了亲事,又想着更进一层了。心想着哪怕是个七品官也好呀。   “父亲怎这么糊涂,我陆家好歹也是京官儿,还是正三品的大员,怎么给我说了这么个末流小官人家。他也不怕将来说起来人家笑话嘛。”   听到这话,简姨娘真有些恨铁不成钢了:“这怨得了谁,还不得怨你自己?我从前怎么同你说的,让你不要这么孟浪,好歹学学你那些姐妹,即便是像琳娘那样谨小慎微也好。你偏不听我的,凡事都喜欢自己拿主意,偏偏又不带眼识人,跟了那样一个王八蛋。现在好了,闹成这样,肯有人说亲就不错了,你还敢挑三捡四?别忘了,你父亲先前可是要……”说到这里,简姨娘闭起了嘴,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萍娘一见之下心下骇然,回想事情败露那日二老爷的脸色,不禁心有余悸,也顾不得去挑剔人家八品官家世浅薄了。   “这桩婚事,低是低了点,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听说给你说的是他家嫡出的独子,年龄也与你相仿,又是元配不是继室。只是这广东山长路远的,你又是出过那种事情的,他日让他们知道了,指不定如何待你了。你莫要高兴得太早了,到时候他们若真待你不好,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该要如何是好?” ☆、第63章福气   萍娘的婚事很快便传遍了内院。   宁娘自然也知道了。听说萍娘要远嫁广东,宁娘心里不知是喜是悲。或者两者皆有。喜的是自此不必在家中再听她的冷嘲热讽,也不必再受她的白眼。悲的话多少还是为萍娘而悲。嫁到如此远的地方,从此只怕难以再同父母见上一面了。兄弟姐妹便更不用说了。除非那八品小官争气,一路加官进爵来京城当官,否则只怕真是相隔千里,老死不相往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宁娘才真切地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心软之人。平日里萍娘对她诸多不好,她也时常气得心内郁结,巴不得她早早嫁出去才好。现在见萍娘如此惨淡收场,倒也有些不忍。只是这路也是她自己选的,能顺利出嫁已是万幸,也难以再奢求什么了。   听说简姨娘对这门婚事有些不大乐意,还借故去钱氏那儿哭诉过几次。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嫌女儿嫁得远了,自此便再不能相见了。她从前是钱氏身边的人,后来又给拨到二老爷处服侍,刚生儿育女的时候也颇得钱氏器重。只是这些年她在内院里没什么作为,被二太太压得服服帖帖,二老爷又让几个新进的姨娘给勾去了魂,钱氏渐渐的就不大喜欢她了。这回萍娘做出的事情实在丢脸,钱氏心里就更不痛快了,这简直就是打她的脸。是以简姨娘再怎么扮可怜诉委曲,钱氏也不搭理她,只一再说二老爷待萍娘不薄,替她挑了门不错的亲事,让她以后安心在宅子里照顾文哥同武哥,切莫再惹出祸事来。   简姨娘眼见求钱氏无望,也只能断了这念想,每日里泪汪汪地替女儿收拾送别的东西,将一应物品并自己的私房都塞进萍娘的嫁妆箱里。   二太太这一回倒难得大方了一次。原本庶女出嫁,又是最不得她心的庶女,她是没打算出多少银子的,想着拿个一两千两打发打发便算了。但二老爷这回做得很合她的心意,眼见着这辈子都不用见萍娘了,二太太也发了回善心,一下子来了个大手笔,替萍娘置办了五千两银子的嫁妆。   京城勋贵人家嫁女儿,五千两银子自然不算什么,同有些人家动辄几万甚至十几万的田产铺子金银首饰比起来,真可以说寒酸了。但萍娘说亲的对象是个从八品小官家,家里不甚富裕,五千两的嫁妆拿过去很是上得了台面,说出去甚是风光无限,简直是让那骆家发了一大笔横财。   二老爷到底也对女儿有了个恻隐之心,怕她嫁远了受委曲。在家里他待萍娘如此差不要紧,但一出了门这便是陆家人。人家若待萍娘不好,便是打他陆正泽的脸,这口气二老爷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所以二太太这么大方,置办了这些个嫁妆,二老爷十分满意,心情大好之下一连几日都歇在了正院的房里。   二太太也不心疼这些银子。反正也不是她的,不过是从宁娘的兴恒当铺里拿的。别人的银子使起来就是痛快,她乐得拿来做顺水人情,说不定将来简姨娘和萍娘还得谢谢自己呢。   嫁妆风风光光地办下后,骆家也派人过来了。当时正是年节下,寒冬腊月的,骆知事派了儿子亲自来京城迎亲,算是风风光光将萍娘给迎走了。   出嫁那一日宁娘她们几个姐妹按例要去给萍娘送行,进屋的时候全福夫人已替萍娘上了妆梳好了头。萍娘眼睛明显哭过的样子,肿得涂多少粉都盖不住。简姨娘也坐在那儿抹眼泪,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萍娘再没了往日的嚣张与跋扈,整个人显得可怜兮兮的,与一众姐妹见礼的时候也没什么精神,只是在与宁娘四目相接时,眼神里投射出一股奇怪的神情。宁娘看出来了,这便是怨恨了。只是不知萍娘怨自己什么,自己向二老爷进言让她打胎的事情萍娘自然是不知道的。其他事情宁娘自觉不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也无惧于她的怨恨。   到了现在这会儿,宁娘也不想再计较从前的那些恩怨了。她倒真心盼着萍娘往后能有好日子过,不求大富求贵,只求夫妻和睦日子顺心,便是比什么都强了。   因简姨娘一直在屋子里哭哭嘀嘀的,众家姐妹也不方便多留,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走了。她们与萍娘素日里便不睦,又知她是因着那种事情才匆匆出嫁,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她。此刻她出门再即,她们也懒得再扮姐妹情深,都盼着这吵闹的仪式快些结束才好。   忙忙乱乱了一日后,萍娘总算是出了门。她坐上骆家派来的马车离开了,二太太置办的那些嫁妆也让家下人一路护着送去广东。从此处去广东山长水远,要先走好些日子的旱路,再搭船走水路,前前后后起码得两个多月。那还得是一路顺遂没碰着什么大事儿。今年的春节萍娘注定是要在路上与夫君一道儿过了。婷娘快人快语,送萍娘出门时就在那儿小声嘀咕:“好歹那也是一家人,路上有个照应也好。”   宁娘听到这话不由回头看她一眼,婷娘便顽皮地冲她吐了吐舌头。随即几个姐妹都沉默了下来,转身回屋的路上谁都没说话。按理说她们都该高兴才是,但自家姐妹搞成这样收场,多少也令人唏嘘。   接下来的日子,陆家又恢复了平静。送走萍娘后便是忙着迎接新年,走亲戚串门子,长辈们忙得晕头转向,小辈们跟着混水摸鱼。   过了年便是二月里了,眼瞅着五月一到国丧便满三年了。宫里的禁婚令已然下了,众家女儿们全都准备起来,为着进宫去搏好前程而多方努力了。   宁娘这些日子却一直在琢磨一个事儿,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选秀中逃过一劫。从如今的情势来看,她想不入宫参选那是不大可能了。二老爷这些日子对她表现出了少见的关注,时不时便找她去书房说话儿,有时候还会指点她的书法。有一次一时兴起,甚至还作了幅画给她,算是对她的褒奖。   二老爷这般反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宁娘的怀疑。一直以来二老爷对内宅之事皆是漠不关心,几个女儿在他眼里都是一样,连二太太生的莹娘都不见他有多喜欢,更别提其他几个了。眼下突然对自己这般好,实在不得不叫人担心。   宁娘自认没什么油水好让二老爷捞,仅有那点子母亲留下的嫁妆也全在二老爷夫妻手里。她整个人一穷二白,哪里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着。思来想去也只有入宫参选一事值得二老爷如此上心了。   一想到二老爷或许是将宝押在了自己身上,宁娘便夜不能眠。二老爷如此在意她的成败,她自然得走个过场。可到了宫里后要怎么才能落选倒也让人头疼。倒不是她对自己的容貌性情有过分的自信,只是这皇宫选秀向来不只看德容,秀女的家世背景才是重中之重。以陆家的官职地位,这么多女儿侄女参选,怎么着也得挑一个才是。   自己若表现得太差,或许会惹人诟病。可若表现得太出众,只怕真会瞎猫撞着死耗子。每每想到这里宁娘总是夜不能补寐,想像着自己若进宫日日独守空房,时时要防着别人射来的冷箭,若被人暗中下了绊子要如何化解,若是惹了圣怒又该如何。想着想着,宁娘就会后背发凉冷汗直流,恨不得一夜醒来已回了现代才好。   古人的日子真是难过,官家小姐的日子更是难过。宁娘直到此刻才算是对这话有了更深地了解。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离选秀也是越来越近了。宁娘在焦急与不安中再次接到了沈家递来的帖子,邀她带修哥去家中小住一段日子。   二老爷如今与沈家的关系是愈加好了。新帝登基快三年了,二老爷的官位一直坐得很稳当。三年任期将满,他也琢磨着要更上一层楼了。此刻沈家主动来相邀,他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吩咐二太太替宁娘准备了好些份礼物,装了满满半辆马车,跟着宁娘和修哥一道儿送去了沈家。   自从上次目睹了沈家的一场大混乱后,宁娘便再没来过了。转眼都过两年了,莲娘已不再是当初那青涩莽撞的少女了,变得稳重文静起来,见了自己格外有礼,一举手一投足皆是进退有度,显然是受过高人的指点了。   莲娘今年也不小了,正合选秀的要求,看起来舅母对她颇下了一番功夫,是准备了要将她送进宫去了。沈家如今背靠诚亲王府,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自然想更进一层。沈莲娘便是一剂强心剂,若她真的进了宫,将来对舅舅的仕途必定大有裨益。   宁娘见了莲娘后,突然有些琢磨出舅母叫她来的意思了。只怕也是想从她那里打听打听,陆家将宝押在了哪位姑娘身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宁娘不由便乐了,当夜与莲娘同一屋睡下时便忍不住调侃她:“他日若进了宫,可别忘了表姐我。”   莲娘正在那儿梳头,听到这话回头冲宁娘嫣然一笑:“我哪儿有姐姐这般福气。先别说什么进宫不进宫的话,便是眼下,姐姐也比我有福气多了。有人这般巴巴的绕着弯子从我们家下手,硬是要见姐姐一面,从这一层便可看出,姐姐当真是个有福气的呢。 ☆、第64章刺探   莲娘的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宁娘完全没听明白。   她欲再追问下去,可看莲娘笑得一脸暧昧的样子,直觉有些不大妙,便索性也不问了,将话题转到了别处。莲娘似乎也无意再说下去,姐妹两个便又说起了选秀的事情。   “听母亲说,去年的时候姐姐家里请了位马嬷嬷,教规矩极好。娘本来也想去请她的,谁知后来竟是寻不到她了。姐姐可知那马嬷嬷离了你家后去了哪里?”   宁娘一听这话,心一下子就凛了起来。马嬷嬷在陆家是个禁忌,自从萍娘的事出了之后,再没人敢提起马嬷嬷。二太太曾当着她们的面扯瞎话,说马嬷嬷兄弟家中有事儿,她忙着回去料理事情了,从此再不会来了。   虽然人人都知二太太说的是鬼话,但谁都没反驳一句,一个两个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立马将此人扔到了脑后。   此刻莲娘问起这事儿,也不知是舅母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派她来探自己口风,还是真心想请马嬷嬷进府教规矩才向她打听她的去向。   从莲娘脸上的表情宁娘读不出什么异常来,便也就照之前家中统一的口径那般说与她听了:“马嬷嬷在外省有个弟弟,听说去年家里出了点事儿,她便回去料理了。”   “那你可知马嬷嬷的弟弟家住何处?”   “这我便不知了,马嬷嬷教规矩时,也不会同我们说这些个。舅母若真有心想知道,怎的不去我家问个清楚?”   莲娘原本自然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宁娘这话问到了关键上,也暴露了她打探的真实目的。宁娘见她这般,心里一下子了然了。   若真是为了请马嬷嬷进府,大可上门去向二太太打听。这般遮遮掩掩,还要派个女儿来做探子,显然关注点是落在别处了。   萍娘的丑事陆家瞒得严丝合缝,半点口风也没透露出去。只要马嬷嬷老实不乱说,这事儿便传不出去。想来舅母并没有得到什么确实的信息,不过是看萍娘赶在选秀前匆匆出嫁,心中大概起了疑心,又联想到马嬷嬷突然失踪的事儿,这才会让莲娘来自己这儿挖消息吧。   萍娘出嫁的时机确实选得奇怪,也不怪别人不起疑。眼看着就要选秀了,她却急匆匆地嫁了,实在说不过去。如今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哪一家不是将女儿藏得严严实实的,连门都不大让出了,就等着选秀之日拿到宫里去惊艳亮相了。那些个人丁单薄的人家还嫌自己女儿太少,巴不得立马收养几个才好。   陆家女儿虽不少,适合进宫的却不多。萍娘再不济也还拿得出手,没理由不让她参选反把她嫁出去了。舅母是个聪明人,一想到这一节肯定连觉都睡不着了,若不把里面的因果弄清楚了,只怕她是不会罢休的。   想到这里,宁娘索性主动开口道:“你可真要庆幸了。那马嬷嬷教规矩极严格,我们姐妹可没少受她折腾。连我那个平日里性子高傲的二姐都被她训得服服帖帖的,在她面前半点差错都不敢有。舅母若真请她进了府,可有你苦头吃了。”   莲娘吓得脸色一变,连连摆手:“哎哟,那我真是走运了。想不到马嬷嬷这般难缠,回头我可得同母亲说说,便是寻着她了,也断不要她进府的。”   说到这里,她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挽着宁娘的手亲热地道:“我真是好久没见姐姐了。上回你二姐成亲我也没去成,你倒给我说说,她那夫婿长什么样,你可见着了?”   说起骆知事的那个儿子,宁娘真想翻白眼。她虽不是外貌协会者,但对男人的外形也有基本的要求。不求人人都跟楚家两兄弟或是朗哥似的,至少也得像文哥武哥那样精精神神的。   那位骆公子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没睡醒似的,走起路来弯着个腰,说他是驼背吧,偶尔也能直起来。可那人总喜欢骺着背,起起路来一步三摇的,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没精神。再看他那身板儿,个子倒是高,只是过于瘦削,远远望去就像一副排骨在朝你飘来似的,没来由地就让人渗得慌。   想起那一日见到此人时的情景,宁娘不由心中暗叹。萍娘本可以过得比现在好,偏偏自己不争气,把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她冲莲娘勉强笑了笑,敷衍道:“远远看了一眼,也没看清楚。二姐他们忙着回广东去,也没在家多留,我们都是女儿家,也不方便追着姐夫看。”   “唉,想不到萍姐姐就这般嫁人了,还嫁了这么一户人家。我还道她定要入宫参选的。听我娘说萍姐姐性子挺傲的,怎的不入宫一回就打退堂鼓呢?是怕自己年纪太大了,可你大伯家的大姐不还留着待选吗?”   宁娘此刻愈加肯定莲娘是被派来刺探“军情”的。幸好临出门前二太太已找她过去,给了她一番说词应付舅母家的盘问。宁娘心中有数,便不紧不慢道:“其实嫁人也不是二姐自己的主意,咱们小辈儿哪有自己思嫁的道理。这全是祖母和父亲母亲的意思。去年年中的时候,二姐突然得了急病,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子便卧床不起了。当时那情形还颇为凶险,请了相熟的程大夫来,又是扎针又是吃药的,总算是救了回来。后来祖母同母亲去城郊的严觉寺上香,求菩萨指点,回来后便道菩萨说了,二姐这病便是让这入宫选秀给闹的。具体什么的我也记不大真切了,只记得说二姐她是万不可入宫的,非但不能选上,连宫门都不能进。最好是离这皇宫越远越好。你想想,咱们都是什么人,若不想入宫那便只剩嫁人一条路了。一旦禁婚令下了,二姐即便不愿入宫,也得去宫里走一趟了。故祖母便拍板替她订了亲事,又因菩萨说要嫁得离京城远,故就选了在广东的骆家。那骆知事是我父亲的门生,家中就这么一个独子,这桩婚事说起来倒也不算差。小门小户也自有它的好处,人丁单薄,嫁过去糟心的事儿就少。那些个高门大户的,三姑六婆,妯娌小姑子的,闹起来可也有得烦了。”   莲娘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不由掩嘴笑道:“表姐可真会说笑话。怎么听你的意思就像是嫁过一回似的,对那些出嫁之后的事情这般熟悉。”   宁娘心想我是多活一世的人,又是活在比这个时代开明百倍的现代社会,知道的自然比你这整日不出门的小丫头多得多。只是当着莲娘的面她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假装害羞地红了脸,伸手去挠莲娘的胳肢窝,嘴里笑骂道:“好你个小丫头,竟敢打趣我。这话要是传了出去,让我怎的做人。往后你若再敢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莲娘生来怕痒,让宁娘这么一咯吱,吓得满屋子乱蹿,连连求饶:“表姐饶命,我不敢了,再不敢胡说了。”   姐妹两个打打闹闹了半天,才累得歪倒在床上休息。第二日一大早,宁娘便跟莲娘一道去给舅母请安,顺便在她那儿用了早饭。徐氏见了宁娘比往日更显亲热,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儿。   莲娘和苓娘本来日日都要去请来的吴嬷嬷那儿学规矩,今日因着宁娘来了,徐氏便暂停了她们的规矩。没成想几人正说着话,那吴嬷嬷竟亲自来请姑娘们了。原来这吴嬷嬷也同马嬷嬷一样,是从前在宫里待过的。这人在宫里待久了性子便有些犟了,看待规矩这东西比什么都重要,竟是一日都不肯放过小姐们。   徐氏被她闹了个有些没脸,面色便有点不悦。还是宁娘大度,劝说舅母让两位妹妹跟吴嬷嬷去了,自己则又留着陪徐氏说了会儿话。   两个人聊了足有一个时辰,一直到后来几个管事媳妇来找徐氏回话了,宁娘才从她屋里告辞出来。   出了徐氏的正院,宁娘便带着春晴在院子里闲逛起来。此刻正是春暖花开之时,沈家后院里精心栽种的各色花卉全都开始吐蕊,虽则花还没开盛,但密密匝匝排在一处儿,看着也颇为暖心。   宁娘看着这缤纷的景致,又闻着淡淡的花香,心头积郁的许久的忧虑也暂时一扫而空,同春晴两个边走边说笑着,只觉得人生也并不是那般的不如意。   这沈家后院她不是第一回来了,从前自认也是走得极熟的。只是她两年没来,里头的格局到底有了些变化,加上各种栽种的树林乍一看都差不多,一主一仆两个人在园子里绕了半天,不免便有些晕头了。   春晴拉着宁娘在一处小亭子里坐下来,一面替她搧风一面道:“咱们许是迷路了。小姐在这儿略坐片刻,我去找个小丫鬟来问问路,顺便也替小姐要壶茶来。”   宁娘确实也有些累了,便笑着挥手让她去了。春晴转身走得没了影儿,宁娘便托着腮兀自在那儿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传来了悉嗦的脚步声。宁娘只道是春晴回来了,头也没回便笑道:“怎这么快便回来了,可是没替我讨到茶喝?”   她这话一出,那声音似乎便停了停。宁娘等了等不见春晴回话,正纳闷着儿,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单一壶茶怎够,回头我自让人给你送几碟子点子过来。”   宁娘一听这声音便愣住了,她迅速转头,便见一个男子颀长的身影落在阳光里,正满面带笑着望着自己。 ☆、第65章求娶   展眼近两年未见,他比起从前更显英武了。   宁娘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盈盈拜了下去:“多日未见四公子,不知近日可好?”   楚怀冬半眯着眼睛盯着宁娘上下看了又看,嘴角不由浮起了笑意。他们确实已经很久没见了,上一回还是在清如的生辰宴上见的。后来第二日他本想约宁娘见上一面,却让妹妹给搞砸了。自那以后两人再无来往,如今再见真有点恍如隔世的味道。   宁娘出落得比从前愈加清丽了,她个子高了许多,眉眼也更舒展了,人已渐脱稚气,变得成熟起来。刚才看她行礼的身形,曼妙而富有姿态,楚怀冬一时竟有些看晕了。   他一向自认是正人君子,于美色一事并不十分看重。但或许宁娘一开始便在他心里落下了极重的份量,以是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格外对他的眼,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的。   他脸上带着浅笑,上前一步回礼道:“在下一切安好,不知陆姑娘近来可好?”   “小女子一切都好,劳四公子挂念。”宁娘这般与他客套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昨日晚间莲娘曾说过,似乎是有人为了见她,才特意安排她来舅母家小住。当时两人把话题岔到了萍娘身上,聊了大半晚上,她也就没再想起来那番话。如今在此处撞见楚怀冬,宁娘自然而然就把那话中的人联想到了他身上。   想到此处她不由抬头,略带疑惑地望着楚怀冬。对方见她如此神情,不由打趣道:“为何一脸迷惑,是否多日不见见我变得更为英挺,有些不大好意思认了?”   宁娘听他这般说,一下子就掩嘴笑了起来。这个楚怀冬有时候确实喜欢开玩笑,比起他哥哥来人更开朗幽默一些。他们两人也算是旧相识了,每每相见总与落水脱不了干系。说起来宁娘和他都见过彼此尴尬的一面,实在不应该再像刚才见礼那般拘束,反倒应该敞开来说话的为妙。   “四公子真是说笑了。你与一年前无甚分别,连性子都是一样,我哪里会认不出来。”   楚怀冬听出了她话里玩笑的意味,心情大好,索性伸手招呼她过来:“坐坐,咱们何必站着说话,也不嫌腿酸吗?”   宁娘虽觉他这人说话轻松为人和气,到底还顾忌着男女大防,不敢与之过分亲近:“你若累了坐便是了,我还是站在此处赏景为好。”其实她此时更应该马上走开的,万一让人撞见了总是说不清楚。但她心里又有几分好奇,想知道楚怀冬寻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回想起前年在王府中,郡主似乎也曾提过楚怀冬要见自己。只是当时事情闹得乱糟糟的,她便没去细想这里面的因由。如今既然再见了,倒不如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楚怀冬似乎也想起了那件事情:“那年你在府上时我便想寻你见一面,不料却让清如那丫头给搞砸了。如今情势急迫,我也顾不得唐突了,非得寻个机会问上一问了。”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宁娘也听不出弦外之音来,倒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你有何事要问我?”   楚怀冬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整个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非但没有坐下来,反倒是慢慢地向宁娘走了过去。宁娘见他过来,下意识就往后退。只是她退一步对方便上前两步,竟有点步步紧逼的意味。到最后宁娘被他生生逼得撞在了柱子上,简直是无路可退了。楚怀冬便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宁娘突然发现,楚怀冬比起从前来高大威猛许多。前年见他时还是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年,但如今却已极富男人味了。他与她离得有些近,身上的男子气息便这么直接地传了过来,闻得宁娘精神一振,心里大叫不妙,赶紧转身往亭子外走去。   楚怀冬见她要走,知是自己逼得太过了,赶紧后退几步叫住她:“你先莫走,我不逼你便是。你便站在那儿听我把话说完。”   宁娘站定了点头,一双眼睛还不忘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好在沈家人丁不旺,此处也很偏僻,并不见有什么生人经过。楚怀冬看她如受惊的兔子般心里直觉好笑,脸上的笑意不由又加深了,开口的时候声音便柔了几分:“我这般急着来寻你,只是为了一件事情。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心中也有数,眼看着再过几月便是圣上登基来的头一回选秀了。你是陆家之女,你父亲是朝廷命官,你的名字必然在待选的花名册上。我现今只关心一点,你须同我说实话,你究竟想不想入宫为妃?”   宁娘绝计料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饶是她活了两世,还是惊得当场呆在了原地。   “你莫这般震惊,我是真心实意问你这话的。你我也算是相识多年,我知你性子豪爽,不似那些个扭捏作态的凡俗女子。我既真心问你这话,也盼你真心答我才是。”   宁娘还是没想明白他这么问的含义,不过人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她也不忙着回答,只是反问道:“你为何要问我这个?若我说愿意你待如何,若不愿意又要如何?”   “你若愿意我自无话可说,今日离了沈府你便忘了与我见过之事,只一心一意备选即可。你若不愿我也自有办法,总不会叫你入宫去受那面上风光内里艰辛的苦楚。”   楚怀冬说到最后竟有些动情,忍不住想要上前几步,但又怕吓跑宁娘,只能强忍着定在原地。他望着宁娘的神情细细琢磨了一番,又添了一句:“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并不愿入宫。”   宁娘确实不愿意,只是楚怀冬这般说却令她有些疑惑:“若我真不愿意,你预备如何免了我的待选资格?”   “你若不愿,我即刻便可去求皇上,将你的名字从待选名册上划去。若你担心此番做法引人非议,那也可去宫里走个过场,回头自然不会有人选上你,这你大可放心。”   楚怀冬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宁娘觉得除非自己真的是头猪,否则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年轻男子,如此费尽心机不愿她入宫,那么理由只能是一个了。宁娘抬头望着他,脸上一扫方才的羞怯与不安,整个人变得果断而严肃起来。她内里说到底还是个现代姑娘,对待感情之事不像古代女子这般扭捏,今日两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必然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你方才我说是个爽快人,那我今日也抛开那些个俗世礼节,与你爽快地说一回话儿吧。你的意思我已然明白了,你这般做的目的我也清楚。只是你这好意我却不能接受。我自知资质平庸,必定入不得圣上法眼,即便无你的帮助也不可能入得了宫,不过是充个数罢了。”   楚怀冬的脸色一下了凝重了起来。宁娘的话明面上是拒绝他替她暗中活动的好意,实际上就是对他一番真情的拒绝。这一年多来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担忧此刻变得越来越大,终于逼得他不得不说了出来:“你这般拒绝我,自然不是为了入宫攀龙附凤。你心中另有他人这我早就猜到了,只是那人如今已有妻室,你再肖想也是无意。我自认与他相比并不逊色,或许也只是差在我比他晚生了几年,将来承袭不了父亲的爵位而已。”   “四公子你误会了。你既说与我相识已久,自然也该知我的性子。我既是连宫妃都不愿当,又怎会在意你有无爵位?事实上,我不愿入宫只是不想活得太过辛苦,我不过一介平凡女子,只想过些简单的生活,去乡下种地养花或许更合我意。皇宫太复杂也太危险,并不适合我。相同的,王府于我来说一样是个复杂的地方,我并不愿淌这趟浑水。更何况我与你身份相差悬殊,我恐难入你父母之眼,你即便有心只怕也无力。”   “此事并不难。”楚怀冬有些急了,声音不自觉便提高了几分,“你若允我,我即刻便可入宫面见圣上,求他将你赐婚于我。当年他可给我三哥赐婚,如今一样可以赏我这个恩典。只要皇上开口,你我之事必不成问题。”   宁娘望着他的眼神有着深深的无奈与不赞同,她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四公子你是男儿,与女子的想法必然不同。你方才这般说的时候,必然不曾想过我的处境。先不说我,便说当年皇上赐婚给三公子的周姑娘,便是你的三嫂,如今她在府中日子过得如何?我与郡主通过一些书信,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知周姑娘过得不大如意。她不是你母亲看中的媳妇人选,虽是皇上所赐,关起门来过日子还是不得长辈欢心。一个女子远离家人,孤身一人嫁入你家,除了夫君那一点点怜爱外,在这个家中再得不到任何人的关爱,尤其是没有长辈的疼惜,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女子想要的吗?男子在外经营事业,偌大个内宅都扔给女人们。一个不得婆家欢心的媳妇儿,要如何在这宅院内自处,要如何打发这漫长的一生。四公子,这些你都想过吗?” ☆、第66章拒婚   他没有想过,他确实没有想过。   在向宁娘提出是否要入宫的问题前,楚怀冬从未想过娶她进门后她在家中会处于一个怎样尴尬的境地中。   如今的诚亲王府,已经太复杂了。撇开父亲、母亲和一众侧妃的恩怨纠葛,单说他们这一辈。大哥二哥是庶出,如今业已成婚。大嫂精明能干,二嫂聪明伶俐,在府中这些年早已培养了一大批自己的势力。先前三哥未成婚时,家中的事务皆由母亲带着大嫂在管。后来三嫂入了门,三哥却未入洞房先奔战场,把个三嫂孤零零一人扔在了旋涡之中。   母亲向来不喜欢三嫂,嫌她出身太低。说起来他上头两位哥哥虽是庶出,娶的却皆是名门家的嫡女。三哥是注定要承爵的人,却依着自己的性子,娶了母亲极为反对的阁老家的庶孙女。   他这个三嫂天性柔弱,在家时便总被人欺负。她那长姐周君芳在王府中就敢对她下黑手,可知这人的性子软弱到了怎样的地步。这样的女子,即便出身高贵都入不得母亲的眼,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出身微贱的生母。   她甫一入府三哥便出了门,母亲借口她年纪轻不懂事,连未曾圆房的借口都搬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带她在身边学习家事。诚亲王府偌大的一个家,里头的事情千头万绪,没个人从旁指点个三五年的,根本处理不过来。   将来三哥若封世子,这个家便要交到三嫂手中。但看她如今的表现,这担子是无论如何也接不过来的。世子妃过于无能,两位嫂嫂却精明强悍,即便三位哥哥全都不插手其中,这三个女人的一台戏也足够热闹好些年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将宁娘娶了进去,无异于是将她往这旋涡里推。一边是名正言顺却软弱可欺的未来的世子妃,另一边是入府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有实际话语权的两位嫂嫂。宁娘无论选择站在那一边,势必都要得罪另一边。即便她哪边也不靠,也自然会有人来找她站队。身处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想要完全撇清根本是痴人说梦。   楚怀冬从前年纪还小,对府中诸事不太在意。但这一两年他人渐渐大了,尤其是三哥娶妻之后,他亲眼见到三嫂在府中举步维艰的窘境,终于开始体会到寻常女子嫁入他们这样的人家会遭遇到什么样的阻力。   宁娘和他那个三嫂自然是不一样的。她聪慧、大方,还有些小心机。她的性子十分对他的胃口,不扭捏不做作,带了点男子的豪气。这样的女子娶回家来做妻子正好,但他是王府的四公子,他的妻子就注定逃不开王府内部的权势斗争。宁娘的那点小聪明若放到两位嫂嫂面前,只怕就不够看了。   更何况,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难题远不止这一道。宁娘能否斗过得两位嫂嫂还得另说,怎么过母亲这一关才更为关键。楚怀冬发现,自己先前想的真是太简单了,以为学三哥那样求皇上赐婚便可了。可宁娘那一番话却是振聋发聩,生生将他从美好的梦境里拉回了现实。   若他用这种方法将宁娘娶进门,那岂不就害她同如今的三嫂一样了?家中已有一个违背了母亲心意的儿媳妇,若再来一个,只怕母亲会气上加气,从此会将所有的怨恨都转嫁至宁娘身上了。   楚怀冬虽然天性乐观,却也懂得察言观色,他从未天真地认为母亲会看得上宁娘的出身。若不然他也不必去求皇上赐婚了。这固然是一个逼母亲就犯的好法子,却不是一个太过高明的法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男女之间固然如此,婆媳之间又何尝不是呢?   宁娘的父亲陆大人如今官居三品,算起来也是个朝廷大员了。但他毕竟在外为官多年,在京城人脉尚浅,不比诚亲王府几十年的经营,在朝中早已培植了一批自己的心腹,关系网的触角也伸向了个个角落。陆大人尚未被拉进王府的交际圈,光从这一点上说,宁娘便难入母亲的眼。   更何况宁娘还有着那样的出身。   自打下定决心要娶宁娘后,楚怀冬便下了一番功夫,细细研究宁娘的出身背景。这研究来研究去,他的心情便是七上八下,时喜时忧。喜的是宁娘总算是嫡出的女儿,不是姨娘所生。但忧的是,宁娘的生母当年竟与陆大人和离出府。虽说和离不比休妻,但在规矩等级森严的大晋,这与休妻几乎是无异了。一个患了恶疾被丈夫赶出家门的女子,她所生的女儿名誉必然受损,只怕还不如姨娘所生的。   这些背景他既调查得到,母亲也一定知道。说不定她早已知晓一切,还比自己了解地更多更全面。宁娘的出生是她一个极大的软肋,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难以改变这既成的事实。   他虽是幼子,不必有承爵的重任,但却是母亲最为珍视的儿子。因他年纪小自小就受宠,父母对他的重视并不比哥哥少,向来吃穿用度都是与哥哥一视同仁,连自小受的训导请的师傅都不落于哥哥之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里清楚,父母对他如此加意培养,必是盼他将来成大器。他的婚姻自然也如哥哥一般受重视。先前哥哥已任意妄为了一回,如今若是自己再这般肆意行事,只怕母亲真的会受不住。即便不让他气死,宁娘往后入了府也必定日子难过。   一想到这里,楚怀冬只觉平日里聪敏灵活的脑子竟有些不够用了。他懒散地靠在马车里,手里拿一杯清茶,却半天也没喝一口,思绪又飘回了沈家清冷的后院内。宁娘当时就站在亭子外面的石子路上,整个人挺直了背脊,颇有些高傲地望着自己。她那些质问的话便这么不客气地说了出来,问得他简直都有些汗颜了。   他自认为是喜欢她的,却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不曾为她想得更多一些。她确实应该不高兴,也确实应该拒绝。有一句话她说得很对,皇宫素来凶险,但王府也未必好得到哪里去。她既盼着过一些平凡的小日子,那便不会去淌王府那趟浑水。   难道真要为了她,而放弃她吗?   楚怀冬愈加迷惑了。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眼前满是宁娘清秀的脸庞。他长到这般大,还是第一回对一个女子如此动心。这般轻易便让他放弃实在不合他的性格,他挑开窗帘让夜风吹进来一些,整个人也被吹得清醒了几分。   总还是会有机会的。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先帮宁娘闯过入宫这一关,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或是太后选中她才好。只有将她留在宫门外,自己才有机会娶她进门。一旦她入了那粉墙灰瓦的活死人墓,那便真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开始寻思着该从何处下手。耳边传来马车整齐而有节奏的声响,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似乎将这一人一车都完全包裹进了黑暗之中。   楚怀冬到家时廊下已亮了灯。他先回房换了衣裳,又去给母亲和祖母请安。回到屋里后随便用了些饭菜,正准备沐浴时,却见妹妹屋里的丫鬟点翠匆匆而来,满脸皆是忧愁之色。   那点翠上来便向楚怀冬行了个礼,一开口语气便带了几分焦急:“四公子可算回来了,我家郡主今日又不肯进食了,还请四公子过去劝劝她为好。”   楚怀冬一听不由眉头一皱,轻声责备了句:“如何又搞成这样。郡主真是小孩儿心性,整日里做这般伤身之事又有何用。”   “奴婢也曾劝过她,可郡主说什么也不听。白日里还肯略吃一些,结果晚间便是一筷子也不肯动了。”   “今日可曾发生什么特别之事?”   点翠慢慢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低如蚊呐:“下午的时候,王妃来过一趟,后来郡主便有些不大高兴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我随后便来。”   点翠得了这话立马松了口气,脸上总算浮现了几分笑意。她冲楚怀冬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屋子。楚怀冬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心里既纠结又无奈。   自家妹子这个性子他是清楚的。他们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岁数差得最小,感情自然也最好。打小三哥便是个冷面人,清如很有些怕他,无论做什么坏事总喜欢拉着自己,颇有些挨罚也要拉个伴儿似的。   他们整日里厮混在一处儿,兄妹之情比旁人要深得多。清如心中所想他皆知道,她如今的心结是什么他也清楚。只是这心结却不是他一个当哥哥的能解得开的。归根结底这都是命运弄人,让他们生于这富贵至极的王侯之家,自小享了别人一世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只是这富贵享得越多,付出的代价便也越大。清如是家中的独女,父母珍爱她如掌上明珠,受宠程度连他和几个哥哥皆难以与之相比。外人看来总道她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却无人知她现在已是纠结到了极点。   他这个妹妹,生来便注定是要入宫的。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从前先帝还在,为了楚家的大业,父亲的说不定会将妹妹送进宫做先帝的宠妃。如今先帝已去,慎王坐稳了皇位,妹妹入宫已是比从前好了许多。至少那赵郢眉目俊朗年轻有为,又是万乘之尊天子之身,做他的妹婿自是足够了。   只是这感情如何是以这些来论亲疏的?妹妹心中早认定了他人,如今强行将她送入宫中,她当真也只有以死抗争了。   想到此处,楚怀冬不禁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大步迈出院门,向秋乡院而去。 ☆、第67章晓以利害   秋乡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一溜儿丫鬟,谁都不敢出大气儿。   楚怀冬踏进院子的时候没来由皱了皱眉头。明明还是和平常一样的院子,可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许是和他今日的心情有关。   郡主就在自己房里待着,楚怀冬也不进去,只让人将她唤出来,自己独坐在正厅内等着。丫鬟们端来了茶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子,可楚怀冬一点胃口也没有。他心里还惦记着宁娘,一想到她严词拒绝自己的模样,他的心情便烦闷到了极点。   郡主在里屋磨蹭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脸色极差,没一点血色,整张脸白里泛青,显出掩不住的颓唐。她整个人像是还没睡醒,衣裳穿得凌乱,连头发都梳得不齐整,脸上没擦一点粉,整个人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片惨淡来。   楚怀冬见妹妹这般模样,不免有些心疼,虽明知是她自己作贱自己,嘴上到底不忍心说她,只能拿她身边的丫鬟开刀:“你们如何服侍的,郡主身子不适,为何不请大夫来看。”   “四哥……”郡主轻轻开口,打断了楚怀冬的话,“不关她们的事儿。都是奴才罢了,她们能做得了什么。都同我一样,身不由己罢了。”   她这么说令楚怀冬心中更难受。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摸摸妹妹的头,无奈叹息道:“为何要这样?你明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何必委曲身子?”   郡主像是有些累,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都退下,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她和哥哥两个人。没了旁人在场,她也不想掩饰什么,眼泪瞬间一颗颗掉落下来。   “好也罢,坏也罢,终究是我一人承受罢了。这个家无人将我放在心上,我不过是王府谋求富贵的一枚棋子。若我真死了,倒也清静了,爹娘也能死了这条心吧。”   “说什么死不死的话。”楚怀冬不由有些动怒,“爹娘养你到这般大,真的只为拿你去谋富贵?你若这般想,真是大错特错。若真如此,爹为何不多生几个女儿,统统送进宫里岂不更好?自小到大,你受到的宠爱比我们几兄弟都要多,旁人体会不出来,你身在其中也看不透吗?孰真孰假你自当分辨。如今只是送你入宫,并非送你进火坑,你便说这些话来糟践父母的养育之恩吗?我知你的心事,你心上有人才不愿入宫。今日即便不让你入宫,但凡不是将你嫁与你的心上人,你都不会称心如意。我说得对与不对?”   楚怀冬这番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郡主被生生点出内心想法,不由有些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片刻后咬牙顶了回去:“我便是想嫁个自己中意之人又如何?人生在世谁不求个真心人,哥哥你不也如此。若不然你何必巴巴地安排宁娘进沈家小住,不就是为了问清她的心意吗?”   这话又戳到了楚怀冬的软肋。他不由苦笑几分,摇头叹息道:“你说得不错,像你我这样的人,一出生便衣食无忧,所求不过就是一个真心人罢了。只是世事哪能样样如你心意,你当她是真心人,她却未必这般想。若不能两心相悦,光是你一人单相思又有何用?”   “哥哥这话什么意思?”郡主一面问一面打量哥哥的脸色,犹豫着探询道,“莫非你已见过宁娘?你同她说了什么,她竟不愿入我楚家门吗?”   这话问得楚怀冬一时语塞。他心想到底是亲妹,性子与自己一样直,说话不留半分情面,真叫他有些难以招架。但他终究还是有几分傲气,不愿当着妹妹的面承认求亲被拒,只得转移话题道:“我说的不是我,眼下说的是你的事儿。我知你心中所想之人是谁,便是那陆家五少爷陆明朗罢了。”   郡主一听得朗哥的名字,立马显现出几分小女儿的娇羞来,轻轻跺了跺脚,绕过桌子闪到一边去了。楚怀冬也不去拉她,依旧自顾自说道:“那陆明朗我也见过一两回,确是容貌出众风姿宜人。只是他对你似乎并无那样的心思,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你,你怎知他没有?”   “你上回去陆家为的便是见他。本说好了要在那儿过上几夜,却是当天便回来了。若是他真对你在意,你岂舍得回来,还不得住到母亲派人去将你带回来方肯罢休。清如,你的性子我知道,你心中既有了他,轻易便抹不去了。只是陆公子并无此意,你若强行违背父母心意硬要嫁与他,往后的路要如何走你可曾想过?先不说如何避过入宫这一节,便是陆明朗那边,你要如何逼他就犯。仗着郡主的身份以强凌弱?他即便从了你,难保心中不怨恨于你。一个对你怀有恨意的夫君,你如何与他过一世?”   郡主原本背对着哥哥,听到他这番话后,身子便慢慢转了过来。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她一开口嗓子便哑了几分:“他从前不钟情于我,不代表今后不会钟情于我,不试又如何能知?”   “那你要如何试?你与他男女有别,莫说私相授受,便是连面都不得见。你曾与他见过两面,说句不好听的,他若真喜欢你这样的,只怕早就动了心。如今他不曾有任何表示,便可知你与他命中无缘,你又何必强求?更何况你若为了他违逆父母心意拒不入宫,便不怕父亲母亲迁怒于陆家,做些与那陆明朗不利之事?你既倾心于他,又怎能做令他难堪之事。”   这番话说到最后,楚怀冬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情于理,他都盼着妹妹称心如意才好。今日若没有入宫这一道坎儿,他对妹妹嫁入陆家是乐见其成的。撇开陆明朗与宁娘的关系不谈,妹妹嫁得如意郎君,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欣喜。   但如今情势所迫,牵一发而动全身。先帝在位之时对诸位王公勋贵痛下杀手,多少开国功臣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楚家表面看似风光无限颇得圣宠,实则内里不牢令人忧心。如今的这位圣上年纪虽小心思却大,从前楚家于他是夺得皇位的有力支持。如今天下已定,楚家又一味繁华似景,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即便父亲并无这样的想法,但也架不住旁人从旁挑唆。   现下皇上对楚家还不曾起疑,但天长日久,同样的话听多了或许圣上的心意也会有所改变。人无完人,诚亲王府上上下下这么些人,难保不出个错儿。若皇上对你深信不疑,一些小事不过一笑了之。但他若心存疑虑,小事便可化为大事,抄家灭门也不过眨眼间的事儿。   所以楚家必要送郡主入宫。偌大个后宫,皆是为皇上所备。圣上每日除了与王公大臣们商议国事,见的最多的便是后宫的娘娘嫔妃们。楚家若没个人时常在皇上耳边吹吹风,前途如何真不好说。这便是父亲母亲为何这次这般坚持,无论妹妹怎么闹也要将她送入宫的根本原因。   她是楚家的一分子,若楚家真惹祸上身,她自难以逃脱。说是自私自利也好,深谋远虑也罢,这一招确实是于楚家有极大的利害关系。   只是楚怀冬对这个亲妹也颇有些不放心。怪只怪父母对她过于宠爱,将她宠成了如今这般不知深浅的样子。她这性子若真进了宫,不跌几次跟头断然不会长记性。跌跟头并不可怕,怕只怕跌了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倒是生生将她害了。   如今这一招棋走得颇为凶险,楚怀冬一时也有些迷惑,不知这般说服妹妹,究竟于她是好是坏。他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三哥的心情,为何他满心不愿承袭爵位,只盼着早日离家自立为府才好。他自小对功名利禄不上心,也不愿见些尔虞我诈的事情。若真将王府交到他手里,只怕他会自求降爵或是直接替楚家摘了诚亲王这顶铁帽子。   若真这样,楚怀冬倒是无所谓。只是这家里人多了心思也多了,他无所谓不代表其他人也无所谓,父亲母亲是第一个不会答应的,还有年世已高的祖母,也万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百年世家楚家,一夜之间降为平民,那些过惯了荣华富贵逍遥悠闲日子的人,岂会善罢甘休。   楚家如今是被架在火油上,外表看着烈火烹油如日中天,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进退两难的窘迫。   郡主年纪尚小,自然体会不到这种窘迫。但哥哥说的那番话她却是听进去了。她的脸色比方才更为难看了,张嘴时双唇也在微微发抖,声音更是支离破碎:“四哥,我,我想求你一桩事儿。”   “你说。”   “我想去城郊的别苑住些日子。王府里太过吵闹,我想去清静几日。好歹在我入宫之前,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吧。只怕往后入了宫,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第68章出逃   夜已深,宁娘却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她从沈家回来几天了,这几日还一直处在半浑噩的状态下。那天楚怀冬在沈家后院同她说的那些话,依旧清晰地在耳边萦绕着。   她活了两辈子,这是第一个这么明白地向她求婚的男人。上一辈子她也被人追求过,但那时大家都还年少,对待感情既懵懂又无知,不过是存了几分好感就想和她在一起罢了。既不会考虑婚姻,也不在乎未来,是完全活在当下的感情。   但这一世明显不同。宁娘现下生理年龄不大,心理年龄却已不小了,加起来都快近三十岁了。一个三十岁的老女人,在这个时代早就儿女成群了,夸张点的或许连奶奶都做了。而她现在缩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体里,同样也正面临着择夫婿的问题。   在这个年代,十五岁的年纪正在待嫁的最好年华,妙龄少女们大多已开始谈婚论嫁。宁娘既然不打算入宫,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起来了。   楚怀冬便在这个适当的时候,很适时地出现了。宁娘这几天一直在想,她和他之间或许真存有几分缘分。一次两次总那么巧地遇上,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他出身背景很不错,放在现代是个典型的官二代。他自身条件也很好,身材修长容貌俊美,多少少女看他一眼都会脸红心跳。他品性端正行事稳重,身手也不错。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完美的丈夫人选。   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对自己是存有真心的。这一点尤为可贵。在这个婚姻讲究出身与门第的时代,女子与丈夫成亲之前几乎连面都不能见,更别谈有什么感情了。要遇上一个自己看得顺眼又喜欢自己的男人真如中头奖一般。   宁娘现在就有一种中奖的感觉,人好像飘在半空中一时下不来,无论做什么总觉得晕乎乎的,处处透着不真实的感觉。   在楚怀冬寻她说那番话之前,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诚亲王府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值得费尽心机靠拢的对象,但对她来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打从心里想要避开那儿。事实上,京城所有的高门大户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感觉,她总是深深地担忧,若是父亲真挑了那么一户人家把她嫁进去,她往后的几十年要怎么过?   女子当姑娘的时候规矩严一些也就罢了,出嫁之后总想要自由一些。可要是嫁进那种人家,这一生只怕都要被规矩绑得死死的了。诚亲王的儿媳妇哪里是这么好当的,上面不仅有公公婆婆,听说老亲王的原配夫人尚在,那是相当于红楼梦里史老太君一般的角色,一众小辈都是围着捧着争相讨好的人物。宁娘一想到嫁进去后每日里就得巴结这个奉承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关键是你这么着意讨好人家,对方也未必领情,她便觉得头大。这种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她一个现代女人,来古代的官宦之家当小姐已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再让她受这种表面风光内里苦楚的罪,她实在有些消受不起。   听说诚亲王共有四子,先前两个是庶出,后头两个是嫡出。如今除了楚怀冬外其余三个都已成亲。周郁芳是个软柿子倒是不会找人麻烦,另外两个便不好说了。宁娘自认没什么宅斗的经验,与自小在人精堆里养起来的姑娘家不能比,脑子里就缺了这么一根弦,实在不愿受这种罪。   楚怀冬哪里都好,即便她对他还没什么男女之情,朋友之谊总是有的。两人若真成了,婚后相敬如宾总是做得到的。但他再好,架不住他家里这般复杂的关系,宁娘想到此处直想打退堂鼓,深深地觉得那天的严词拒绝真是做对了。   也不知他回去之后恼没恼自己,会不会一时意难平,索性把她送进宫去得了。一想到此处宁娘不禁冷汗直冒,脑子里一直浮现楚怀冬明媚的笑意。仔细想想他并不是这样的小人,心下才安定一些,折腾了许久之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身去给钱氏和二太太请安时,她的脸色便不大好看。钱氏拉着她左看右看,关切的话问了好几遍,一副慈爱的表情。宁娘这些日子慢慢也琢磨出钱氏对自己的态度了,在她的心里,自己是比不上大房两位姑娘的。但在二房之中,钱氏如今最中意的只怕就是她了。   莹娘人不坏,单纯少言,只是托生在了二太太肚子里,天生不讨钱氏的喜欢。琳娘的生母芳姨娘一向是二太太屋里的人,自然也被钱氏归到了二太太那一阵营里去了。茗娘还太小,逗着玩还不错,其他的也引不起钱氏的兴趣。   如今选秀在即,钱氏一方面想着法子要将大房的女儿送一个进宫去,另一方面似乎也将宝押在了自己身上。   家里人对宁娘的期望越高,她的压力也越大,一日熬一日便更觉难过了。园子里已是春暖花开百花吐蕊的时节,往年这个时候姑娘们是最高兴的。脱去繁复冗杂的冬装,换上色彩明艳质地轻柔的春裳,好姐妹们三不五时相约去赏春,真真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只是如今景色依旧,赏景的人却没了心情。宁娘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郡主还与自己书信来往,讲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情。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她已许久不得她的消息,偶尔想起倒也颇为挂念。   朝阳郡主或许真是个可心的人儿,宁娘这边刚惦记上她几天,那一边竟是传来了消息。大约就是三月初的某一天,宁娘正在屋中午睡,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就见秋霁从外头匆匆走了进来,神色颇带了点慌张。   平日里秋霁向来是个稳重的,比春晴她们都要沉得住气,这般模样实在少见。更何况自己正睡着,她无事是断不会这么闯进来的。   宁娘一见之下,仅有的那点睡意便散了。她披衣下床,趿了鞋到桌边倒水喝,用眼角的余光看秋霁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还在她屋里左右探了探头。宁娘冲她点点头,暗示屋内除了自己没人,秋霁这才走了上来,几乎与自己贴在了一起。   宁姐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什么,却见她从袖拢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快速塞进自己手里,同时耳语道:“小姐,这是诚亲王府上送来的书信。”   “谁人送来的?”   “不太清楚,是送到我娘家母亲手里的。听我娘说是个小厮模样的人,特意叮嘱我娘此事不可外泄。我娘觉得事情紧急,才匆匆拿来给了我。小姐放心,此事除了我和我娘外,再无旁人知晓。”   秋霁是家生子儿,娘家父母也在府里当差,平日里下了差后就回梅花胡同后面自家的平房里去,若是有心人去寻,一寻便能寻着。   自打秋霁在宁娘这里得了势之后,秋霁的爹娘便也将宝押在了宁娘身上。一家子全都心向着她,万事皆以她为先。宁娘对秋霁一家感念颇多,也曾想过往后出嫁了,得求二太太将他们一家子全都带到夫家去。   今日这信来得这么神秘古怪,里头必然大有蹊跷。她接过信来后拢了拢外套,故意笑道:“刚起床这身子还有些冷,你且去瞧瞧窗户关好了没,这冷风透进来还怪冷的。”   秋霁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便去查看门窗,顺便留意外间有没有人走动。宁娘则坐回到床沿边,拆了信细细看起来。   信不长,短短一页几十个字。这字写得既隽秀又飘逸,带着劲瘦骨感地劲儿,倒不像是女子所书。宁娘一时看不出此信为何人所写,只是留意看信中内容。这一看可真把她吓了一大跳。   原来这信是楚怀冬写来的,说的自然不是与她的情爱之事,而是关照她朝阳郡主几日前于京郊别苑的家中失踪,若她来寻自己,务必请她及时告知诚亲王府。   宁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信中所说的失踪其实便是出逃,郡主一定是不愿入宫,被逼得没法子,便想出逃跑的计策来了。楚怀冬写信来就是要告诉她,一旦郡主来找她,一定要将她的行踪告知自己,好让他将郡主带回去。   看透他信中这层意思后,宁娘一时五味杂陈。楚怀冬是个行事颇果断的人,对这件事情他有这样的做法并不出奇。郡主一个未婚姑娘家,又是待选之人,私自从家中逃跑简直是胡闹至极。她既年轻长得又美,万一流落民间遇到个那些不长眼的浪荡子,让人污了清白如何是好。   这样的年代,女子的清白简直比性命都要贵重,哪里能随意任人□。更何况只是清白倒也罢了,怕只怕郡主涉世不深为歹人所害,到时候只怕性命都难保。   于情于礼,送郡主回府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这般做的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若郡主真来寻她,必定是将她当作知心来对待,自己非但不帮她,反过来还要出卖她,郡主若知道真相,必定大受打击。   想到此处,宁娘真是左右为难,心里竟有些盼着郡主不要来寻自己才好。 ☆、第69章不安   郡主真真对宁娘很贴心。   宁娘想着她的时候,楚怀冬便给她送来了郡主最近的消息。宁娘心里犹豫不决盼着郡主不要来寻自己,郡主便真的不曾来寻她。只是郡主不去寻她,却去寻了陆家另一个人,让宁娘暂时清静了不少。   相比之下,二太太这些日子一直内心烦燥。   家里几个哥儿年纪渐长,最小的朗哥哥今年都十三了。去年的府试家里几个兄弟都算争气,全都考上了童生。二老爷一下子便积极了起来,开始筹谋起几个哥儿的前程了。   文哥和武哥大约是随了简姨娘,于念书上头实在没什么天赋,跟两个弟弟一道儿下的考场,最后出来的成绩竟还不如他们。朗哥和修哥倒都是读书的好苗子,尤其是修哥,荒废了一阵子的学业,再捡起来时竟是一副势不可挡之姿。他本就于这方面天资聪颖,超过文武两哥不在话下,没成想一个发挥超常,竟是在府试的排名中越过朗哥排到前头去了。   二太太心里既喜且忧。喜的是朗哥争气,不因家境优渥而变得懒散。忧的自然是修哥了,这孩子初进府时看着懵懂无知,性子胆小懦弱,做事唯唯喏喏,怎么看怎么不讨喜。没成想这一念书,整个人完全变了。谈吐举止有了不小的进步,待人接物也变得老练许多。更可气的是这一切竟都是朗哥帮着他培养起来了,两兄弟如今好得跟什么似的,日日读书扎在一起,下了学也总凑一道儿钻研功课,俨然一副同进同出的亲密模样。   兄弟间感情好对一个家族来说是好事儿,但对于二太太来说却不是什么妙事儿。修哥至今还未写进族谱,为的就是嫡庶上面的问题。这几年二太太死咬着不松口,宁娘也不急着催她,这事情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可如今修哥眼看着愈发有出息了,这不能不令二太太警惕。先前二老爷便隐约露出要将修哥写在她名下的意思,她只装聋作哑不回应。当时修哥性子尚且不讨喜,二老爷便也没多坚持。   眼下修哥一日好过一日,读书既强将来少不得要走科举这条路,若他真是一路高中金榜题名,自己如坚持将他写在姨娘名下,岂不惹人笑话?   可真要他将修哥写在自己名下,她又不大愿意。好歹这序齿上修哥占了先,虽说只差几个月,可长幼有别。修哥若成了嫡子,那便是二房嫡出中的老大了,他书又读得好,将来若是出息盖过朗哥,岂不要成陆家的当家人?   二太太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临了哪能让宁娘死的生母生的儿子占先,这简直就是往她心窝子上戳刀子了。   每每想到这些,二太太便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纠结到了极处。   但纠结归纠结,儿子的前程依旧不能放松。二老爷见几个儿子皆小有成绩心里也乐呵,便费了一番功夫替他们寻了个先生来指导学问。只是这先生脾气颇有些古怪,从不上人家中做馆,只喜自个儿开个私塾教人文章,远近士绅皆听闻他的大名,好些人费了极大的劲儿也没能把他请回家中,无奈之下也只能将孩子送进他的私塾中听课。   二老爷既要儿子们有出息,自然也不能免俗,连同大房已经中了秀才的朝哥一道儿送进了私塾里,每日清早派车送去,下了学再派车接回来,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宁娘见弟弟总算有了几分出息,心里也大为快活,偶尔寻他过来说说话儿也总是不厌其烦耳提面命,要他务必用心读书,同时也别忘了与自家兄弟和睦相处,莫要再惹事生非。   修哥如今已快十四了,比起三年多前身量拔高了不少,五官也长开了许多。他虽不及朗哥俊朗,但细看也是眉清目秀风度翩翩,很有点聪慧少年郎的味道。最令宁娘欣喜的便是他眼神间的变换。从前那个懦弱胆小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总算是不见了,如今的修哥眉眼间透着自信与沉稳,性子活泼了许多,连话也多了起来。   那一日他与宁娘在后园的亭子里碰上,坐下来说话时便半开玩笑道:“五弟如今越是愈发讨人喜欢了。前几日我们下了学,正要上马车呢,便有别家的小厮过来找他,说是他家公子请他过去叙礼。看得二哥三哥一阵咬牙切齿。”   宁娘知他与朗哥交好,不由也掩嘴笑:“你五弟性子和善,人又出众,学堂里的少年子弟自然愿与他亲近,你也要和他多学着点才是。”   “姐姐放心,我如今已长大,再不是从前你身后那条小尾巴了。学堂里的同窗与我关系都不错,两个哥哥我也不会与他们起争执的。不过那天来找五弟那人似乎不是我们学堂的。”   “你见着那人了?”   宁娘一问这话,修哥脸上便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来:“倒是没大看清。五弟被叫过去后我们上了车等他,撩着帘子远远看了一眼。那人好生奇怪,如今天气已转热,他竟披了一身斗篷,从头遮到脚,连头都没放过。当时他们两人站在树下闲聊,那小厮就守在旁边,看样子还有几分紧张。真是有些奇怪。二哥还打趣说,怎么搞得像是男女私会一般。”   宁娘本来只是听他说闲话,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完全没放在心上。一直到最后听到文哥说的那句玩笑话后,她才猛得回过神来。   似乎哪里有些不大对头,可她又说不出这不对在哪儿。修哥似乎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追问着。宁娘只得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随口扯了个话题继续道:“你二哥说话没个章法,往后他的话你别记在心上,也别同外人说。他若再这么胡说八道,你可要提醒他一二。这种话私下里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万不可到外人面前说去。”   修哥到底还是心里敬着宁娘,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当下便连连点头保证不乱说。宁娘又同他说了会子儿话,借口要他用心读书回房温书,两人便这么散了。   回到西湖月后,宁娘转身便进了房,一个人坐在窗边默默想心事。楚怀冬送来的那封密信她看完便烧了。这几日天下太平,似乎也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郡主私自离家是大事儿,诚亲王府肯定瞒得好好的,轻易不会让人知道。只是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住一时又如何瞒得住一世。   若能将郡主平安快速地找回来倒也罢了,若是一直找不回来,总有一日要露馅儿。诚亲王本事再高,到了入宫待选那一日总要穿帮。总不能拿个丫鬟冒充郡主去待选吧。   宁娘从前也听楚怀秋提起过,说郡主时常要被太后宣进宫去。那太后和皇上必定是认得她的,拿个假的送进去是万万不可的,这是命犯欺君的大罪,诚亲王这般聪明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如今离进宫之时已不到三个月,郡主还真是胆大包天,选在这种时候私自出逃,足以见得她有多抗拒入宫为妃了。宁娘一时也很替郡主委曲,又替她担心不已。只是这事儿没个两全之法,除非说服诚亲王不送闺女入宫,否则这事儿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宁娘本就为郡主担着心,今日一听修哥说的话,这心头的担忧便更大了。修哥嘴里说的那位从头包到脚的公子成了宁娘心头的一根刺。虽然她不曾亲眼见到那人,可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浮现出从前的一个画面。   严觉寺里郡主一身男装与自己嬉闹,身边跟着个也作小厮打扮的丫鬟。这明明是过去好些年的事情了,但今日却总是在眼前晃荡,怎么也忘不掉。   隐约之间,宁娘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那个从头包到脚的公子会不会就是私逃出府的郡主吧?她既对朗哥一见倾心这么些年,想来心中一直放不下她。入宫并非她本意,她既想与命运抗争,一旦逃出府来,第一个想见的必定便是心上人。   以宁娘对郡主的了解,她还真不是个寻常女子。那些个世俗规矩未必约束得了她,更何况眼下已是这么个火烧眉毛的情况了。一旦入了宫,这辈子想见朗哥几乎是不大可能了,即便能见也得等到几十年后朗哥成了朝廷的股肱之臣,也许才能远远地见上一面。   郡主这般的性子,哪里能等几十年,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必定会来寻朗哥。宁娘不由暗骂自己真是愚蠢,前几日竟不曾到这一节。可转念一想即便当时想到了又如何,难不成还能通知楚怀冬日日去私塾门前逮人不成?   宁娘想到此处,不由苦笑起来。只是她没料到,她不曾通知楚怀冬,对方却是早已想清了这一节。郡主方一在私塾露面便被他派的人盯上了,好歹是等两人说完了话后才被强行带回了王府。   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宁娘得到消息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这一回又是秋霁递了话进来,不过不曾来信,只报了“平安”二字。宁娘一听这信儿心里便全明白了。她坐在那儿有些出神,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   那一日日头西斜的时候,宁娘终于觉出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她对着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收拾东西的银红随口说了句:“这都一整天儿,我怎么没见着春晴那丫头?”   银红歪着脑袋想了想,也附和了一句:“确实没怎么见着。哦,晌午的时候我像是见了她一面,可一回头便没她影儿了。”   不知怎么的,宁娘心里竟浮起一丝不安的念头,像是在水中滴进了一滴墨,快速地晕染开来。 ☆、第70章翻旧账   春晴此刻正在二太太屋里。   她是晌午被二太太屋里的芳草带过去的,但宁娘却一直到了傍晚才得知这个消息。初听到此事时,宁娘呆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   三年前初来这个时代的时候,府里流言颇多,底下的丫鬟婆子都猜二太太要拿她和修哥开刀,只差没说二太太要把他们两个生吞活剥了这么恐怖。宁娘当时心里多少有些发怵。一个现代人,穿越到了几百年前,对人情事故一概不懂,又背负着这么一个怪异的出身,她每日里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那时候那些人的说法她还真信了几成,时不时就为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担心。这种忧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举家北上在京城定下来后,宁娘才慢慢褪去了那份心慌。   纵观二太太这几年的表现,不能说和她亲密无间,但两人至少也是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的。宁娘有一件事情做得很对,那就是在自己还没立稳脚跟前绝不贪财。虽说她一早就知道母亲留了十几间收益颇丰的当铺给她,那一年的进项比整个陆府一整年的进项还要多,但她却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似的。   三年来,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当铺”二字,更没在二太太面前表现出想要拿回当铺的急切心情。她就这么每天过自己的小日子,关起门来同丫鬟们说说话绣绣花,偶尔对自己那一笔烂字自嘲几句。三年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自认自己做得还不错,没给二太太一点压力,应该也不会招来她的报复才是。再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突然动自己身边的人,实在说不过去。   选秀在即,如今府上一应事务皆围着此事转,几个姑娘家都被捧在了手心里,生怕哪一个出了点差错耽误了进宫的大事儿。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触霉头呢?宁娘实在想不通。   再说春晴一个小丫鬟,二太太找她过去能有什么事儿,总不至于是问一问自己日常起居那点子微末小事儿吧。即便真要问,也不必一问几个时辰,天黑了都不放人回来。   宁娘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转头又去看秋霁:“你还打听着了什么没有?”二太太扣了她的丫鬟,她就算要上门去要人,总也得知道详情才行。   秋霁却只是摇头:“再问不出来了,正院的人嘴巴都紧,就这事儿还是跟着芳草的那个小丫鬟不小心说漏嘴了,才让我给听来了。”   宁娘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定了定神,又吩咐秋霁:“赶紧去找相月去,悄悄向她打听一下。”这个相月是个知恩图报的,当年就为了她虚扶了她一把,她就一直记到了现在。往日里正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她仗着是孙妈妈的侄女这一条,时常能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只要一得了消息,她总会借机知会西湖月一声。宁娘一直对她感念在心,此刻已是火烧眉毛的情势了,她也不得不再厚着脸皮求相月一次了。   秋霁得了吩咐转身出了门,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她走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看,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更是笼上了一层阴云,让宁娘一看便知情况不妙。   “小姐,相月悄悄同我说了,这里头的事儿她也不大清楚,孙妈妈这次嘴巴紧,说什么也不肯透露给她。不过她今儿个跟正院的人聊了几句,隐约打听出来说这事儿跟诚亲王府有关,似乎还跟郡主有关。”   秋霁这话一出口,宁娘立时便明白过来了。一直以来担心的那件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本以为过了这么几年了,这事儿肯定过去了,没成想却被有心之人记在了心里,如今是拿出来翻旧账了。   宁娘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景,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当时在那梧桐林里,除了她和春晴外,一定还有第三双眼睛在偷窥郡主和朗哥的见面。她还记得春晴带走郡主后,朗哥曾下意识地回头张望过。当时她以为朗哥是发现了自己,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也许当时朗哥察觉到了有人在暗处,而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那个人带着这个秘密隐藏了近两年,如今终于迫不及待要把它亮出来了。春晴这会儿肯定被二太太扣了起来,大约也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但却迟迟不把人放回来,那么事情必定不那么简单。   从郡主离家开始,到她去私塾找朗哥,再到后来郡主回府,进而春晴被抓,这么多事情其实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它们被完整地串在了一起,连同两年前那场私会一起被彻底掀了起来。   宁娘一想到这里,心情就烦乱到了极点。她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从没像今晚这么不安过。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春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   春晴一个小丫鬟,窥见了主子们私情,还事关二太太亲生的朗哥,二太太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自己又能置身事外吗?一旦春晴被拿捏住了,她也将大祸临头,至少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诚亲王府了,陆府这里知道了郡主和朗哥的事情,诚亲王府必然也知道了。   二太太或许对这桩婚事还乐见其成,但诚亲王府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朗哥再出色再有才华,也不可能比得过高高在上的皇帝。那是一手掌握整个大山的男人,朗哥在他面前只能是一颗细小的尘埃,完全入不了诚亲王的眼。   现在这事儿被爆了出来,诚亲王一定大动肝火,说不定还会向陆家施压。二太太心急之下难免做事急躁,若再有人从旁煽风点火,春晴立马便成了出头鸟,会被打得体无完肤。   秋霁见宁娘满心焦虑,不由劝道:“小姐先莫慌,还是待过得今夜再筹谋不迟,没的伤了身子。”   “秋霁!”宁娘突然出声唤她的名字,“若换作是你,你到了二太太处会说些什么?”   秋霁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宁娘面前,急急辩白道:“奴婢生死都是小姐的人,断不会说西湖月半个不字。奴婢方才的话没别的意思,只是怕小姐思虑过重伤身,小姐恕罪。”   “你先起来,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什么。只是如今的情势你也看到了。你是聪明人,与春晴差不多时间进府,如今一样身为我这里的大丫鬟。这几年你们两个一个对内一个主外,将这里收拾得妥妥当当。你与春晴的心境该是差不多的。她如今在二太太处,心情想来你最能体会,是以我才会这般问你。其实说到底,春晴是西湖月的人,与咱们便是一体的。她若真出了什么事儿,咱们也脱不了干系。现下若再不想法子,只怕回头火便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秋霁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再回话时已小心翼翼:“奴婢虽不知春晴到底犯了何事,但想来必定是惹了太太不快。小姐眼下若真想救她,大约只能去求另一人了。”   宁娘心领神会,伸出手来扶她起来,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过了片刻后她轻轻叹了一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这步棋怎么走我还得筹谋一下。你说得对,今夜太晚,万事都得等到明日方可去做。”   只是话虽这么说,宁娘今夜终究是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不住地想着对策,猜测着目前最糟糕的局面,又琢磨着明日该有怎样的表现。是楚楚可怜扮柔弱,还是强势到底不退让,抑或是装什么都不知道,等着对方来找自己?   无论哪一种情况她都设想了最坏的后果。郡主和朗哥的事情说到底她只是个旁观者,如今这两人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诚亲王府为了郡主的名声着想,也不会特意去搞大这件事情。只怕现今二太太这般动怒,一是怕朗哥为此受牵连,二则也是受到了王府施加的压力。   这件事情最坏的结果便是,春晴成了那个背黑锅的,被二太太以知情不报论罪,逐出府去或者直接活活打死。或是前者宁娘尚且可以帮她一帮,可若是后者她又该从何处下手?   这府里丫鬟的身契都在二太太手里捏着,春晴表面上是她的人,实际上生杀大权却不由她管。二太太若真想杀了春晴,她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若她只是个古代女子,或许真会咬咬牙,为了自己的将来舍弃春晴。可她毕竟来自几百年后的时代,践踏人命的事情她做不出来,也不忍心去做。   想想春晴跟在她身边这么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更何况这个头若是开了,往后西湖月里的人在二房便再也没有脸面了。她又不打算入宫,将来出嫁的事情还得捏在父亲母亲手里,这件事情一个处理不好,或许会累得她婚事不顺也说不定。   想到此处,宁娘不由翻了个身,看着面前那一片嫩黄的纱帐,心里已有了盘算。她打算明日一早便去见钱氏,这个在府内与二太太最不对付也最有能力压制住她的人,如今是她唯一的筹码。 ☆、第71章暗示   宁娘第二天果然起了个大早,赶在所有人之前去见了钱氏。   钱氏像是早知道她会来似的,一见到她那张菊花般满是褶皱的脸上就露出欣喜的笑容来。她一脸慈爱地冲她招招手,同时又将一旁侍候的丫鬟婆子们都赶到了门外。   屋子里一下子只剩她们祖孙二人。宁娘对此很满意,终于到了要打开天空说亮话的时候了,钱氏这般爽快正合她的意。她和来和她做交易的,谈买卖最忌讳遮遮掩掩,要把手里的牌都亮出来才能谈到点子上,互相防着藏着,最终只能什么也谈不成。   钱氏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是陆府最精明的一只老狐狸。她这几年一直冷眼旁观,心里就惦记着宁娘她娘留给她的那点子嫁妆了。如今春晴出了事儿,宁娘要求到自己头上来了,她等了这么久的机会总算是送上门来了。   方才宁娘来之前她就吩咐了身边的李妈妈了,让她去门口候着,回头不管哪房的小姐少爷过来请安,都给挡回去。她今日就专等着宁娘一人了,祖孙两个得好好说说话儿。   待到屋里人都走光后,宁娘也不多说什么,直直地就往钱氏面前一跪,动作干脆利落毫不含糊。她跪的时候没给自己拿个垫子,青石地板又凉又硬,她忍不住微皱了一下眉头。   钱氏却还在那里扮慈爱,故作吃惊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来的这般早我便觉得有些奇了,这会儿又行这么大的礼。可是谁给你气受了?说出来,祖母替你做主,绝不让人委曲了咱们家四丫头。”   宁娘昨夜想了一整晚,心里对二太太到底存了几分气儿。这会儿只觉得满心的委曲,眼泪说来便来。她依旧跪在那儿不起身,只是抽着帕子在那儿拭泪,那模样既柔弱又可怜,倒真让人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这样的宁娘是平常见不到的,她往日里总显出一副聪明内敛的样子来,话虽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为人不太高傲,却也不是十分容易亲近,跟姐妹几个面上看来感情都不错,内里如何却让人颇有些看不透。   钱氏自打大老爷过世后和二房住到一起后,还是头一回见宁娘掉眼泪。她心里一下子便欢喜起来了。这般聪慧的一个姑娘,平日里万事皆掌控自如,这一回终于也露了点怯儿,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了。   这不正中她下怀吗?宁娘上门来必是有求于她,又是这般没个主意的模样,自己正好可以教她几招,顺便同她做笔大买卖。   一想到此处,钱氏脸上竟不由露出了几分笑意。这笑意来得有些突然,她自己也没料到,想起宁娘还在下首跪着呢,赶紧又收敛了神情。亏得宁娘一直低着头只是拭泪,倒不曾见到她的失态。   只是宁娘虽没见着,心里却已一清二楚。她这不顾一切的一跪已足够说明一切了,钱氏这么聪明,哪里会不接翎子。只是她不急着自己说,虽是哭了半天,却是一句话也没说。钱氏倒有些坐不住了,主动开口道。   “这地上凉,你先起来说话儿。你今儿来找我,我一见你这神色心里就全明白了。肯定是为了你房里那个j□j晴的丫鬟了是吧。”   宁娘一听这话,适时地抬起头来,脸上布满了惊讶,然后又慢慢低下头去:“孙女儿自知不该拿这等微末小事来烦祖母。只是这春晴自小服侍我,我与她也有了一番主仆之情,实在不忍心看她,看她 ……”   “你先起来说话,这般跪着倒让我这个老婆子于心不忍了。这话儿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了,你到我身边来坐,我慢慢说与你听。”   宁娘演了半天的戏也怪累的,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也就不再自虐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慢慢挪到了钱氏身边,刚往她旁边一坐,就被钱氏抓住了手。   “唉,说起来这事儿也不怨你母亲着急上火。前些时候出了件大事你不知道,那与你有过几面之缘的诚亲王府家的小郡主,突然从家中别苑逃了出去。为了寻她,诚亲王府好一通忙乱,好容易才将她寻了回来。”   宁娘再次表示出震惊:“还有这等事儿?孙女儿整日里关在房中,竟从不知出了这样的事儿。”   “这种事哪里能同你们姑娘家讲。只是如今事情闹得有些大了,连你房中的人都牵扯了进来,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却也不得不同你说了。”   “莫非春晴同郡主离家之事有关?”   “若说大关系自是没有的。只是郡主离家之后不知怎么的,竟同你五弟在私塾前碰上了。两人说了会儿子话,便让有心之人传到诚亲王耳朵里去了。这流言便是这样,本是没影儿的事,传来传去就变味儿了。诚亲王听说此事自是不悦,便向你父亲提了几句。唉,说来说去也是巧了,你父亲这边刚听闻了这个事儿,回来同我们一说,转头府里便有信儿传出来了,说是当初郡主来府中贺你生辰时,在咱们家与你五弟见过一面。当时你屋里的春晴也在,也见着了这事儿。是以你母亲才有些不悦,便把春晴叫过去问了几句。”   若单纯只是问几句,又何必把人扣在屋里一夜不归。宁娘心里不由冷笑,分明是心中有气迁怒于春晴,想拿她开刀罢了。顺便还能整整自己,或许还能给莹娘入宫扫清障碍。   宁娘憋了一肚子的火却不能发作,只能继续扮可怜:“这事儿春晴从前也同我说过,当时郡主在府中游玩,想是无意碰上五弟的,却让有心之人看到了,还到如今才拿出来说嘴儿。孙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若母亲真要罚,便连我一同罚了吧。”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赌气的话。你如今眼看要入宫待选了,哪里能出什么差错。一个小丫鬟罢了,随你母亲去处置吧,你但且放下心来,有祖母在,定不会让你母亲连你一同责罚的。”   “可是春晴她……”   “春晴再好,也只是一个丫鬟。你别为她太过费神。你看看你,才哭了一场眼睛便肿成这样了,回头若是入宫时没精打彩的,你父亲可要不高兴了。今儿祖母也不怕同你把话挑明了说,你爹一直看好你,想送你入宫。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你这可要抓紧了,莫为了一个丫鬟把自己的前程给断送了。”   宁娘心里不由要为钱氏鼓掌了。这老太太涵养功夫真是高,明明心里盼大房的姑娘进宫盼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当着自己的面竟还会这般鼓励她进宫。这明显便是在试探她,想看她如何回答再筹划着要不要帮她救春晴吧。   宁娘自然不负她所望,立马摇头道:“我哪里是入宫的料儿,到如今连花儿也绣不好,字也写不美,入了宫也是平白让人笑话罢了。我是处处都比不上家中的姐妹,入宫是万万不可以的。祖母不如去同父亲说说吧,与其送我这种不成器的入宫,倒不如换个人更好。”   “哦,你竟如此看低自己?”   “不是看低,实在是能力有限。祖母你看我这个样子,像当宫妃的料吗?连个走路样子都没什么精神,先前二姐在家的时候还总笑话我走路如风不成样子呢。我哪里能入宫?我前些时候总看大姐的仪态,也想跟她学着点,只是脑子太笨,总也学不会。我若有大姐一半的风采,倒也敢托大去宫里试一试了。如今这个样子,还是断了这念头的好。”   “你大姐她,确是个好的。”   宁娘一听这话就知道在戏,立马就咬钩:“唉,我做梦都想成我大姐那样的姑娘。知书达礼、聪慧贤良,书读得比旁人好,花绣得也好,连举手投足的仪态都比旁人强。我看这回入宫待选,大姐比我更有希望中选。回头我再给她拿些簪子镯子去,上回那枝翠玉珍珠簪,我戴了便不如她戴好看。”   大老爷过世之后,钱氏所有的重心几乎都落到了大房三个孩子身上。朝哥如今一心搏功名,于娶妻一事不太上心,钱氏对他也不过分着急。倒是另两个姑娘成了她一桩心病,非得将她们的终身定下来再说。眼下听得宁娘这般说,她心里自然高兴,一得意心里话便不由自主露了出来:“唉,你大姐再好,到底年纪大了些。入宫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我先前也犹豫要不要让她去选宫妃,这万一不中她年纪又大了,她爹又去得早,留下她和妹妹两个,往后该怎么说亲。”   钱氏说着,竟也掉下泪来。宁娘赶紧递帕子过去,又捡好听的安慰她:“祖母莫要伤心,如今宫里将秀女的年纪放宽,想来便是要寻几个年纪略大些的姑娘。大姐年纪虽长一些,姿容品貌却是极出众的,回头进了宫必定能得人赏识。大姐平时待我极好,我也盼着她好,自然会帮着她的,祖母不要太过担心了。”   “你若能帮她,自然是好的。怕不怕宫里人眼界太高,万一……”   “万一若真不曾选上,将来大姐出嫁之时我必也会倾囊相助,绝计不会叫她受委曲的。”   钱氏一听到这话,两眼顿时放出光彩来。宁娘刚才话赶话也说得急了点,索性便将话头挑明了说。这话说得已经很明显了,简直就是在告诉钱氏,若大房的姑娘真进不了宫,将来出嫁时的嫁妆她也会给包办了。 ☆、第72章交易   宁娘一下子夸下了海口,心里倒也不着慌。   兴恒当铺虽不在自己手里,但终归是她的。眼下许了钱氏这样的好处,她必定会从旁相助,或许不用等到出嫁那一日,母亲的嫁妆便能都拿回来了。这对她或是钱氏都是一桩好事,两人自然乐见其成。   这些当铺放在二太太手里,钱氏一毛也得不着。若是她帮着自己把当铺拿回来,或许还能分到一二。或许对钱氏来说,钱财还是其次的,见不得二太太过得好才是最主要的。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如今钱氏愿与她结成同盟,自然是有这层道理在其中了。   宁娘这般想着就偷偷抬眼去看钱氏的表情,果然见她脸上露出一丝振奋的神情,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待得她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就变了样了:“你这孩子有这心思,祖母心里着实欢喜啊。我这一世啊就生了你爹和你大伯两个儿子,他们两兄弟从前感情便好,若不是为朝廷效力,也不会分得这般开。如今你大伯虽没了,但两家人住到了一个屋檐下,理应更亲热才是。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一家人就得互相帮衬着。你大姐待你好,你也待她好,如此这般家宅和睦,便是有一日我闭眼了心里也安定了。”   “祖母说的什么话。您身子健朗着呢,哪里会有那么一天。您这般说,倒叫孙女心里不好过了。我与两位姐姐自然是感情好的,回头若大姐真进了宫,我们也跟着脸上沾光呢。”   钱氏听了连连点头,不住夸宁娘是个好孩子,又扯了些从前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情深的例子说与她听。宁娘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附和一两声,心里却直犯嘀咕。   二老爷同大老爷的关系她也略有耳闻,这两人虽是亲兄弟,性子却是南辕北辙。大老爷自小被钱氏宠坏了,纨绔有余心机不足,就是个败家子儿罢了。二老爷或许是因为少了些父母的关爱,人便格外争气。自小书念的比哥哥好,为人处事也比对方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老爷虽是不穷,比起大老爷终归还是差了点,反倒最后还比哥哥更有出息。   这两人性子差得大,关系自然也算不上太好。宁娘虽不清楚里头的那些弯弯绕,但也能从一些细枝末节里分析出一些来。如今钱氏既盼着她与大房的两个姑娘交好,便也就昧着良心随口胡说了。宁娘也不拆穿她,她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听,总之顺着她的意就好了。   钱氏说到最后终于想起宁娘此番前来的用意了,当即便拍着胸口保证道:“你房里那丫头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你母亲一心急做事便毛躁了些。回头我去同她说,必叫她将那丫鬟还给你。只是那丫头回你屋之后你可得叮嘱她,切莫胡言乱语,只叫她一心当差才是正理。”   宁娘陪了钱氏这么久,为的就是她这一句话,当即便难掩喜色,赶紧起身向钱氏行了个礼。钱氏又拉着她坐下说了半天话,还留她在自己这儿用了早饭,这才放她回了房。   待到宁娘离开后,钱氏便又把下人唤了进来,让她们替自己梳洗一番,又换了身颜色更稳重式样更华丽的褙子,整个人装扮一新后,便开始琢磨起事儿来。   她本来打算让人把二太太叫过来自己亲自同她说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过盛气凌人,二太太那种小心眼的脾气一上来,指不定要怎么跟自己拧着干呢。琢磨来琢磨去,她一咬牙一跺脚,便亲自往二房的正院走了一趟。   这对钱氏来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只是如今为了大房的几个孩子,她也不得不用点心了。好歹得帮宁娘把这事儿做成了,回头她才能答谢自己。若能快些个将那些当铺从媳妇手里要回来,琴娘即便不进宫,婚事大约也有着落了。   想到此处钱氏不由加快了步子,直奔二房正院而去。   二太太当时还才刚起。她昨日累了一整天,夜里睡得不大好,早上便起得有些迟了。一想到春晴那丫头的嘴脸,二太太就恨得牙痒痒。   宁娘猜得一点儿都没错,二太太这是心里窝着一肚子的邪气没地儿发,逮着春晴这个倒霉蛋儿可劲的作贱呢。诚亲王府家大业大,二太太自认攀不上这根高枝儿,偶尔想想也只觉得是场虚无罢了。但人家再高高在上到底他家王爷与自家老爷也算是同朝为官了,这般不将他们家放在眼里,递过来的话说得这般难听,实在叫二太太难以咽下这口气。   她从前是苦出来的,打小受了不少罪,心里便比一般人更争强好胜。嫁给二老爷总算让她扬眉吐气了一回,在杭州的时候二老爷官不小,多少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来家里巴结她讨好她。没成想来了京城后自己夫婿的官职一下子就不够瞧了。   这京城有的是背景深厚的人家。有些个虽说在朝廷里没个一品二品的正职在身,但人家是有爵位的,同他们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就好比你还在同人讨论今晚是吃鸡好还是吃鱼好,人家却已摆了满桌子的鲍参翅肚琼浆玉液了。   二太太来京城这么些年,一直融入不了这些人的交际圈子。明明看着挺近的,但一靠近却总觉得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那儿,让她使不上劲儿也挪不开步子。这口气憋在她心里这么久,憋得她心口疼。   前几年宁娘还算是跟朝阳郡主攀上了些关系,满以为借着势头可以往那个她一直向往的圈子里插一脚了。没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郡主回府后这声势便降了下来,慢慢的竟也与陆府断了联系。   二太太每每想到此处就气得肝疼儿,心里暗骂宁娘没本事,又怨自己时运不济,满心与人结交的抱负却无处施展。如今诚亲王府又来说这样的话,明里暗里透着警告的意味,倒好像是她家朗哥硬要缠着郡主似的了。   想到此处二太太又不免有些得意。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模样人品自不肖说,从前便有一众姑娘们总围着他转儿,如今更是不得了,连内定要进宫当皇后的朝阳郡主都瞧上了他,不得不说她这儿子真是争气。   郡主巴巴地从家中逃出来,为的就是见朗哥一面,这真是天大的面子。二太太原本还幻想着要与诚亲王府结门亲事,如今看来是绝计不可能了,又被人搞得一肚子火没处儿发,正巧有那么个人来寻她嚼舌根儿,她还不打蛇随棍上,好好找找西湖月的麻烦。   二太太满心不希望宁娘入宫。当初她娘死时沈家便说了,当铺只是暂由陆家代管,将来宁娘出嫁时是要还到她手里的。二太太原本打算能拖一时拖一时,多捞一笔是一笔的。若宁娘真是走大运入了宫,她可就得立时把那当铺给吐出来了。非但要吐出来,只怕从前亏空的那些也得想办法补上一些才是。以免将来宁娘在宫中得宠,回过头来拿这事儿寻自己麻烦。   就算二老爷不同她计较,她那一直视她为眼中钉的婆婆钱氏,也是必定不会放过她的。   一想到钱氏二太太又是满心烦躁。她正想让孙妈妈给自己倒碗茶喝,却听外头芳草走了进来,小声禀告道:“太太,老太太来了,正在外屋坐着呢。”   说曹操曹操便到。二太太心里直骂秽气,面上还得装出正经模样,快快地迎了出去。她一进正厅,眼见钱氏这身正式的打扮,心里便全明白了。她不由暗叹宁娘真是个聪明的,不过一夜功夫就想好了对策,连救兵都给搬来了。   看钱氏这架式,摆明了是给宁娘当说客来了。二太太本还想扣着春晴大做文章,这会儿倒有些拿不准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上前给钱氏见了礼,嘴里客气道:“娘怎么亲自过来了。我正要去您那儿请安呢,您要有什么事就叫人知会我一声,我立马便过去听您吩咐。”   “不必了,几步路的事儿,我有事儿寻你,便自己过来了。”钱氏也不与她打太极,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扣了宁丫头一个j□j晴的丫鬟在屋里。这是要做什么?一个小丫鬟即便做错了事,也该由宁娘自己教训,怎的你倒替她动起手来了。”   二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暗骂钱氏说话难听,嘴上还得解释道:“媳妇不是要扣着那丫头,只是有些事儿不太清楚,想叫她过来问问清楚罢了。”   “问了一夜还没问清楚?到底什么严重的话要问这般久。不如你也把她叫出来,我同你一道儿问问。”   二太太吱唔着不言语了。她还没想好怎么利用春晴来打击宁娘呢,怎么舍得轻易就把人给放了。她还在那里犹豫着,钱氏难听的话又来了。   “老二媳妇,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做事便是这般目光短浅。如今是什么时候了,选秀在即,京城哪家的姑娘不都当宝似的供着。你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宁丫头添堵,你存的什么心哪?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没的让人笑话你这继母当得不实在,有心为难人呢。” ☆、第73章羞辱   二太太直觉这话听着十分刺耳。   若是换了平常人这般说,哪怕是二老爷,二太太只怕都要翻脸了。但说这话的人是钱氏,二太太反倒心头平静得很。这种话她在钱氏这儿都听了十几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也就刚听到的时候心里有些不舒服,待过了片刻后又立马恢复了平常。   二太太坐在钱氏的右手边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娘,瞧您说的。我这哪里是为宁娘添堵,我这也是为了她好。春晴这丫头,窥见了主子的私事藏着掖着,把事儿闹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的地步。这种人还如何留在宁娘身边,没的哪日也这般对她,对宁娘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呵……”钱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立即反驳道,“春晴不过一个丫头,当日她撞见那样的事情,按你的意思该当如何去做?”   “自然是该立即禀告我才是。朗哥是我亲生儿子,我又是这二房的当家太太,她既看到了这事儿,如何能不言不语隐了下去,闹到如今这般田地,叫我如何向诚亲王府交待。娘您是不知道,这回王府递过来的话有多重。若不是看在老爷与王爷同朝为官的份上,定要治朗哥的罪了。那郡主是什么身份,过不了多久王府就要送她入宫待选了。您这般有见识自然也知道,郡主入了宫会封个什么,十有八/九是要封皇后了。即便不封后,封个贵妃也是逃不掉的。在这种时候,若传出她与我们家朗哥有些什么,岂不是坏了两人的名声。”   二太太说得头头是道,自认能用这顶高帽子将钱氏挡回去。自打钱氏一进门她就看出来了,这老太太绝计是与宁娘达成了什么协议,若她帮着把春晴救回去,宁娘必定许以钱氏重诺。宁娘那孩子,看着心性儿不大,实则很有主意,也颇有些重情义,待自己屋里的人向来口碑极佳,二太太也是有所耳闻的。   宁娘能许钱氏什么,二太太也心中有数。她一个不得宠的继女,翻遍她那整个西湖月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她唯一的筹码不过就是她娘留下的那几间当铺。钱氏如今正为大房两个丫头的嫁妆发愁,宁娘既有这么座金山在手,钱氏自然要打那东西的主意。   只是这两人一旦连了手,利益的是她们,损失的却是二太太自己。是以她自然要千方百计阻挠钱氏要回春晴。若这两人的同盟结不起来,自己就可接着霸占兴恒当铺。能多占一日便多占一日,她得为莹娘和朗哥多攒一些本钱。自小过苦日子的二太太对钱的概念比谁都清楚,于她来说夫君的宠爱是其次的,金钱的多寡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可以忍受二老爷一个两个不停地往屋里添人儿,却绝计不能忍受宁娘和钱氏要想办法把当铺拿回去。   可钱氏毕竟比她多活了几十年,吃过的米盐比也多得多。要说这姜还是老的辣,二太太自认为高明的一番说辞,到了钱氏那儿简直是陋洞百出。她也不忙着反驳二太太,倒是耐着性子反问道:“依着你看,若春晴早点将这事儿说出来,如今这些事儿便都不会发生了?”   “那是自然,咱们早一些知道了,也好早一些防备才是。再不济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还生生得罪了诚亲王府。”   “郡主这性子倒当真让人想不到。当初她来咱家看宁丫头的时候,只觉得她性子活泼了些,倒不知她竟胆子这般大。听说她是从自家京郊的别苑逃走的?”   二太太以为钱氏在那儿跟她唠磕,便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初听这消息的时候真吓了我一跳。本以为郡主那样的人物,必是闺秀中的典犯,想不到……”   “想不到是个猴儿性格。她这般胆大妄为,大约能诚亲王也没想到,这才疏于防范让她逃了出去。要说我们家几个姑娘是绝计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   “她们哪里敢这样的事儿。若真出了这种事儿,还不得生生将你我的心肝儿都给吓没了。”   钱氏两手交叠在一起,轻抚着手腕上的楠木佛珠,脸上露着淡淡的笑意:“这也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儿。郡主这样的性子,若不是出这种事儿,谁能想得到。诚亲王府将这一茬瞒得好好的,咱们寻常人哪里会知道。你说若是当初春晴将那事儿说与你听了,你该做何打算?是直眉瞪眼儿去寻王妃说个清楚,还是让人悄悄递个话儿过去?”   二太太原本已伸手去拿面前的天青色荷花盏,一听到这话儿不由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随即又快速缩了回来。她琢磨了一下喃喃道:“这自然要悄悄说了,说得太过直白,岂不抹了王妃的面子。”   “哦,那你打算找何人去说?咱们家与诚亲王府并无交情,算来算去大约也只能找宁娘母亲家的嫂子去说了。那徐氏我看为人也不太实诚,与你算不上多对盘儿,你若将此事托付与她,还不知这话要被说成什么样儿了。搞不好王妃还当你无事生非,为吹捧自家儿子贬了王府的嫡女,这话说到最后只怕要为咱们陆家招不小的祸事了。”   钱氏年纪大了,说话慢条斯里的,听着不咸不淡,里头的意思却十分明朗。二太太越听越心惊,到最后才惊觉自己被绕了进去。是啊,钱氏说得一点儿没错,即便当初春晴把这事儿同她说了,她又能如何呢?难不成还真去王府说个明白,暗示王妃她家郡主对自己儿子有意思?除非她是疯了,否则这话儿说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想到此处,二太太后背一凉,转头去看钱氏。只见老太太也看转过头来望着自己,脸上的笑意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儿:“依我看,这事儿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不了了之罢了。你听了之后除了往肚子咽也没别的法子了。郡主该逃还是得逃,既逃了自然还是要去找朗哥,这事儿无论春晴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嘛。”   二太太心里恨得牙痒痒,嘴上却依旧不松口:“话不能这么说。若我事先知晓了,必定能防得一二。郡主我虽防不住,朗哥我却还是能防的。大不了那几日不叫他上学堂,在家温书便是了。总之只要不与郡主沾上关系,不让人见着他们俩在一处儿,便与咱们陆家没有关系了。”   “如何会没有关系。”钱氏突然提高了嗓音,似乎是不打算再与二太太磨叽下去了,“若你真将朗哥关在屋里,郡主只怕天天都要去寻他。依郡主那样的性子,几日等不到他,或许便会派人去查问一二。学堂里人多口杂,这种事情如何瞒得住,到时候只怕比现在闹得更满城风雨。再说先前咱们也说到了,诚亲王府那样的人家,女儿出走这种丑事如何会说与外人听。此事既瞒得紧,你又如何能得知。你既不知郡主逃离了别苑,自然不会将朗哥关在屋里,到时候郡主依旧可去学堂寻朗哥,这事儿依旧会让诚亲王知晓,到头来还是得怪到咱们家头上。你虽自小日子不好过,书不曾读过见识也短浅,但我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你也该听明白了吧。”   屋子里侍候的丫鬟早就被钱氏撵了出去,此刻这堂屋里便只有婆媳二人。钱氏看二太太的神情明显带着几分不屑,因没其他人在场,言辞也变得犀利起来,完全不将二太太的脸面放在心上。   二太太初进陆府时也时常受钱氏奚落,着实过了一段苦日子。但后来她既生儿育女,又与二老爷一条心,将钱氏赶去了大房那儿。那时候她可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钱氏离开杭州的时候,二太太满心以为此生都不用再见她几回了。她万料不到才过没几年,自己竟又要过那种被婆婆羞辱的日子了。   听到钱氏这般指责她,二太太真心觉得颜面尽失。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面色胀得通红,整个人气得浑身发颤儿。她很想开口顶钱氏几句,可搜肠刮肚了半天却找不到言语来反驳。钱氏这一回真是有备而来,说的句句在理样样动听,完全将她的粗鄙无知点了出来,噎得她喘不过气来,偏偏还回不上一句嘴。   二太太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家,已经很久没尝到这种滋味了。她此刻心里真是恨极了钱氏,连带着宁娘也一道儿恨上了。不过若说这两人谁更招她恨,自然是钱氏。今日之事虽是因宁娘而起,但拿话刺她的毕竟是钱氏。二太太当下说不出什么,心里却已是狠狠地记上了一笔,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将这笔账给讨回来,不气得钱氏两眼翻白她是绝计不会罢休的。   钱氏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自然是十分得意,索性又往旺火上加了把柴:“要我说,你还是赶紧将春晴放了才好。如今这事儿闹得不大,不过就是诚亲王府暗中递了几句话来罢了,你听过也就算了,莫再想着去争个长短。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凭你也斗不过。你平白为难一个小丫鬟,若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将这事渲染出去,只怕真要给我们陆家惹祸上身了。我平日里虽看不惯你,到底也觉得你有那么两下子,这几年这个陆家的主母当得也算合格。没成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万万想不到你竟会跟简氏那样的人混到一处去。那是一枚我用剩了的弃子,你也会巴巴地捡了去用。想用这一招来对付宁丫头,着实天真得可以。”   听到这番话后,二太太原本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脸上完全显不出一丝血色来。 ☆、第74章挑拨离间   钱氏一见二太太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点出简姨娘这个关键的所在是钱氏最后的一张牌,如今看来这一招相当有用。二太太原本以为自己挡得了钱氏的攻击,现在看来还是太过天真了。   简姨娘是这个陆家大宅几乎要被人遗忘的存在了。自从萍娘的事情出了之后,她在陆家已经没有一丝话语权了。二老爷的心老早就被年轻漂亮的姨娘们勾去了,再也没去过花前饮。钱氏心里眼里都只有大房的媳妇和孩子们,二房的人一概不上心。至于二太太,打倒了这个积年的夙敌后心里无比畅快,反倒成了这宅子里最“关心”简姨娘的一个了。   她关心简姨娘如今的生活,想看她落魄潦倒的样子,每日里她来自己房里请安的窘迫样是二太太最爱看的节目,简直可以令她一整天心情舒畅。这样一个曾经妄图与她平起平坐的女人,如今终于被她打败,踩到了泥土里,离被碾死也就一步之遥了。   她们两个是如此的水火不融,以至于二太太从没想过有一天简姨娘竟会成为她的一股助力。不得不说这个从前唤作初蕊的丫头还是很有两下子的,当初钱氏看中她并非看走眼,她实在是一个很强劲的对手。她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一方面是因为钱氏自己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女儿的不争气,否则以她在陆府的资历,绝计不会过得差。   就算现在落了难,她依旧很有自己的想法。换作其他人,只怕死也想不到能跟二太太合作吧。可简姨娘真就是一朵奇葩,她毫不在意二太太如今对她的嘲讽与讥笑,当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一下子就牢牢抓住了。   那一天正是诚亲王府派人来递话的第二天,简姨娘像往常一样来二太太房里请安,正巧赶上二太太跟孙妈妈大发牢骚,气得摔杯子甩帘子的时候。二太太已经好些年没被气成这样了,就算当初知道了修哥的存在,她也不曾这么气极败坏过。   孙妈妈是她最得力的心腹,平时最懂得拿话安慰她,这一日竟也有些没了主意。简姨娘便在这个时候踏进了房里,开始把自己知道的一些秘闻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二太太原本正暴跳如雷,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听了简姨娘的话后那股气终于寻着了发泄口,春晴就成了那个最倒霉的人,生生地独自面对着二太太这个火炮筒,几乎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钱氏来找二太太的时候,她心头那郁积许久的怒气才发泄了一半,正准备今儿个接着再折腾春晴,非要从她嘴里问出点宁娘的私密来不可。对她来说像春晴这样的小丫鬟,自然不足为惧,也远远达不到她发泄的目的。她找春晴来只是作一个突破口,只要将这小丫头吓个半死,最后她总会吐露点什么出来。借机扳倒宁娘才是二太太真正的目的,如果能在选秀之前将她弄个半死,可真比什么都快活。如果能寻着她一两样与人偷情的证据,到时候再向二老爷施加一点压力,说不定能将宁娘直接赶到严觉寺去。   对二老爷来说,萍娘的事情已经够让他窝火的了,如果连他一向看好的宁娘都做出见不得人的丑事来的话,他指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子。到时候若能逼得宁娘出家,沈家的那点嫁妆或许便真可以高枕无忧了。   二太太打得一手好算盘,原以为万事神不知鬼不觉,绝计不会被钱氏看出破绽,没成想钱氏却是稳操胜券,坐下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就将她的老底彻底掀了起来。   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钱氏一张老脸笑得格外欢畅。她一脸得意地扫了二太太一眼,手里拿着茶盖儿悠闲地拨着茶叶沫儿,开口的时候气定神闲:“简氏从前是我身边的人,她房里的那些人十有八/九从前也都跟过我。你还记得她身边有个叫杏黄的丫头吗?她的娘曾经是我屋里最得力的柳妈妈,前几年她身子骨不好,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家养老去了。杏黄是个知恩图报的,这点比简氏强,不是那种强头草的性子。”   二太太原本惨白的脸色更难看了。那杏黄从前是简姨娘身边的二等丫鬟,后来被送去服侍萍娘。萍娘的丑事被揭之后,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寻梅和望梅被生生打死了,杏黄和其他几个二等丫鬟虽免于一死,但都被送去做了粗使丫头,成了这个宅子里最末等的仆役。二太太哪里关心过这几个人的死活,要不是今日钱氏提起,她早把她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钱氏还在那里慢吞吞地说着:“杏黄同我说,当日她同鹅黄一道儿去办差,路过后院的那片梧桐林,看到朗哥同郡主在那儿说话。后来春晴便来了,叫走了郡主。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情,她们两个也只同萍娘说起过。后来萍丫头的丑事露了出来,她们两个都被赶去做了杂活。简氏去寻过鹅黄,你大约也见过那丫头了。我今儿早上派人去问了,杂役房那里已经没有鹅黄的差事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把鹅黄调进了正院做了个三等小丫鬟,她这会儿该是在后院忙着洒扫之类的活计儿吧。”   “娘,您……”   “我先前说了,杏黄是我的人,你既把鹅黄调了出来,我自然也要将杏黄要进我屋里了。这两个丫鬟的事情咱们就此揭过,谁也别再提。如今只一条,你得赶紧把春晴放了,这事儿闹大了对陆家没好处儿,原本只是一两个人知道的私事儿,若嚷着满京城都知道了,回头诚亲王府可真该恼了。”   二太太扶着桌子勉强站立着,死咬着嘴唇不松口。尽管钱氏精明得像只老狐狸,仿佛这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没她不知道的,但二太太依旧紧守着一个原则。她才是陆家的当家主母,这家里一切的丫鬟仆妇皆归她管。她今天就算存心要春晴死,旁人也拦不住!   她和钱氏斗了十几年,从一进门两个人就不对付。这么些年她一直走上坡路,从开始的式微到后来的异军突起,再到最后占据了绝对的上风。钱氏不过是她一个手下败将,若不是大老爷不争气死得早,如今只怕她还守着大儿子吃糠咽菜呢。本以为大老爷死后钱氏会有所收敛,就算不向自己服软也该绕着她走才是,没成想这老太太人老心不老,依旧死硬着要与她作对。二太太心头那口怨气实在咽不下去,此刻说什么也不肯先低这个头。   钱氏见她不说话,倒也没开口骂人,反倒好心地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坐下:“你也别光杵着,咱们俩也算是积怨多年了,今儿索性便将话挑明了说吧。你心里怨我这我知道,我也一直看不上你,但如今这个事儿咱俩不能置气,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你说你把春晴这事儿捅出来,万一传到诚亲王府,咱们陆家能捞着什么好。简氏她是眼见着复起无望了,这才撺掇着你使坏儿呢。陆家要真出了事,她虽捞不到好却也倒不了大霉。她一个姨娘罢了,日子还不是照过。可你要想想,这事真要出了谁才会倒大霉。那还不就是我的二小子你家老爷吗?他若官运不畅,不光是你我,家里一众孩子要怎么办?他们都还没说亲呢,眼见着如今日子好了起来,难道你要让个丫鬟将陆家生生拖垮吗?”   钱氏这番话简直是振聋发聩,一下子就将二太太打醒了。她先前太过意气用事,一心想着扳倒宁娘,却忘了这事儿的后果。如今诚亲王府并不知道当日在陆家发生的事情,若是春晴出了事儿,他们但凡听到点风吹草动,心里的火气只怕就要烧得更旺了。   只是……“春晴一个小丫头,她就算真死了,诚亲王府也必然不会知道的。”   钱氏斜眤了她一眼:“你忘了宁丫头和郡主的关系了?也忘了她与沈家的关系了?你今日杀她的丫鬟,难保她不会怀恨在心。他日若为了对付你,她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你也休怪得了她了。”   “她怎么会?她也是陆家的女儿,难不成她不要自己的前程了?”   “宁娘这孩子你到现在还没有看透吗?她与这家里任何一个姑娘都不一样。光看她能忍你这么些年,一直不提当铺的事情,你就该知她是个城府深的。今日她或许斗不过你暂时受点委曲,但难保他日她不会伺机报复。沈家和楚家是她的两个大靠山,你防得一时还防得了一世吗?”   听到最后一句时,二太太终于支撑不住了。她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进了椅子里,额头上冷汗直冒。她真是太大意了,一个不小心竟让简姨娘母女拿来当枪使了。   钱氏隔着张案几去打量二太太的神情,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她最后说的那番话,既逼得二太太不得不放人,也更让二太太对宁娘存了几分厌恶之情。   如今在二太太心里,宁娘成了一个隐藏在暗处最危险的敌人,往后这个陆家大宅,她们两人必会斗得天翻地复。 ☆、第75章人情债   当天晌午,春晴就被放回了西湖月。   她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一般。虽然还不至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但看起来着实不大妙。二太太让人送她回来时还特意替她打扮了一下,头发重新梳理过,衣裳也换了身鲜亮的,脸上还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可宁娘一见到春晴的样子,还是大大地吓了一跳。   在二太太那里连逼带吓得过了一整天,春晴整个人完全吓懵掉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好像周围的人和事都不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完全活在了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看不见他人也听不到其他人说什么了。   宁娘让秋霁把她搀进自己房里,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她一看春晴这样,心里立马就明白了。她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吩咐人赶紧去烧水,又让人去小厨房准备饭菜,顺便又替她寻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   春晴进了房后一直没说什么,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后来又任由旁人扶她去净房洗漱干净,换上衣服擦干头发,最后被宁娘拉着坐到了桌边。   宁娘轻声劝道:“先吃点东西吧。知道你没什么胃口,特意让人做了你最爱的三虾面。你好歹先吃点。吃完之后我让人送你回屋睡一觉。这几日你先不要当差了,等什么时候休息够了再来我屋里不迟。”   春晴怔怔地望着面前那碗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秋霁见状刚要上前安慰她,就被宁娘抬手遣出了屋去。屋里很快就剩她们主仆二人。春晴一直压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直直地往宁娘面前一跪,抱着她的双腿痛哭起来。   这是春晴第三回向她下跪了,宁娘想起上一回的情景,心里不由百感交集。那一次春晴下跪同今日为的是同一桩事情,只是那时候她还比较天真,觉得此事不会让人知道,眨眼间也就过去了。   没成想都快两年了,旧事还会被重提。这一回要不是她果断去求了钱氏,拿兴恒当铺同她做了笔交易,春晴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以宁娘对二太太的了解,若是春晴一心向着自己,她就算不杀她也绝对不会让她再留在陆家,十有八/九会找人牙子来将春晴卖了,还得卖到那些个破落地方或是妓/院之类的地方。   而若是春晴松了口,说了些不利于自己的话,那么现在她或许已经大祸临头了。虽然宁娘自认没做过类似于萍娘这样的丑事,但她也并不是完全无可指摘的。   沈家后院里,她不止一次与楚怀冬单独相见。头一回虽然是秋霁撞见了,但丫鬟们总会说些悄悄话,难保春晴不会知道这事儿。第二回春晴更是陪着她去了沈家,虽然当时她并不在场,但她就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吗?   她不过就是走开一会儿去要些茶水罢了,楚怀冬同她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若是春晴当时已经回来了又该怎么说?丫鬟们都是很识趣儿的,遇见这种事情都不会故意撞破,多半就是躲在一旁候着,待他们将话说完了再装作不经意地冒头出来。   若真是如此,那日楚怀冬的一片心意春晴必定都听了进去。若她向二太太哪怕吐露半句,宁娘都会麻烦不断。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再怎么尊贵显赫,女子私下里与人谈论这种事情都属于不贞,严格论起来都要有大麻烦。   二太太这一招真是太狠了,简直是把她往死路上逼了。宁娘一面心内彷徨,一面伸手去摸春晴的头发,尽量语气平静地道:“别哭了,事情都过去了。有我在,自然会保你周全的,你放心,往后不会再有人难为你了。”   春晴一听这话,哭得更为大声了:“小姐,小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怕,怕到了极点,幸好小姐你救我出来了,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   春晴愣了一下,宁娘的声音明显有些变调了。她知道宁娘误会了,赶紧解释道:“小姐莫要误会,春晴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小姐半句不是的。奴婢在太太处什么也没说,真的什么也没说。”   “你先起来说话。”宁娘弯腰去扶她。说实话她刚才有一刹那心跳都快停止跳动了。她真怕春晴说出如果她不去救她,她就要出卖自己的话。如果真是那样,后果宁娘不敢想像。   春晴忙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还说个不停:“小姐,我先前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若小姐再不来救我的话,我只怕唯有一死才能平了太太的怒气了。”   这个“死”字听起来着实刺耳,宁娘不由皱了皱眉:“莫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如今一切都好了,这事儿往后你再也不能提了,知道吗?对谁都不能说。今儿这事揭过后,只当它从没发生过。知道吗?”   宁娘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她望着春晴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再没了方才安慰她时的柔和。春晴原本还有些哭得失神,突然看到宁娘这样的表情,整个人吓得一凛,下意识地就点头。   “小姐放心,我再不会说一个字的。”   “嗯,我知你聪明,也知你一向向着我。这次是你为我受委曲了,我定会记在心上的。从今往后咱们还和从前一样,你便当昨日只是做了场梦,断不可同人说起那事儿。”   春晴慢慢收起了眼泪,表情不再是那么惶恐与无助,而是显现出几分果决来。她似乎听明白了宁娘话里的意思,也开始从巨大的惊恐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如今所处的现状。   她原本以为她回来后宁娘一定会像其他人那样,要么不停地追问她在二太太那里的遭遇,要么抱着她痛哭不已。可宁娘没有,她先是让人把她收拾整齐了,随即又安慰了她一番,在她情绪失控几近崩溃的时候,她显得格外冷静,一字一句地提醒她从今往后该注意的事项。如果换作其他人,一定不会这么做,府里那些小姐少爷都是年轻人,丫鬟们也都年纪不大,平时看着挺机灵,但遇到这种事情一定会慌了手脚。   春晴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跟对了人。像宁娘这样的小姐,整个陆宅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或许满京城的贵女们也没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她让人觉得可以依靠也可以相信,在巨大的惊吓过后能令她迅速地安定下来。   春晴抬眼去看宁娘,只见她也正出神地望着自己。那眼神没有探询也没有责备,有的只是支持与安慰。她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擦掉眼泪坐下来吃面。过去这一天她确实没怎么好好吃东西,现在真觉得饿得慌了。   宁娘就这么陪着春晴把面吃完,又同她说了几句话,便叫了小丫鬟过来送她回房休息了。春晴走后秋霁便进来了,将屋子整理了一下,又将春晴吃过的面碗收拾了,随后她便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从头到尾没打听一句话。   宁娘看着秋霁离开的背影,心想二太太待自己其实不薄,送到她身边来的全是聪慧的丫头。秋霁是向来老辣又果断的,春晴以前看着似乎有点拖泥带水,经过这一次的事件后似乎也显现出了坚韧的本性。宁娘相信春晴在二太太那里必定什么也没说,这不仅仅是因为春晴向她保证了,也是因为她看人的直觉。   她很少凭直觉办事儿,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直觉相当灵验。   春晴这个事儿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揭过去了。府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在背后乱说半个字。宁娘借着某次去给钱氏请安的机会,趁屋里没人的时候好好地谢过了她。钱氏当时看她的眼神里全是笑意,在外人看为那绝对是慈爱的祖母看孙女的眼神。但只有宁娘心里清楚,她这笔债算是彻底地欠下了。或许不久的将来便要把人情还回去了。   钱氏如今最记挂什么宁娘心里清楚,无非就是琴娘入宫的事情了。在这件事上,宁娘没有必胜的把握,她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后,决定不了选谁入宫这件事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选秀时尽量帮着琴娘,让她表现得当不出一丁点儿差错,同时也要掩饰自己的锋芒,绝计不能让人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陆家这么些女儿侄女参选,最后能入宫的最多只能是一人,断不会选中两个。若她被相看中了,那琴娘便没有机会了。宁娘一来自己不想入宫,二来也想还钱氏这个人情,三来也是看大房有些可怜,若没个女儿在宫里撑腰,往后这日子也着实难过。   寄人篱下的滋味可不好受,宁娘还算是二房的正经女儿呢,就因为母亲从前那些事儿,刚开始的时候也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是如今完全靠着二房生活的大房一家子,那日子绝对比自己还要惨。二太太表面上装得一视同仁,实际上内里差别大着呢。   同样是做四季衣裳,莹娘的那几身无论是料子还是式样都比大房的要好许多,就是自己和琳娘的也高过两个姐姐一些。旁人或许瞧不太出来,但穿衣服的人自己肯定知道。   再说几个小姐虽都拿一样的月例,但莹娘自然有二太太贴补她。芳姨娘跟着二太太这么些年,好歹也有些私房。至于自己则是拿了沈家送来的二十箱衣裳首饰,颇有些小富婆的意味。   再看琴娘两姐妹,除了每月十两的月例,是再无一分银子进项了。大老爷的家财早没了,大太太的嫁妆也赔了一些进去,这些年又全拿来贴补家佣了。琴娘她们既与二房姑娘同进同出,花销自然也不小,一年也攒不下来几个银子。   眼见着她们都到了出嫁的年纪,宁娘仔细一分析,真心觉得到时候大太太拿不出几个银子来给女儿们置办嫁妆。若错过了这次入宫,那真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第76章相邀   宁娘还没想好怎么帮大姐琴娘入宫,那一头诚亲王府却又递来了帖子。   帖子是以郡主的名义递出的,上头邀宁娘过府一叙。宁娘仔细算了算,她和郡主两年前一别后便再没见过面了,中间也断了许久的音讯。这回郡主私跑出府也只为了见朗哥一面,怎么好端端的又想起自己来了。   可人家既然送帖子来了,宁娘也不得不去一趟。离入宫待选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郡主的心情只怕已是糟到了极点,宁娘对此行不免存了几分担心,怕郡主到时候心情不好拿自己出气倒没什么,若是惹得王妃误会她惹恼郡主可就不妙了。   带着一肚子的担心与疑惑,宁娘坐着马车到了诚亲王府。门口一早便有婆子候在那儿等着她了,待她下车后便叫来了软轿抬她进府。不同于上回生辰宴时的热闹与喧嚣,这一回王府里显得格外安静,轿子所过人处几乎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除了偶尔有几句鸟叫声外,便再听不到其他声响了。   宁娘悄悄掀起轿帘向外看,发现这一路上除了她们这一堆人外,再没见到过其他人。轿娘们直接把轿子抬进了秋乡院的正院里,落轿的一刹那,宁娘不由心头一凛。多日不见,也不知如今郡主的脾性是个什么样子,她从来淡定自若的人,竟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她抬头扫了眼院落的环境,意外地发现整个院子里少了不少人。从前来的时候这廊下站了长长的一串小丫鬟,个个低眉顺眼的听话模样,如今却是一个人也见不着了。这大大出乎宁娘的意料。   按理说郡主有了逃跑的前科,王爷和王妃该加派人手护着她才是,明为侍候实为监视,以防再出现上一回那样的情况。可如今看这王府非但没有增派人手,反倒把人都给撤去了,偌大的一个秋乡院,竟也显得有些冷清。   两个丫鬟从屋里迎了出来,见到宁娘时脸上虽带了几分笑意,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笑得有些勉强。宁娘也不便与她们多说什么,只是提了提裙摆,随她们一道进了屋。   屋子里的陈设与两年前相比有略微的变化,但大体的架构并未变。宁娘见正屋里空荡荡的,便知郡主肯定在房里。那个叫点翠的丫鬟在前头引路,直接将宁娘带进了内室。当她将珠帘挑起来的时候,宁娘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床头的郡主。   宁娘只看了一眼,心头就像被人用手狠狠地拧了一把似的,疼得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她快步走了上去,往床沿边一坐,伸手就握住了郡主的手。   郡主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灰败,整个人像是大病初愈一般,没有一丝精神。她原本微低着头,似乎没发现有人进来。一直到宁娘握住她的手后,她才有了一丝反应,抬头望向她的时候,眼里竟露出一丝惊讶来:“姐姐你来了?”   宁娘一下子听出点异样来了。明明是郡主送帖子邀她过来的,怎么听她话里的意思见着自己竟有些意外?   “我收到你的帖子便过来了,想看看你最近过得如何?”   郡主不由苦笑两下:“我过得自然不大好,你其实不来也该知道的。不过你能来我还是很欢喜的。总算能见着一两个真心喜欢的人了。只是那帖子不是我发的。我也想找你,想再见见你,可我又不敢见你,怕见了你便会想起另一个人来。你与他是姐弟,轮廓上总上有几分相似的。我既怕见了你伤感,又想见你多看两眼,好叫自己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容颜才是。”   宁娘听郡主话里话外的意思,突然深刻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来郡主待朗哥的心意已深到如此的地步。从前只当她是小女儿心性,见着个容貌出众的男子便念念不忘,时间一长也就淡了。现在她才知道,郡主待朗哥有多真心,几乎已是将自己的整颗心都掏给他了。   说起来她与朗哥虽有血缘关系,但两人长得并不太像。若在外人面前不点穿他们的关系,鲜少有人会将他们视为亲姐弟。郡主该是对朗哥着魔到怎样的地步,才会从自己脸上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或许真的要是情之所至,才会有这般的绮思吧。   “你若想他便多看我几眼吧。往后若是入……入了宫,你也可宣我进宫去,我总是愿意与你作伴的。”   郡主一听到“入宫”两个字,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一暗,但她很快又强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若真如此,倒不如你随我一道入了宫,这样我便可以天天见着你了。”   宁娘吓得手一抖:“我是绝计不会入宫的。我福分太薄,也不懂规矩,入了宫只会给陆家丢人罢了。”   “你这是太自谦了。你不愿入宫说到底不过是同我一样,不想被那块方寸之地困住罢了。但你又与我不同,你比我有福气,陆家女儿众多,未必就非要你入宫不可。我如今倒有些盼着你能成我嫂子,这样到时候我宣你入宫也事出有名,你也能时时来同我说……说话了。”   郡主说到最后声音不由低了下去。宁娘知道她的意思,她找自己不过就是为了听点朗哥的消息罢了。其实郡主还是太小,将感情看得太重,也将入宫想得太过简单了。她现在满心不喜欢小皇帝,只怕一早打定了主意,即便入了宫也离他远远的。   可真要进了那粉墙灰瓦的地方,哪里还由得了自己。人人都在争都在斗,就一个皇帝就一份感情,却要与那么多女人分享。要抢着在皇帝面前露脸,展现自己的才华,要抢着侍寝生孩子,最好是生儿子。生一个儿子还不够,得一直生下去,最好生他个七八个儿子,才能保自己在后宫屹立不倒。   郡主现在还有心思回忆她与朗哥那几次短暂的会面,只怕入宫后不消两年便会将这些忘得精光,每日里只想着如何笼络住皇帝的心了。   宁娘上辈子看那些宫斗的戏剧和小说,里面的女子当真个个都对皇帝存着真爱?无非都是为了他的权势和地位罢了。人一旦入了那个局便没得选了,不说别人就说自己,宁娘偶尔假设自己入宫的情景,也会不自觉地想要与别人去争斗。   在那样的地方,你若放手不争不抢,那最后真的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只是这话她现在不能同郡主说,也不必说。说了她也听不进去,倒不如让现实慢慢教会她来得更好。于是她便顺着她的话头继续道:“做你嫂子这种话今日你同我说说便也罢了,回头可不能说与旁人听。这话要是传出去,没的害我没脸见人了。便是于你哥哥,也是名声有损的。”   “我四哥他,倾心于你。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宁娘,这诚亲王府虽有诸般不好,但我四哥真是个好的,你真不愿意入我们家门吗?”   宁娘心头一紧,不由打量了房间量一眼。这房里除了她和郡主外没外人,丫鬟们全都自觉地退到了门外,小声说话应该不至于让人听到。   她顿了顿回答道:“这事儿于我便如送你入宫一般,都是极为勉强的事情。你自小长在王府也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规矩。我的出身不算太高,放在寻常人家或许也勉强能看得过去,但若说到王府……你已有了个三嫂,还想再让我成第二个她吗?”   不知道为什么,宁娘此番前来同郡主说话,倒不想要藏着掖着了。或许她让自己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一样活在高门大户,一样身不由己。她不想说什么场面话,对方既真心待自己,她也就同她说些心理话。   郡主听到她这番剖白后果然露出了然的微笑:“宁姐姐,你真是个聪明人。不来淌我家这趟浑水是个明智之举。我眼见着三嫂在府里过得辛苦,也不忍心你嫁进来受苦。只是这样一来,未免有些对不起我四哥。他那般骄傲的一个人,自小到大处处不落于人后,如今却不能娶一个自己中意的姑娘,多少令人遗憾。”   “咱们活在世上,本就不能事事如意,你说是不是?”   “只是你与我不同,入府和入宫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宁娘冲她抱歉地笑笑,有些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这话说多了总不好,万一让人听到了自己也会有大麻烦。她想起方才郡主说的一句话,便将话头扯了开去:“你先前说不是你给我发的帖子,那是谁发的?”   郡主抬起头来,露出瘦削的脖颈。她眯眼仔细想了想:“你让我说我也说不准。不过前些时候我心情不大好,三哥来看我的时候我曾同他说过,很想要见见你。也不知是不是他听了记在心上,就以我的名义给你发帖子了。说起来,我三哥这个人外冷内热,待我还是不错的。”说到这里她又低头看宁娘一眼,若有所思道,“他待你也挺不错的。” ☆、第77章贵人   宁娘不知道郡主最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绝对不会天真地想歪到别处去。几番接触下来,宁娘对楚怀秋这个人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这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人,出身于这样的家族,为人处事谦虚平和,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气,也不喜欢仗势欺人。   但这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有点理想化。或许因为出身的关系,他没有经历过太大的波折,以至于对人生和人性的认识都不充分。他的很多想法都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说白了就是想得很美好,但却对结果估计不足。   比如他坚持娶周郁芳这件事情,从好的方面来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也是个不以世俗眼光论高低的人。但从坏的方面讲,他显然太高估周郁芳的能力了。这样一个小家碧玉的姑娘,如何在人头复杂的王府谋得一席之地?她这样的最应该嫁的就是一个平凡的小户人家,家里人口简单,公婆为人实在,丈夫体贴入微,自己又有一笔丰厚的嫁妆,这样的生活才最适合她。   诚亲王府从外表看锦绣繁华,但内里的汹涌澎湃只有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连宁娘都不敢入这家的门,更何况是周郁芳这样的软脚蟹?所以说楚怀秋这步棋着实走得不太高明。只能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换作其他更有功利心的男人,无论选谁也不会选到周郁芳头上去。   在这方面楚怀冬明显比他哥哥要现实一些。宁娘不由想起上一回见面时他说的那些话,似乎还清晰地在耳边徘徊。但自从那一次后他再没找过自己,除了给自己递信说郡主失踪和找回的那两次,宁娘再没了他的消息。   如果他真是一个现实的人,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算结束了吧。莫名其妙的开始,匆匆忙忙的结束,迅速到没什么其他人知道。   宁娘倒觉得这样也好,断得干干净净省得以后有麻烦。他这么好一个男人也该娶个门当户对的淑女回来,才不算埋没了他。自己这种出身怪异身份卑微的女子,与他扯上关系,到最后只会累得两个人都吃苦罢了。   郡主随便的一句话,倒累得宁娘在那儿发散性思维了半天。恍惚间她又听见郡主在那里自言自语:“……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谁都很好。真担心他以后承了爵会被小人利用,男人心太软有时候也不是件好事儿。”   宁娘听她这么老气横秋的语气,不由失笑:“他若不心软,又怎会找我过来陪你。”   “宁姐姐,你说我往后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已经答应家里入宫了。你方才来的时候也看到我院里的情况了吧,人都被撤走了。我现在倒是少见的自由了一些,再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了。”   她一提这个宁娘心里又好奇起来了:“是王妃想明白了还是怎么的,你的人一下子全给撤了?”   “我都答应入宫了,自然也就不用那些眼线了。我同他们说了,若再派这么多人守着我,我便立马上吊自尽。”   宁娘被这话唬了一跳,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同你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死了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边说边朝门口看去,确定不会有人偷听才把郡主的嘴放开:“小小年纪想那些事儿做什么。你既答应入了宫,从今往后便好好活着,得活得像模像样才是。你在这儿自怨自艾,知道外头多少人羡慕你都来不及吗?人人都有自个儿的苦,受一点苦便寻死觅活的,哪里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呢。”   “羡慕我?这些人当真是傻啊,自个儿过得那般舒坦,何苦要羡慕我?她们会像我一样,被父母用心上人的性命威胁,若不入宫便要他死吗?”   宁娘蹭地一下从床沿边站了起来。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什么?”   只是这两个字一出口,她便立马明白了。郡主脸上显出深深的嘲讽来,冷哼一声道:“不用这么吃惊,你也没听错,我说的便是你心中所想的。宁姐姐,你现在知道我生活在什么样的家族里了吧。若我不答应,你的弟弟大概就要有性命之忧了。我是那么地喜欢他,怎么能让他有一丝危险?所以我只能认命了。还有我屋里这几个丫头,当初我从别苑逃走的时候她们同我一道儿走了,后来我被捉了回来,爹娘本来是要杀了她们的。我去求情的时候她们也成了逼我就犯的筹码。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答应入宫了吧,因为如果我不答应,便会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因我而丧命。而他们都是于我很重要的人。”   屋外明明阳光灿烂,宁娘却一下子觉得乌云密布极度压抑。这个表面光鲜的诚亲王府,内里竟是这般肮脏。连对亲生女儿都能用这样的手段,可想而知他们会怎么对其他人了。或许他们说对付朗哥只是一时气话,但杀几个丫鬟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宁娘突然想起萍娘身边的寻梅和望梅来了。因为萍娘的连累,她们两个送了性命。连陆家这样的人家都可以随意打死丫鬟,更何况是诚亲王府?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后背一凉。她突然意识到,诚亲王或许不是说说而已。若郡主不从,朗哥真会有大麻烦。   这样的人家太可怕了,宁娘突然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楚怀冬。她宁愿嫁一个比楚怀冬差十倍百倍的丈夫,也绝对不要嫁进这像牢笼一般的诚亲王府来。   郡主似乎也想到了这一节,轻声道:“其实你是聪明人,你不嫁进来是对的。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嫁的,那些鲜亮的外表不过是让人看着羡慕的,真正过起日子来,只怕没几个女人受得了。”   宁娘着实被吓着了,上一世她不过是个寡妇带大的普通姑娘,接触不到这种权力的上层。虽然偶尔也在报纸网络上看到所谓的富二代官二代仗势欺人,但毕竟都离得太远了。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正站在这个国家除皇家外最有权势的人家家中,面对的是有可能要成为一国之母的女人,而从她的嘴里她知道了,这户人家的当家人,竟对她的亲弟弟产生了杀意。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宁娘知道诚亲王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办得到。为了把女儿送进宫以保住家族的荣耀和富贵,任何绊脚石都必须除去。朗哥这简直就是招了无妄之灾,若不是郡主点了头,现在陆家或许已经处于深深的危险之中了。   多亏了郡主!宁娘低头去看郡主,只觉得她整个人愈发虚弱了。郡主似乎也真的累了,歪在那里同宁娘说了几句后就直打呵欠。宁娘便识相地提出要去园子里走走,叫了丫鬟进来服侍郡主睡下。   郡主临睡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宁娘务必等她醒了,切不可悄悄回家去。宁娘答应了她,又哄了她一会儿,这才退出了房间。   郡主这一睡起码一两个时辰,她答应了她不立马便回府,便得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这屋子总给她一种压抑的气氛,她十分不愿坐在里面,便琢磨着还是去门前的红梅林里转转。   如今天气已渐渐转暖,冬日里长了一树的梅花自然都谢了,又重新换上了人造的红梅绢花。时过境迁物事人非,几年时光改变了许多,宁娘不由想起初次见郡主时她那顽皮跳脱的样子,再对比现在的苍白无力,实在令她说不出话来。似乎只有这林中的绢花还是一如往昔,鲜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宁娘的心情十分压抑,她明白楚怀秋请她来的目的,就是想让她安慰郡主的。可到头来她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反倒被对方说的话吓个不轻,倒要她回头来安慰自己。今日两人这般见面后,下一回再见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了。虽然之前她也开玩笑说郡主入宫后可宣她进宫,可那多半是不可行了。她志向浅薄不愿攀龙附凤,以后所嫁的夫君十有j□j是小门小户了。那样人家的媳妇儿是很难得宫中贵人招见的,更何况时日一久郡主忙着与各方周旋,也未必想得起来自己了。   所以今日若别过,或许她与郡主此生都不会再见了。除了家中的姐妹外,郡主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熟悉的女子了,也算是个亲密好友,就这般要断了联系,宁娘心里也有些不舍。这种情绪直接影响到了她的心情,以至于她一路在红梅林里逛着,脸色一直欢喜不起来。   漫无目的地走了大约百来米路,宁娘刚想停下来歇一歇,却见前头一个着杏黄衣裳的女子快步朝她走来。宁娘定神一看,竟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郡主身边的素白,几年前她还曾在这个林子里追得自己满世界乱跑呢。   那素白显然也想起了此事,两人一照面她便羞赧地一笑,随即便冲宁娘行了个礼:“陆小姐留步,奴婢奉命前来请陆小姐。”   “请我,做什么?谁让你来请我?”   素白听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后微微摇了摇头:“是我们府上的一位贵人请小姐,请小姐务必要跟奴婢走一趟,莫再像上回那样扔下奴婢独自跑开了。” ☆、第78章七上八下   宁娘心里直犯嘀咕。   这个素白说话透着点高深莫测,她也猜不透她话里的意思。但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又不像在开玩笑。宁娘就忍不住问她:“你说的那贵人是谁?”   “奴婢不能说。贵人只说与小姐曾有过一面之缘,想与故人叙叙旧。这是贵人的原话,奴婢只是帮着转达。”   素白是郡主身边的人,她能接触到的也不过都是王府的人。宁娘本以为她说的那人是王妃,算起来她跟王妃倒确实见过一面,也称得上是一面之缘了。但素白刚刚称呼那人为“贵人”,这便不大像是王妃了。宁娘满肚子的疑虑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迈步子。   素白是被人差来办事儿的,差事办不成她不免有些心焦,便上前一步催促道:“陆小姐还是随奴婢去一趟吧,要不然回头奴婢定会被责罚的。”   她说话的时候透着那么点可怜劲儿,让宁娘又想起郡主那虚弱的模样儿来。素白到底是郡主的人,宁娘也得给她几分面子,上次戏耍了她一回已然不该了,这次要再拔腿就跑,没的传出去就让人笑话了。   再说这人悄悄地派素白来寻她,或许就不打算声张。只见个面说几句话的事情或许也没什么。宁娘刚见了郡主心头有些乱,脑子便不大灵醒,她由始至终看着素白,想着她嘴里的那个“贵人”必定是位女子,说不定就是位同王妃差不多年纪的贵妇,也就没再往歪往想,本着不难为人的想法,乖乖地跟着素白走了一趟。   那梅林占地极大,林间其实修了一条两人宽的石子小路。宁娘顺着那路走了许久,才见到林子那一头的景致。   原来从梅林里出去正对着一片湖景,湖边随意栽着一排垂柳,湖上还修了座白玉石桥,直接通向了湖的另一岸。   宁娘本以要要过桥去见人,不想素白就把她往垂柳林边一带,便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宁娘见面前摆着石青制成的桌椅,上头只有一壶清茶并两个茶碗,处处透着素净的味道,倒不像是个贵妇的做派。   她一下子就想起上一回素白来找自己的用意。听郡主的意思,当时是楚怀冬寻她说话儿,才借郡主身边的丫鬟来寻她。难不成这一回?   宁娘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要往后退,步子刚迈出一下,就听一个声音从柳林后传了过来:“陆姑娘才来便要走吗?”   这声音乍听有些陌生,宁娘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但却知那是个男子。她心里暗道不好,觉得这一回真是着了旁人的道儿,回头指不定要被人怎么说闲话了。想着那人还没从树后出来,她赶紧转身就要走,因为转得比较急,竟与身后的素白直接撞在了一起。   两个姑娘撞了之后同时发出惊呼声,显得有些慌乱。这一幕似乎令那树后之人觉得有些好笑,他一下子便轻笑了起来。   他再次发出声音,宁娘虽背对着他却留意仔细听了,这一听便觉得有些耳熟起来。似乎有一个名字就梗在喉咙口,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心里不免有些好奇,就转头去看那人。可巧那人就从树后走了出来,正好与宁娘对了个正脸。宁娘初见那张脸,脑中的记忆立马便清晰起来,几年前在山东境内发生的事情如流水般从面前闪过,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是你?”   那男子便微微一笑:“唔,便是我。”   宁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头。这人她是认出来了,便是当初他们一家在山东遇上贼人时,曾帮过朗哥的那位少年郎。他同楚怀秋该是很好的朋友,两人同进同出,后来还曾在济南老宅里隔着一面墙说过几句话。   仔细算一算,这事儿也过去三年多了。他当时骑在马上,宁娘看不清他的身量,如今看来大约该是高了一些。只是这眉眼却是明显长开了不少,比当年看上去更显成熟,连带着气质也变了许多。如果说从前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年,那么如今看上去已像个运筹帷幄的青年才俊了。   宁娘一想到这里,脸色突然大变,吓得腿一软,立时就往青石地上一跪:“民女糊涂,冒犯了圣上,请皇上恕罪。”   她可真是不开眼,居然过了这么久才认出皇帝老儿来。想想方才她称呼对方什么?竟用了“你”这个字。再想想皇帝是怎么回她的,居然不说“朕”而说“我”?   宁娘没真正接触过宫里的人,但上一辈子也是看过不少电视的,知道皇帝都得自称“朕”,一旦成了天子,“我”这个自称便不能用了。可方才他明明就说了这个字,还说得极自然,就好似任何一个公侯之家的公子一般,没有半点违和感。   这到底是个什么节奏?宁娘跪在冷而硬的青石路面上,膝盖疼得厉害,可半点儿也不敢动,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就抓住她的错处大作文章了。再说她此刻吓得不轻,也顾不得那点儿疼了,只求皇帝看在她态度诚恳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眼拙才是。   到了这会儿宁娘才算真正感觉到了权势的威严。从前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东西,对皇权也没啥概念,说起来虽是带了几分尊敬的意味,到底离得远也没切身的体会。如今这个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人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她稍有差池便会大祸临头。这并不是开玩笑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宁娘就算胆子再大心气儿再平,此刻心头也是七上八下。   她是多活一世的人,这辈子过一天赚一天,本来刚来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落后而愚昧,和现代根本无法相比。那时就算立时死在二太太手里也没什么。可现在活得久了,她倒越活越留恋了,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现在要是被人拉出去砍头,宁娘倒真有点舍不得了。   她这般提心吊胆地跪着,也看不清头顶那人的表情。隐约间似乎听到那人轻轻笑了一下,随即便是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起来吧,恕你无罪。”   这话听着就像六月里喝了碗冰镇酸梅汤,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放归了原位。她一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大概是吓着了也大概是跪久了,腿竟有些发麻,一下子没起来,差点直接摔地上。   一旁方才跟着跪下的素白赶紧过来扶她,两人刚刚站稳,就听小皇帝冲素白道了声“退下”,对方便听话地闪没了影儿。   于是乎诚亲王府梅林后头的湖边,此刻只剩下小皇帝赵郢同宁娘两个人了。先前宁娘没想起来他是谁的时候,心里颇有点担心。就算素白在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私会年轻男子,传出去名声必然有损。   可现在知道他是皇帝了,宁娘反倒放心了。普天之下谁能大得过皇帝,又有谁有这个胆子敢传他的闲话?蒙皇帝召见之人,不管是男是女都只是天子的子民罢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父亲召见子女,没的说只能见儿子不能见女儿的。   既然对方尊贵如此,宁娘倒不担心自己的名声了。只是她心里还有些犯嘀咕,皇帝显然是特意让人把自己叫来的,那必定不是心血来潮。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宁娘虽不至于自恋到觉得皇帝会像楚怀冬一样特意安排她进府,只为见她一面,但这一番召见他必会说些有用的东西。   如今她和他之间,能说得上的话题也就只有选秀了。一想到这里宁娘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了声不妙。这皇帝该不会也像楚家的儿子一般,也是那种喜欢随性而为的性子。楚怀秋两兄弟娶老婆都喜欢顺着自己的心意来,难不成这皇帝选妃也能这般任性妄为?还是说楚怀冬求娶不成心生怨恨,真想把她送进宫去了?   宁娘这般想着,脸上就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皇帝一直冷眼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见她想明白之后倒也乐了。打从第一回见面起他就知道这个陆宁娘不是一般的姑娘。大晋朝也找不出几个敢用簪子刺大汉的女人了。后来在密室里的那一番对话更印证了宁娘性格豪爽,她替自己办的那个事儿也挺让他满意。   虽说他得了皇位夹杂着多方的因素,但宁娘那一下确实帮了他大忙。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他也确实该来见见她,亲口问一问她的心意才是。   更何况宁娘是这般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女人,皇帝心里也有几分好奇,想看看她听到自己那个问题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现,会不会有出乎人意料的举动。   想到这里,皇帝再也按捺不住,索性直接问道:“我今日来寻你,一是要谢你当年在济南时出手相助的事宜,二来也是有件事儿想问问你的意思。”   这前半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宁娘倒还不觉得什么。可这后半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像不久之前就有人这么问过自己?   宁娘一下子就想到皇帝要问她什么了,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皇上恕罪,民女不愿意。” ☆、第79章月老   皇帝一听便乐了。   他到底也是年轻人,见宁娘这般紧张,倒起了几分捉弄她的心思:“我还不曾问什么,你便这般不愿意了?你可知我要问你什么?”   宁娘不敢与他直视,只能把头微微低下,压着声音道:“皇上来寻民女,自然不会谈什么家国大事,民女不懂那些。想来想去,如今能谈的也只有那事儿了。”   “哦,那事儿?到底是哪桩事情,你且说来我听听。”   他一口一个“我”地自称着,倒令宁娘有些忘了他的尊贵身份。他又不停追问着同一个问题,显然是非要逼她说出口了。这举动实在有些孩子气,宁娘倒觉得他不像个九五至尊,更像个玩心大起的世家子弟。   眼见着对方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宁娘心一横脖子一梗,索性直接道:“皇上要说的,自然是入宫之事了。”   “既知是入宫,便也应该知道这是天大的福气,你如何会不愿意?”   “民女福薄,享不了这份福气,故从未存有如此非份之想。”   “哈哈哈哈。”小皇帝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极其畅快。他拿手中的折扇指着宁娘,不住地摇头笑道,“有趣有趣,真是有趣。此话真该让易仁好好听听。他相中的究竟是怎样的姑娘。我还是头一回见人说自己福薄,只是不愿入宫的。你倒说说你福薄在何处?好歹也是陆大人的亲女,你若福薄那这天下该有多少女子是有福气的了?”   小皇帝一面说一面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微微抬头凝视着宁娘。他这目光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不像是男人看女人的神情,倒更像是天子在窥探臣民的心思。宁娘被他这么看了几眼,没来由的便紧张起来。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便听皇帝又补了一句:“如实说。我好好听听,若说的不好,这一回便由不得你了。”   宁娘心头一紧,听皇帝这意思是在考问自己了。若这个问题答得不合他的心意,说不定他还真要招自己入宫了。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冷汗直冒,原本想好的措辞一下子全都说不出口了。她大脑飞速地转着,想着要怎么应付皇帝才是正理,想了半天觉得怎么编似乎都不合适,便索性咬咬牙实话实说了。   “回皇上,民女没有母亲。”   “哦?我记得陆大人是有夫人的,你也是嫡出的女儿,怎么会?”   “民女母亲三年前已过世。”   “哦,这么说来,现在这一位陆夫人,是陆大人后娶的继室?”   宁娘真心觉得小皇帝这嘴脸实在可恶。她不信以他这样的九五之尊,会不知道陆家的情况。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逼自己说出口,实在是令人生气。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宁娘也没法子,只能继续说道:“民女的生母十几年前已与父亲和离出府,三年前病逝于家中。民女自小长在陆家,生母虽在却不能团圆,可见福气实在太薄。如今母亲离世,民女再无缘得其疼惜,福薄至此皇上以为如何?”   她说到最后语气里已带上几分怨气,皇帝一听就听出来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把眼前这小姑娘给逼急了,倒生出了几分愧疚之心。人家好歹在关键时刻帮过自己一回,他今天来其实也是来还人情的,没的让人牵扯出这么多伤心事,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想到此处他不由放软了语调:“你说得不错,是我不该挑起你的伤心事。”   “不不,这全是民女的错。”   “哦,你错在哪里?”   宁娘被问得语塞。她确实没错儿啊,说到底错的就是皇帝,可他是皇帝啊,再大的错也不可能摊他身上,只能自己抗了。   皇帝看她想说又说出来的样子,心情不由大好,抚掌拍了几下:“你这样子着实有趣,难怪易仁喜欢。只是我倒有些误会了。先前见他垂头丧气那样儿,想来是在某人处碰了钉子。我便琢磨着某人或许不愿入府,想着要进宫享荣华富贵。如今听你的意思,倒是对入宫也无兴趣,那你倒说说,你既不入府也不入宫,将来想寻个什么样的夫君?”   宁娘突然很想两眼一闭昏过去算了。这个小皇帝怎么跟史书里见着的不太一样。皇帝嘛,不都得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模样吗?说一句话都得打三个弯,明示暗示无数遍,话里头藏着无数的深意,让一众臣民猜破脑袋才是。怎么她眼前这个完全不一样?非但不喜欢拐弯抹脚,还相当直白,问出的问题简直令人无法招架。   有那么一瞬间,宁娘其实很想同他说:皇上啊,您年纪虽小,也该懂点人情事故吧。哪有这么当着一个大姑娘的面问她想嫁什么夫君的,这到底要人怎么回答?   皇帝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纠结,又笑着开口道:“怎么,觉得这问题不大好回答?还是觉得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回答?姑娘家都这样,明明心里对夫君都想了千百遍了,旁人一问起来还得是一副扭捏的样子。我还当你与她们总有些不同的。”   “民女只是普通人。”   皇帝眼睛一眯,上下打量宁娘:“你若真是个普通人,又如何会放过眼前这般好的两个机会?你既不愿说我便来猜猜。诚亲王府如此显赫的人家你不愿进,后宫锦绣之地你也不感兴趣。看样子你是打算嫁个山野村夫,一辈子砍柴纺布过日子了。”   “噗!”宁娘一时没忍住,掩嘴轻笑了出来。这皇帝说话虽直白,性子倒也讨人喜欢,不似那种拿腔拿调的半大老头。她想了想回道:“民女虽无才,倒也不怎么吃得了苦。山里村夫自是不行的,寻户普通人家便足已了。”   “既要家境尚可,又要远离纷争,你想寻的就是那种人家,我说的对与不对?”   宁娘趁机朝皇帝拜了一拜:“皇上英明。”   “先别忙着给我戴高帽,这种帽子旁人比你戴得高明得多,也不差你这一顶。”   宁娘忍着笑站在那里,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渐渐松了下来。没想到跟皇帝说话也挺有意思的,听他刚才的口气,显然是准备放过自己了。只是宁娘刚松脱没多久,就又被问了个棘手的问题。   “我问你,你为何看不上楚家老四?那小子究竟哪里不好,你当真不中意他吗?”   作为一个现代人,宁娘是不介意被问这种问题的。但她现在顶着陆宁娘的身份活在古代呢,多少得装得娇羞一些,脸虽红不起来,两只手却不停地拧着身前的一小撮衣襟,轻声细语道:“民女方才说了,生来福薄,实在享不了这份福气,还请皇上放过民女吧。”   “唉……”小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装出一副老成样来,“我原本还打算来做个月老,替易仁把这根线给牵了。没成想你竟是连我的话也不肯听,这样的性子实在少见,怪道易仁会中意你了。原本以我和他的关系,我便做主替他赐个婚也无妨。只是你多少有恩于我,我倒也不好逼你太甚了。你们两人的事情还是由你们自己处理吧,我也管不了了。不过你这性子倒挺有趣,不入宫甚是可惜了。往后在宫里要寻个像你这般有意思的人说说话儿,倒也着实挺难。你家姐妹之中可有像你这样的人?”   “民女才疏学浅粗陋无知,皇上必然是瞧不上眼的。如今不过是一时看着新鲜罢了。民女家中姐妹个个皆比我强,尤其是我伯父家的大姐,慧质兰心善解人意,他日若是皇上……”   “你这是在向我举荐他人吗?”   宁娘倒也不怕他着恼,微微一笑镇定道:“皇上既有心抬举陆家女儿,自是应该挑个最中意的才是。”   皇帝一听这话,竟兀自鼓起掌来,嘴里犹自说道:“我现下有些明白易仁为何会钟情于你了。同你说话不怎么费脑子,你性子直爽,想到什么便说了,偶尔想着要矜持一些,到最后总也装不成个样子。”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像是在夸她又像是在讽刺她。不过宁娘心境开阔,就自动把这话全都是夸奖的了。她还特意向皇帝行了个礼:“谢皇上夸奖。”   “你看,这下又装上了。先别忙着行礼,我倒问你,你家大姐这般好,她叫个什么名儿?”   宁娘心砰砰直跳,暗道自己真是运气极好。碰上这么个说话同样随性的小皇帝,还爱拿架子。知道她有心推荐大姐入宫,竟还真向她打听起名讳来了。他这般问宁娘就知道,大姐这回真是有戏了。   于是她也不再装羞涩,认真回道:“回皇上,民女大姐闺名一个琴字,乃是琴棋书画之琴字。右边眉心处有一颗小痣。”   宁娘觉得,自己就只差没当场让人捧来笔墨纸砚,给皇帝画一幅大姐的画象了。说到这般地步了,此事必是板上钉钉,再不会出差错了。宁娘只觉这一趟来亲王府,真是来对了。   她话音落下后,皇帝似乎略沉思了片刻,抬头时却是话锋一转,没接她的话茬,只轻声问道:“你刚才打秋乡院出来,郡主如今可好?” ☆、第80章旁敲侧击   宁娘听他这么问,心头不由一暖。   不管皇帝对郡主入宫是个什么态度,至少目前看来他还是关心她的。想来他也知道郡主的心意。他与楚家两兄弟来往密切,郡主出逃的事情必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宁娘原本担心皇帝知道这事儿会龙颜大怒,现在看来他倒不太在意。   或许对皇帝来说,后宫的女人是否钟情于他并不重要。他对她们也存不了几分真情,也无谓强求别人对他要真心实意。说到底,选秀哪里能凭皇帝自己的个人喜好,真正决定选哪个秀女入宫,看的都是那秀女的身世背景。皇帝需要靠后宫的势力来平衡前朝的派系之争,那些女人只是他运筹帷幄的一颗棋子罢了。   郡主出生于楚家,有这么一个深厚的背景,她入宫后日子暂时不会太难过。但往后怎么样还得看诚亲王甚至是她那几个哥哥的作为。宁娘也隐约听说楚怀秋领兵打战攻无不克,为新帝登基平定人心立下了汗马功劳。想来念在她哥哥的情分上,皇帝也不会对郡主太差。   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微微一笑:“好些了,只是有些累,这会儿正睡着呢。”   她边说边偷眼看皇帝的表情,只见对方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冲宁娘扯了扯嘴角:“她既睡着便由她去吧。你与她既情同姐妹,回头多照看她一点。”   说着他便起身,也不待宁娘说什么,竟径自走了。宁娘愣了一下想要跟上去,却见皇帝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显然是让她退下的意思。于是乎宁娘只得乖乖站在原地,目送着皇帝离去,对着他的背影默默地苦笑两下,然后转头开始寻找来时的去路。   素白已经退下了,好在石子路还隐约可见,宁娘便顺着那路穿过红梅林,回到了秋乡院。这一幕插曲大约唱了大半个时辰,宁娘又回屋歇息了一会儿,过不多时就有丫鬟过来说郡主醒了,宁娘便又进屋去陪她说话。   郡主见了宁娘似乎情绪好了一些,挣扎着下床要她陪自己吃午饭。宁娘如今什么都顺着她,自然是不会推辞,两人便就着满桌子精致菜肴说些悄悄话。   到了下午时分,郡主便差人送宁娘回府。她像是怕宁娘误会,这般解释道:“要照我的心思,自然是想多留你住几日。只是我也知道你如今事忙儿,虽说你心里不愿入宫,家里长辈必定不那么想,肯定为了安排了不少功课。再者你留我这儿也不太合适,我那四哥回头知道你在这儿,必定又要巴巴地寻过来了。你如今是待选之身,也不能让外头人说闲话,姑娘家还是名声顶顶要紧。”   宁娘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老成的话来,脸色不由一变,刚想开口夸赞她几句,却被郡主抢了先:“你也不用这般吃惊,大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只怕比你懂得还要更多些。只是这些道理我从前一向不放在心上,如今却不得不重新捡起来。回头进了宫若是不懂点人事儿,真该让人活活挤兑死了。”   看到郡主已然想通,宁娘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她终究不忍心郡主这般消沉地过一世,想给她留那么一丝希望。于是在出门之前趁着丫鬟们都不在近身,悄悄同郡主说:“今世虽是无望做姑嫂了,只盼来世你我还这般有缘。”   “来世?哪里来的来世,都是世人杜撰出来糊弄人的东西罢了。”   宁娘倒不料郡主一个古代女子能有这般唯物主义的思想,这境界着实有些高。只是从她自身的经历来说,宁娘对从前深信不疑的一些东西倒真产生了怀疑。既然她一个几百年后的灵魂可以穿越来到这个世界,或许人真有前世今生或是转世这一说法也未可知。   于是乎她便又劝郡主道:“自然是有来世的。你莫不信,我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这一世好好过活着,来世佛祖必怜惜于你,给你更大的福报也说不定呢。”   郡主听了将信将疑,到底也有些动心了。不管宁娘是说真的还是有心在哄她,这好歹也算是她的一个念想了。往后入了宫有什么不如意的,便想想来世的日子,想得圆满顺心一些,或许就将今生的坎坷看淡了。她还有几十年要活呢,若没点东西撑着这颗心,当真是有些熬不下去。   宁娘见自己说动了她,心下也高兴,坐了软轿去到王府的偏门边,又坐了自家的马车回了陆府。她回府的时候正巧赶上吃晚饭,原本是要回自己的西湖月去用饭的,但钱氏却派人过来叫她过去一道用饭。宁娘知道钱氏的小心思,也不好回绝,只得回屋换了身衣裳,重新又去了钱氏那儿。   钱氏如今见了她总是一样的表情,笑得那叫一个欢,满脸的褶子皱成了一朵花,怎么看怎么喜庆。见着宁娘后便开始嘘寒问暖,体贴她这一路辛苦,又叫人赶紧递热茶上来,眼看着宁娘喝了几口后,才将话锋转到了正题上:“你这回入府可见着郡主了?”   “见着了。”   “郡主如何?”   “看着气色还不错,身子有些虚,正在调养。”宁娘撒了个小谎。   钱氏不免有些感叹:“这回这个事儿,郡主闹得可有些大,只怕回府后诚亲王定是要严加管教了。她心中不痛快,身子自然就不好。好在她还是看重你的,不寻别人,偏巴巴递帖子来邀你上门,可见你在她心中的份量。想来你若说什么,她总也会听的。”   宁娘只是听着,却不搭话。她知道钱氏想说什么,无非就是想问她有没有在郡主面前替大姐琴娘美言几句。在钱氏的心中,郡主是必定要入宫之人,楚家又与皇家交好,若由郡主出面替琴娘说几句好话,这事儿便有成的希望了。   她如今真是有点魔怔了,整日里就想着这个事情,想得都有些上火了。这人一糊涂便容易想当然,有些想法平日里自己都觉得荒唐,这会儿却也不管不顾地纠结上了。就好似这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宁娘随便开几句口就能把事情搞定似的。   宁娘看钱氏这样心里不由叹息。郡主如今自个儿都心事重重,哪里会去管别人秀女的事情。再者说其他待选之人说到底总与她有几分竞争的意味,他日若入了宫便要与她同分恩宠,她这会儿又哪里会为别人的前程操心。   想到这里,宁娘便不咸不淡道:“郡主寻我去,也不是真心想听我说点什么。她只是心情欠佳,想寻个人说说话罢了。我与她一同待了几个时辰,大半时光皆是她在说我在听,也不曾劝得了她什么。”   这明显是在故意曲解钱氏的意思,钱氏听了心头不免有些火起。但宁娘这番回答严丝合缝抓不住错处,她也不能说什么。如今她可是有求于宁娘,自然不能在节骨眼上得罪她。宁娘既答应了要替琴娘周旋,自然言出必行。若琴娘真入不了宫,再不济还有另一着呢,若快些帮宁娘把当铺拿回来,好歹能替两个姑娘谋点嫁妆不是。   于是乎钱氏也不再逼问些什么,只是拉着宁娘上了饭桌,期间便一个劲儿地劝宁娘多吃些,一个长辈倒是给个小辈布了好几回菜,态度殷勤地简直让宁娘吃不消。好容易吃完了一顿饭,她又被拉着陪钱氏说了好一会儿子话,这才被放回西湖月中。   接下来的几日,宁娘又是一通忙活。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京里的待选人家似乎一夜之间都知道宁娘去诚亲王府的事情了。于是已经消停了有一阵子的夫人小姐们又卷土重来,一**地来陆府走动结交,顺便想打听点小道消息。   诚亲王府是离天家最近的勋贵,选秀的事情知道的j□j自然也最多。宁娘去他们府里走了一遭,按她们的想法多少也该知道一点。可惜宁娘确实是一无所知,任凭她们怎么旁敲侧击,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些夫人们趁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府中少不得要将宁娘和二太太一通臭骂。还有几个甚至已经在那儿猜测,料定宁娘此回必定也会中选,到时候同郡主两人一道儿入宫,进宫继续姐妹情深去。   宁娘哪里猜得到这些人的想法,她也根本懒得去猜。进入五月后整个陆府的气氛都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二太太到底不放心,又寻个嬷嬷来将姑娘们的礼仪规矩梳理了一番,每日里姑娘们请安也总听她耳提面命,一点小事叮嘱了又叮嘱。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分远近亲疏了,反正这屋里坐着的姑娘都姓陆,无论哪一个入了宫,将来在宫外能依靠的也只有陆家,所以她们几人现在的利益是一致的,少不得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才是。   宁娘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熬到了六月。当后园的荷塘里满池粉莲冒花苞时,她们几人也等到宫里派来接她们进宫的马车。 ☆、第81章入宫   入宫那一日,宁娘堪堪满十六岁。   掐指一算,她来这个时空已三年多。从最初的彷徨无助到如今的游刃有余,她的日子已越过越顺遂了。   仔细想想,其实老天爷待她还算不薄。虽给了她这么一个复杂又充满污点的出身,但这三年里其实她也得了不少好处。先不说沈家豪富,即便当铺还没回到手里,她屋里的那点子东西也足够她离开陆家过平凡富足的小日子了。   再说郡主,这可是她平生钓到的第一只大金龟。虽说是个女儿家,待她确实不错。如今郡主大有入主后宫的架势,交上这么一位背景显赫的闺蜜,宁娘真是捡了宝了。   再说因为郡主的关系,她和楚家四公子有了几分交情。对方还曾心心念念要娶她为妻,若她当时点了头,眼下只怕楚怀冬早已去求皇帝下赐婚令了。   还有那一年山东境内遇上的楚怀秋和小皇帝,前一位本朝仅存的一位异性王的嫡子,大有继承爵位的可能。后一位来头更大,满大晋国就数他地位最高,身份尊贵到已是无人可及。   宁娘若是个贪慕虚荣一心想往上爬的女子,遇上这么多贵人,随便挑哪一个下手,下半辈子也都要生活在锦绣堆里了。不说楚怀冬想娶她为正妻,就是皇帝也愿意纳她为妃。宁娘敢肯定,从皇帝那天的口气听来,如果自己答应入宫,他必定会选自己,并且入宫之后给的位份还不会太低。   二老爷本是三品大员,就在国丧满三年之时,他一下子被升任为工部尚书,一时间风光无限。要知道工部尚书是正二品的官职,二老爷相当于跳了一级,越过从二品这一关,直接向朝廷中枢机构大大地迈进了一步。   当时消息传到陆家,从老太太钱氏到后门处的看门老头,全都乐可开了花,纷纷将之视为二老爷将被重用的信号。二太太甚至已经做起了阁老夫人的美梦,就盼着如今内阁里的几个老家伙致仕或是病故,好让二老爷去顶了他们的缺儿。   虽说这梦做得早了些,但确实是个好兆头。选秀之前二老爷升官,无疑为陆家女儿们的入宫之行铺平了大道。   按二老爷现在的官职等级,宁娘入宫少说也得封个嫔位。若是运气爆棚,得个“妃”号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如今后宫女子奇缺,皇帝身边一个正经的嫔妃都没有,全等着她们这帮人去填充。所以很多人都说这一拨秀女是赶上好时候了,甫一入宫就能得个高位,宫里也没正经主子在等着拿捏她们,大家都是新人,起跑线都差不多,初入宫时的封号等级只取决于其父辈的官职,真正入宫之后就是各凭本事各显神通了。   宁娘掰着手指头这般算着,越算越觉得自己的命不太差。只是她实在无意于争宠夺权,一心只想过安稳日子,是以在回绝了小皇帝的好意之后,这一回入宫她便格外放松,只当是借机入宫欣赏一番,玩乐几日也好。毕竟这次机会后,她今生只怕也不会再有机会入宫了。   接她们入宫的马车天不亮就等在陆家大门口了,自有那尖着嗓子的中人在门口对着册子叫名字。陆家此番进宫待选的共有五人,最大的自然是大房的琴娘,最小的却是刚满十二岁的琳娘。   她们一字排开由人检阅完身份后便依次上了两辆马车。大房的两个姑娘一车,二房的三个姑娘挤在一处儿,各怀心事地告别父母家人,向皇宫而去。   宁娘因为起得太早,人还有些犯困儿,在马车的颠簸下不多时竟有些迷糊起来。恍惚中她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睁眼一看是琳娘,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宁娘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心事,伸手摸摸她的头:“莫怕,咱们就是入宫住几天,到时候还一道儿回来。”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一旁的莹娘插嘴道。她说话声音不大,语气倒是很坚定。   琳娘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四姐……也和我们一道儿回来吗?”   “那是自然。你四姐同咱们一样,贪玩好动,皇宫里处处束手束脚,你四姐不喜欢那儿。”   宁娘有些吃惊于莹娘的聪慧,她竟一眼就看出自己无入宫的打算,并且很笃定自己此番一定不会入选。这件事情虽然宁娘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也跟选秀“总评委”皇帝大人通过气了,但家中却鲜少有人知道她的想法。因为春晴的关系,钱氏比其他人都知道得多一些,至于二老爷和二太太,还一直在做着她入宫为妃的美梦呢。   二太太最近这估时间对自己似乎还可以,大约是被二老爷说了一通,嫌她拿自己房里的丫鬟出气,又或者背地里同她分析过利弊,让她知道自己入宫比莹娘入宫更为稳妥。所以二太太一改往日的尖酸小气,难得地对自己大方了几回。   像今日她们入宫参选时穿的衣裳,就数她和莹娘的料子最好。头上戴的首饰也比旁人多一些,甚至脸上的粉都让人额外给她加了一层,像是和二老爷站到了同一阵营里,一心盼着她入宫了。   宁娘不由好笑,却也不能说什么,只能任由旁人将自己这般打扮了。眼下听莹娘这么一说,方知她才是这个家里最看得通透的一个人。有时候宁娘真心怀疑莹娘同自己一样,都是穿越时空而来的现代人,她一点儿也不像个十几岁的千金小姐,这几年虽然话比从前多了一些,但性子依旧清冷,目光依旧毒辣,真是聪明到了极点。   琳娘一听莹娘这么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但片刻之后又立马紧张起来:“那,那五姐会入宫吗?”   “不会。”这一次,轮到宁娘替莹娘回答了,“五姐话太少,皇帝喜欢话多的姑娘,闷了可以陪她耍乐子。你五姐这个性子,可要把皇帝老儿闷死了。”   她这话一出,车里其他两个姑娘都笑了。莹娘只是嘴角微扬,琳娘却已是捂着嘴笑得身子发颤了。三个姑娘正在车里说笑着,冷不防就听随车的中人在外头一本正经道:“姑娘请自重,切莫大声喧哗。”   他那嗓音实在有趣,虽然说着教训人的话,可听上去极富喜感。宁娘三人想笑又怕再被说一通,只能强捂着嘴忍着,忍得脸颊通红身子乱颤。   到了日初时分,大约卯时刚过,她们的马车已停在了宫门口。平常这个时候,宫门口静得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今日却是少见的热闹。各个待选的姑娘都从车上走了下来,一边欣赏着眼前巍峨雄壮的殿宇,一边在人堆里找相熟的小姐妹。若找着了便挥着手绢招呼对方,然后便带着身边姐妹一道儿上前叙旧。   这种紧张的时刻,似乎人人都盼着能多找到几个相识的人,好给自己壮壮胆似的。   宁娘在京城认识的姑娘不多,从前来家里拜访的她多半都给忘了,偶尔有几位上前来同她打招呼,她也只能冲人微微一笑,说上一两句就完事了。   但她也并非全无在意的人。郡主所坐的马车刚停到宫门口,所有人便都停下了说话的声音。几百号姑娘同时站定了,亲眼瞧着她被人扶下马车,整理好衣衫,又转头冲宁娘微笑行礼,最后被嬷嬷领了进去。   宁娘得此殊荣,旁人都艳羡不已。好在姑娘们自己都怀着心事,也顾不上在这个关头嚼人舌根。一溜儿的嬷嬷已然排在了宫门口,按着自己手上的名册叫个人名,被叫到的姑娘便去到嬷嬷跟前,待人都到齐后便被领着入宫而去。   宁娘的父亲官职不算小,待遇也比较好,没过多久便有一位张嬷嬷过来领她们入宫去。张嬷嬷长着一张颇为严肃的脸孔,不笑的时候看着便有些凶,姑娘们一见她便不敢造次,排成一排在宫里行走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这皇宫究竟什么模样,她们也都没看清楚。   张嬷嬷带着她们绕了挺长的一段路,期间穿过两个长长的走廊,身边皆是几米高的红墙,又绕过一个花开遍地的园子,最后停在了一处殿阁前。   宁娘进殿时好奇地抬头一看,见匾额上写着“启祥宫”三个大字,便知她们如今是到了西六宫的所在了。这启祥宫日后必定也会指派给某几位妃嫔居住,只是如今六宫人员匮乏,今日便拿来给她们这些小秀女参选之用了。   她踏入宫门的时候,发现里面已候了一些秀女,都规矩地站立在原地一字排开,低眉顺眼敛气凝神,半句话也不敢说。宁娘等人也被张嬷嬷安排着在一处儿站好,等着后头的姑娘们。   启祥宫正殿门前的一片空地不算太大,很快便被陆续而来的秀女们站满了。虽则人越来越多,却依旧安静如初。天家威仪颇具震慑力,平时在家中宠上天的女儿们,这会儿也不得不安静地立在那儿,连呼吸声都小了许多?   宁娘看着越来越多的姑娘进宫来,心里琢磨着莫非皇帝和太后就在正殿里坐着了,一会儿便要一排排将她们宣进去挑选?   她正在那儿犯嘀咕时,便听一位女官模样的女子立在前头,朗哥道:“请各位姑娘各自回屋,洗去脸上脂粉,换□上华服,并穿上宫中一早备好的衣衫,再到殿门口站回原来的位置。”   这话一说,场上几百多号人立马目瞪口呆。 ☆、第82章出局   宁娘姐妹被领进了启祥宫的一间偏殿内,很快便卸掉了脸上的妆容。   这倒是称了宁娘的心。她出门的时候就嫌脸上的粉太厚了,碍于二老爷在场也不好意思擦。二老爷如今对她满腔期待,她若把粉擦了,岂不是当众就告诉他老人家自己无意进宫吗?   好在宫里的贵人们都很聪明,知道女子化妆与否对容貌有多大的影响。宁娘从前总以为古代的女子化妆技术大多一般,多数还是素面朝天为主。没想到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像她们这样的名门贵女,在护肤和彩妆方面一点儿也不比现代的姑娘差,甚至要更好。   她们平日里用的胭脂水粉一部分是从京城最大最有名的凝香阁买的,那里的东西出了名的贵,质量也是出了名的好。所用的材料皆为上品,不光是护肤品有奇效,连一般的彩妆都皆有保养功能,用了非但不会使皮肤变差,还会起在滋润保护的作用。   除了去凝香阁买,陆府的不少丫鬟也是心灵手巧,会制各种美颜香粉。宁娘如今用的粉好些都是府里的丫鬟配的,粉质细腻颜色轻透,完全不用担心用了之后会顶着张面具出门,即便涂了几个时辰,依旧如刚上完妆一般。   这样的情况下,姑娘们化不化妆差别自然就大了。尤其是像今日这种情况,各家夫人太太必然是卯足了劲儿,给姑娘们上足了妆,大约连眉毛都特别精雕细琢了一番。试想一下大姑娘小小姐的进了大殿,一溜儿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排开,最后挑了回去皇上一临幸,发现卸了妆后和在殿内见的完全不是一个人,想必会大倒胃口。   所以这一回皇帝肯定是耍了个心眼儿,待选秀女个个素面朝天,还让穿一样颜色式样的衣裳。差不多的人排在一处儿,若还有人能让人眼前一亮,便足见此人定是美到了极致。这般用心布置,足见皇帝对此次选秀的重视,想来男人也是一样的,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对女人那副皮相感兴趣。   宁娘卸完妆后便被个小宫女领到后头的房里换衣裳,里头几个姑娘都在脱外套,大家都没了妆粉,彼此间对视一眼的时候,似乎都想看清对方的真容。看完之后又同时低下头,去解身上的腰带。   宫里为她们准备的是清一色的碧色的褙子配月白色的襦裙,如今正是盛夏时分,穿着这般清爽的颜色,倒将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衬得肤白肉嫩,个个透着几分水嫩和灵气。   宁娘边换衣裳边听其他几个姑娘小声说话儿,宫女们和嬷嬷们此刻都退到了外间,屋子里只剩她们这些待选秀女。其中一个圆盘脸的姑娘像是知道些什么,一个劲儿在那儿抱怨:“听说今日就腾了两处地方来让咱们换衣裳。除了启祥宫便是对门的咸福宫。可她们那儿比咱们这儿好,听说发的是樱草色的褙子配缃色的裙子,可比咱们这一身看着柔美多了。”   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位也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在年轻姑娘的心里,暖色调总比冷色调来得讨喜。嫩黄色怎么看也比浅蓝色来得好看。一想到其他人在衣裳颜色上占了先,入宫心切的姑娘们便满心不欢喜。   宁娘其实挺想上去劝她们几句,蓝色也有蓝色的好处。这么热的天,皇上和太后又得看这么几百号人,清爽的颜色总更讨人喜欢一点,也更抢眼一些。但她想想还是算了,没的费这个嘴皮子。这些姑娘才遇上这么点小事就这么沉不住气,看来也不是当宫妃的料。就算机缘巧合进了宫,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也难过。   于是她便安静地换好衣裳,然后同其他人一道儿随小宫女们走了出去,又站回到了先前殿门外的广场上。   入队的时候宁娘还忍不住偷看了其他人一眼,先前进门的时候只觉得百花争艳处处绝色,如今卸了妆再看,一大半其实都长得很一般。也就小部分眉眼看着还行,有那么几分入选的希望。   宁娘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上了。以大姐琴娘的姿容,卸了妆往人堆里一站,还是挺出挑的。虽然她先前就跟皇帝说好了,但就怕他挑花了眼,把这茬儿给忘了,或是把人给搞混了。琴娘长得漂亮他或许还能多看一眼,若也是个中人之姿的话,保不齐就要落选了。   她站在人堆里低头在心里琢磨这事儿,过了片刻耳朵里就听见先前那说话的女官又开口了。这一回是宣布了第一轮挑选的规矩。原来她们不是一开始就被推到皇帝和太后面前去选看的,而是要先由中人筛选一遍,去掉资质过于平庸的,留下容貌体形尚可的,然后才有资格到皇帝跟前去露脸儿。   宁娘想想也是,这么多人要都让皇帝一个人看,还不得看到猴年马月去啊,非得把小皇帝累死不可。想到不用马上被皇帝和太后挑选,宁娘倒是松了口气。她便这么站在原处,等着人把她叫进屋里去相看。   陆家的几位姑娘从相貌上来说都算中上,尤其是莹娘继承了二太太的优良基因,长得雪白粉嫩,很有点仙气儿。宁娘对第一轮筛选并未放在心上,被人领进去由中人相看时一点儿也不觉得紧张,就那么老实地往人前一站,任由人从头看到脚。   这么多人其实看起来也挺累人,每个人被看的时间都不长,几乎只看了几眼便出了屋子,由小宫女领到旁边的屋子里休息。那屋子里全是秀女,坐着聊天说话儿喝茶,一时间倒挺热闹。   因为秀女众多,第一轮筛选看了整整一天。宁娘她们算是进行的比较早的,巳时便结束了,在屋里略坐了会儿就有人带她们去用饭。   这还是宁娘头一回吃宫里的饭,本来还带着满心的期盼,谁知吃了之后才知不过如此。大约是秀女众多,御膳房为赶制饭菜提早做了准备,送过来的饭菜料虽是上品,口味却一般般,吃着偏淡的感觉。且这饭菜准备早了,到宁娘她们吃时已然有些冷了,哪里及得上家中厨房现做的热炒吃着来得香。   好在她们也不是为了饭菜来的,随便扒拉了几口也就算都停筷了。婷娘依旧快人快语,趁不注意的时候跟宁娘小声嘀咕:“哎哟,若是往后宫里天天就吃这样的饭菜,这入宫当娘娘可真成了个苦差事了。”   宁娘听了她这话,便抬头去看大姐琴娘。只见她一脸浅笑坐在那儿,脸上看不出一丝嫌弃的意味,整个人显得淡然而平静。宁娘突然觉得大姐真是个很深沉的人,印象中她似乎没干什么大事儿,却也从没出过错儿。她无论做事说话都不求拔尖,但却样样都很圆满,让人挑不出一点不是来。她看起来不争不抢为人低调,可家里人没人会忽略她的存在。有时候她甚至比活泼的妹妹婷娘更有存在感,仿佛人往那儿一站,就让人自然而然记住了她。   宁娘不由暗暗想,她虽不是生来就被当作宫妃培养的,举手投足间的做派却像极了宫里的人。难怪钱氏要将她送进宫来了,她倒也不是老糊涂,不只是为了替大房争一口气,实在是因为琴娘的品貌姿容,当得起这份富贵。   姑娘们用过饭后又都回先前的屋子里歇息。一直等到太阳西斜酉时过半,才有中人进来,拿着册子喊了一些人的名字。被叫到名的姑娘就随他出去了,之后便再没回来了。   宁娘先前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听旁人窃窃私语才知道,原来刚才被叫到名的都是第一轮被择出去的姑娘,她们多半已是换上了自己来时穿的衣裳,领了银子坐上马车,被送回自个儿家中了。   听到这话儿,宁娘心头不由一凛,与身边的莹娘对视了一眼。刚才出去的人中,就有她们的小妹琳娘。这般说来第一轮筛选琳娘便落选了?   这倒有些出乎宁娘的意料,她还以为她们这几人起码能撑到第二轮呢。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琳娘今年不过十二岁,自小就生得瘦小,加上胆小怯懦,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瑟缩的感觉。她虽五官生得不错,但就吃亏在身形上了。年轻太小又瘦弱,看着就跟个十来岁的孩子似。宫里这回是选妃子,是要陪皇帝睡觉给皇帝生孩子的。选个半大孩子进来,回头皇帝见了她如何下得了手?难不成半夜不睡觉还要陪她讲故事不成?   想到这一节,宁娘便释然了。反正她们早晚都是要落选了,早落倒是早好。家里人本就对琳娘不报什么希望,原先甚至没想过让她参选,这一回不过是碰个运气罢了。她的落选是在情理之中的,想来也不会有人对此愤愤不平。   再说琳娘这性子也不适合入宫,陆家才这么几口人,她平日里就活得战战兢兢了。若入得宫来,只怕别人还没对她下手,她就先被自己活活给吓死了。   一时间,宁娘竟有些羡慕起琳娘来,她多盼着自己也在第一轮,就直接被踢出局哪。 ☆、第83章千层浪   宁娘也不过这般想想罢了。   她若真第一轮便被涮下来赶回家的话,老奸巨滑如二老爷必定会瞧出端倪来。到底陆家花了这么多心血在各方面培养她,虽说没将她培养成凤毛麟角的超一品人才,应付那些挑剔的中人还是足够了。   所以这第一轮对宁娘来说只是走个过场,接下来还有好几轮相看在等着她们。宁娘现在琢磨的是,自己到底该在哪一轮退出比较好。听屋里其他姑娘讲,接下来至少还有三轮筛选,到底是第二轮的时候就出个错为好,还是留到最后再走比较好?   若是下一轮便走人,她心里多少能安稳点,怕就怕这么早回去,二老爷必定认为她不尽心,有故意使坏之嫌。可若是再往下熬,就怕弄巧成拙。她是同皇帝打过招呼了没错,但人家也没金口玉言地答应她啊。万一他是个性格多变的人,见了几回后见没啥特别可心的,倒想抓自己这个倒霉蛋来充数,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更何况那里头还有太后在场呢,皇帝不选她,保不齐太后相中她啊。这选秀可不能讨价还价,也没有时光倒流这一说法,一旦选中了,除非你死了,否则是无论如何也要进宫的。即便二老爷犯了事被革职杀头,一旦她中选也是绝无退货的道理的。   想到这几层宁娘便有些神不守摄。好在那一日只相看第一轮,到了晚饭时分没出宫的姑娘都被带去了安排好的屋子休息。宁娘运气不错,同莹娘分到了一间屋子,占地儿虽不大,两个人住倒也不显得拥挤。   宫里地方虽大,却也不是处处都能住人的。今番为了选秀真是大费周章,特意将东西十二宫都收拾了出来,两人一间屋子安排下去,住了个满满当当。   第二轮筛选就安排在明白清晨,是以用过晚饭之后,姑娘们都急匆匆地回屋去,想着早些歇下养足精神,第二日才能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长脸。   宁娘却有些睡不着,虽是早早上了床,却揣着满肚子的心事,在床上翻来滚去。莹娘似乎也没什么睡意,同她一样烙了半天饼后,索性起身去倒茶喝。宁娘听她下床便主动开口道:“也不知六妹回去了之后家里会怎么说?”   “不会说什么的,她年纪这般小,本就不该来参选的。入宫走一遭也好,起码长点见识,回头说亲的时候也能多几分体面。”   宁娘把手压在脑袋下面,侧着身子看莹娘喝水,微微一笑道:“问长问短是免不了了,祖母和父亲母亲对这事儿可上心呢。”   “他们这般上心,却根本没想过咱们几个从没入宫的想法。说起来也就大姐存了几分这样的心思,只不知这一回能不能让她如愿了。”   “你盼着她如愿吗?”   莹娘少见地露出一点笑意:“我自然是盼她入宫的。她若中选咱们必定落选,这结果多好,人人都称心。”   “只怕祖母是会高兴,父亲母亲倒是未必。”   “他们自然也高兴。反正我是绝计不会入宫的,娘也知道我的性子,入了宫非但不能给陆家带来福泽,遭连累倒是真的。至于你嘛,按理说你入宫是最好的。但你既不愿意,那么换了大姐也不差。都是陆家人,大伯父又去得早,她往后在宫里也得靠着父亲在朝中活动才行,总是一心向着咱们家的。”   “你倒想得通透。平日里看你不言不语的,还当你什么都不懂。要我说,你才是陆家第一聪明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莹娘端着水过来,往宁娘面前一递。对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谢着接了过去。莹娘便往床头一坐,若有所思道:“说我聪明,可我却猜不大透你的心思。这么多富贵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从不伸手去够儿。便说进宫这个事儿,凭你与郡主和诚亲王府的关系,想入宫不是件难事儿,偏偏你志不在此。再说那个楚四公子,我那日便瞧着他对你有那么点意思,可也从没见你用郡主的关系往他们家跑。四姐,你到底想寻个什么样的男子?”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从前小皇帝也这么问过她。宁娘当时回说就想找个平常人家的子弟。可回去后她仔细想了想,却对这个未来夫婿的轮廓感到相当模糊,似乎除了“平凡”二字再没什么别的特色,以至于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她端着茶蛊在那儿沉思,便听那一头莹娘又说道:“四姐,莫非你真瞧上了四公子的哥哥?”   宁娘吓了一跳,手里的茶蛊差点飞出去:“这话怎么说,当心隔墙有耳。咱们这是在宫里呢,让人将闲话听去了,回头传得满京城都是,我可不要做人了。”说到这儿,她又压低了声音道,“那三公子早已娶亲,这种浑话传到他耳朵里,没的让人笑话了。”   莹娘一直到这会儿,脸上才露出点异样的表情。她像是有话要说,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口仔细查看了一番,甚至将门打开朝外张望了几下,然后又把门关严实了,这才重新走回到宁娘床边。   宁娘见她这般模样,心下大奇,不由披衣下床,将茶蛊放回到桌边,然后凑到莹娘身边坐下,小声道:“你怎么了,这般紧张做什么?”   莹娘一双美目将姐姐从头看到尾,迟疑片刻后才附到宁娘耳边,轻声道:“四姐,我得知了一个消息,是同诚亲王府的三公子有关的。现下还没做准,你听了千万别声张。”   宁娘连连点头,保证不乱说,莹娘这才又继续说道:“我那一日去娘房里,偶然听到她在同父亲说话。我听她说,诚亲王府的三少奶奶,就是你从前救的那个周郁芳,似乎是没了。”   这“没了”两个字乍听进宁娘耳朵里,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她条件反射般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   话一问出口她才灵醒过来,直觉自己太过愚蠢。可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后,她不由大吃一惊,捂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莹娘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默默点了点头,脸上显出怀疑的神色来:“那三少奶奶虽说看着柔弱,可也不像是身患恶疾的样子。况且才嫁过去还不到两年,怎么说没就没了?”   宁娘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拉着莹娘的手颤声道:“你莫不是听错了?周姑娘好好的,怎么会……再说此事我从未听到一点消息,母亲是从何得知的?”   “听她说似乎是一个月前去严觉寺烧香时,不小心听到南国公夫人同另一位尚书夫人言语中提起的。不过你说得也对,这事儿现在外头还没传开,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也不能太早下定论。”   莹娘虽这般宽慰宁娘,但她的话已在宁娘心头激起了千层浪。那一晚宁娘哪里还睡得着,在床上翻来复去想着周郁芳的样子。说起来她与周郁芳也只有一面之缘,偶然救了她后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周郁芳为人胆小懦弱,但心肠不坏,人品也没得挑,对比她那个张扬跋扈的姐姐周君芳,她真可算得上是个好姑娘了。   这样的姑娘嫁进亲王府,本也算得了个好归宿。可惜她那性子不适合争斗,在王府里难免受点委曲。但谁家的媳妇都一样,即便再强势的性子,在婆婆跟前一样要受委曲。她好歹是寻了个不错的夫君,待她一片真心,本身也很出众,熬上几年待有了孩子日子也就好过了。   宁娘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如花般的女子,竟这么悄没声息地去了?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古人虽说平均寿命不长,这个年代医疗技术也不发达,但楚家好歹是皇亲国戚,若周郁芳真病了,请的必定是当世名医,用的也定是最好的药材,再怎么样也不会轻易没了。   这事儿越琢磨越让人觉得内里有蹊跷,可这蹊跷是什么,宁娘可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了。她这般心思不定地休息了一晚上,第二日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振。照镜子的时候眼见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挂在脸上,心里便自嘲地想,得,这回儿算是无心插柳了,回头皇上和太后瞧见她这副模样,是断然不会让她留在宫里了。   宁娘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了。反正是要走的,早走早超生,大不了回去让二老爷骂几句便是了,倒省得在这华美却森冷的皇宫里住得提心吊胆。   这般想着宁娘的心情又好了一些,尽管还被昨晚的消息惊得有些心绪难平,到底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付接下来的筛选。   早饭有小宫女直接送进房里来。宁娘同妹妹一道用完后,便准备去换衣裳。刚想着是不是要穿昨日那一套,送饭的小宫女又进来了,给她们两人各送了一套蜜色的缠枝褙子,又带了一个小锦盒过来。   宁娘打开盒子一看,见里面摆着几个香粉瓶子,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听小宫女道:“请贵人们换了衣裳略施薄粉,到院子里候着便是。” ☆、第84章 失仪   这是要闹哪样?   先前不是要素颜待选吗,怎么这回儿又让她们化妆了?宫里的人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宁娘也只得重新坐到梳妆台前,拿粉将两个深深的眼圈儿给掩了起来。   要说这粉真是有奇效,擦上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立马就不一样了。虽则五官未曾大变,却变得赏心悦目了许多。宁娘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那两位的意思了。反正长得过于歪瓜裂枣或者年龄过大过小的昨天都被挑出去了,剩下的都是素面朝天也看得过去的。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姑娘们都上点粉算了,至少看着精神一点,也让皇帝和太后养养眼。否则这么多号人相看下来,只怕都要把人看吐了。   宁娘上好妆后便同莹娘一道儿出了门。她们两个都不贪心,只薄薄施了一层。到了院里一看其他人,发现很多姑娘都借机上了厚厚的粉。虽则她们不能带自己的胭脂进屋,宫女们也只给了最基本的几样香粉,但姑娘们还是各显神通,用这简单的几样东西,也能给自己化得美了好几个台阶。   有几个妆容略重的姑娘瞧见宁娘两姐妹几乎没怎么化妆,脸上不由露出鄙夷的笑容,像是在嘲讽她们二人此番必定落选,连看她们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屑。   宁娘也不理会她们,乖乖地在院子里站定。不多时便有管带姑姑过来同她们说了几句注意事项,随即便领着一大帮子人,又去了昨日启祥宫的正殿广场,按顺序依次排开。   此刻太阳初升,大约辰时时分,殿前倒还凉快,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热。但很快那些个上了浓妆的姑娘们便开始后悔了。随着日头的越升越高,气温也是节节攀升。这殿前的空地没有一点遮蔽物,整个人完全就被摆在日头下炙烤。   如今正是盛夏,早上的太阳已是相当毒辣,姑娘们一等就是一二个时辰,腿脚受罪不说,身上更是止不住地流汗。别的地儿倒也罢了,可这脸上的汗却是个大麻烦,顺着额角往下流的时候,就将脸上的粉冲掉了一些。有些姑娘按捺不住拿帕子去擦,结果就把脸擦成了个大花脸。   越是脸上粉厚的姑娘,情况越是严重。方才看不起宁娘她们的那几位,这会儿心中真是后悔不迭,暗叹还是陆大人家的姑娘聪明,像是猜着了要在日头下爆晒似的,特意没怎么擦粉便出来了。   但其实宁娘这会儿也不怎么好受。就算脸上的妆没怎么花,这么热的天站日头下烤着,受罪是肯定的了。她还算运气好,站在了后面的位置,靠近墙根处还凉快一点儿。有些站在前头的姑娘实在晒得狠了,身子又弱了些,好几个竟是接连昏了过去。   那些个太监宫女像是早有准备,一旦有人昏倒便立马来人抬走,叫了太医过来请脉抓药。只是那些姑娘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凡是熬不过这一关的,通通都给打发回家了。宫里这一回真是想尽了法子,连妃子的身子骨都给算进去了,要挑的不光是家世背景强的,也不只是容貌秀美的,身体也要好才行。   说起来也是,小皇帝年纪快二十了,还一个子嗣都没有。若选进来的都是些病美人儿,将来如今替大言情山开枝散叶。是以这一关白日暴晒也是考验之一,姑娘们先得过了这一关,才能肖想以后的荣华富贵。   好在皇帝和太后并不要挑武状元,将姑娘们在烈日下撂了大半个早上后,总算是开恩放她们进屋了。这么多人齐齐涌进启祥宫的各处殿阁休息,一时间把偌大的宫殿塞得满满当当。有些姑娘虽没晕过去,却已是双腿发软难以支撑,只得靠旁人将她们搀扶进来。   宁娘看半屋子的人脸色发白神情萎靡,不由暗自摇头。从来都知道宫里日子难过,却不知道脚还没真正踏进这皇宫,日子已然这么不好过了。也不知道那些个一心想攀高枝的姑娘此刻想明白了没有,有没有人萌生了退意?   不过看她们那样儿,十有j□j是想不明白了。多少人家就一个闺女,费尽心机就要把她们送进宫来,自小便耳提面命说了无数遍。对那些姑娘来说,入宫成了人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希望,一旦落选那打击几乎是致命的。有一些说不定也像大姐琴娘一样,肩负着改变家族兄弟姐妹命运的重任,哪里会因一点点日晒就打退堂鼓?   屋子里的人很快便各寻地方坐了下来,小宫女们端来了解暑的酸梅汤。此刻也没人再假装矜持,皆是端起来便饮,一碗汤下去人才算舒服了一些,脸上也重新恢复了一些血色。   宁娘身体还算不错,大体还支持得住。因着殿内人多椅子少,她们四姐妹只抢得了两张椅子。一张给了身体弱一些的大姐坐,另一张就给了最小的莹娘坐。她就虚靠在莹娘的椅子边擦汗,等着门外来人叫自己的名字。   陆陆续续就有中人进来喊名字,被喊到的姑娘前一刻还有些萎靡不振,后一秒便立马整顿精神,神情严肃庄重起来,连迈步的动作都变得坚定了许多。宁娘目送着她们离去,想像着一会儿会是怎样的画面。   屋子里的人渐渐就不说话了,每个人都被这种紧张的气氛所感染。没人再抱怨天气太热或是站得太累,一个两人将家里教的那点规矩给摆了出来,不管是坐的还是站的,个个皆是稳重端庄,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偶尔有几个轻声说上两句,也是说完便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举手一投足都额外注意,似乎这会儿殿内就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她们似的。   在这种情况下,宁娘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安静地站着。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婷娘都没了声响,似乎也变得紧张起来。   今日这番等待却是比昨日要长得多。陆家姐妹一直等到申时,才被叫了出去。这期间她们还抽空吃了中饭,饭菜依旧和昨天的感觉差不多,因为天气炎热大家也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几口就算是吃过了。   到了申时时分宁娘其实已经有些饿了,但这会儿再也没人会给她们东西吃了,再说这会儿吃东西也不合适,万一在殿前打咯什么的,可就丢大脸了。于是她再饿也只能忍着,跟着中人往前走的时候一心只盼着快些结束才好。   她脸的上妆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已经基本上化没了,那两个深色的黑眼圈又露了出来。她无奈低头撇撇嘴,脚下步子却不敢有丝毫阻滞,提着一颗心快速向前走着。   今日第二轮筛选在太后住的寿康宫里进行,正殿里皇帝和太后一早就端坐在那儿,秀女们则都排在宫门口,五个为一列,由中人引着依次往殿里走。   宁娘到这会儿终于也有点紧张起来了,虽然之前就见过小皇帝,可前两次他都穿着寻常衣裳,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不比今日皇袍加身姿态威严,自有一股天子之气凛然不可侵犯。更何况,陪着皇帝的还有太后,那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宁娘却没见过,也不知道她的脾气禀性,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为了家族脸面也是断断不能出丑的。可不出丑就不能回家,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好在今日待选之人众多,皇帝和太后阅看起来较快,也没那么多时间容她胡思乱想。她还在那里琢磨自己该如何表现,中人早已领着她们一行人进殿,依次排开站定,低着头让人相看起来了。   宁娘站的位置从右往左数是第四个,她右手边站的是大姐琴娘,左手边站的是先前一个屋子里休息的翰林院学士马大人家的千金马云珠。这马小姐年纪不大,看起来比宁娘还要小一些,容貌生得倒是着实不错,她虽站在最边上儿,但人往那儿一站,立时便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宁娘先前知道和她一列儿待选心里就松了口气,有这样的美人儿在旁边衬托,她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果然五人一进寿康宫正殿,马小姐立时就被太后看在了眼里。宁娘一直低着头不敢妄动,没看清太后的长相,但光听她的声音也觉得这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年纪不太大,声音还带着清亮的味道,不似一般年老妇人那样浑厚。   太后像是挺钟意马小姐,待得中人将她们一一报上名后,便特意让马小姐上前一小步想仔细看看。那马小姐长得虽不错,到底年纪还小,没怎么见过世面,突然得了这样的大人物的赏识,一时高兴地竟有些消受不了。她上前迈步子的时候宁娘就见她双腿打颤身子发飘,很有些恐惧的味道,等到太后问起她年纪大小闺名为何可曾读书之类的事情时,马小姐的身子便颤得更厉害了。   宁娘见她这样,偷看太后的心思早就被扔到了一边,只专心盯着马小姐一人看。就像是有预感似的,她摒息凝神地专注在马小姐身上时,对方便给了她一个“出头”的机会。马小姐大约实在怕得很,太后问了之后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也或许是今日白天的日头晒得狠了,总之她身体颤了几下后,居然直接就向后倒去。   宁娘就站在她的斜右后方,她这般倒下来宁娘本能就伸手去扶。谁知一个没站稳,她脚一软,便这般抱着马小姐,两人齐齐摔倒在了正殿的青玉地板上。   这下完了。宁娘心里懊恼不已,这下子也不用想别的了,就让她跟马小姐一道双双把家还吧。 ☆、第85章赏赐   宁娘坐在屋里歇息,手里拿块帕子不住地扇着风。   门“吱吖”一声被推了开来,只见婷娘手捧一个五彩泥金碟子进来,往桌子一产便笑道:“是隔壁屋陈知府家的小姐带来的,拿来让我们尝鲜,我便带来给你们尝尝。四妹这是怎么了,瞧你那一头汗,到这会儿还不高兴哪?”那碟子里装着一些腌过的梅子,大热的天看着倒是挺解暑。   宁娘却提不起吃的兴致。她今天真是出了大丑了,简直把脸都给丢尽了。当时她被马小姐带着一同跌到了地上,那样子着实狼狈。隐约间她甚至听到一个男人轻轻嗤笑的声音。不用说,那肯定就是赵郢了,满殿之上,除了他谁有这个胆子嘲笑待选秀女,可是不要命了嘛。   宁娘本就心里懊恼,被他这么一笑更觉气得胸闷。旁边的小宫女赶紧过来扶她们两个,马小姐大约是真吓着了,人竟有点发懵,一副要晕不晕的样子。宁娘看到她这个样子,觉得自己还略好一些,心头的火气便少了几分。   待她重新站好了,竟听得太后在那里轻笑道:“马氏只怕是晒得久了,赶紧扶出去歇息片刻。陆氏今日及时出手,倒是个不错的孩子。”   宁娘没想到,她闹了这么大个乌龙,竟还得一番夸奖。只是宫里人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当着你的面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但回头该阴你还是得阴你。太后大约是看气氛有些尴尬,才主动开口来缓和一下的,并不是真心觉得她表现不错。若她当时把马小姐扶住也就罢了,非但没给扶住,连自己也给摔了,真是让人说不出的郁闷。   因着这个意外的插曲,宁娘她们一行人便没怎么在殿内待。太后说完那番话后,便挥手示意她们出去了。宁娘一想到这个便觉抱歉,冲来送梅子的婷娘道:“都怪我,累得大姐也没在屋里久待。也不知皇上太后瞧清楚了没有,大姐是不是恼我了?”   婷娘满不在乎地笑笑:“哪有的事儿,方才大姐还说担心你是不是也摔伤了呢。只是那个陈小姐在我们屋里闲聊,那一张嘴怎么也闲不住,吵得人头疼。我就借故来给你们送梅子逃了出来,留下大姐一个人应付她了。”   婷娘这般一说,一旁的莹娘忍不住轻笑起来。宁娘也跟着一起笑。平日里家中姐妹坐一处儿,向来是婷娘话最多,大家都以她为中心。今儿她算是碰着对手了,遇着个比她更能说的,难怪她要不高兴了,风头都让人抢走了,话也让人说光了,可不就得使小性子了嘛。   婷娘也知道两个妹妹在笑她,非但不恼还挺高兴,三个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笑个没完,平日里话不多也少笑容的莹娘,最近也似乎心情格外好,跟着两个姐姐一起说笑起来。   她们正说得兴起,冷不防有太监喊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姑娘们皆是一愣,赶紧敛容肃手,起身整衣服和头发,宁娘还不忘去给人开门。门一开她便闻到一阵香气,只见那太监身后跟着几个宫女,人人手里都托着个盘儿,上面都搁着一道菜。   宁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那太监又开口了,一通尖声细气地话说出来,大家总算明白过来了。原来这竟是太后发下来的赏赐,为着宁娘先前扶了马小姐一把,特意赏了几道菜过来,给她们的晚饭加菜。   这会儿大约是酉时,正是用饭时分。这几道菜一看就是御膳房临时特意给她们炒的,还正热气腾腾地冒着烟儿呢,让人一看之下胃口大开。宁娘吃了好几顿寡淡的饭菜,今儿这番赏赐倒正合她心意。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手里的菜品一一往桌上放,几个姑娘便斜着眼睛瞧。头几道倒也罢了,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菜色,只是一些寻常的热炒,无非是胜在手艺和用料上了。这最后一碟子却是让人大开眼界。   原来这并不是一道菜,而是一整盘金瓜子。亮澄澄的黄金搁在青玉瓷盘里,看着格外颜色鲜亮。宁娘从来不知道宫里赏人是这么大手笔的,对她一个小小秀女都这般大方,更别说是对其他妃嫔了。她一想到琴娘入宫后若是能得太后欢心,时不时有些赏赐什么的,日子定然会过得很舒心,至少不用再为衣食吃用发愁了。   那太监待宫女们将菜放下后便要走。宁娘还是挺会来事儿的,赶紧从那最后一碟里抓了把金瓜子塞在他手里。老太监那张严肃紧绷的脸上立马显出几分笑意来,收了之后冲宁娘客气地点点头,便带着人离开了。   待他一走,三个姑娘立马门一关,围着桌子开始研究起来。婷娘最迫不及待:“哎呀,早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儿,今儿我就该冲上前去伸手才是。当不成娘娘没关系,得太后一回赏可不容易,回头说出去也是光彩。”   宁娘也有些发懵,这算怎么回事儿,到底是真心赞赏她的举动,还是送去砍头前的断头饭呢?她实在琢磨不透太后的高深莫测。   不过能得赏总是好的。刚才那太监来宣旨时,就有隔壁屋的姑娘出来看热闹,一个两个脸上都写着“羡慕”二字。宁娘到底也有几分虚荣心,得了这样的好处自然高兴,想着回头就算真的被撵回家,也算是对二老爷有交待了。事出有因,她也实在是没法子,怪不得她不用心争取。   莹娘已是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我正好饿了,这些倒都对我胃口。不如三姐你回房看看,若那陈姑娘走了,便把大姐叫来一道儿吃吧。”   婷娘哪里有说不好的,这些菜可比她们平日里吃的好多了,当下便兴冲冲地去了。过不多时便同琴娘一道儿回来了。   “陈姑娘可算走了,她再不走,大姐也要被她烦死了。咱们屋里送饭的人过来了,我便让她们一并儿送这儿来了。咱们赶紧坐下吃吧,这几天肚子里没油水,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婷娘快人快语说了一通,自家姐妹也不客气,就这么坐了下来。可巧送饭的宫女来了,当时就把这不大的小圆桌摆了个满满当当,四姐妹一道儿吃了顿欢喜饭,人人都是喜气洋洋。   用过饭后她们又就着梅子边吃边聊,讨论着今日的所见所闻,琢磨着哪些人能留下来,哪些人得回家去。   “听说落选的姑娘今夜就得出宫,这会儿还没派人来通知,四妹你就不用担心啦。”   婷娘这话显然是在宽她的心,可宁娘听了一点儿也不高兴。她原想着就这么走人算了,得了赏赐也算有脸面了,父母长辈跟前交待得过去就可以了。可要是太后真开恩把她留下了,这下面的情况可就不好说了。她已经在人前露了脸,太后如今对她印象深刻,若终究要在陆家女儿中选一人的话,太后很有可能就会选中她。   毕竟做生不如做熟,她是得到太后赏赐的姑娘,选中她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一想到这一处,宁娘一下子没了兴致。前一刻还满脸带笑,转眼就变得心事重重了。琴娘眼尖看出了她的不悦,柔声问道:“四妹为何不大高兴?莫非不想留在这宫中?”   宁娘抬头看另外三人一眼,无奈地撇撇嘴角:“宫闱深重,我又没什么本事,留下来只会徒增烦恼罢了。”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原先便同三妹说过,咱们家就数你最出众,容貌也好学问也好,处处都拔了尖。如今太后这般赏识你,可见你的福报来了。”   “大姐,你就不要胡乱夸我了。容貌什么的先放一边不说,说我学问好当真是抬举我了。不说别的,光说我那一笔乱字就够瞧的了。什么琴棋书画我是无一不通,连点皮毛都学不好,身无长处,如何在这宫中自处?”   “这宫里选妃子,最看重的是德行。又不是科举考状元,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懂那些个诗书又有什么关系。你今日之举动真当得起一个‘德’字。若换了寻常女子,为了在皇上和太后跟关留个好印象,十成十是不会去管那马小姐的。可你不一样,你当即便出了手,是以太后才这般欣赏你。”   宁娘脸上的笑容更勉强了。她这真是自做孽不可活,无意的一个举动,竟惹来了这么多麻烦。旁边正同莹娘说话的婷娘听了她们俩的对话,忙上来凑趣道:“听说明日便是要比试才学,不知是吟诗还是作画。四妹你既不想入宫,明日便胡乱写点字就好,保证太后娘娘看了,吓得立马便送你回家了。”   琴娘立马瞪她一眼:“瞧你说的什么,竟给人出馊主意。四妹切莫听她的,明白定要好好发挥才是。”   宁娘只觉得婷娘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倒是暗自庆幸。若真考读书的话,那她的水平绝计是拿不出手的。到时候随便来一幅鬼画符,保准把皇帝和太后吓得连连摇头,再不敢留她在宫里待半日。 ☆、第86章露怯   宁娘最后用一把金瓜子“打发”婷娘她们回屋去了。   当时琴娘拉着妹妹要回去休息了,宁娘就把婷娘送梅子来的盘子清空了,顺手抓了把金瓜子放里面,塞到婷娘怀里:“喏,还你的礼,吃了你的梅子,总得还点东西。”   这哪里是还一点东西,这点金瓜子都够买几十车梅子吃了。再说这可是太后的赏赐,是无上的荣光。琴娘敢说如今她们这些秀女里,得能太后赏赐的,宁娘那是头一份了。   她当即就推辞:“这怎么行,梅子也不是我们的,陈姑娘拿了来,我们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你这般出手大方,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就是就是,四妹你术数不大好,一碟梅子哪值这么多钱。亏得你不开铺子,要不还不得赔死。”   婷娘说话风趣,惹得大家都笑了。宁娘还是把碟子往她们那里推:“也不单为还梅子的钱。你们心里记得我,得了好东西便巴巴地拿来给我,我自然高兴。这金瓜子说到底也是太后给陆家的脸面,大家都是陆家女,谁得都一样。赶紧收起来吧,回头若洒了,还得趴地上捡半天呢。”   琴娘听了眼睛一热。宁娘这番话不过是顺嘴胡编的,什么金瓜子是太后给陆家的脸面,这分明是给宁娘一个人的。可她这么说就是为了让自己宽心,变着法的接济大房。从前宁娘也不是没向她们示过好,当时她总觉得宁娘多少是图点什么的,现在再看她的举动,才真正认识到,宁娘是出于真心在帮她们。不管她入不入得了宫,这笔恩情她都记下了,将来若真日子过得好了,她是必定不会忘了这个妹妹的。   宁娘看她眼眶微红,知道自己的举动打动了姐姐,不由冲她微微一笑。两姐妹在这个笑里相视无言,却都了解了彼此的心意。琴娘终于不再推托,拿出大姐的风范作主收了那一小把金瓜子,然后拉着婷娘回了屋。   待她们走后,宁娘便洗漱休息。期间负责管事的姑姑过来说话,让她们好生歇息,准备明天的新一轮筛选。至此宁娘心里便有了底,她这稀哩糊涂的又过了第二轮,进入到第三轮了。   也不知道这第三轮是不是最后一轮,若真像大家说的,后头还有两轮的话那倒还好,她也还有几次机会。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安稳,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黑眼圈淡了一些下去,但还隐隐看得见一层青色密布在眼睛周围。   今日她们还是被允许擦一层薄粉。有了昨日的教训,姑娘们没人再贪多,都乖乖只上了一层粉,生怕又要在烈日下暴晒半天。宁娘进院子集合的时候仔细看了看,发现她们这一院已经少了不少人了。昨日这一轮下来,好些人家的姑娘几乎是全军覆没,一个都没留下。而像她们陆家这样两轮过后还有四个的人家,着实不多了。   所以她们四姐妹齐齐走出来的时候,引来了不少目光。宁娘昨日的事迹早忆传遍整个小院,太后的赏赐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这会儿再见着她,那眼神明显就不一样了,全都把她当成了内定的宫妃人选,好几个还争着抢着和她套近乎的。   宁娘听她们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心里不免好笑。她想这会儿她们叫得起劲,回头若知道她落选了,心里指不定多后悔白费这些心思呢。只是眼下她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勉强应酬了几句。   好在她们也没什么时间聊家常,很快便又列成几个排,依次去到正殿广场。经过两轮的筛选后,姑娘们明显少了许多。第一天来时这正殿前的站得可是满满当当,人多得几乎要溢出来了。但今天再看已有些稀稀拉拉,不过也就只站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了。   宁娘粗略算了算,她们这一拨儿大概还剩下六七十个。隔壁的咸福宫估计也差不多是这些人,这么算起来如今还剩下一百多个。   光看这些人头宁娘心里也有数了,今天这一轮绝对不会是最后一轮。一百多个姑娘,至少也得挑剩到一半,才能进行最后的挑选。虽说这次选秀规模空前,七七八八少说也要选二十多人,但一百多人里挑二十个显然有些困难,少不得还得再来一轮才是。   果然不出宁娘的所料,她们这些人刚在广场上站定,便有女官前来解释,说今日不必去面见圣上和太后,而是让大家自由发挥才艺。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宁娘总结下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她们这些人今天就只用在这个广场上待着就行。一会儿自会有宫人端来桌椅板凳和笔墨纸砚,抑或是各色金丝银线绸缎绫罗。   她们要做的就是或写字或画画,想要绣花也可以,做点别的什么也无所谓。总之要完成一幅作品,好交到皇上和太后手里赏鉴,以此来决定她们这一轮的去留。   宁娘心想这还真让婷娘说中了,今天这一番比试,简直就是为她度身定做的。她在陆家虽说过了三年,女工针指也学了些皮毛,但绝说不上“精妙”这二字。她平日里在先生或是绣娘那里的表现不过差强人意,好几次还挨了小小的训斥。二老爷虽说觉得她心思活络聪敏懂事,但要论女子的才行她是绝计在陆家倒着数的。   今天这么宽泛的题目,对其他姑娘来说简直是得心应手。虽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精通一样还是不在话下的。像宁娘这样半路出家的冒牌货,真是绝无仅有了。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她此番要再抓不住这个机会让人一脚踢出宫去,她简直就要怀疑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她暗暗告诉自己,便再搏这么一回,若这一回再不成,她索性也听天由命随它去了。若上苍注定要让她入宫,她再挣扎也于事无补。   她正这般想着,门外已有人抬了桌椅进来了,姑娘们齐齐退到一边,看着人将那些家具摆放整齐,又有宫女拿来各色工具摆放在桌上,任由姑娘们挑选。   宁娘自然是跟自家姐妹一道儿,四个人占了两个大长桌子,小声交谈了几句便各自忙开了。大姐琴娘样样出色,特别是绣工了得,随便绣点什么出来都是巧夺天工。今天时间虽有些紧张,但好歹也给了一整天的功夫,她便决定要绣幅小小的工笔画出来。   老三婷娘是个急性子,平日里干什么都没耐心,就是在画画上还有点心得,当下便决定泼墨一幅。   宁娘又去看身边的莹娘,发现她正要准备打络子。她平时不言不语的,闷在屋里的时候倒也喜欢干这个打发时间。反正皇上没定题目,她们便随意发挥,挑趁手的做便成了。   宁娘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觉得大家都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有自个儿心慌慌的,做什么都没底儿。她想了半天心一横,最终还是决定写一幅字。虽然她的字写得不怎么好看,但做这个最不费时间。反正她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写无数幅,最后挑一幅最看得过去的交上去就可以了。   说做便做,她立马就铺开了宣纸,将墨磨好,又挑了枝大小称心的笔,心里将几首唐诗宋词过了一遍,最后挑中了陆游的《咏梅》来写。一来这词简单,一共也没几个字,写坏了还能再来。二来这词里既提到了梅花,她便打算写完之后再随手画几笔上去。这么东拼西凑的,说不定最后也能出来个看得过眼的作品。   大家决定好后就都开始忙活了起来。起先都是各干各的,也不怎么留意身边的人。慢慢的有些人手脚快,做完了自己的便去看旁人的。像是宁娘她们几人中,就数婷娘手脚快,三两下一副写意山水画就出来了,虽说算不上名家之作,也还看得过去了。反正皇帝是选妃子,又不是选画家,装模作样凑合过去了就行了。   婷娘一忙完手中的活儿就去看身边人。大姐琴娘正在飞针走线,不过片刻功夫一朵灿烂的夏荷已是跃然于丝帕之中,看起来便像是真的一般。她看了不由咂咂嘴,羡慕地笑笑,转身又去看后面那桌的莹娘。   莹娘的络子也快打好了,她这回打的是个柳叶络子,样子不算出奇,但胜在配色用得极好,嫩绿配金红,看着既素雅又喜气,想来很讨宫中贵人的喜欢。再看旁边的宁娘……   婷娘突然皱起了眉头。莹娘打络子其实不怎么占地方,就缩在边上忙自己的。这整张黑漆长桌几乎都被宁娘占据了。倒不是她写的这幅字有多大,而是她写废的纸实在有些多。婷娘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才写了一句,第二句开头的“寂寞”二字才起了个头,就给写歪了,于是只能丢弃。再看看另外几张,情况大同小异,不是哪里写歪了就是字写错了,要不就是大小没掌握好,一个字大一个字小的,看起来就不协调。   她默默将这些废稿放下,又去看写字的人。只见宁娘手里捏着笔,眉头皱得紧紧的,累得额头上满是汗珠,几乎要滴落到纸上。   这样的四妹是她从未见过的。婷娘心一软,脱口而出道:“不如,我替你写吧。” ☆、第87章 有情郎   宁娘抬头看看面前一堆废稿,冲婷娘抱歉地笑笑。   她确实有些高估自己了。本以为这算是很简单的一幅字了,没想到这么麻烦,怎么写都不能令人满意。她也不指望写出个书法名家的风范来,但至少要看得过去啊。于是就这么写了扔扔了写的,都忙活一早上了,还没写出一幅令人满意的作品来。   这会儿她真觉得有些累了,听婷娘这么说,她便一抹额头的汗,冲对方笑嘻嘻道:“算了,我还是自个儿慢慢写吧。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回头捅到皇上那里,可是欺君之罪。再说即便今日让我过头了,万一真靠着这幅字入了宫,回头皇上哪天兴起让我再写一幅,可不就露馅了嘛。”   婷娘一想也对,也就没再坚持,只是同莹娘一道儿给宁娘指点起来。先是帮她将整幅字的布局调换了一下,好不容易写了幅看得过去的,又指点她如何在字边作画,既不显得突兀又能将那词的意境表现出来。   后来琴娘绣完手里的活儿后也来凑热闹,四姐妹一道儿齐心协力,总算是让宁娘有了幅看得过去的字儿。   只是这幅字儿后来送到皇帝那儿,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笑了。当时楚怀冬也在,他便将字画递到他手里,调侃道:“看看,这便是你心上人的杰作。想不到她看着挺聪明,于文墨却这般生疏,实在与她的性子不相符。”   楚怀冬接过那字一看,一眼就看出宁娘的薄弱来。书法的样子是有一些了,可缺了一股劲儿。那字儿就像是裁出来的,硬想法子让它立起来的,而不是靠着笔力写出来的苍劲有力。这样的字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练习不够,模仿的境界已有了几分,但还缺乏自己的想法。   他不由也笑了:“她性子豪爽,想来也耐不住性子整日在屋里习字作画。倒是我看这几朵梅花勾勒得还成,有那么点韵味。”   楚怀冬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其实那几朵梅花是莹娘帮着画的。她实在怕宁娘一下手把好不容易写成的字又给毁了,就顺手拿起画笔来了几下,倒将整幅字装点得生动起来了。   皇帝还在那里斟酌:“如今你看怎么办,是再留她一轮还是立马放她回家?”   “还是请皇上您开开恩,让她回去算了。写成这样您若再把她留下,可真要害她胡思乱想了。别把她吓出个好歹来,以为你打定了主意非要纳她为妃了。”   “哈哈哈。”皇帝抚掌大笑,“我看不是她急,而是某人要急了吧。若我再留她一轮,只怕这事儿就真不好办了。你也知道母后颇为中意说,赞她性子直,不会耍心机。之前赏她的时候宫里就有不少猜测,说她铁定要入宫了。你莫不是也听到这流言了?”   楚怀冬脸色有点臭,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其实朕打从心里想纳她入宫。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回是定不会放她走了。唉,算了,难得有情郎。你这般中意于她,朕也不好夺人所爱。说起来朕还比你早认识她,当初在济南的时候,朕就与她说过几句话,怎的你小子一副‘她便是你的’的无赖模样,倒叫朕不好意思下手了。”   楚怀冬站起身来,恭敬地朝皇帝拜了一拜:“那我便在这儿谢过皇上了。君子不掠人之美,您那后宫立时便要来一堆绝色美女,像陆氏这样字写不好画画不精的,您还是趁早放她回家吧。”   皇帝气得想拿鞋底子抽他脸,可到底也是忍住了,最后只能无奈苦笑两下,大手一挥便把宁娘一脚“踢”出宫去了。   宁娘是第二日才得到落选的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屋里梳头,就有宫女过来让她赶紧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和她走一趟。虽然那宫女没明说,但宁娘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收拾停当出去的时候,碰上隔壁屋里婷娘也走了出来。姐妹两个相视一下,看到对方时心都安定了几分。出了院子后自有中人上前来向她们宣布“坏消息”,随后便有宫女领她们去换回自己的衣裳,又拿了宫里送的银子,坐上专门送秀女回家的马车,灰溜溜地回了陆府。   而在她们回家之前,送信的人一早便把消息递到了陆府。得知这一消息后,二老爷自然不大痛快,但面上也没表现得太明显。毕竟选秀之事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这里面的事情。再说回来了两个好歹还有两个尚存,如今只剩最后一关,莹娘和琴娘只消再努把力,入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再说钱氏和二太太听到这一消息,竟同时喜上眉梢。钱氏自然是不肖说,她本就看好琴娘,如今见她顺利撑到了最后,自然欣喜难耐。二太太则是为莹娘高兴。虽说先前二老爷已将她说服,让她认识到宁娘入宫有更大的优势。但莹娘毕竟是她亲生女儿,当娘的总盼着自己的孩子更有出息。   宁娘再好也是别人生的,还跟自己有仇,真让她入了宫往后她不得跪在地上向对方称臣?可若是莹娘便不同了,即便是下跪,二太太也跪得心甘情愿。再说莹娘即便最后还是入不了宫,但能撑到最后的秀女统共也没多少人,大部分让皇家给选去了,剩下的姑娘们自然也成了抢手货。到时候莹娘说亲也能高人一等,只怕一从宫里回来,说亲的人就要上门来了。   家里的长辈各有各的心思,是以宁娘她们回去的时候倒也没受到什么责难,钱氏心疼婷娘,连连问她在宫里这几日过得如何,捎带着也关心了宁娘一把。婷娘是个快嘴的,立时就将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大通,当说到宁娘因扶马小姐而受到太后赏赐时,她不无得意道:“听说这么多秀女里,就四妹得了这份殊荣,连带着我们脸上也有光。别家秀女听说了这个事情,没一个不羡慕的,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这事儿一早就传回陆家了,这会儿她再提起,钱氏少不得要夸宁娘几句,又语带双关道:“宁丫头这般争气,这事儿只怕已传遍京城了。虽说你福薄了一些不得入宫,但既得了太后青眼,少不得要有说亲的人上门来了。你今年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张罗亲事了。”说到这里她特意看二太太一眼,“老二媳妇,这事儿你可得上点心。家里这么多姑娘,得赶紧一一定下人家才是。前头的不出嫁,后头的怎么嫁?你可别只想着把这事儿往后拖。”   她虽没明说,但话里的意思谁都听出来了。二太太脸上臊得慌,不悦地撇撇嘴,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声,便不说话了。钱氏心里高兴,也不想逼得太过,点了这么一句后也就把话头扯开去了,屋子里一堆女人说了半天话,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方才罢休。彼时又近中午,钱氏便索性在自己屋里开饭,留众人一道儿用饭。   吃过饭后宁娘终于被放回了西湖月。她一连在宫中住了几日,实在累得腰酸背疼。宫里再好再华美,那床也比不得自家的和软。而且之前她心里一直藏着事儿,如今事情解决了,一颗心也落了地,回到自己屋里真是满心欢喜,连连招呼人给她放水洗澡。   待得沐浴清爽后,她又歪床上小憩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已是神清气爽,端着春晴拿来的桂花甜酒羹大口地喝着,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   她一面吃东西一面摸着脸颊,冲几个大丫鬟笑道:“在宫里这么些日子,整天个端着一张笑脸,可把我给累惨了。再这么笑下去,我这脸都要笑僵了。”   其他人听了便都笑了起来。除了春晴和秋霁外,修哥屋里的白萱也过来了,说是修哥记挂着她,听说她回来了,忙不迭地就打发人过来问好了。白萱还忍不住跟宁娘开玩笑:“四小姐可得多说些宫里的趣事与我听,回头我还得给秋夜雨的丫鬟婆子们学嘴儿去呢。”   宁娘心情好,自然不会计较她的玩笑,反正也憋了一肚子的话,自然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说到第一日去了后被逼着卸妆换衣裳的事情,秋霁就忍不住插嘴:“这般说起来,岂不是不少小姐都不能见人了?”   确实是这个理儿,宁娘当时也见了一些素颜的姑娘,说实话,有些真的长得很一般。明明上了妆的时候还算清秀佳人的,一旦卸了妆,就普通的连路人都算不上了。   然后她又说起第二日在日头下晒了半天,有姑娘妆晒化了,还有姑娘直接晒晕过去了,又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她也藏了点私,自己出丑那点事儿就不说了,直接跳到第三日写字那一项,又是拉拉杂杂说了半天。   西湖月一时欢声笑语,人全聚到了宁娘屋里。也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不知大小姐和五小姐怎么样了,她们谁会入宫呢?”   是啊,宁娘也很关心这个问题。她们两个是坚持到最后的人,看样子必定有一个要中选了。只是不知道,她跟皇帝打过的那个招呼,人家还记不记在心上了。 ☆、第88章白眼狼   幸好皇帝和太后都是厚道人,没让陆家人等多久就把结果定下来了。   就在宁娘被送回家后的第二天傍晚,莹娘落选的消息也传到了陆家。当时正是酉时时分,大家都聚在钱氏屋里等着丫鬟摆碗筷开饭。这消息一传来,二太太脸色略有些不大好看,但也没太大的情绪变化。倒是钱氏两手一拍,做主说道:“既如此,咱们不妨等等莹丫头,待她回来后一道儿吃,也问问她宫里目前的情形。”   二太太刚才还只是略有些失望,听得钱氏的话后脸色立马就变得阴沉起来。莹娘回来了而琴娘被留了下来,这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这一番入宫的比试到底是钱氏胜了,被二房压得早已抬不起头来的大房终于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若琴娘将来得宠诞下皇子,那陆家大房从此便可扬眉吐气了。   若琴娘生的皇子登上皇位……二太太突然有些不敢往下想了。别说琴娘如今身份卑微,即便入宫也封不了太高的位份。但宫里的女人向来不只讲究出身,肚子争不争气才是第一要紧的。皇帝如今一个孩子也没有,正等着这批秀女入宫承宠呢,琴娘若是个有福的,替皇上生下一子半女的,往后这日子就很好过了。万一皇后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其他妃嫔就可各展身手仔细筹谋了。   翻开史书看一看,历朝历代有几个皇帝是长子嫡孙的,大多都是妃嫔所生,有不少还是身份卑微的下等嫔御所生。那些女人出身虽不高,可一旦她们的儿子掌握了天下,她们就成了母仪天下之人。   琴娘如今便有这么个机会去争一争,而陆家其他的姑娘们,显然已是没什么机会了。二太太想到这儿不由偷眼去看钱氏,只见她满面红光喜气洋洋,脸上的得意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连带着她身边的婷娘都有些趾高气昂起来,像是突然挺直了腰板,不再是那寄人篱下的小姑娘了。   二太太看了满心的不欢喜,连晚饭都没胃口吃了。宁娘倒与她不同,听到这个消息一颗心便放了下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她们几姐妹除了大姐外谁都没有入宫的想法,如今被退了回来正合心意。大姐朝思暮想的事情终于成了现实,自然也是高兴。大房的几个还有钱氏就不用说了,就是对二房那也是有好处的。她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二太太,见她脸色不悦,知道她是一时没想明白。但二老爷是聪明人,这会儿知道了消息,绝计会表现出欣喜的神情。多少人家费尽心机也送不进去一个,她家能有一个在宫里立稳脚跟便算不错了。   若担心琴娘发达了后会忘了二房那是绝计不可能的。宫里的女人受不受宠,自己的本事固然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取决于娘家在朝廷的实力。大房是不用说了,孤儿寡母穷得叮当响,连想往宫里给她送点体己银子都不能够。说到底琴娘能依靠的也只有二房了。二老爷如今官拜二品,已可算朝中仅有的十来个重要人物之一了。琴娘得了这层依靠,将来无论是册封也好,赐号也罢,都是大大地占先了。是以她是绝对不会跟二房对着干的。   这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儿。莹娘被送回来的时候,脸上也挂着少见的笑容。她不喜欢客套,也不会和父母说些落选了心中愧疚的客套话,倒是钱氏问她最后一轮参选的过程时,她难得开了个小玩笑:“其实也没什么,就和第二轮一样,一排人站开了由皇上和太后细看。太后娘娘真是个慈祥的,不住同我们说话,原本还有些紧张,让她这般一问倒全好了。只是我这人天生冷性子,想是太后看了不喜欢,怕往后我在宫里会闷着她,故而便把我放回来了。”   这话说得众人大乐,连心情不大好的二太太都忍不住数落她:“谁说不是呢。就你这性子,也幸好没进宫,不然哪一日非得得罪了哪一位贵人而不自知。平日里我总让你多笑笑,你便是不肯。从前连话儿也没几句,如今倒是多一些了。”   莹娘喝了口茶道:“天生的性子,改不了了。倒是大姐这回表现真是好,太后把她招到跟前拉着她的手问了好些话,大姐进退有度又温良谦恭,太后看了欢喜得不得了。”   这话简直说到钱氏心窝子里去了,她当即便接嘴道:“琴丫头是我自小看到大的,论人品才学那真是没得挑。若不是命苦她爹去得早,她这几年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我虽盼着她入了宫将来有大出息,实则心下也有些不忍。也不知这一别,何年何月方能再相见了。”   钱氏说到动情处,就忍不住要流泪,婷娘便赶紧上去劝。莹娘则在旁边随意补了一句:“祖母不用着急,宫里人说了,待过几日大姐的位份下来了,便要送她回来的。”   “怎还要回来?”   “说是要让贵人们再回家住几日,待得宫里一应安排好了,才会接她们入宫。想来也是让她们能与家人告别一番吧。”   钱氏一听这话,总算忍住了眼泪,拉着婷娘的手不无宽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我总算还能再见她一面。这孩子生来命苦,没了爹后这几年的苦就不说了,往后入了宫少不得也要受委曲。待她回来后,你可要好好陪陪她才是。”   这话虽是说给娘娘听的,但在场其他人都听到了。宁娘不由眉头微皱。钱氏这个人别的不说,就有一点十分之不好,那就是不懂得见好就收。从前踩二太太捧简姨娘的时候就是这样,把个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妻不成妻妾不成妾的。后来可算是让二太太逮着了机会,和二老爷一起把她送去了济南。   没成想大老爷不争气,没几年就死了,钱氏回头又得来仰仗二房过活。换了一般人若像她落到这步田地,虽不至于对儿子媳妇卑躬屈膝,好歹也要收敛一些了。可她偏偏不,拿着二房的银子吃着二房的饭菜,事事处处还要针对挤兑二房,时不时刺二太太几句,完全不懂和气生财的道理。   她刚才那番话说得真是亏心,连宁娘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这几年二太太待大房的人如何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虽说不是亲热到了如一家人,好歹面子上是过得去了。这整座宅子就拨了一半给大房的人住,日常开销用度一样也没少着大房。几个孩子身上穿的用的吃的玩的,哪一样不是花的二房的钱。说句不好听的,离了二房,就大太太那个性子,只怕一家人都要去上街要饭了。   再说朝哥儿如今也跟着二房的几个兄弟一道儿在先生处上课,从先生的供奉到笔墨纸砚全是二老爷掏的银子。几个姑娘明面上月月拿的银子也跟二房的女儿们一样。至于莹娘有二太太贴补那是二话了,便是宁娘,也是同她们一个样的。   虽说二太太是慷他人而慨之,但她总算是照顾到了大房的面子。换了有些小气的婶娘,给口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会给这些那些的。钱氏这一会会儿的时间就说了好几回“命苦”之类的话,实在是很不给人面子,有点白眼狼的意味了。   莹娘虽跟二太太不太亲热,到底是她亲生女儿。钱氏这话刺得人耳朵疼,她倒也少见地回起嘴来:“祖母不必担心,我在宫里时大姐就同我说起过,说这宫里住着舒服,可比从前在济南时日子强多了。说起从前的日子大姐倒有些心有戚戚焉,说她之所以要进宫也是为了家里着想,不想哥哥与妹妹再过从前那样朝不饱夕的日子。还说这几年在京城的日子也好过在济南那段日子,往后啊,她只会越过越好呢。”   宁娘真心觉得,莹娘这几年嘴皮子功夫见涨。她从前并不是不会说,只是不愿说罢了。也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就是从严觉寺自己背了她那一回之后,她的性子便慢慢变了,待人亲热了一些,话也变得多了些。到了今日再听她说出来的话,那可真是话里带话绵里藏针,简直要把人活活噎死。   钱氏听了这番话脸色一下子就有些尴尬。想要发作又寻不到由头。莹娘确实没说错,从前在济南的时候,他们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大老爷不善经营,官也做不好,整日里只知道吃酒作乐,玩女儿造银子倒是一把好手。这个家简直就是让他生生拖垮的。   再想想来了京城后大房的日子,虽是寄人篱下,心情大约有些复杂,但吃穿用度上绝对要比从前好很好。她之所以这么愤愤不平大约还是眼红二房日子红火,相比之下大房就寒酸了很多。可要仔细想想,造成这一切的可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千宠万爱不成器的大儿子。   两个儿子当年可是一样养活的,说起来还是大老爷得得宠爱多些,分得的家产也多许多。可如今再看真是物是人非,让人唏嘘不己。   钱氏被莹娘说得有些脸红,可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也拉不下脸来说软话,只得闭嘴不言。好在家里有了喜事,这种小小的不愉快遮掩着也就过去了。待得用过饭后各人各回屋子休息,只静等着宫里的消息传来。   消息来得还挺快,就在莹娘回家后两天,琴娘被册封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太后和皇帝仔细斟酌后,封琴娘为正四品的才人,不日便送她回家与亲人团聚。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后宫妃嫔的位份与品级,是我参照其他朝代的设定自己杜撰出来的,没有参考某个确定的朝代。 ☆、第89章皇后   正四品的才子,位份不算太高。   但对琴娘来说,已经足够了。她只需要一张入宫的通行证,能在偌大的后宫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够了。才人这个封号证明她是皇帝的女人,从此她就要利用这张通行证,在后宫尽情发挥自己的才能了。   她自己已经很满意这个结果了。入宫待选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一直到册封的旨意传来,她才算真正松了口气。被人送回陆家的时候,她露出了真心的笑意,直觉在这个家里终于能抬得起头来了。对着二太太时也不用一副小心翼翼讨好的嘴脸,生怕对方一个不如意,就拿话挤兑自己和家人。   她如今是皇帝的女人了,虽然暂时不能入宫,身份已然是摆在那里了。才人位份不高,也不算太低。要知道这次皇帝虽然选了十八位美人入宫,除却封后一人,封妃一人,封嫔两人外,大部分也都和她差不多。昭仪婕妤什么的,位份上比她略高一些,实际上都是低品级的嫔御,很少会排高低。还有些人比她还不如,就封了选侍或是淑女。琴娘看她们都是面露喜色的,自己就更没有理由郁郁寡欢了。   倒是钱氏对这个位份有些不大满意,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有点说不出的不悦。可这毕竟是皇帝和太后定下的事情,她也不好公然说他们的不是,只能私底下和大太太吐吐苦水。大太太是个柔得不能再柔的性子,婆婆说什么她就只管听着。但她心里其实明镜儿似的,敞亮着呢。   以琴娘的出身和条件,封才人其实已经算不错了。按道理说像她这样没了父亲的女子,往年根本连入宫参选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今年这回特殊,新帝选妃急须人才,才把她也算了进去。再说就算大老爷还在,也就是个末九流的芝麻小官,在这么多秀女之中,也得算垫底的了。   如果只按大老爷身前官职来算,琴娘最多也就封个末流的淑女。如今她连升两级成了才人,完全是托了二房的福。皇帝看在二老爷的份上,对他的侄女格外开恩,实在不应再有什么抱怨。   但钱氏这个人心眼子太小,还是兀自生了几天的气,后来听说其他秀女封得位份也不高,有个从六品修撰家的小姐也只封了个选侍,她这才又高兴了起来。   宁娘也听琴娘说了一些别人的情况,大约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次入宫的姑娘,算起来家中背景都不深厚,除却几个特别的王侯之女,其余的皆是五六品小官家的女儿。看起来皇帝和太后心思极为深沉,生怕新帝年幼,那些个高官大员仗着资历深厚,若再有女儿入宫为妃,指不定就要嚣张成什么样了。   如此说来,皇帝或许一早就定下了要从陆家大房挑人的心思了。他这般装模作样的来问自己,不过是演戏罢了。宁娘心里暗自琢磨,二老爷如今官拜二品,若真选了二房的姑娘,将来他还指不定怎么翘尾巴呢。如今挑了琴娘入宫,倒正好平衡一下。   这一招还真是高明。宁娘正在那儿兀自出神,旁边的琴娘倒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同她说:“你可知今番选秀,皇上挑了哪家姑娘当皇后?”   她这么问宁娘就知道事情一定出了变故。她一下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又去把门给关紧了,才重新坐了回来。   如今琴娘是陆家顶顶尊贵的人物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她虽暂住陆家,但身份与从前已是云泥之别。她现在虽还住在从前的屋子里,但里头的摆件陈设已换了一批。身边丫鬟婆子也多了起来,还从宫里跟来了两个嬷嬷陪着她,整日里严防死守的,轻易不许人与她见面。   今日是琴娘特意找宁娘来说话的,好容易把嬷嬷们都哄了出去,两姐妹说些悄悄话。宁娘听她主动提起这个,心里便猜到了个大概:“我想必定不是诚亲王家的朝阳郡主吧。”   “不是她。”琴娘微微摇头,“听说是太后亲自定的,定了南国公家的二小姐。”   “那郡主呢,莫非落选出宫了?”   “自然不是的。听说郡主如今封了贵妃,仅次于皇后。想来皇上还是极看重诚亲王的。”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以郡主那样的性子,当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实在不像话,对她来说也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贵妃位份不低,除了皇后外后宫里排第二,哪里有人敢给她气受。   她又背靠诚亲王府,有一个极能干的三哥征战沙场,几个哥哥都与皇帝情同手足。这样的家世背景,就是皇后也不见得敢得罪她。她既不用担负皇后的责任,又可以入宫尽享尊荣,明面上看起来似乎是皇帝亏待了楚家,实则一想简直就是待郡主仁义到了极点。   “贵妃也好,以郡主的性子,让她当皇后只怕对她也是受罪。”   “听说那南国公家的二小姐身子不大好,这次入宫参选还是太后特批了手谕,令她免了前几轮参选,只在最后一轮时露了一脸。想来太后一早就定下她为后,只是旁人都不知罢了。”   听琴娘这么说,宁娘倒也对这位二小姐有些好奇起来:“你可曾见过她,长得如何?”   “最后一日时匆匆打了个照面,当真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那眉眼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只是神态有些病弱,看着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听说这位二小姐年少时便与咱们圣上相识,两人自幼就有一份情意在,搞不好选她为后也是皇上的主意呢。”   “嘘,小声一些。”宁娘怕被外头的嬷嬷们听见了,赶紧示意琴娘噤声。如今她已是宫妃,不该这般议论皇家事宜。不过她到底还没在宫里待过,虽则身份变了,心理上一时还转变不过来,只当自己还在家中做姑娘一般。   宁娘这么一提醒,琴娘也不由笑了。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点头道:“你说得是,我也是今日见了你高兴,有些得意忘形了。往后入了宫,我自当谨言慎行,不给自己和陆家招来祸事。”   她说得这般郑重,听得宁娘也有些动容起来。她们姐妹虽相处时间不长,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一时间宁娘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变成四个字:“你多保重。”   屋内的气氛一时便有些凝重。两人又坐着说了几句话,终究是有些高兴不起来。好在外头那两个嬷嬷也容不得她们喋喋不休说个不住,过了片刻便过来催了,恨不得直接将宁娘赶走才是。   如今对她们来说,琴娘就是往后她们在宫中的资本,彼此的利益是联系在一起的。其他闲杂人等就不在她们关心的范围之内了。   她们跟着琴娘回陆府,可不只是看着她那般简单,要趁这段难得的时间尽可能多的教会琴娘一些宫中的规矩,以防她将来入宫之后出差错,影响自己的前途,也连累她们二人。   因皇上还未与皇后大婚,是以其他宫妃暂时还不能入宫。一切得等中宫入主六宫之后她们方才可以在宫里现身。即便如此,开头那几年像琴娘这样的低等嫔御也很难得沐圣宠。皇后和贵妃得先诞下皇子才是,待到宫中子嗣繁盛起来,才轮得到她们替皇家开枝散叶。   其实无论在什么地方,论资排辈是永远也不会过时的。想想若是一个才人赶在皇后前头生下皇子,回头这宫里就要乱套了。皇长子不是嫡子,且生母身份卑微,即便皇帝一连给她升个几级,升成个嫔位,那也差着皇后老大一截呢。这样一位地位尴尬的皇子,将来会在宫廷产生怎样的纷争,谁也说不清楚。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琴娘目前即便入宫,也只能先坐冷板凳了。这对陆家其他人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琴娘年纪不小了,算起来都满十九了,按这个时代的规矩来算,都算大龄产妇了。多少女子十五六岁就生孩子了,她却快满二十了还没这个机会。   要是皇后或贵妃一下子就生了皇子那也就罢了,若是她们迟迟不生呢?三拖四拖的,待到琴娘二十好几了,还能生得出来吗?   整个家里也就宁娘不把这个当回事儿了。她是现代人,见惯了二十几岁生孩子的姑娘。在她的思想里,女人二十几岁生孩子才是正常的,十几岁的小姑娘,自己身体还没完全发育好呢,就要去怀孕生子了,先不说流产这个问题,即便留住了生下来,对母体的损伤也非常大。若是调养不好,往后想再要就难了。   所以如今的情形在她看来,是再完全也不过了。琴娘位份低,入宫后只消低调行事便可。有机会得沐圣恩自然是好,一时没机会也不要紧。反正只要二老爷的官位还在,皇帝就一定不会对她不闻不问。待得时机成熟了,怀孕生子晋升位份,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宁娘在这儿满心琢磨大姐的婚姻,却不知自己的婚事已然让人给惦记上了。 ☆、第90章婚事   戌时时分,二太太的正院里亮起了灯。   二老爷与同僚喝了点小酒儿,进屋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晃,但人还算清醒,就是觉得有些头疼,一头歪进了太师椅里连声要茶。   何妈妈赶紧去泡茶,芳草则绞了冷帕子过来给二老爷敷上,又蹲下来轻轻地给他捶腿。二老爷这才觉得舒服些,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半眯着眼睛醒了会儿神,再睁开的时候恰好看到一小片灯光照在芳草的侧脸上,倒将她的娇俏与柔美照出了几分来。   二老爷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嘀咕原来二太太房里还有宝让自己捡漏。他这几年跟二太太感情一般,平常无事不大愿意上这儿来。几个新进的姨娘又是如花似玉温言细语的,把他哄得舒舒服服,他便更懒得上正院来了。   因来得少,二太太身边的得力丫鬟们他也没仔细瞧过。在他的印象里,只知道这个芳草是个挺厉害的丫头,性子有些犟,不像寻常丫头嘴巴甜会来事儿。她这人有点一板一眼,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钉是钉卯是卯的,旁人在她这儿说不了情。   这种性子宫里当嬷嬷的不少都这样,但寻常人家的丫鬟却极少见。要知道丫鬟们的身契都在主人手里,又不像嬷嬷们已立志终身不嫁。她们的出路全都靠主人一张嘴,心情好了便许个好人家嫁了或是抬做姨娘,心情不好打发出去卖了打了甚至杀了都有可能。   所以但凡是大宅门里的丫鬟,就没有不会来事儿的,巴结主人那是第一要紧的。可像芳草这样从不说好话,只管低头做事的丫鬟,真是既少见又新奇。   二老爷是男人,有着天底下所有男人的通病。太容易得到的便觉无趣,那些他一个眼神示意就会扑上来的女人实在没意思,没一点征服感。还非得就是芳草这样的,有股子拧劲儿,轻易近不得身的,才让人觉得有滋味。   二老爷望着芳草的侧脸,看着看着就有些浮想联翩了。二太太换了身衣裳出来时,便见二老爷目光呆滞地痴望着某个角落,仔细一看发现他竟盯着芳草在看,不由不悦地轻咳一声。二老爷听到后立马收起那龌龊的心思,冲芳草摆了摆手。对方便站起身来,冲二太太行了个礼,默默退了出去。   屋子里很快就剩了二老爷夫妻两个。二太太也不愿意拐弯抹脚,立即便点破道:“芳草这丫头一向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眼看着她帮过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得给她找户好人家,断不可叫人给糟蹋了。”   二老爷喝了点酒人就有点轻飘飘,加上最近又是升官又是选秀的好消息太多,心情大为愉悦,也就不跟二太太计较,反倒有些没皮没脸,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咱们陆家可就是户顶顶好的人家。”   二太太听他这么不要脸,气得白他一眼:“我打算过些日子放芳草出去配人。你趁早别打她的主间。你那后宅里不要脸的小妖精还不够多,还想着从我这儿下手?叫儿女们见了没的笑话你。如今琴娘入宫在即,你最好收敛一点,别闹得大家脸上难看。”   “行行行,咱们不说这个。”   “本也不想与你说这个,谁有那功夫同你在这上面耍嘴皮子。”二太太正说着,何妈妈端着茶进来了,她便闭嘴不说了。待得何妈妈走后,二老爷便另寻了一个话题,将这事儿掩了过去:“你方才说琴娘入宫之事,我便想起大房几个孩子的婚事来了。琴娘上头还有个朝哥儿,如今都快二十了,今年秋闱我看中个举人不成问题,咱们也得操点心,替他将婚事给办了。”   一说起大房的人二太太立马就没了精神。可这事儿该办还得办,大老爷没了,大太太既没钱又没本事,这朝哥的婚事可不就落到二房头上来了。二太太想了想便说道:“既如此不如就等他中举之后,好好挑一门。到时候他妹妹在宫里,他自己又是举人,说门象样的亲事不难。只别要求太高,非要娶那什么公侯嫡女便可了。”   “瞧你说的,朝哥岂是那不知进退的孩子。那种人家的女儿,哪是说娶便娶的。再说那样娇养出来的姑娘也不好侍候,要我说倒不如小门小户教出来的姑娘好,知书识趣儿又体贴人,还会操持家里。就好比你一样,不比那娶回来只会花钱不会做事的要强上百倍?”   二太太明知他在那里拿话捧自己,可女人天j□j慕虚荣,被男人尤其是自己的丈夫这么一捧,没几个会不动心。她当即就觉得心内熨帖通身舒坦,再开口时嘴巴就松了一些:“你也别拿话夸我。我这些年做得如何自己心中也有数,总之没什么对不起你们陆家的地方。还是且说回朝哥的婚事吧。他如今没了爹,也没了家财,娶媳妇只怕也不容易。大嫂是拿不出几个钱了,娘那里或许还有一些,但也多不了。咱们也算是他的至亲了,到时候少不得得花点钱了。那倒也没什么,他若是个有出息的,将来娶个好媳妇,咱们脸上也有光。我倒是琢磨着若真成亲了,得替他备个院子才是。从前他跟文哥他们住外院,待娶了媳妇可就不能这般住了。琴娘入了宫她那一间便空了出来,索性不如这样,让婷娘暂时来咱们院里住,把大房那半边院子好好收拾一下,便算给朝哥娶媳妇用得了。”   二老爷一听便高兴起来了。他素来是知道二太太的脾气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若强来她便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罢休,可你若软言细语的,她又是另一番态度了。如今这般安排下甚合他心意,在母亲那头也算有交待了。   二太太见他一脸得意,心里暗暗撇嘴。好在不管花多少钱说到底都是花宁娘和修哥的钱,她虽肉痛了一下,但也立马便不在意了。她端着茶到二老爷身边,放柔了声音抱怨道:“你这个当爹的,也别总想着侄子侄女,也该为自己的孩子想想。你看咱们二房,儿子女儿加起来有九个,除去最小的茗娘和嫁出去的萍娘外,其余的可都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你如今官越做越大,人脉也越来越广,得趁这个机会好好替他们物色物色。几个哥儿倒也算了,男孩儿成家晚一些也不算什么。可姑娘家不同,如今秀已选完,她们也该依次出嫁才是了。莹儿今年都十四了,再不相看起来,好人家的儿子都得让人挑光了。”   二老爷还在那儿想朝哥的婚事,没太听清二太太的话。但大体的意思他听出来了,当即便一拍大腿,兴奋地笑道:“我今日来找你便是要说这个。你知我前一几日见了佩宜他如何同我说,没想到咱们家宁娘还真是个好的。虽是没入得了宫,命却格外好。你可知道那诚亲王四公子竟看中了她,有意想求皇上赐婚呢。”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二老爷说完这话后,二太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像是被东西噎在了喉咙口似的,一副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二老爷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茶蛊去拍她的背,用力敲了几下才算把她敲回魂来。   “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高兴得痴了?”   二太太心里大骂他放X,面上还得装着受了惊吓的样子:“没有,只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发懵。你说的可是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诚亲王四公子那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看上我们家宁娘?他俩打过照面吗?”   “见过不止一回了。她两次去沈家坐客都撞见了四公子。听佩宜的意思,四公子对宁娘颇为倾心。这对咱们家来说可是好事儿,若这门亲事真成了,往后咱们家与诚亲王府的关系,那可就……”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二太太听他这般说心里就来气,直接打断他道,“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那四公子相上宁娘并无大用,也得王爷和王妃同意才是。你别怪我说话直,宁娘即便样样都好,这出身便是个硬伤。若王爷知道了她娘从前的情况,会同意自家儿子娶这样一位姑娘吗?我可是听说了,那四公子可是嫡出,又是家中最小的儿子,自小受宠不比三公子差,即便将来没有爵位,家里也必定会给他谋个不错的闲差。想来王爷和王妃对他的婚事也会格外留意才是。”   “要不怎么说四公子要去求皇上赐婚呢。他家三公子的婚事不也是皇上给做的主?听说原先王妃也不乐意,后来不也只得答应下来。皇上下了令,这天下还有谁敢不认?”   “即便真认了又如何。这日子还得关起门来过。宁娘若过不了婆婆那一关,不得她的欢心,往后这日子可难过。你别说我心眼儿小,我这些年在你娘手下是如何过的,你也是亲眼看到的。你也想让女儿去过那样的日子吗?”   二老爷微眯着眼睛揉着脑袋,半晌悠悠吐出一句:“既然四公子钟情于她,咱们自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至于进府后的日子如何过,宁娘这般聪明,自然有法子应付。”   言下之意便是,他只关心女儿能不能嫁进诚亲王府,至于她婚后过得开不开心,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第91章风声   二太太抿着嘴不说话,心里不大高兴。   本来宁娘不入宫这事儿还令她小小地窃喜了一下。暂时将她留在了陆府,就意味着她还可以霸着兴恒当铺一段时间。这十来间当铺一年的收益相当可观,哪怕多留一个月,也得多近万两银子的进项呢。一想到再过些日子就要还到宁娘手上去了,二太太就像是被人从心头剜了块肉似的,疼得直抽抽。   现在入宫的事儿黄了,这个危机便可暂且缓一缓了。大房的婷娘还没嫁,按顺序总得先嫁她。钱氏那么小肚鸡肠的人,要是二房的姑娘赶在婷娘前头先嫁了,非得闹得家里翻天不可,大道理会一套套地搬出来,不烦到人崩溃绝不会罢休。   越是落魄的人莫名的自尊心便越强,这是二太太深有体会的真理。她自小就是苦出身,家里亲族却有几个家世不错的。平日里与那些人打交道,也许别人一句无心的话,听到她耳朵里也会觉得极其刺耳。即便那些话她平日里也经常自嘲,或是与她差不多的姐妹也常抱怨,但若是这话从一个有钱人嘴里说出来,她便觉得人家是在讽刺她或是可怜她。   如今钱氏也有这么点意思,尚书夫人的架子还端着,可内里早就空了。年纪一大把,还得拖着老大一家子投靠从前看不上的二儿子,其内心的敏感可想而知。所以无论如何婷娘得先嫁。   可婷娘嫁不嫁得出去还两说呢。钱氏本就挑剔,如今大房的琴娘入了宫,她肯定更要挑三捡四了。小门小户的看不上,高门大户的又攀不起。到时候来回地折腾,不知要怎么作呢。   想到这里二太太不由就心烦,索**先跟二老爷把话挑明了说:“先不谈宁娘的事儿。就算楚家真看得上她,也得按顺序轮着来。她上头可还有个婷娘呢,婷娘不嫁宁娘怎么嫁,你当娘是什么人,会眼睁睁看着二房的闺女先嫁吗?”   “那就赶紧给婷丫头寻户人家。”   二太太气得一甩手,轻轻捶了二老爷一记:“你可真是两张嘴皮子一叭嗒,说得轻巧。婷娘怎么嫁,拿什么来嫁?大房如今还剩点什么,我看除了剩点脾气和虚荣外也没别的了。这婷娘要出嫁,大嫂能拿出多少钱来?娘那里又能贴多少?你可别又指望着从我这儿拿钱。这事儿不一样。朝哥是男孩子,又是有功名的。我咬咬牙吃点亏也就算了。这婷娘出嫁我是绝计不会再拿钱出来的。从前分家的时候娘是怎么偏心眼儿的,好的肥的全给大房了,才没几年就给造光了,剩下一堆老的小了留给咱们,包吃包住不说,还得包娶媳妇,难不成还得包嫁女儿?这又不是我生的孩子,自个儿的造光了拿不出来了,便想欺负到我头上来。我告诉你,这事儿想都不要想。婷娘的婚事由娘自己去操心好了,她愿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的,总之一句话,要钱没有,她要不想嫁孙女儿,那就随她便好了。”   二老爷原本根本没想这么多,他一心想的都是宁娘和诚亲王府四公子的好事儿。哪里想到二太太来了这么通长篇大论,听着就让人头痛。可再头痛这说的也是个正理儿,他不能不考虑。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到时候说不定真会让二房给婷娘备嫁妆也说不定。以他不理后宅事的性子,也想劝二太太放点血算了。   可二太太的性子他也知道,对钱财看得很重。更何况母亲一向与她不和,从前也没少欺负过她,加上她才答应帮着朝哥娶媳妇,一下子要逼她答应给婷娘备嫁妆实在不合适,所以也就只能含糊着过去了。   “放心放心,不会的,这事儿以后再说,让娘去操心吧。咱们还是想想宁娘这事儿怎么办。如果四公子真对她有心,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多少人家想跟诚亲王府攀亲都不能够,咱们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千万要接住了。”   二太太见他一心还是放在这件事上,知道轻易糊弄不过去,只得接起话茬道:“也不知那四公子为人如何,与他那哥哥相比又如何?不过这两兄弟性子倒都一个样,有点情种的意味。那三公子当年也是求皇上赐了婚才娶了周家的庶女。如今这四公子又是这样的性子……”   “是啊,若真得了皇上的赐婚,对咱们家可是天大的体面。到时候就算婷娘没嫁,娘也不好拦着宁娘先嫁了。总不能让诚亲王府干等着不成。”   “只是不知这王侯之家又怎样的光景。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的污糟真是说不清。想想那个嫁进去才没几年的三少奶奶,一夕之间便没了,真是令人唏嘘。你说这事儿不会有什么蹊跷吧?后院内宅的事,总不至于牵扯到你们前朝吧。你这些日子碰上周阁老可觉出有什么异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那三少姐姐的病故是楚家与周家交恶的缘故?哪里会有这种事儿。就算楚家与周家关系恶化,也不会有人去动那三少奶奶一根寒毛的。这可是皇上亲赐的婚事,谁会去做那样的事情,这不是明摆着打皇上的脸嘛。说起来这事儿如今还保着密,我在外头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你怎么样,这些日子到处走动的,可有再听到些什么?”   二太太拢着胸前的一绺头发,低头沉思了片刻才喃喃道:“要说消息也是听到一些的,只是各说各的,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有说这三少奶奶是天生病弱,得了场伤寒走的。也有人说她怀了身孕,孩子未足月便小产,元气大伤之下才没了的。反正这些消息现在还做不得准,楚家瞒得严,旁人也不好打听,很多也不过就是猜测之言罢了。”   二老爷对这种事情不太关心,只随意和二太太又闲扯了几句。一时间他酒劲儿上头,人就有点犯晕。二太太赶紧叫了朱砂进来,一道儿扶着二老爷上了床,又替他脱了鞋袜,绞了帕子擦了脸,然后替他盖好被子,由着她睡去了。   待得二老爷睡熟之后,二太太便搬出一大堆账册来细细地算起来。她这会儿又有点后悔刚才摆阔气,答应了帮衬朝哥的婚事。说起来只是拨个院子给他们住,但总得彻底装修一番,家具也好摆设也好都得填不少进去。那些东西说多不说说少也不少。再说聘礼也不能给太少了,到底算是嫁进尚书府来了,要给得太少也是丢二老爷的脸。   所以二太太索性便趁今晚好好盘一盘账,清点一下库房里的东西,琢磨出个聘礼单子来。她专挑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往单子里写。有些东西拉拉杂杂看着一大堆,实则并没多少银子,或许还不如一件名贵的首饰来得值钱。二太太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面上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实际上抠抠缩缩不值几钱。   只是她手上的册子实在太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她挑灯夜看到大半夜,终究抵不住困意,索性便和衣上床睡觉,待得第二日早上起来再继续研究这事儿。   这几日家里也是一通忙活。因琴娘入宫的事情,所有人似乎都变得忙碌起来。二太太是当家主母,自然要全权负责所有的事宜。特别是招待宫里派来的两位嬷嬷,和她们搞好关系,才能盼着她们往后在宫里多帮衬着琴娘一点儿。   琴娘便整天待屋里学各种规矩,鲜少与家人见面。也就钱氏并大太太心里对她不舍,每日定要去看看她。其余人等也就几日才见她一面,连婷娘也不例外。   宫里的消息也是时不时就传了出来。大约在琴娘归家一个月后,皇上终于与南国公家的二小姐完婚,大晋国开国以来的第二位皇后终于入主后宫。大婚后又过了一个月,诚亲王府家的郡主便被送入了宫中。   再然后陆家便彻底忙了起来。送琴娘入宫必须的一应物品虽一早就备下了,但二太太和钱氏都不放心,两个人轮番清点了好几回,确保没有一丝遗漏。琴娘虽一早就定下了入宫的计划,可真到临了,她也有些着慌。临入宫前的那几日就总是想法子叫姐妹们过去陪她说话,哪怕不说话只是一道儿坐着也好。   宁娘看她这样子也着实可怜。说实话要不是被家境逼得没办法,琴娘哪里会选入宫这条路走。寻常女子嫁入夫家都要受一番小罪,更何况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要去到皇宫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未来的路看起来锦绣遍地,真正的出路在哪里却没人说得清楚。   有些人运气好,入宫受宠怀孕生子,一路走得都很顺遂。即便当不成太后,享一世富贵也不在话下。可这样的人翻开史书找找,终究也没几个。更多的是那种终日不受宠,在宫里受人挤兑和白眼,费尽心机争得一点恩宠,到最后却是年纪轻轻郁郁而终,什么都没留下的女人。   也不知琴娘此番前去,迎接她的到底是什么?宁娘一想到这里,不由也跟着揪心起来。 ☆、第92章做媒   琴娘入宫没过几天,陆家的几个哥儿便下场去应试了。   此番应试,朝哥是家里的重中之重。他此前已是秀才,这次乡试若能高中便是举人了。陆家世代为官,于读书十分看重。二老爷自己的几个儿子年纪尚小学问未精,眼下暂时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朝哥身上了。   朝哥这几年读书还算用心,二老爷也时常拿他的文章来看,指点他的谴词造句和文章立意。以二老爷多年的经难来看,朝哥此番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消认真准备正常发挥,便可一举高中。   话虽这么说,家里人还是有些紧张。尤其是大太太和钱氏,几乎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他身上,倒将朝哥搞得有些紧张起来。   不过他到底年纪大了,心也比弟弟们沉稳了许多。虽然不可避免有些紧张,但真正应试时还是相当镇定,一连十来天的考试虽将他整个人折磨得脱了一层皮,但出考场回家时那一双眼睛却是闪着光彩的。   二老爷一见他这神情心里便有底了。知他必定发挥得不错,或许这次不但能考上,还能得个不错的名次。   朝哥回来后拜见了各位长辈,便跑回房睡觉去了。这一连便睡了一天两夜,才算把精神给睡了回来。钱氏心疼他,又让厨房备了好饭菜与他,让他痛快地玩乐了几天。开头那几日朝哥确实过得舒心,将书扔在一边,每日里不是同好友出外踏青,便是在家中吟诗作赋,逍遥自在。   不过几天之后,他便收起了这个心思,重新扎进了书房用功去了。离放榜的日子愈近,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大。明明考完的时候感觉还不错,好像日子越往后心里的不确定便越来越多。总觉得这里漏写了一些,那边也写得不够完善,时不时就懊恼得直跺脚,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想起某些要点来。   如此这般折腾了十多天,总算是迎来了好消息。放榜那日一大早,朝哥便带了小厮去看榜,几个弟弟要跟去他都不让,生怕没考上当着弟弟们的面会丢脸。   钱氏和大太太在一屋里待着,各个脸色都严肃而凝重,轻易不开口,只时不时地向门口张望,看有没有进来报信儿。   几个丫鬟走路做事都格外轻手轻脚,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钱氏,没来由挨顿训斥。这般焦心地熬到了晌午,竹枝终于一脸喜色地从外间走了进来,不待钱氏问话便主动说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大太太,大少爷高中了。”   钱氏本来一心捏着佛珠,心里正默念“菩萨保佑”。听到这话后她手一松,差点将佛珠掉在地上。她猛得睁开眼睛来,也不要人扶,直接从太师椅里站了起来,冲竹枝大声道:“你说什么,真的中了?中了第几名?”   竹枝赶紧过来扶她,旁边大太太也站了起来,和竹枝两人一人搀一边,扶着钱氏坐了回去。大太太一双眼睛紧盯着竹枝,也十分关心钱氏方才问的那个问题。   “听说中乙榜了第六名。”   “第六名!”钱氏一下子叫了起来,脸上露出震惊又喜悦的表情。   旁边大太太也是止不住地笑,嘴里喃喃道:“真个是第六名?娘,那可是亚魁啊。”   “千真万确呢。奴婢刚刚碰上早上跟大少爷一道儿去看榜的小厮三福说的。他说大少爷碰上了几个私塾的好友,被拉去一道儿喝酒去了。”   “哎呀,这真是太好了。”钱氏一个激动,直接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月心啊,这真是咱们陆家天大的好消息啊。朝儿这孩子有出息,你这几年的苦就算没白吃。如今他中了举人,你们大房便有希望了,回头这个家就能靠他撑起来了。”   大太太本来一脸的喜悦,被钱氏这么一说不由又鼻子发酸。想想这几年委曲求全的日子,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娘,回头得赶紧送话进宫里去。宫里贵人知道了这事儿,定然也是高兴的。”   “是啊是啊,是得告诉她一声。我从前就劝过你,人要放宽心,事事都会好的。有我在,你还怕什么呢。如今你看,琴儿这般争气,成了宫里的娘娘。朝儿又如此上进,今秋中了乙榜第六,明年还怕他不中个两榜进士回来吗?到时候放了官成了家,你也就算有了着落了,再不用看人脸色过活了。”   大太太边哭边点头,眼泪掉得跟什么似的。钱氏说的话让她很舒心,但碍于旁边还有竹枝在,她少不得也得说几句谢谢二房的话:“也是多亏了有他二叔和二婶。这几年他旁事不用操心,吃穿用度都有人给备着,一心只要读书就好。二婶给请的那位先生也好,朝儿拜在他门下,学问进益很快,要不今年也不能一下子考得这样好的名次。”   钱氏满不爱听人夸奖二房,尤其是夸二太太。可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要是当时二房没有及时出手,朝哥哪里有如今这样的日子过。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他少不得要捏着养家的重任,书是念不下去了,科举也是不用考了,他又手无缚机之力,真不知道能干什么养家糊口。   她看看旁边的竹枝,勉强应了一声:“回头让朝哥儿给叔婶去磕个头,也算是谢过他们了。”   两个人于是又哭着笑着说了好一会子话儿。那边二太太的正院也有人去报了信。她当时正要午睡,听到这消息后面色一僵,但还是很快就露了笑容出来。朝哥无论中不中举,她心情都很复杂。   一方面自然盼着陆家当官的人越多越好,另一方面又怕大房从此要起来了,改日风头若盖过二房,那可如何是好。唐氏那个嫂子她倒是不怕,天生的软性子。可恨就可恨在钱氏这个老太婆,一旦大房得势,她必定翘尾巴。现在这个样子呢,还整天想着法子教训自己。将来朝哥若真出息了,自己还不知道让她怎么作贱呢。   倒是二老爷知道这个消息后十分之高兴,当晚就让人在家中大摆宴席,将朝哥叫到身边好好勉励了一番,要他来年再接再励,争取直接中了进士。朝哥自己也没料到这次能有这么好的名次,过了几个时辰心还扑扑直跳,激动得直想流泪。   只是当着一众弟弟妹妹的面,他不好意思太过放肆,还得装得老成持重的样子,连连谢过二老爷的栽培之恩,又说了一大堆好听话,什么将来一定报答二老爷和二太太之类的场面话。   二老爷和二太太自然也要回些客气话,尤其是二老爷,倒不一定非是客气话了,宁娘看他那样子像是真心实意要培养朝哥了。无论怎么说朝哥也姓陆,他有出息了对大家都好。将来二房的几个哥儿若也能为朝廷效力,多个人就是多一份助力。   所以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高兴。过了几天后,二老爷便开始要二太太替朝哥留意起说亲的人家来了。朝哥此番中了举人,身份一下子水涨船高,加之琴娘入宫一事,陆家大房眼见着就吃香起来了。二太太还没怎么放话出去呢,居然就有媒人上门来了。   这上门的自然不是正经媒的那些个婆子,而是同为官太太的其他夫人们。这些夫人们都是被别人拜托着上门来拉关系说亲事的,二太太听她们介绍了几户人家,家里都是当官的,只是官职都不算太高,家境也挺一般。二太太心里也明白,这事儿也只能这样。虽说大房现在有了点起色,可毕竟大老爷没了,家也没什么钱财,高门大户是不会把女儿嫁过来受罪的。   她跟这些太太们见了几回,也挑了几户中意的人家拿去眼二老爷商量。二老爷在这个事情上也跟二太太想法一样。给朝哥娶媳妇,岳家的财力官职不是重点考虑的方向,家风人品才是重点。所谓家和万事兴,得给朝哥找一个贤惠的女子,这样婚后他才有心思继续读书上进,当官做学问,将来才能更有发展。   他们两夫妻意见达成一致后,二太太便开始琢磨起人来了。她挑中了两个人,一个是翰林院检讨许大人家的三小姐,另一个是国子监丞卢大人家的长女。这两位大人的官职都不高,一个从七品一个正八品,比从前大老爷的官职只略高一些。但二太太也是细细比较过的,这两位大人家境尚可,祖上便一直有人在京城做官,积攒了不少田地庄子。明面上看似乎家世一般,实际上还是挺富足的。   这样人家教出来的女儿既不会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又必定知书达礼稳重贤惠,娶回家做老婆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这两家既家境不差,想来也会陪不少嫁妆过来。朝哥吃住在家中,平日里并无什么花销,娘子又是有嫁妆的人,小夫妻两个互敬互爱,小日子应该能过得不错。   二太太挑好之后便去寻了大太太,把这事儿和她这么一说。大太太是个天生没主见的人,别人说什么她便是什么,连给儿子娶媳妇也不例外。她听二太太将这两家说得不错,便也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回头就去了钱氏那里,依葫芦画瓢这么一说。   可这一说就说出问题来了,钱氏一听眼睛一瞪脖子一梗,当场就气得要吐血。 ☆、第93章不交心   钱氏一个不如意,就把二老爷叫过去训话了。   二老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母亲是想自己了,便兴冲冲过去了。结果他一进屋就见钱氏苦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头上还扎了条白布,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二老爷一见之下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向钱氏请安:“母亲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犯起病来了?昨日见着还好好的,莫不是夜里着凉了?”   钱氏抬眼看看他,又把头低了下去,哑着嗓子道:“我没事儿,你要忙便去忙吧,别杵在这儿惹我心烦了。”   她都这么说了,二老爷怎么还可能走?再说明明就是她差人把自己叫来的,显然是有话要说。二老爷对自己这个娘还是了解一些的,知道她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好使小性子。虽一大把年纪了,平时说话也挺硬气,但时不时总要闹点小脾气。   他当下就往床沿边一坐,放低了声音道:“娘这是心里不痛快了?谁惹您生气了,您同我说。您在这个家最大,我们都是您的小辈,没的小辈惹长辈生气的道理。今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钱氏等的就是他这个话。可她并不急着跟二老爷告状,只是在那儿长吁短叹:“我都年纪一大把了,还有什么事情看不开的。小辈们平日里就算偶尔说话不着边际,我又怎么会同他们计较。都是孩子罢了,一个两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啊,我是哪个都不愿意他们受委曲。可我到底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就算想护着他们也没这个力气了。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这些年你虽不说,我可都看出来了。你从前就嫌我护着你大哥冷落了你。现在你大哥不在了,你这口气也该顺了吧。莫非还在那里生娘的气?”   “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子哪会这般想。为人子女孝字为先,母亲从前待儿子不薄,我又怎会存这样的心思?”二老爷话说得冠冕堂皇很是动听,心里倒确实如钱氏所想,从前确有几分怨言。不过如今大哥不在了,也没人同他争了,他那不平的气儿渐渐地也消了。再看钱氏这几年老了许多,他也心存愧疚,说话的语气便更软了几分,“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快同我说。”   钱氏已酝酿了多时的情绪,这会儿眼泪说来就来。她一边流泪一边去抓二老爷的手,抓在手心里后不停地摩挲着:“我是今儿突然想起你大哥了,心里有些难过。想想你们小的时候,两兄弟经常手牵着手来向我请安,哥哥让着弟弟,弟弟紧着哥哥,两个人一高一矮,穿着同色系的背心,别提有多可爱了。娘我当时总在想,待你们长大了,都中了进士当了官,便可互相扶持努力奋进。没想到天不从人愿,你大哥年纪轻轻便没了,留下孤儿寡母好几个,日子简直过不下去。我也知道,这几年多亏了有你。没有你,琴丫头入了不宫,朝哥儿也中不了举。你这个二叔当得称职,将来他们有出息了,必定会回来谢你的。”   “娘这话真是见外了。我既是您的儿子,又是大哥的弟弟,理应照顾嫂子同侄子侄女们,哪有放任他们不管的道理。如今他们这般有出息也不全是我的功劳,也是他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也替他们欣喜,只盼着来年朝哥能更进一步,若真中了进士,谋得个一官半职,我也就算对得起地下的大哥了。”   钱氏又去看二老爷,眼神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良久后她长叹一声,摇头道:“是啊,如今朝哥儿是出息了,眼看着能把大房撑起来了。我如今别的也不盼,就盼着他能娶一房称心的媳妇儿,替大房延续香火。这事儿要办好了,我就是立时去死,也能有脸去见你爹和你大哥了。”   “娘,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不吉利。儿子正要同您说这事儿呢。我这几天也正琢磨着给朝哥儿说亲的事儿。您别当我不上心,我正相看着呢。定要找一房让您称心满意的孙媳妇才是。”   这话绕着缠着说到这份上,才算是把钱氏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她原本还在拿帕子抹眼泪,此刻却一下子冷起了脸,将头撇向了一边:“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让我跟大媳妇商量就成了。你每天这般忙,还要操心侄子的婚事,倒把我们内宅的女人们显得无用了。”   “也不是我在操心。您不还有个小媳妇嘛?她也正在寻合适的人选……”二老爷突然不说话了。他猛然间明白了过来,钱氏今儿个为什么把他叫来了。   二太太前几天才把人选给他看过,得到了他的首肯,想来她已找大嫂商量过了。大嫂既知道了,母亲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眼下看母亲的那番样子,显然是不满意了,把自己叫过来诉苦是假,质问才是真。只怕在她心里,必定认为是二房在欺压大房,眼见着大房要起来了,便在娶媳妇这事儿上弹压他们了。   有那么一瞬间,二老爷真心觉得烦。他这个母亲看来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跟他交心了。明明自己一门心思为大房着想,可无论怎么做,到她这里一听,必定会变味儿。一片好心让人当成驴肝肺的苦处,二老爷好几年没尝到了。如今这味儿又在心里蔓延开来,怎能不令他心烦。   他也不愿再跟钱氏绕弯子了,索性直接问道:“娘,你是不是都知道了?选了哪几家姑娘您都听说了吧。”   “是啊,我听说了。这两个姑娘我也听说过,长相自然是好的,性情也不差,从没听说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来。只是这家世,未免也太差了点儿。如今朝儿是正儿八经的举人了,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了,再怎么样娶妻也得娶个像样的吧。这样的人家,怎么入我们陆家的门?”   二老爷心里的气就烧得更旺了,但他也不能直接顶撞母亲,只能好言劝道:“娘,那许大人和卢大人和我颇有点交情,他们的人品学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家教出的女儿定然是好的,知书达礼温良贤惠,可不是那等刁蛮耍性子的女子。这样的姑娘娶回家,是朝哥的福气,日后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不比什么都强?”   “听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非得七八品的小官家的女儿才是贤淑的,那一二品三四品大员家的姑娘便不贤惠了?”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你老实告诉我,这两家姑娘是谁挑的,我看八成是你那好媳妇挑的吧。”   二老爷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是我定的主意。这些日子家里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自打朝哥中了举后,家里也有些人来探口风。只是来的人多数家世与这两家差不多,有一些还不如他们。那些家世好的女儿自然也是好的,但只怕人家想法也更多些,也想替女儿寻一门更可亲的婚事儿。”   “咱们家朝哥哪点不好!你可别忘了,琴娘如今入了宫了,这往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呢。”   “自家人看自家人,自然处处是好的。但人家看自己女儿,自然也是不差的。朝哥这孩子确实不错,琴娘也成了宫妃,但说到底,大哥去得太早,生前的官职也不高。您想替他寻一门更好的亲事这一层意思我明白,想让他有岳家这个助力,将来仕途上能更顺遂一点。但人家也未必不这么想。人总是这样,一山看着一山高,人家也想找个更有权势的人家,好将女儿嫁进去,为自家谋划些什么。”   钱氏一听他提大老爷,一下子气势就减弱了不少。大老爷确实是朝哥的软肋,非但没为他加分,反而还拖了他的后腿。可她毕竟不死心,强自嘴硬道:“这不还有你吗?他们若将女儿嫁进来,便是与你成了姻亲,你如今已是工部尚书,跟你爹从前一个样儿。咱们这样的人家,还会有人嫌弃吗?”   二老爷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地踱着步,末了有些无奈地冲钱氏道:“娘,若您真不喜欢这两家,儿子便另外再寻。只是如今朝哥还只是个举人,未必能寻到称心的。倒不如再等个大半年,待得他来年春闱高中,再议亲或许更好一些。”   钱氏靠在床头想了片刻,点头应允道:“那就如你所说吧,先不着急,男孩子儿嘛,晚个一两年不算什么,读书才是顶顶要紧的。不过如今家里姑娘们一个个年纪都大了,你倒真要替她们留意起来了。婷丫头那边我自有主张,至于宁娘她们几个,你也得上上心了。别的先不说,如今有一桩事你却非得同我说个清楚了。”   二老爷见她在朝哥的婚事上松了口,心情略好了一些,重新又放缓了语气道:“娘您说,儿子听着呢。”   钱氏斜昵他一眼,眼神变得分外凌厉,开口的时候语气也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宁丫头她娘当年走的时候留给她的那几间当铺,如今也该还到她手里了。也不能让你媳妇成天见地霸着不还了吧。” ☆、第94章措手不及   兴恒当铺这个事儿说不得,可又不得不说。   其实不光二太太心里惦记这些铺子,二老爷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他在这件事情上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因为他对二太太情深似海,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也能从中得利罢了。   二太太嫁过来的时候没什么嫁妆,日常的吃穿用度全得二老爷掏钱。年轻的时候感情浓烈,花点钱就花点钱吧,二老爷也不在乎。可慢慢的年纪大了感情也淡了,加上二太太生了一对龙凤胎后花销也大了,这会儿再要这么流水似地花钱,二老爷就有些心疼了。   这个时候把兴恒当铺交到二太太手里管着,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当年沈家落难,沈老太爷过世,一下子就失去了顶梁柱。二太太这边却是娘家背靠怡王好乘凉,一副要发达的样子。沈佩宜年纪轻城府倒很深,吃了这个暗亏也不吭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二太太接手了当铺,一连十几年也没提这个事情。   别人不提,二老爷就乐得不过问。反正自打当铺交到二太太手里后,她便再没问自己要过银子了。家里日常的一应开销全从当铺的收益里走。二老爷当年分家时得的那些家财一部分给了二太太打理,另一部分则由自己捏着。   他生来也不是个大方的人,也许是早些年被钱氏偏坦大房的做法有些刺激到了,所以于钱财有些看重。他当年分得的家产本就不算多,又没全给二太太,如果没有沈家那几间当铺,如今陆家二房的日子哪有这般光鲜,只怕养着大房一家人也会很吃力。   可现在沈家发达了,重新在官场上立起来了。虽然沈佩宜的官职还不如自己高,但同楚家的关系却比自己亲密得多。不光是因着徐氏和萧夫人的关系,其中更有他自己的人脉与关系在。二老爷如今圣眷虽隆心里却也没底,只盼着能多拉拢沈家一点才好。   若想拉拢沈家,宁娘的作用便不能忽视,当铺也就必须还给她才是。她如今也十六岁了,正是说亲的好年景,他又一心盼着宁娘能嫁进诚亲王府。若真要攀这样一门亲事,嫁妆必定不能少。二老爷这些年虽也攒了不少田地铺子,但在财大器粗的楚家面前便不值一提了。听说前些时候周阁老家嫁孙女,嫁妆便给了不少。七七八八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二十万两之多。   让二老爷掏二十万两银子嫁闺女,一来他不舍得,二来他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出来。若全给了宁娘,回头这一家老小吃什么?可若拿兴恒当铺去当陪嫁便大不一样了,他仔细算了算,如今他代为保管的当铺一共有十一间,将来是要分给宁娘和修哥两姐弟的。宁娘嫁进楚家这样的人家,自然要多拿一些,便算她拿六间当铺,那一年的进项也要小十万了。这笔账谁都会算,楚家也不傻,这么多钱带过去,不比当初三少奶奶进门时更显赫?   所以尽管钱氏提出要还当铺时口气不太好,但二老爷还是满口就答应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左右修哥还小,给出去六间还有五间。这些年靠着这些当铺,陆家富得都流油了,这钱就跟滚雪球似的,早就不是当初那点子家财了。   修哥今年十四岁,拖到二十再成亲,还有六年时间,二太太一努力,又能给陆家添不少庄子良田,所以一时半会儿倒也不会对陆家产生什么动摇根基的影响。   可钱氏还说了一句话,却令二老爷有些心惊。他躺在书房的黑漆楠木躺椅里,闭着眼睛回忆钱氏当时的样子。她就这么扎着块白头巾,一脸严肃地同自己说道:“这当铺可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还回去,咱们得好好查查账,这么些年经营得如何,收益几何都得好好算算,也得让宁丫头心里有个谱不是。”   钱氏要查账,这是二老爷没想到的。说到底这几间当铺和她的关系不大,如果是宁娘这么想还说得过去,或者沈佩宜存了这个心思也合情合理。可他们都没提出这个要求,偏偏是由钱氏提出来的,简直打了二老爷一个措手不及。   这兴恒当铺的账哪里是能查的。二老爷就算再不管事儿也知道这账目必定是有猫腻的。二太太又不是女菩萨,平白给人管着当铺还不拿“俸禄”。她从中捞油水是肯定的,而且捞得还不少。单看她这些年悄悄地置办了多少田地,买了多少铺子,身上衣裳首饰绫罗绸缎又添了多少就可以知道,她几乎是独吞了当铺这些年来的收益。如今她那本拿出来唬人的账目必定是很令人吃惊的,这么多间生意红火的当铺,也许那上面一年的进项不过一两千两,连个零头都没有。   这样的账目怎么经得起核对,不过是做得漂亮来骗骗小孩子的。二老爷原先想着宁娘年纪小,又不懂这些做生意的道道,自己随便哄哄她也就是了。她就算日后真发现了不对,难不成还能急红了脸来跟父母闹不成,不过吃个哑巴亏罢了。   可现在钱氏跳出来了,这事儿就难办了。他这个娘一辈子当家,看账目是个老手,这种小账她随便看两眼便能看出不对来。她又是长辈,追究起这事儿来名正言顺。到时候非但二太太要倒霉,只怕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二老爷一想到这事儿便心头烦闷,当天晚些时候便去了二太太房里,寻她商量对策去了。   二太太一早就知道钱氏叫二老爷过去的事情了。想来想去不过就是为了朝哥的事情。钱氏的心思她知道,眼高手低不切实际,只怕心里十分不满自己挑的这两户人家,一心想给朝哥娶个公侯家的嫡女回来呢。   一想到这个二太太就止住不得冷笑。是以二老爷一踏进房门,便见到二太太一脸不屑的望着自己,阴阳怪气道:“怎么,从娘那儿回来了?今儿挨训了吧,定是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这个当叔叔的不为侄子的前途考虑,对他的婚事不尽心了吧。”   二老爷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事情,但他这会儿心思显然不在这个上面,只略微解释了几句:“……娘的意思想再等等,待朝哥明年考中进士后再说亲,到时候能说个更好的人家。”   “哼,只当这进士是说考便考的吗?朝哥这回是撞了大运了,连他自个儿都没想到能考得这般好。这考进士和考举人可不一样,不是随便哪个都考得上的。说句不好听的,他今年也不过就考了个第六,往年那些乡试的解元,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便一定能考上。娘现在嫌人家官小不愿意,需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两家虽说官职不高,但胜在家境殷实,能给的嫁妆也多。若换成四五品家的那些女儿,一来嫡女人家未必肯嫁,二来就算嫁了也不一定能给很多嫁妆。毕竟不是家家都那般富裕,就算有点钱也得给女儿招个乘龙快婿,让她带去夫家才风光。”   二老爷听她这么长篇大论的就头疼,可又反驳不出话来,只能随口敷衍道:“那便随他去吧。反正朝哥的亲娘还在,回头让她们自己操心去吧。咱们只管出聘礼就是了。”   “哼,人不让咱们选,钱倒是拿得不脸红,我看你这嫂子也是个脸皮厚的,知道家里没钱娶不起媳妇儿,就死赖着我们家不放了。说到底,还不是仗着娘偏坦他们。”   “前些日子说得好好的事情,你怎么又挑剔上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真是咱们出了钱,那钱也不是你的。这还不是都是花的宁娘的钱。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当铺里捞了多少油水,要没宁娘她娘这点陪嫁,你哪来今天的风光日子过。”   这话可戳中了二太太的软肋,她当即就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怒视着二老爷,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别说得那般好听,好像便宜全让我一个人占了。这些年你从当铺里捞的也不少吧。我每年非但不问你拿银子,还得给你银子花。你倒说说看,当初买这套宅子的时候,你可向我知会过?一声不响便买了下来,还是用来讨好小贱/人的。要不是我转脚就过来,只怕如今这宅子姓了谁的姓都不知道呢。再说我攒这些钱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你的一双儿女。朗哥将来是要撑门户的,钱少了如何撑得起来,又怎么娶一房体面的媳妇。莹娘的性子你也知道,不冷不淡的,若没份像样的嫁妆,哪家敢娶她?说来说去好似恶人都是我做的,最后便宜都让你们占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劳心劳力为这个家操持这么多年,也没见人心疼过我,倒是挤兑我的时候人人都不落后。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我看倒还是宁娘有点良心,这些年还就她真没怎么给我添过堵。”   二老爷一看这又是要吵起来的架势,赶紧举手喊停:“行了行了,如今也别忙着抱怨这些了。还是先顾顾眼前吧。眼下娘提出要查兴恒当铺的账,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第95章把柄   这事既出乎二太太的意料,实则又在情理之中。   早在上次钱氏为春晴出头的时候,二太太就意识到她一定会在这件事情里插一杠子。眼下大房又要娶媳妇又要嫁闺女的,正是用钱之计,以钱氏的性格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方面可以借机捞一笔,另一方面还可以狠狠地打击自己,简直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只是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冷不防听二老爷这么一说,二太太还是有些心头冒火。二老爷撂下这句话后一甩手就出了正院的大门,直奔梅姨娘那儿去了,留下二太太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   孙妈妈端着燕菜羹进来的时候,见二太太怔怔地坐着出神,便安慰她道:“您别跟老爷置气。他刚从老太太那儿回来,想来心头也不顺,您就顺着他点儿吧。男人哄一哄不就没事儿了嘛。”   二太太倒冲她笑着摇头:“我不为这个生气。他什么性子我早知道了,眼下不过是为另一桩事情烦心罢了。”   于是她便拉着孙妈妈,索性把心里的苦水都倒了一遍。孙妈妈是她的心腹,兴恒当铺这些年的经营她也一直清楚,那里面负责的好些人都是孙妈妈娘家夫家的自己人,二太太那一手假账还是她妹夫给做出来的,如今这么一说,她自然也是心中有数。   想到钱氏往日的厉害,孙妈妈不免心有余悸:“您说这事儿要怎么办才好呢?万一让老太太查出点什么来……不如咱们将账再好好做做,尽量让人看不出破绽?”   “咱们那个账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天衣无缝。她那么老奸巨猾的人,只消请几个算账的先生来一对便一清二楚的。”   “那可怎么办?这事儿闹大了可不好听啊。”   二太太嘴角一挑双眼微微翻了点白,脸上露出个不屑又阴冷的表情来:“既然这账怎么做都能查出来,那咱们就想办法让她查不成便行了。”   “可如何才能不让老太太查账呢?”   “她有什么资格查账?这兴恒当铺与她没一点关系,就算要查账也轮不到她来查。沈家还有人在呢,宁娘姐弟也还在呢。老太太精着呢,哪里会自己跳出来当枪使。她就算真要查账,不过就是撺掇宁娘来跟我闹罢了。如今我只消稳住宁娘,让她别动这个心思便可以了。她要不开口,老太太就算急死也拿不到我的账本。”   孙妈妈站在二太太身后给她捶背,脸上还是带了几分忧虑:“可这四小姐向来同您不大对付,让她放弃查账,只怕没那么容易吧。前段时间为了春晴的事情,四小姐欠了老太太一个大人情,万一老太太以此要挟她呢?”   “那个人情宁娘不是已经还了吗?琴娘现在入了宫,便是对大房最好的回礼了。若不是宁娘主动退让,这入宫的名额哪里轮得到大房。哼,真是想起来就叫人生气,皇上要是知道他的才人有个什么样的爹,她爹又是因着什么才死的,只怕气得要跳起来了。你还记得当年济南发生那事儿了吗,审大伯案子的那个知府也跟总督秦书渝是一伙儿的。他们当年勾结前朝余孽,做出那些事情来,朝廷都给压了下去没让往外说。我听老爷说,那个杀了大伯的家伙好像也是那帮人里的,所以这案子才这么快就结了,就是怕闹得太大,把他们的计划一并给泄露出来。”   这么隐秘的话孙妈妈从前可从来没听过。她一开始还记得给二太太捶背,听着听着嘴巴越张越大,手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震惊地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当年那事儿还有这么多隐秘啊。要说这世事还真是奇妙,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情,最后竟也能七绕八绕地连在一起。   她一个下人也不敢妄议国家大事,只能又把话题重新扯回到宁娘身上:“这么说起来,大小姐入宫倒是四小姐出的力了。可即便如此,咱们也没拿住四小姐什么把柄,好让她放弃查账那个事儿啊。毕竟这么多银子呢,她年纪虽小可能不动心吗?”   二太太转头瞟了孙妈妈一眼,似笑非笑道:“咱们手里捏着修哥这张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如今就想着能拖一段时间,待得过年的时候提开祠堂的事儿,到时候若将修哥写在我名下,这查账的事情必定就没人会提了。”   二太太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老天爷也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竟真随了她的意。钱氏刚装病把二老爷叫过去哭诉了一顿,转眼第二天就真的得了风寒病下了。   其实当时不过刚进十月,天气还不算太凉。大约是钱氏夜里贪凉盖少了,早上起来便咳嗽上了。请了大夫来把了脉,说是没什么大碍,开了几帖药吃下便可痊愈。   可这药吃下去了好几天,也不见有起色。钱氏这把年纪的人来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平时身子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一旦生起病来才不得不服老。这么点伤风感冒的,放在年轻人身上,连药都不用吃,多喝水睡一觉便好了。可放在她身上,却是一日三顿就着药下饭,身子还是时好时坏的。   大夫也请了好几个,个个都说她没什么大问题,只让她安心静养便好。钱氏身子不舒爽,整天歪在床上打盹儿,也没那个精力去难为二太太了。于是乎二太太便称心如意地过了几个月清闲的日子,一直到进了十二月,才又重新忙活了起来。   钱氏的身子养了两个来月,总算好得差不多了。不过这一病也有点把她吓着了,她也不敢再像从前那般不知轻重了,凡事都以身子为先。大夫说她不宜动怒,肝火若旺对身子大为不益。所以不到必要的时候她轻易不找二太太麻烦,甚至连见都懒得见她。   二太太在琢磨了两个月后,也终于开始行动起来了。彼时家里几个哥儿都已下场应过试了。除了朝哥中了举人外,朗哥和修哥也中了秀才。至于文武两哥大约是随了简姨娘了,在读书一事上实在没什么天赋,还不如两个弟弟有出息。二老爷已对他们入仕不抱希望,索性找人开始教他们看账算账,准备将来让他们接管家里的生意了。   自打修哥中了秀才后,二太太便愈加觉得要将他写在自己名下了。只是有一桩事情一直困扰着她。修哥写在她名下倒别什么,可修哥在序齿上占了先,要真让他成了嫡子,二房的嫡长子倒是要换人了。   这让二太太心里十分之不舒服。其实认真算起来,修哥也就比朗哥大了一个多月。依二太太的想法是将修哥的生辰八字改一改,改到朗哥之后,将两人的序齿倒个个儿。可这事儿一来不太好办,二来宁娘必定不会答应,就是沈家或许也会闹上一闹,于是乎她这整日里心情也不大好,愁得跟什么似的。   可这事儿也不能拖着不办,钱氏眼看着病就好了,趁着二老爷最近常去她房里探病,又和他提了几回查账的事情。她更听说钱氏还把宁娘叫了过来,和她密谈了一次,大约说的就是和当铺有关的事情。   如今这情形,她再霸着当铺不还是不大可能了,但还回去之前总也得把屁股擦干净了,免得让人抓住把柄不放。二太太的心思就是,要还就还得一干二净,不要再拖泥带水搞出些事情来。最后当铺回到宁娘手里后,就再也不要来找她的麻烦了。   在这件事情上,宁娘其实也和她想法一致。她也不愿意再去计较以前被贪墨的那些进项。二太太拿了就拿了吧,要逼她吐出来也不现实。她一个晚辈公然跟长辈算旧账,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也不好。人家必定以为她性子狂妄不好相与,还有哪家敢娶她这样的姑娘。   可钱氏不愿意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总想拿她当枪使,逼着她去挑战二太太的权威。趁着自己去问安的机会,几次留她单独说话儿,话里话外就绕着那几间当铺转,恨不得直接就点破了,让她立马就问二太太要账册才好。   她一般也不主动接话,总是含糊着应付她,不愿给个准话。钱氏那时候病着,精神不大好也没空多计较这些。宁娘敷衍着也就过去了。可现在她身子好了起来,脑子又重新活泛了起来,她再拿话搪塞她,可就有些搪塞不过去了。   有一回钱氏见她又这么吱唔着不言语,便有些不高兴:“……你这孩子真是不懂祖母的一片心,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娘生前留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接了过来,如何对得起她呢。”   宁娘只是低着头装可怜:“可孙女儿一介女流,连字也不识得几个,哪里会看账呢。”她确实不会,这古时候的账记得跟现代的可不一样,没个懂行的人指点一二,她就算拿到了账本也是两眼一抹黑罢了。   “这有什么难的,祖母自然会帮着你。回头请几个账房先生过来,好好的把这账算一算,可要寻她好好说道好道才是。” ☆、第96章装疯   钱氏的话对宁娘来说就犹如上方宝剑,让她有了和二太太叫板的资本。   她当然不会真傻得去跟二太太要账本来对账。钱氏一心想拿她当枪使,却不料这一回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里,让人反过来拿她当了一回出头的椽子。   如今这个家里,心急的人可不是宁娘。虽然她知道这当铺在二太太手里多留一天,她就会多损失一些。但只要这当铺还经营得红火,将来到她手里之后迟早她能有钱赚。   现在比她心急的人可是钱氏。朝哥要娶媳妇了,婷娘要出嫁了,就是宫里的大姐虽说当上了才人,可实际上手头也没几个钱。在那个处处金银满堆的皇宫里,每个入宫的姑娘少不得要从娘家带点银子进去,借着赏赐底下的奴才们,借机将他们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要知道现在的后宫是百废待兴,正等着一帮娘娘进去拉帮结派呢。奴才们心思都活络,巴结谁也是一门学问。有时候也不要小看这些小人物,小人物能翻天。宫妃们初入宫门,对皇宫的政治格局可能还没奴才们清楚,这个时候就很需要人来指点她们一二了。   琴娘入宫的时候带的银子不多,大太太砸锅卖铁也只凑到了一千两,那还是钱氏也出了力的结果。加上二房给的一千两,统共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放在寻常人家,或许够活一辈子了。可放在宫里却是连塞牙缝都不够。钱氏自然巴望着宁娘赶紧把当铺拿回来,好趁机敲上一笔。可宁娘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既不主动提这个事儿,也不找自己帮忙,甚至她都暗示明示好几回了,对方还一点动静也没有。   要说钱氏年轻的时候,那绝对是后宅争斗的一把好手。眼光毒辣头脑灵活,多少嫂子弟妹小姑子让她斗得灰头土脸,尚书夫人当的那叫一个风光。若说她年轻的时候犯过的唯一的错误,那就是过于宠爱大老爷,以至于到老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脑子也不太灵活了,人就有些犯糊涂了。她没看出来宁娘这是故意急她呢,就想逼着她替自己开这个口呢。她一心只想着赶紧替大房的孩子们再捞一笔,横竖也这把年纪了,这张老脸她也不在乎了。眼下过年正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又不知要去何处寻这个机会了。   反正她前一阵子确实病得厉害,如今虽慢慢见好了,到底也没好透。她见自己日j□j着二太太也没多大的成效,便索性转移目标,又往二老爷身上使劲儿了。   这回她也不干别的事儿,只每日里喊着这儿疼那儿虚的,这个大夫开的药不管用,那个大夫开的药也吃不好。她住的那院子一天到晚都有丫头在那儿熬药,她便日日头发散乱精神萎靡,躲在屋里不出门。   二老爷几乎天天去看她,开头的时候钱氏只是抱怨身子不大好,也不多谈别的。等过了一阵子二老爷有些急了,开始埋怨庸医误人时,她便又演上了。这一回她不止装病,还装了一回疯。每日里总拉着人到处说见着宁娘的生母了,说她总在自个儿梦里出现,说她在梦里向自己哭诉,自己的两个孩子在陆府过得不好,明明有大把的财产却还得仰人鼻息,女儿至今没有说亲,儿子连族谱都没上。让她这个当娘的在地底下也睡不踏实。   刚开始时二老爷满不相信这种胡言乱语。宁娘的生母在的时候,就与钱氏关系不睦。要说钱氏这人也真是难相处,挑剔到了一定的境界。关键是她看不上二老爷,所以对二老爷娶回来的媳妇也看不上。那时候宁娘的娘也没少受她挤兑,不过她家境优渥人品高洁,钱氏也挑不出毛病罢了。   要不是有钱氏的推波助澜,二老爷后来也不会这么顺利就和离。所以说什么沈氏会托梦给钱氏,向她诉苦什么的,二老爷怎么可能会信呢?   可这人就是这样,总架不住别人一遍遍地说。有些事情子虚乌有,可说多了似乎也真成了发生过似的。钱氏精神不济,整日里昏昏沉沉,见谁都说起沈氏的事情,还把从前的一些事情给搬出来说了,搞得府里人心惶惶,一时间竟有些闹鬼的风言风语传了出来。   宁娘是根本不信这些东西的,这一看就是钱氏的计策。可二老爷不一样,他到底是个古人,于鬼神之说相当笃信。何况从前他确实也有对不起沈氏的地方,如今宁娘和修哥在家里不算过得特别好,她若地下有知必定要托梦找人倾诉。可这家这么大,她又能找谁去说呢?自己和二太太是绝计不可能的,诉苦先放一边,她要真有法力的话,杀了他倒是有可能的。其他的孩子们大多不认识沈氏,而且孩子年纪也不经吓,万一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沈氏那么心善的人大约不会这么做。   于是算来算去,她也就剩下钱氏这里可以抱怨一二了。二老爷的心里一旦种下了这个念头,就跟生根发芽了一般,非但掐不去,还有愈长愈疯的趋势。到最后旁人还没怎么说呢,他自己倒信了个十成十。   宁娘看着家里乱了套的样子,心里好气又好笑。钱氏这一出演得真是逼真,简直要让人为她拍手叫绝。但她也怕她演得太过,到最后反闹得不可收拾。反正现在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也就没必要再神神叨叨了。万一演过了火,吓着家里其他人可就不好了。特别是修哥,他生来胆子小,这几年刚被朗哥调/教得开朗了一些。要是母亲托梦这种事情在他心里也生了根,这可就大大不妙了。   想到这里宁娘便去了钱氏那里一趟,暗暗劝她不要把事情闹大了。钱氏表面上依旧装疯卖傻,心里已是领会了她的意思。可巧那一日宁娘在的时候二老爷过来看钱氏,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钱氏哪里会错过,当即就拉着宁娘的手向二老爷诉苦:“你看这孩子,这些天来瘦了许多。我知你不信我的话,觉得娘只是上了年纪胡思乱想。可这事儿宁娘也是亲历了的,沈氏夜夜来我梦里不说,好几次也去看了她。可怜她一片慈母之心,看到宁丫头如今在府里的处境,想来也是忧心忡忡啊。”   宁娘没料到她直接把自己也拖下了水,一时间倒有些愣了。二老爷又紧盯着自己逼问:“真有此事?”   她也不好直接拂钱氏的面子,只能假装悲伤地掩着面轻轻抽泣,默默点了点头。这下子二老爷是确信无疑了。他再不敢耽搁,当天晚上就宿在了二太太的正院里,两夫妻商量了一宿,也没商量出了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来。   二老爷的意思自然很明确,一是要将当铺归还给宁娘,不能再这么无休止地拖下去了。二来是修哥入族谱的事情,他都归家三四年了,没的一直这样耽搁下去,说出去嫡不嫡庶不庶的,害他在同伴中间也抬不起头来。   二太太对前一桩事情没什么大的异意。反正迟早要还,她这些年也捞得够多了,下半辈子无论怎么花都花不完了。儿子女儿的聘礼嫁妆也都有了着落,还回去就还回去吧。可这第二桩事情却令她心情不悦,就跟卡在根鱼刺在喉咙里似的,咽不下吐不出,没的令人恶心。   她不无怨言地冲二老爷嘟囔:“满以为当年嫁你之时家里只有一个嫡女,谁成想都过了十几年了,竟又冒出个儿子来。明明我的朗儿才是二房嫡出的儿子,现在又要多一个,年纪竟还比他大一些,要压在他头上,你让朗儿心里怎么想?”   “他不过是个孩子,能有什么想法。再说咱们家又不是公侯之家,没有爵位给子女承袭,谁长谁幼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自个儿有出息,将来我必不会亏待他们。争这一时的高低又有什么意思。”   二老爷觉得没意思,可二太太觉得很有意思。她知道丈夫心里的想法,他就是个和稀泥的,如今他只是想尽快把这两桩事情给定下来,其他的一概不论。反正这事儿无论怎么做,最后二老爷都没什么可吃亏的。   可二太太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要真这么做了,那可是亏大了。不仅提前把当铺还了回去,损失了大把的银子,还把儿子的位子给生生挤了下去。如今眼看着修哥越来越有出息,将来会怎样真不好说,二太太越想越觉得糟心,真恨自己当初怎么没狠狠心,直接把修哥给做掉。   可如今后悔已是晚了,二老爷见天地催她把这事儿办了,她也被催得烦了。钱氏那里又时不时传出话来,说什么将来把当铺交还到宁娘手上时,要请人来查账。一时之间二太太成了风箱里的老鼠,简直没个活路了。   这些天来,陆家日子最好过的反倒成了宁娘。她一点儿也不急,每日里该干啥就干啥,就等着哪一天二太太顶不住压力了,主动来寻她。   这一天倒来得并不迟,离过年还有十来天呢,二太太果真就来寻她了。 ☆、第97章死胡同   二太太把宁娘叫了过去,一见她便开门见山。   当时屋里只她们二人,一个是继母,一个是继女,看起来似乎差了十几岁,但实际上两人的年纪是差不多大的。宁娘上辈子活了二十几年,这辈子又多活了四年,心智年龄已快满三十。虽然内宅斗争的经验比不过二太太,但整个人往那儿一坐却是气定神闲,丝毫不见慌乱。   这与她平时表现的谨慎小心低调内敛实在有些不像,二太太一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哂笑道,“我一早便知你不是个简单的人,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个家都快让你搅得天翻地覆了,你倒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从前是我小瞧了你,没对你上心,如今倒是有些着了你的道了。”   宁娘来之前就知道,二太太找自己来定是直来直往了,但直接到这个份上还是出乎她的意料。看起来二太太已经不打算伪装了,今天是准备把一切都摊到台面上来讲了。   这样也好,省得绕来绕去累死个人。宁娘上辈了为人直爽,最不喜欢兜圈子。这辈子来了这里是没办法,被环境逼得整天用心计耍手段。如今二太太既不打算装了,她自然是奉陪到底。面对对方对自己的“谬赞”,她不忘客气地回上一句:“母亲言重了,我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很多事情的发生也并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她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像是这次钱氏借故装疯的事情,就不在她的控制之中。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在进行,眼看着她就要胜利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二太太自然不肯立马罢手,总还想着要再扳回些什么。   她一双眼睛在宁娘身上扫来扫去,对方就这么自然地让她扫,一点儿也没回避。看到宁娘脸上淡淡的笑意,二太太不自觉就将手里的帕子搅成了一团。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道:“眼看着年下了,我预备着过了年后便让你父亲开祠堂,将修哥写到我的名下。”   宁娘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慢慢站起身来,冲二太太行了个礼:“多谢母亲体恤。”   “你从前也是写在我名下的,这样说来你们姐弟如今都要在我名下了。这对你对修哥来说都是一桩好事儿。但对一个人来说却并不是好事儿,你可知那人是谁?”   “是朗哥。”   二太太不由瞪了她一眼,眼里满是怨恨。虽然早就知道宁娘聪明,但她既聪明又直接,还是令二太太很是不爽。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话行事却一点儿不显稚嫩。该低调的时候绝不出头,一副老实听话的样子。该强硬的时候也不手软,这会儿在自己面前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了,每每开口都是这么的自信与强势,望着她的目光也毫不退缩,看得二太太简直有些招架不住。   她将头撇向一边,颇有怨言道:“你既知此事对朗哥不利,我便也不打算瞒你了。将修哥写在我名下这事儿我同老爷都商量过了,待开年了便办。只是有一桩事儿我得先声明,修哥这生辰八字得改一改。他如今越过朗哥排在了前头,这序齿可就有些乱了。从前只是家里随便叫叫也无所谓,如今要写进族谱里了,这事儿就不能乱来了。”   宁娘一下子没忍住,掩着袖子轻笑了两声。二太太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平日里理家处事看着还好,可一到关键地方就露馅儿了。这种事情也是随便想怎么改就能改的吗?她当如今的情形是他们娘家从前那种光景,莫说改生辰八字了,便是胡乱将孩子过继给人也没人管吗?   陆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陆老太爷好歹是做到正二品尚书的。如今二老爷也做到了那个位子,家世自然更为显赫。便是从前陆家也是家大业大,族人不少,将修哥这个孩子领回家已是颇引人注目。如今他这陆家四少爷也当了四年了,突然间让他和朗哥换个个儿,换谁听了这事儿都要笑话他们了。   二太太见宁娘笑不由有些恼火:“你笑什么,真是愈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你可别忘了,修哥如今还没写进族谱呢,我虽说同老爷商量了,但这事儿还没最后定,写不写不过凭我一句话罢了。”   宁娘也不跟她叫板,重新又坐了下来。她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柔声开口道:“女儿这些年虽没怎么出门,倒也听说了不少关于外间老百姓家过日子的趣事儿。要说这日子过得好不好,别的都是次要的,钱才是最主要的。这世上之人过得不好,多半是缺银子的缘故。若真有钱在手,外人的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又有什么打紧。什么嫡啊庶的,说到底都是钱闹的。嫡子分家的时候总能多得一些,家里的田产铺子庶出的儿子总要得得少一些。是以世人皆是削尖了脑袋要往嫡母那处儿扎堆,可着劲儿讨好她,为的就是能写在她的名下。”   宁娘这话说得十分尖利,简直就是拿出了她上辈子跟人说话的架势来了。本来这世事就是如此,有钱能使鬼推磨。嫡子之所以吃香,无非就是能多分得些钱财,讨媳妇的时候也多点优势。庶子处处要靠主母施舍度日,日子过得好坏全凭主母一句话,所以才要费力巴哈地筹谋。可如今修哥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宁娘底气足,说出来的话胆气也就格外足,简直听得二太太一愣一愣的,完全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宁娘也不客气,见她不言语便继续往下说:“修哥到底是男儿家,男儿家的前程多半还得靠自己去挣。不像女儿家,嫁个好婆家,得一份丰厚的嫁妆,再生一堆儿子女儿的,这辈子便算是定了性了。男儿家志在千里,本不该为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过份在意。我母亲生前为他留下了偌大的家产,说句不好听的,即便将来他分不到陆家一个子儿,这辈子也是断不会缺银子使了。有了银子,还怕娶不上好媳妇吗?他也不是那好高骛远之人,娶妻娶贤,断不会只看姑娘的家世。再说他如今书念得也不差,去年已中了秀才,听说皇上今年要开恩科,回头若中了举人,这一辈子也算是有着落了。手里既有钱,又有好前程,若真成了庶子,迟早是要分家出去单过的。待他自立门户后,谁还会在意他是嫡是庶,到时候还怕没好日子过吗?”   这番话听得二太太简直目瞪口呆。她活了几十年,还从没见人说话这般犀利过。这些道理人人都懂,却没一个人敢这么直接说出来。在大晋这个时代,嫡庶之别还是很严苛的,嫡子没来由的就高人一等,庶子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偶尔有几个嚣张的,不过仗着生母得宠或是府里有长辈依靠罢了,真到了分家的时候,还是得吃大亏。   可宁娘这话完全说到点子上了。修哥确实没必要非为了嫡庶的名头委曲求全。他小小年纪已是家财万贯,将来定然不会为钱发愁了。他于读书上又极有天份,考中进士只是时间长短问题。将来朝廷录用人才时可不管你是嫡是庶,都是一视同仁。若修哥真成了庶子,将来的出息却大过朗哥,那陆家可要让人笑话死了。这个理儿不说出来大家参不透,一出来也就不值钱了。二太太突然觉得,自己找宁娘过来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她本打算以此要挟一番,却不料最后反被对方拿捏在了手上。   如今她若说不将修哥写在自己名下,那宁娘必定会联合钱氏来查她的账目。可若真写了,只怕这长幼就不好调了。她简直就是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再寻不到个出口了。   那边宁娘其实心里也有些打鼓。她刚才说的时候理直气壮,一副庶子便庶子的态度,但实际上嫡庶终究有别。不只说钱财上,就是与人交往上,你若是个庶子,在一堆嫡子中便好似矮了半个头。修哥毕竟年纪小,少不得要因此受点委曲了。   她悄悄拿眼去打量二太太,见她面如死灰神情默然,知道自己的话已然起作用了。为免把二太太逼急了拼个鱼死网破,她便放缓了语调道:“其实我也知母亲这般做是一片好意,想让修哥将来有个更好的前程。修哥也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儿,况且他平日里便同朗哥交好,是断然不会抢弟弟的东西的。母亲既是朗哥的生母,也该知他的品性和为人。说句托大的话,连如今宫里的贵妃娘娘都曾倾慕于他,母亲又何必担心朗哥将来没有大出息?修哥虽是我的亲弟弟,但凭良心说我也要承认,他除了书念得好一些外,其他地方还远远不及朗哥。母亲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先将朗哥给看低了。须知三岁看老,朗哥如今十四五了,也能看出个大概来了,他将来定是个好的,这个陆家迟早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二太太静静听着宁娘的话,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说话,倒好似在听长辈宽自己的心似的。一瞬间,二太太也有些恍忽,直觉面前的宁娘陌生得令她看不清也猜不透。 ☆、第98章刺激   宁娘从二太太那里出来后,直接回了西湖月。   二太太是清早把她叫过去的,说了半天话还没到中午开饭时间,她便窝在窗边的炕上小憩了片刻。这天是一日冷过一日了,外头风吹得响,雪下得也急,倒是屋里烧了火盆又点了火炕,热得人简直要出汗。   宁娘身上搭了条湖青色的绒毯,一手支着下巴,闭着眼睛休息。迷迷糊糊的竟是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了上辈子的一些事情。家里一贫如洗,她没有父亲,妈妈辛苦把她养大,正盼着她大学毕业找份工作养家糊口的,结果一场意外害她来了这么个鬼地方。   这个地方虽然不愁吃穿,可日子实在难过,比她上辈子活得辛苦多了。这么大个家,却连个疼她的长辈都没有,个个都算计着她,想着法的从她这儿捞好处。她心想这次把当铺拿回来后,她终于可以暂时歇可口气了。有了银子在手,往后她便不怕什么了。嫁不嫁人有什么打紧,有钱还怕饿死不成。大不了就让人在背后说几句罢了。古代的女人视名节如性命,她却不大在意,关起门来过日子,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大约是这桩心事终于了了,宁娘心情放松,一个不留神竟睡了好大一会儿。直到银红拿着几枝红梅从外头进来,寻瓶子给她插起来时,才发出点动静把她吵醒了。   宁娘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看看她手里的红梅,又去看外头的雪景,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今年这雪下得可真好看。”   银红抱着个粉青窄口瓶过来放在桌上,一边插花一边笑道:“小姐今儿个倒是转性了。我记得去年你还抱怨连日下雪,外头路不好走呢。今年这雪我看也没什么不同,怎的小姐倒觉得好看了?”   宁娘冲她笑笑,却不说话。其实景还是一样的景,没啥不一样,不过是看景的人心境不一样了,自然看出来的景色也就不同了。   虽然二太太还没有明确答应她的要求,但从刚才的观察中她已经明白,这一仗她必胜无疑,纠结的不过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了。二太太或许还想再挣扎一二,去二老爷那儿再吹吹枕边风。但对宁娘来讲,结果都是一样的。   跟二老爷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四年,宁娘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经摸透大半了。他就是那种什么事情都只考虑自己,永远将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的人。而如果事情和他关系不大的话,他一般没什么兴趣,基本就按照怎么方便怎么来的法子去处理了。   修哥写进族谱的事情是定下了的,没道理一个养了几年的孩子到最后竟对外说是养子,这不笑掉别人大牙了嘛。更何况舅舅还在呢,他是断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至于修哥是嫡是庶,二老爷原本应该是不在意的,不管写在谁的名下,总都是他的儿子。   但如今沈家崛起,二老爷想要和沈家搞好关系,那就必然不能将修哥写在姨娘名下。若真这么写了,岂不是就将沈家划归到姨娘那一拨亲戚里去了。舅舅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哪里能跟个姨娘攀亲戚,那简直是在打他的脸了?   所以如今二老爷的态度已然很明朗了,二太太再怎么闹也是没有结果的,到最后不过是惹二老爷生气,白被训斥一顿罢了。   宁娘心里笃定,心情自然格外舒爽。这些天外头天寒地冻的,她也不能出门,先生那边的课也是给免了,她便每日里坐屋子里绣花打发时间。有时候几个小丫鬟还会找点野栗子回来烤,烤得屋里噼啪直响,那香气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欲大增了。   宁娘也会和她们一道儿玩,烤栗子拨栗子吃栗子,一个下午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转眼已到二十五了,没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这一日离宁娘去见过二太太也就过了三四天,晌午吃过饭后她正在屋子里和小丫鬟们说笑了,突然外头秋霁走了进来,脸上虽带着笑意,但一看就笑得有些勉强。   宁娘对秋霁一向是很看重的,也知她是个心思深沉的姑娘,很有些自己的想法。这些天西湖月没发生什么大事儿,按理说她不该这个表情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宁娘心里一咯噔,面上还继续跟春晴她们说话儿。秋霁也不作声,只是凑过来一起剥瓜子吃。过了片刻后宁娘抬手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唉,你们这帮子小丫头,精神头怎么总是这么好,明明还没我睡得多,竟也不知困。我可是不行了,得眯一会儿了,你们也散了吧。外头风大雪大的,也别乱跑了,都回房歇着去吧。”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哪敢有什么异议,马上收拾了瓜皮果壳退了出去。春晴本应该侍候宁娘宽衣的,但她从秋霁进来时已经品出点什么来了。这会儿也不言语,自觉地和银红她们一道退了出去,替宁娘把门紧紧关了起来。   宁娘也不下炕,直直地望着秋霁:“好了,人都让我打发走了。出了什么事儿,说来我听听?”   秋霁微微一笑:“您总这么聪明,真让人渗得慌。其实这事儿您迟早也要知道,就是春晴她们也瞒不下去的。刚才我去五小姐处找步月要个绣花样子,结果就碰上相月了。她悄悄告诉我,说太太病了,这会儿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   “太太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得的什么病?”   “也就是晌午过后。听说是突然病的,病得还挺急,这会儿正院已经把门封起来了,里头的人都不许往外走,连五小姐要去探视都给拦了下来。半句话也不准往外传呢。”   宁娘抿着唇不说话。莹娘这几年年纪大了,二太太就将连着正院的一个偏院拨给了她。这两个院子虽说相连,但总也隔了点距离。寻常丫鬟要打听出点事情来也不易。但相月是孙妈妈的侄女儿,时不时就能比别人消息灵敏些。眼下她这般说,看来正院定然是出大事情了。   她便抬头去看秋霁:“相月还说别的没有?譬如说太太发病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似乎也没什么大事情。”秋霁皱着眉略一思索,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相月说今儿个五少爷去过太太那儿,略坐了坐便走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五少爷去给太太请安,也在情理之中。”   过年了,私塾里的先生也闭馆了,家里的几个哥儿也都放了几天假。朗哥是二太太的亲生儿子,去她那儿坐坐倒也没什么。可二太太突然犯病这个事情实在令人起疑。她今儿个早上才见过二太太,当时对方脸色正常没什么异样,也没听说最近府里出什么大事儿。   朗哥这个人向来好脾气,不管待谁都谦和有理。要说是他把二太太气病了,整个陆府都不会有人信。再说二太太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小娘子,她的承受能力可强着呢。回想那天自己那么拿话刺她,就差没撕破脸皮了,她虽被气得面红耳赤,到底也没怎么样不是。   如今到底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能让一向生龙活虎的二太太,一下子就给病倒了呢?   宁娘在这儿瞎琢磨,正院那儿可是乱了套了。二太太昏迷不醒,孙妈妈急得团团转。可偏偏这事儿不能同任何人讲,说出去可是要出大麻烦的。她只得一边让人去请大夫,一边亲自照顾二太太。   好在大夫很快就来了,把了脉扎了针,前后一通忙活,二太太总算是醒转了过来。只是人还有些激动,也没看清大夫在那儿,就挣扎着要起来,似乎有话要对孙妈妈说的样子。   孙妈妈急得赶紧去扶她,趁大夫收拾银针的时候附在二太太耳边悄声道:“您先别气,待大夫走了再说不迟。”   二太太一想到有外人在场,立马闭嘴不言语了。孙妈妈扶着她重新躺了回去,又去问大夫二太太的情况。那老大夫摸着胡子说了一通,大意是说二太太这是急怒攻心导致的昏厥,没什么大碍,只要静心休养,吃几帖药就好了。   孙妈妈一颗提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赶紧让芳草带着大夫去开药方。房里还有几个小丫鬟在那儿忙活,又是绞帕子又是倒茶的,孙妈妈见了她们就心烦,全被她给打发了出去,屋子里就剩她一人侍候二太太。   二太太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如死灰,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到了极点,再没了往日的光鲜动人。孙妈妈坐在床边看着她,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几次张了嘴又把话咽了下去。二太太假寐了片刻终究还是睁了眼,望着孙妈妈半天不言语,末了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气儿像是在心头积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出口发泄了出来。她这一叹气孙妈妈也跟着叹气,到底还是忍不住,凑过去轻声劝道:“我的太太啊,您这又是何必。五少爷到底是您肚子里出来的,您跟他置什么气哪。” ☆、第99章威胁   二太太一时气极,竟默默流下泪来。   她这么一哭孙妈妈便不敢说话了,只能扶她起来递帕子给她擦泪。二太太见屋里没外人,绞着帕子索性痛快地哭了一声。只是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外间的丫鬟们听到了,回头又该传出风言风语去了。   她今日这病来得太急,很多人都好奇着呢。虽然孙妈妈当即立断把正院封了起来,可人这张嘴是怎么也封不住的。哪怕你拿性命相要挟,也总有那不要命或是没脑子的,一个转身就把秘密给你说出去了。   再说她这情况也不能大开杀戒,这事儿除了她和孙妈妈外,再不能让人知道。万一传了出去,只怕她会有性命之忧。   现在唯一令她庆幸的是,她晕倒这个事情大约不会有人怀疑到朗哥头上。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十分之讨人喜欢。可以说整个陆家虽然矛盾重重,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却无一例外地喜欢这位五少爷。朗哥是二太太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她很清楚朗哥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   这样的一个出众少年,要说他会把生母气得昏厥,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上一次与沈涵芝的打架事件是他平生头一回挨二老爷的罚,即便如此事后也证明他是被人冤枉受了委曲的。朗哥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一丝污点,所以大家无论怀疑谁,也断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一想到这里,二太太略微宽了点心,但一想到今日朗哥同她说的那些话,她不由又心绞痛起来。她一手捂着心口,冲孙妈妈皱眉道:“就因着他是我亲生的,才真是令我痛心。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真是想不明白。”   孙妈妈赶紧端茶过来给二太太顺气,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安慰道:“五少爷年纪还小,年轻人冲动一些也是有的,您别太放在心上了。”   “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他那是一时冲动吗?他明明就是处心积虑算计好的。居然敢拿那件事情来威胁我,说什么若我不将修哥写在名下,他便要出家当和尚替我赎罪之类的话。我有什么罪孽,他小小年纪知道些什么,他凭什么这般威胁我!”   孙妈妈没话说了。二太太嘴里说的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她之所以能一直在二太太身边稳坐第一把交椅,和那件事情也有莫大的关系。那样的丑事是绝计不能说出来的,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恨不得从来不知道,生怕一个不留神,睡觉的时候从梦话里把它说了出来。   但有一事儿孙妈妈也不大明白:“您说五少爷是怎么知道这个事儿的?”   “你忘了?我嫁来陆家后那个混蛋还曾来找过我。我还曾被他在路上堵到过一回。早知道这般麻烦,当初真该花点银子让人收拾干净才是。闹到现在这个样子,反倒让自己的亲生子儿拿来与我讲条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那个王八蛋!”   孙妈妈知道二太太心里有气,见她拿个外人出气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心里有点担心,还是压低了声音劝道:“您别嚷,回头让人听见了可就不好了。反正现在这事儿也不算太糟糕,您原本就打算将四少爷写在自己名下的,如今就顺水推舟称了五少爷的心吧。还能卖四小姐个人情,让她别再查兴恒当铺的账目。说起来,您也不亏的。”   “哼,这样一来,岂不是让宁娘那个小贱/人得逞了。我原本还想着同老爷说说,将修哥同朗哥的生辰改一改。现在闹成这样,还改什么改。宁娘知道这个消息,指不定乐成什么样了。你是没见到那日她对我说话那个态度,那样子真个让人忘不了。我从前虽知她有点本事,却料不到她竟厉害成这样。”   “瞧您说的,四小姐再厉害也只是个姑娘,她能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啊。”   二太太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她猛地抓住孙妈妈的手,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力量之大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孙妈妈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就听二太太略带惶恐地说道:“不不,她哪里是个小姑娘,她分明就是个极为厉害的女人。你是没见到她那天的样子,同我说话时那份镇定与从容,简直就是把人拿捏于股掌之间。这哪里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该有的样子,就是老太太,我同她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也从没见她这般沉稳犀利过。老太太那点子强悍劲儿,在宁娘的水磨功夫前真是落了下乘。我倒是不知道,宁娘前几年在沈家究竟是怎么过的,怎么一回来性子转得这么快,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实话告诉你,那天她同我说话的时候,我这心里还真有些发怵,总觉得她步步为营筹事事划得好好的,好像没什么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似的。”   二太太把宁娘捧得这般高,孙妈妈心里倒有些不以为然。她也跟宁娘打过不少交道,知道这位四小姐自从生母过世之后,性子确实变了一些。但再怎么变她也就是个低调沉稳的小姑娘,平日里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既不过分亲近也不与人疏远,倒让人有些拿捏不准。   这样一个人,本事是绝对有一些的,但哪里会有二太太说的那般神。居然还拿她同老太太来比。老太太是什么人,那可是在后宅斗了一辈子的老狐狸了,宁娘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可二太太竟说宁娘比老太太还厉害,孙妈妈心里颇不以为然。但面上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附和着道:“看来咱们从前是小看她了。现在既知她厉害,往后小心些也就是了。您也别再伤神了,先躺下歇一会儿,回头药煎好了我再喊您吃。”   二太太说了这么半天话也确实累了,便由着孙妈妈扶她躺下,贴着枕头慢慢闭上了眼睛。那边孙妈妈出了房间,让芳草带几个大丫鬟守在外间,自己则到各处去一一查看,确保那些丫鬟婆子没有乱嚼舌根。   然后她又差人去钱氏那里说了一声。二太太一向掌管家事,突然病倒了这事儿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与其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回头让她们听信下人们的闲话,倒不如主动去说一声。当然这病的起因是不能说的,她只说二太太为了操持年关连番劳累,患上了风寒,要在屋里休息几日。   钱氏向来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听得她病了不说放鞭炮心里也欢喜得不行。当下就自做主张,拉着大太太将家事暂且接了过来。二老爷下了衙门后听闻二太太病了,去她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大碍就又跑去承霞姐妹那里寻欢作乐去了。   二太太被朗哥这么一气,对万事都有些失了兴趣,也就随钱氏她们折腾去了。只是她偶然想起朗哥说的那番话,不免又心头打鼓。某一日她与孙妈妈两人在屋里时,她就忍不住直犯嘀咕:“那一日朗儿同我说话的时候,我光顾着生气倒也没听清。如今想来他似乎说过这么一番话,大意像是这事不光他知道,连莹儿也知道了。我这几日仔细算了算,朗儿见到那人那一回,正巧就是莹儿三岁的时候。我便在琢磨,莫非莹儿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才受了刺激成了现在这样?”   孙妈妈赶紧伸手捂她嘴:“哎哟我的太太啊,您可千万别再提那件事情了。好不容易老爷和老太太都不追究您这病儿,您再这么嚷嚷,回头真让人听见了。您就别计较五小姐的事情了,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话也多了人也开朗了,跟从前已是大不一样了,您就安心吧。”   二太太一想也是,也就不再钻牛角尖了。她病了这几日倒也想开了些,与其这么纠结着不上不下的,不如就大方一些顺了宁娘的心意。终归这些年她靠着她女娘的几间当铺发了大财,就当是做一回善事儿,将修哥写在自己名下吧。   于是大年初一那一天,二老爷就开了祠堂,请了一堆族叔伯来做见证,然后将修哥写进族谱二太太的名下。至此陆家四少爷总算是名正言顺了,也断了那些人乱嚼舌根的念头了。   这事儿办完之后没过几日,二太太又借口宁娘年纪大了,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从前代她保管的几间当铺也该还到她手里了。且让她先熟悉一下当铺的经营,回头嫁到夫家后也不至于做新妇的时候手忙脚乱还要学看账。   宁娘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客气了几句便把当铺接了过来。二老爷对此也很满意,难得夸了二太太几句,说她贤惠又知礼。只是有一桩事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二太太只将属于宁娘的几间还回去,没想到连修哥名下那几间,二太太也一并给了宁娘。   这样一来陆家的收益一下子就少了一大截,从今往后花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是自个儿的了,再不能大手大脚拿别人的钱来充大方了。   一想到这个,二老爷便有些不大高兴。孙妈妈私底下也曾问过二太太,二太太一脸苦笑着摇头:“你当我想吗?还不得怪我生的那儿子。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向着自己的亲娘,倒对宁娘姐弟这般好。想起来我就生气。”   二太太气归气,好歹也只是说几闲话罢了。宁娘接过当铺话半句没提查账的事儿,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倒是钱氏,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气得几乎当场厥倒,要不是大太太眼明手快扶住她,只怕她真要直接跌倒在地上了。 ☆、第100章质问   钱氏这一回真是气伤了身。   被大太太扶住之后她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是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一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样子。   大太太看她这个样子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招呼竹枝过来扶她坐下,又端了茶过来让她喝,吩咐人赶紧去请大夫。   钱氏端着茶碗抖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叫住了去请大夫的小丫鬟,“不用去了,我,我没事儿。”   “娘,您这怎么叫没事儿,还是找大夫来看看吧,万一有点什么,您让我可怎么办呢。”   钱氏一只干瘦的手伸了过来,死死抓住大太太的手臂。她年纪虽大力气却着实不小,抓得大太太疼得直呲牙,却又不好喊出来,只能拼命劝她道:“娘,您别生气,您先喝口茶。大夫说您轻易不能动怒,您得小心身子骨啊。”   这话总算起了点作用,钱氏狰狞的表情略微和缓了一些,原本铁青的脸色开始消退,露出些许血色来。她坐在太师椅里直喘气,手里的茶碗也拿不住,竹枝赶紧接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总算是让她缓过气来了。   那小丫鬟还在门口站着,琢磨着要不要去请大夫。钱氏看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不必去请大夫,去把四小姐给我叫来。”   她是万万没想到,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这一点。宁娘那个丫头,居然敢联合二太太来耍她。要知道在这之前,钱氏一直以为她已经跟宁娘达成联盟,站在了同一阵营中。她替她耍各种手段逼二太太归还当铺,宁娘接过来的时候就提出查账的要求。到时候她再找几个账房先生来对账,保管能把二太太挤兑得恨不能去跳河。   没想到她这如意算盘打了半天,竟是一场空。宁娘在她的帮助下轻易拿回了当铺,却从未提要查账的事情。不光如此,她还成功地说服了二太太将修哥写在了自己名下,让这个从前一直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弟,一举越过朗哥,成了陆家二房嫡子中的头一位。   这一场仗原本是她们三人在互相算计,没想到算计到最后,两个加起来年纪快过百的长辈,竟被一个小辈占了先机。纵观这一轮较量,明显宁娘获利最多,几乎没有损失。二太太那边虽然失去了嫡长子的位子,还交还了当铺,但她的账目没被追究,这么多年捞的油水也没被追回。她靠着吞没的那些银子,买了多少田地,置了多少铺子,又打了多少首饰裁了多少衣裳,简直数也数不清。而且这些田产每年都会带来收益,她得了利之后再去投资田地商铺,十几年间已是从当初入门时连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来的穷人家闺女,一跃成为家财丰厚穿金戴银的尚书夫人了。   反观钱氏在这一仗中,似乎什么也没捞着。除了平白装疯卖傻了一段日子,整日里神神叨叨的让人看笑话,她竟什么也没得着。当铺是没她的份的,二太太也没让她整治到,她成了最大的输家,若府里那些丫鬟婆子知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只怕也要在背后笑话她了。   这如何让钱氏不气!她简直都要气晕过去了。平生头一遭让个小丫头片子给算计了。想她与人争斗了大半生,除了二太太这个天生的冤家没被打倒外,其他的陆家女眷哪个不是被她斗得灰头土脸。这记闷亏吃得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以至于宁娘被叫过来的时候,她望着她淡笑从容的脸庞,一时竟没了言语。   宁娘脸上不带一丝惊慌与无措,像往常一样上前来行了礼,便关切地问道:“祖母这是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大夫来把把脉?”   “我好得很,不劳你操心。”   听了钱氏**的话,宁娘立马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来:“祖母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您生气了?还请祖母明示。”   “明示,事到如今你还用得着我给你明示!”钱氏气得一拍桌子,几乎想破口大骂。她强忍着心里的冲动,冷笑着说道,“我从前真是小看你了,竟料不到你连祖母也敢算计。如今当铺拿回来了,修哥也写在你母亲名下了,你还真成了这个家里最春风得意之人了。”   “祖母为何这样说?孙女从未想过要得意些什么。其实这桩事情还多亏了您从中帮忙,我正打算来好好谢谢您呢。”   “谢我?”钱氏一双细小的眼睛止不住地打量宁娘,想从她脸上读出一丝异样来。可她表现得太正常了,完全不是那种阴谋得逞后小人该有的样子。她依旧像从前一样,从容大方低调内敛,似乎对自己突发的脾气感到莫名其妙。   钱氏不由暗叹她演技高超,与她一比自己似乎太张扬了,表现实在有些难看。想到这里钱氏收回了目光,重新坐稳了身子,尽量心平气和道:“你也不必谢我了。这桩事情我也没出什么力。原本是想着找几个账房先生替你好好看看账目,好让你追回一些这几年的损失。没成想你不领情,心里主意大着呢。既如此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往后你好自为这便是了。”   宁娘一直在等钱氏提这个事情,如今见她终于说到了点子上,赶紧凑上去装委曲道:“祖母真的是错怪孙女了,我心里自然知道祖母为了我的事情这些日子一直操着心。也知道您想替我拿回这些年应得的钱财。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势下,我实在不敢大张旗鼓追查账目,不管到最后这账查出来好或是坏,对陆家大房二房皆有极大的损失。此事实在不宜进行,还望祖母体谅。”   “这事到底会带来什么坏处,你倒说说看?”   宁娘上前一步向钱氏行了一礼,柔声道:“若真查账,结果无非有二。一则是账目确实如此,并未有什么问题。若真这样的话,孙女以后在家里便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了。说到底我毕竟不是母亲亲生,虽写在她的名下,但只是一个继女,身份实在尴尬。若查账的事情传了出去,别人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看陆家?只怕京城里顿时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这非但于我不益,于陆家其他姐妹同样有害,若损了陆家女儿的名声,回头说亲时只怕会有阻碍。”   她说话声音虽柔,道理却讲得很分明。钱氏一开始还满肚子的邪气,听着听着倒也有些动容起来了。陆家其他女儿的名声她并不在乎,但大房还有个婷娘,却不是她能不在意的。婷娘如今眼看都要十八了,说亲迫在眉睫,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   但宁娘说的这种情况微忽其微,二太太的账目有问题,那是后街刘婆子家的小孙子都知道的事情,哪里会查不出什么。她当即便眉头微皱着道:“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你说的这般情况根本不会发生。你母亲的账目要么不查,一查必定有误,你又何必担这个心。”   “祖母容禀。方才我说的其一确实不大会发生。那么便剩下第二种情况。母亲这些年替我料理当铺时存了私心,账目不清楚,一查之下便查出了大问题。”   “没错,你母亲的这笔账,是必然会查出大问题的。难道你甘心将银子拱手让给他人?要知道这可是你身生母亲留给你的,你便不想讨要回来吗?”   “我自然想,可我也得为整个陆家着想。这事儿无论怎么做都不能损害陆家的利益。说句有私心的话,旁人我即便不在乎,我总在乎修哥的。若陆家的名声坏了,于修哥有百害而无一益。”   “如何见得账目查出问题来,便会对陆家有害?”   宁娘微低着头,略一思索后便将此前想好的托辞说了出来:“若真查出账目有异,这事儿必定要闹大。京城不比别处,人多口杂,像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回头传了出去,旁人定然笑话陆家的当家母主贪墨继女的银钱,让人笑话事小,若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于父亲的仕途有害便是大事儿了。再说大姐入宫时日不长,听说前些日子刚得了几分圣宠,若在此时传出这样的事情来,只怕皇上听了心中必然不悦。到时候若迁怒于大姐可如何是好?这后宫之中绝色的女子实在太多,皇上的心一旦系在旁人身上,要想抓回来便难了。我就算不为别人想,总也得为大姐考虑一二。那皇宫不比平常人家,宫妃听着风光实则苦楚,若没了圣上的宠爱,有些人的日子或许连宫女都不如。所以我宁愿不要那些钱财,只求家宅安宁平安度日才是。”   钱氏被她这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她知道宁娘必定有备而来,这些话哪怕只是借口,却也说得极为完美,让她根本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她怔怔地望着宁娘,脸上终于露出震惊的神情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回真是遇上狠角色了。 ☆、第101章土豪   宁娘站在离钱氏大约七八尺远的地方,目光定定地望着对方。   钱氏自认为一生阅人无数,看破了多少人的阴谋诡计。可这会儿她却有些看不明白宁娘的眼神。她既不像是在耍花样又不像是在装可怜,明明知道她说的话是在为自己开脱,可她却抓不出一丝的把柄。   其实钱氏不知道,宁娘这番说辞虽说是用来堵她的嘴的,却也是她心中所想。她既不想因查账而闹出家丑来,又不想因此连累到宫中的琴娘,所以不查账这个事情是她一开始就决定的事儿。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既不是在撒谎也不是在敷衍,完全是将心中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是以钱氏对她便有些琢磨不透了,想抓她的错漏却是无计可施,只得气得兀自喘粗气。   宁娘看钱氏这样,心里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件事情上,她确实是利用了钱氏。她若从前就跟钱氏把心意挑明,对方自然是不依的,定会揪着她闹个不休,或是对这个事情不再过问,绝不会替自己出头。   若没有钱氏的出头,这事儿未必就办不成,不过还得费点周折拖点时间。二太太这次肯这般痛快,钱氏是一个绝对关键的因素。这里面或许还有朗哥一点作用在,但绝不可否认,她这位年迈又精明的祖母,给了她很大的助力。   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喜欢别人算计自己,可也不喜欢欺负别人。钱氏帮了她,她自当回敬一些。送琴娘入宫是一则,另一则却是关于婷娘的事儿。   她待钱氏渐渐平息了喘息后,才又说道:“祖母还请听我一句。我方才说的这些确是肺腑之言。查账固然能于我有利,可对陆家的损失更为巨大。另有一则祖母不得不思量,若真的查了账,不管查不查得出什么,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必定了结不了。祖母不为我想也该为三姐多思量一番,我也知这些日子祖母一直在为她相看婆家,心中也定下了可心的人选。可有一桩事儿一直烦扰着您和伯母,大伯走得急,没给三姐留下多少嫁妆,女子若无丰厚的嫁妆出嫁,将来去了婆家必定日子难过。三姐今年也快十八了,也该到时候说亲了。您还得为她多考虑一番,若三姐嫁得有情郎,您和伯母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不是?”   宁娘的话又一次说中了钱氏的心事儿。其实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宁娘查不查账对大房来说意义根本不大,充其量就是钱氏自己能出口气罢了。而且不查账的话,当铺也能尽早拿回来,对大房来说反而有利。   如今婷娘的婚事确实是不能再拖了,钱氏为了她已是多方周旋,总算是有了些眉目。她看中了文渊阁大学士季大人家的次子,通过媒人的两方递话,这事儿都谈得差不多了。眼下她最缺的就是一副体面的嫁妆了。   她的家财大多拿去贴了大老爷,到如今已剩下不多了。琴娘入宫时带去了一些,还要给朝哥娶媳妇留一些,能拿给婷娘的真是寥寥无几。说句老实话,现如今她和大太太再怎么筹谋,也就够给婷娘准备五百两银子的嫁妆了。   五百两的嫁妆如何拿得出手?婷娘嫁的可是正五品大学士的公子,拿几百两去充嫁妆,回头非得让人笑话死。只怕到时候公公婆婆可不会给婷娘好果子吃,甚至连丈夫都要瞧不起她。所以说宁娘在这个时候把当铺拿回来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及时解决了钱氏的麻烦事儿,让婷娘风光出嫁,甚至还能在朝哥娶媳妇这事儿上再加一把力儿。   想到这里,钱氏的态度终于和缓了下来。她也当真是只老狐狸,先前还气得直冒火儿,一副恨不得掐死宁娘的样子。这会儿却是话锋一转,直接谈起婷娘的婚事来了:“你三姐的婚事已是有了些眉目,若她此番能顺利出嫁,祖母日后定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祖母说的什么话儿。我与三姐一向感情好,如今她出嫁我自然是要出力的。您这些日子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太操劳的好。”   到了这会儿钱氏已经不想再找宁娘麻烦了。她也没再多说,对宁娘只是吱唔着敷衍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宁娘走了之后钱氏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很久,越坐越觉得身上凉得慌。明明屋子里热得让人想流汗,她却只觉一阵阵冷意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   一直到这会儿,她才算看清了宁娘的真面目。从前她看沈氏只觉得她是个性子绵软又无用的女人,空有一副好面相和殷实的家境,实则没什么能力。没想到她生出来的女儿和她完全不一样。那种果断的行事方法,简直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   再听她说的那些话,一个未婚姑娘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别的先不论,单听她这般轻易就说出“说亲”二字,便可知她不是那种整日里只知害臊不知筹谋的平常女子。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做派,已经不太像个姑娘家了,跟沈氏简直没半分相似。若硬要说的话,宁娘倒更像二老爷。她的身上有种男子才有的气概,规矩这种东西对她的束缚不大,她很多时候都不放在心上,那些条条框框根本约束不了她的想法,但凡是她想要做成的事情,便一定会做成。   可她和二老爷又不完全一样。她做事并不皆以自己为中心,或者可以这么说,她不如二老爷来得狠。钱氏对这个二儿子是看得很透的,知道他是那种无论做什么都以自己为先的人。宁娘在这方面比他强很多,至少她懂得报恩,懂得礼尚往来。即便吃点亏也无所谓,欠下的人情她必定加倍奉还。   这样的人其实是很讨人喜欢的,如果不做她的对手而是做朋友的话,能得到的好处很多。就拿钱氏这回来说,琴娘已是成功入宫,如今婷娘的婚事也成了七八成。她不过骂了二太太一顿,又装疯卖傻了一回,就得了这么多好处,怎么算都是她占先了。   想到这里钱氏又不免有些担忧。宁娘从头到尾又出钱又出力的,对大房这般好,也不知她在图谋些什么。难道单纯只是为了还她的人情吗?   钱氏说到底还是没看透宁娘,她想不通这一点很正常。宁娘心里可是敞亮的。来了陆家这么些年,她已然有了自己做事的准则。那就是大事不吃亏,小事无所谓。   像是把修哥写进族谱,拿回兴恒当铺这种事情,她是绝计不会退让的。无论用多少手段她都要达成心愿。但在钱财上面她却很大方。因为她知道这天底下的好事不会让你一个人占了。能把主要的事情做好便算不错了,那些细枝末节实在不应该太计较。   只要当铺在她手上,她何愁没银子花。只要修哥在二太太名下,她又何愁将来他没个好前程。给二太太占点便宜又如何,她不也在占她便宜吗?给大房点银子又如何,钱氏不也帮了她好几回嘛。   她上辈子日子虽过得苦,有个道理却一直记在心上。这个世上但凡能拿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婷娘要出嫁,她就送她几千两银子又何妨。她这个人情卖了给她,钱氏会念她的好,琴娘会念她的好,说不定将来要中举的朝哥也会念她的好。   琴娘是入宫的人,将来的造化说不准。但她再怎么样也是皇帝身边头一拨宫嫔,只要她小心行事不犯大错儿,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她要再努力一把得了势,对自己就有莫大的好处。   再说朝哥也是个有出息的,去年秋闱已是中了亚魁,今年的会试和殿试只怕也会有好的表现。自己若对大房好一些,回头他自然也会关照修哥。修哥若有了出息,宁娘的日子便可高枕无忧了。   她这些年也算是看透了。她在陆家没一个交心的长辈,人人都防着她算计她,她若再不从小辈里下手拉几个同盟,回头真不知道要怎么死了。反正她眼下手头也宽裕了,几千两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倒也不是拿不出来。   二太太到底也没对她赶尽杀绝。兴恒当铺一年进项虽有十多万两,二太太只给她留了个零头,可一年几千两的进项,积攒了十几年后也是一笔巨款了。她仔细算了算,如今她手上至少有五六万两银子,光这笔钱就够她过一辈子的了。更别说当接下来还有源源不断的收益进账,她简直觉得自己一夜间就成了土豪了。   因为有了银子,宁娘的心也踏实了不少。连着几晚都睡得极为安稳。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一月底,眼看着就要暖和起来了。   某一日夜里宁娘睡得正香,还做了个出外踏青郊游的好梦。她正准备蹲下来摘几朵花,突然只觉得身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她面前的草地一下子裂成了两半,吓得她连连后退。可这天地万物似乎都在晃动,让她简直站不住脚。她一个不留神踩到了裙子,直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随即她被被一阵晃动甩了出去,整个人似乎摔在了硬地板上,疼得她一下子就醒转了过来。   她望着漆黑的房间心里直发颤,脑子里只来得及冒出一个念头:不好,地震了! ☆、第102章生还机率   宁娘衣衫零乱,几乎来不及思考便冲了出去。   因是半夜里,整个西湖月都没什么亮光,原本丫鬟们值夜点的几根蜡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给晃灭了。宁娘跑出去的时候借着月光随手抓了件衣裳在手里,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只觉得耳边不时传来小丫鬟们的尖叫声,还有外面如巨兽般吼叫的轰隆声。一直到跑出正厅冲进院子里,她才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摔在了地上。   正是寒冬腊月时,京城又比原先待过的杭州冷上许多,宁娘只觉整个身体一僵,一股刺骨的寒冷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青石地板硬得跟什么似的,她那两只膝盖和双手生生地砸了上去,疼得她呲牙咧嘴。混乱中她感觉有人冲了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宁娘还没顾得上说话,就听到对方焦急地问她:“小姐,小姐你还好吧?有没有摔疼哪儿?”   那是秋霁的声音。宁娘转头去看她,虽是冷得发抖又吓得不轻,总算还是挤出一点笑意。秋霁赶紧拿起地上的衣裳给她披上,又要去解自己的外套。她今天值夜,按着规矩怕宁娘夜里会叫,所以是穿着衣服睡觉的。相比于宁娘单薄的绸衫,她穿得还算暖和。   但宁娘直接按住了她的手,忙不迭问道:“别脱别脱,其他人呢,都怎么样?”   她正这么问着,就见院子里已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丫鬟仆妇们,团团将她围了起来。屋子里不时还有人跑出来,脸上都带着少见的惊恐,冲进人群就叽叽喳喳叫唤了起来。   “地动了,地动了,好好的怎么地动了?”   “莫慌莫慌,咱们赶紧往空地上去。”   “对对,一会儿万一这梁塌了,砸着小姐可就要出大事儿了。”   宁娘冷得直发抖,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走出了院子。外头的情况略好一些,只是有一些树木被震断了,七零八落或倒在地上,或挂在别的树杆上。秋霁一直陪在宁娘身边,见她冷得不行,赶紧招呼其他人过来脱衣服给她。有个婆子出门的时候还抓了件棉被在手,这会儿就直接套到了宁娘身上。   秋霁非要将身上的棉裤脱下来给宁娘穿,怎么都拦不住。宁娘没办法,只能把裤子穿上,反手又将自己刚才慌乱中扯来的斗篷给她披上。   一群人惊魂未定地望着西湖月的房舍,只感觉这大地还在颤动似的。这场地动来得非常猛烈,西湖月也算是修建结实的宅院,被这么剧烈地一阵乱晃后,竟也有些摇摇欲坠。瓦片稀哩哗啦直往下掉,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暗夜里听得格外清晰。好几扇窗户都掉了下来,还有一些则半挂在窗框上,被冷风吹得啪啪直响。整个西湖月看起来就像垂暮的老人,随时都要倒塌一般。   宁娘身上暖了一些后总算有些回过神来了。她看着那支撑不住的房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修哥!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秋霁她们还在说着些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她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拔腿就往秋夜雨的方向跑。春晴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追在后面直喊:“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她这么一喊其他人也听到了,赶紧也追了过去。一时间十几二十个人在黑漆漆的陆家大宅里拔腿狂奔,好些人因为看不清前面的路而摔倒,有些人便停下来去扶她们。宁娘也顾不得别人,只是借着月光仔细看路,一心往前跑。待到她跑到秋夜雨前面时,也只有五六个丫鬟跟上了她的步伐。   宁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秋夜雨,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凉到脚。不同于西湖月的风雨飘摇,秋夜雨已是被巨大的震动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木头与砖瓦,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就像现代社会被拆迁的房子一般。   好些个小厮丫鬟吓得抱在一起,有些人甚至还哭了起来,那哭声衬着面前的一堆废墟,听得人头皮发麻。宁娘一下子就懵了,脑子里嗡嗡直响,就跟一团浆糊似的,什么也转不过来了。   她就这么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看得春晴有些不放心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重新回过神来。她一把推开春晴,冲到几个小厮面前:“少爷呢,你们家少爷呢?”   小厮们本来都在哭,这会儿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宁娘。宁娘气极,却也拿他们没办法,又转身问那几个丫鬟。总算白萱还在,她年纪略大一些,人也比较镇定,虽然满脸都是泪痕,但还知道回答宁娘的问题。她抽抽噎噎地说道:“少爷,少爷不知道在哪里?”   “什么意思,说清楚点!”宁娘已经有些恼了。   白萱哭得更凶了:“我们已经找了一圈了,都没找着少爷的人……刚刚事情发生得太快,房子一下子就塌了,绿、绿意也没逃出来。”   宁娘一下子两眼发黑,有种想要晕倒的冲动。白萱虽然没有明说,但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个“也”字充分暴露了一点,修哥很有可能和绿意一样,也没有逃出来。   城震的时候最怕什么宁娘比谁都清楚。她是多活一世的人,上一辈子电视里关于地震的惨状她看得太多了。远的有唐山大地震,山崩地裂火光冲天。近的有汶川大地震,那些震后废墟中掩埋尸体的照片曾经给了她极大的冲击力。虽然现在在古代,虽然这个年代的房子不是钢筋水泥,可想想那屋子里一人合抱的粗梁,要是不小心被它砸在头上,只怕当场就会送命。   修哥还那么小,还不到十五岁,虽然是个男孩子,但自小身体偏瘦弱,如果他被埋在废墟里,究竟还有多大的生还机率?   想到这里,宁娘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就向后倒去。她就听得白萱和春晴在耳边尖叫了一声,随即就感觉到身体被一双手牢牢地托住了。恍惚间她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那边镇定地说道:“快扶四小姐到那边去休息,你们几个人跟我过来。”   这声音不太厚实,还带了点少年的稚气,却意外地令人觉得安心。宁娘其实没完全失去意识,只是一时受惊过度。她被人扶到一边坐下后,慢慢地便醒转了过来。她的思绪越清醒,那个少年的声音就越清晰。当她睁开眼睛时,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他。   是朗哥。虽然没有灯光,但好几个小厮已经点亮了蜡烛,加上头顶的月光,宁娘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朗哥来了。山亭燕离这里不远,朗哥应该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救灾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明明是自己的弟弟,比她还小着两岁。但一看到朗哥的背影,宁娘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了信心,似乎勇气和信念都被他从骨子里唤了出来。她推开旁边照顾她的春晴等人,直接朝朗哥冲了过去,嘴里焦急地说道:“五弟,你四哥大约被埋在里面了,你得想办法救救他。得让人赶紧把上面的砖石搬开。”   朗哥回过头来,平日里清隽的脸上带了几分尘土,但一双漂亮的眼睛依旧闪动着神彩。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四姐你莫急,我一定会把四哥救出来的。你身子不好,先去歇息吧。”   宁娘哪里肯走,还没待朗哥把话说完,她就已经冲进了乱石堆里,开始去扒砖石了。虽然从灵魂上来说,修哥并不是她的亲弟弟,但他对她有着重要的意义。他和这具身体有着同一个母亲,或许是她在这具身体里待着久了,似乎慢慢的也被血脉亲情所影响了。修哥和这陆家的其他每一个人都不同,对她的意义格外深刻,并不只是因为他对她的未来有着深远的影响,更是因着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已经真心实意地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了。   现在地震了,弟弟被埋在了砖石木块下,她怎么还能冷静地在一旁休息?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把白萱叫了过来,让她给自己画一张修哥卧室的示意图。   根据正常人的反应,如果睡到一半开始地震了,本能的一定是跳下床来往外冲。修哥年纪小睡得沉,可能刚开始震的时候还没醒,加上他的房间又比较靠里,所以为什么有些丫鬟小厮来得及跑出来,他却没有跑出来。   但以宁娘对他的了解,这么强烈的地震他不可能完全没醒。一旦醒过来他肯定会往外跑。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让白萱尽可能地详细回忆,从修哥房间到大门需要经过哪些地方,而其余的人就需要沿着这些地方挖掘,尽可能快地将修哥找出来。只要他不是当场被砸死,越早救出来他存活的希望越高。   古代的建筑毕竟都只有一层,不像现代十几二十层的高楼,人一量被掩埋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可古代也有弊端,不像现代有诸如生命探测仪之类的东西,要确定被埋者的地方就变得相当困难。   宁娘一面听着白萱的介绍,一面琢磨着要从何处下手。她刚弯下腰去准备搬起一大块门板时,朗哥突然伸手过来,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103章获救   朗哥的力气极大,宁娘被他拉得几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五弟,你做什么,”   朗哥强行拉着宁娘从废墟上下来,头不回道,“四姐还是在一旁看着便好。如今白萱已说了大概的方位,我自会带着他们将四哥救出来。”   他走路很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把宁娘推到了一堆丫鬟里,然后转身返回了那堆废墟前。宁娘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了一点异样。朗哥走路的步伐很快,但脚似乎有些不协调,说白了就是有些瘸,不太利索的样子。回想起方才说话时他脸上的尘土,还有衣裳上被拉的几个口子,宁娘赶紧问身旁的秋霁:“山亭燕怎么样了?”两个地方离得这么近,一个已经塌了,那么另一个……   秋霁咬唇道:“方才听一些从那里逃出来的人道,那边和这里的情况差不多。本想过来求救的,没想到四少爷竟也被……”   秋霁突然不敢说了。虽然知道修哥十有八/九是被埋起来了,但当着宁娘的面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她还是有些不忍心。西湖月和秋夜雨向来是关系最紧密的两个地方,如今四少爷有难,四小姐的心情可想而知。   宁娘倒没留意到她的欲言又止,见场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都在那里听朗哥的指挥搬动砖石,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恰巧这时旁边有个山亭燕的小厮被人扶了过来。他没瞧见宁娘,还在那儿同扶他那人描述方才的凶险:“……哎哟,真是吓人啊,那柱子说塌就塌了,差点没砸死我。多亏我们家少爷替我挡了一下,否则我非让砸得脑浆开花不可。”   “少爷身手好着呢,一根柱子不算什么。也是你小子命大,才算没被送去见阎王。”   那受伤的小厮一呲牙:“你是没瞧见那根柱子,这么粗这么长,少爷一脚踢开的时候把脚都给弄伤了,他还扯着我往外跑呢。那瓦片窗子砖头什么的往我们两人身上砸啊,那真叫一个疼……”   这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就发现朗哥在那儿指挥人挖砖石,于是便赶紧上去帮忙。宁娘由着春晴扶着自己,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她想起不久前自己对二太太说的那番话,当时她将朗哥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预言将来朗哥必定是陆家的当家人。说实话她那时候说那番话,虽是诚心诚意的,但多少也有说服二太太打消顾虑的意思。但如今转眼过来再看,却发现自己不仅说对了,还有些低估了朗哥。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已有了比许多成年人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谋略,这样的人往后只要不走歪路,何愁没有康庄大道可走。   她突然有些佩服起郡主的眼光来,虽然她平日里看上去有些不着调儿,在识人方面却独具慧眼。朗哥或许没有皇帝那般的权势和地位,但他的个人才华与能力绝不比任何一个天子骄子差。   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宁娘满心焦急地记挂着自己的亲弟弟,眼见着另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男子掌控大局,将原本糟糕的情势慢慢向好的方面推进,心里真是感慨万千。过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二老爷二太太还有钱氏也听得了消息,纷纷赶了过来。或许他们中有人并不在意修哥的死活,甚至巴不得他死了才好,但他们面上还是装得异常关切,不停地喊人过来帮忙。   天空已有些微微泛白,整个秋夜雨前面聚集了至少一两百人。宁娘也听许多人说了,似乎这次地震相当了得,陆家整个家宅不少地方都震塌了,好些个丫鬟小厮都被埋了起来,但正经的主子除了修哥外,似乎都无大碍。   这一两百人忙活了大约四五个时辰,待到天色已大亮时,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宁娘当时正在那儿焦急地探头。她几次都想冲过去帮忙,但总被春晴她们给拉了回来。朗哥一个人站在一块高地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的情况,每次宁娘冲过去他便会转过头来,目光严肃地盯着她,那眼神真把她看得有些发毛。有一次他似乎有些忍耐不住,直接就冲她身边的丫鬟道:“看好四小姐,莫让她过来捣乱。”   这“捣乱”二字实在有些过分,但宁娘听了却觉得心里暖暖的。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年,真有点大将风范的意味,整个陆家在那一瞬间,都被他一手掌握其中。宁娘甚至有一种感觉,将来陆家若真交到朗哥手里,一定会比现在在二老爷手里经营得更加红火。   她看着这样的朗哥,又想着还被压在废墟下的修哥,不由在心里默念各方神明保佑。就在她闭眼念经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就只这一声,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宁娘终于忍不住了,她再次推开丫鬟们冲了上去,这一次朗哥没再赶她走,而是伸手搀扶着她踩着木版砖块走进废墟深处。   宁娘整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眼见着前面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的,有人在那儿继续搬东西,有人则抬来了木板准备抬人,几个中年大汉喊着“一二三”,然后便是一连串的叫好声。宁娘隐约看见他们抬了个人出来,直接放到了门板上。   宁娘跌跌撞撞上前,腿软得几乎站不稳。幸好朗哥一路搀扶着她,总算让她平安走到修哥面前。宁娘看着弟弟一脸死灰地躺在那儿,脸上身上满是血污,眼泪终于忍不住,直接落了下来。   朗哥则伸出手来,在修哥的脖颈和鼻子下方探了探,然后搂着宁娘的肩膀扶她走开,小声安慰她:“无妨,应该只是昏过去了,大夫已经请来了,会立马为四哥诊治的。”   宁娘激动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踉跄着追着那些抬人的大汉而去。朗哥赶紧叫丫鬟过来陪着她,自己也急匆匆地跟了过去。修哥被抬去了临时修的一处棚子里,与陆家交好的程大夫已然被请了过来,当即就给修哥诊治起来。   宁娘全程陪在那里,一直到程大夫处理完毕,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又同她说了几句修哥的情况后,她才有些虚脱地坐了下来。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六个时辰了,她实在累得不行,肚子饿得咕咕叫,没睡好又头晕眼花的,加上担惊受怕了大半天,一旦心放了下来整个人就开始虚弱无力了。她坐在那里,身子靠在一个樟木箱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修哥。棚子里已然点起了火盆,但还是抵挡不住四处漏进来的风。   朗哥进进出出好几回,先是给她端了些吃的来,又让人送了衣裳过来。最近见春晴和秋霁劝不走她,便亲自上来劝她道:“四姐,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照应着,不会有事儿的。一会儿药煎好了我会让人喂四哥吃下,他若醒了我就让人叫你去。”   宁娘苦笑着摆摆手:“我哪里放心得下。”   “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   宁娘抬头去看朗哥,只见对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眼神里满是严肃与认真。他的脸已经洗干净了,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身齐整的,只是头发还有些凌乱,想来没顾得上重新梳理。宁娘不由又去看他的脚,关切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让程大夫也瞧瞧?先前听你屋里的小厮说,你为了救他扭伤了脚,这事儿可不能疏忽了,得好生调养才是。”   朗哥难得露出点少年的羞涩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浮土道:“不妨事儿,最近忙于读书,身子骨有些懒怠,才踢了那么一下就伤着了脚。回头抹点药就好。”   他这个样子倒又叫宁娘笑了起来。不过笑着笑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大约是昨夜到今早吹多了冷风,身子骨止不住地发冷。那寒意从骨头里不断地渗透出来,真是让人吃不消。饶是她身边已围了好几个火棚,也依旧冷得直发颤儿。   朗哥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赶紧劝道:“四姐快些歇息去才好,喝碗热汤睡一觉,将寒气发出来,否则回头着了凉可是不妙。四哥醒来见你病着,心中也要不快的。”   宁娘也确实难受得很,于是就听从了朗哥的建议,由春晴等人扶着离开了。眼下陆家各处已搭了好几间棚子来,虽比不上曾经的屋子暖和,好歹也能休息一二。宁娘被扶进一间后见莹娘在里面坐着,也顾不上跟人客气,先是接过碗姜汤一饮而尽,随后便钻进被窝里,沉沉地睡了起来。   莹娘知她疲累也不去打扰她,只默默坐在一旁打盹儿。宁娘一颗心还惦记着修哥,睡得并不踏实。好几次做了恶梦却醒不过来,将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一会儿梦见修哥满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一会儿又梦见朗哥断了腿被人搀扶着向她走来。   她越睡越觉得害怕,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又觉得屋子里燥热难耐,最后竟是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第104章伴君走   宁娘醒来的时候,发现莹娘正怔怔地望着她。   她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冲对方笑了笑后,她掀被下床。莹娘便关心地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你已经睡了大半天了。”   宁娘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天已经全黑了。虽说冬日里日头短,但像外面黑成这个样子,她起码也睡了四五个时辰了。想到这里她就去摸肚子,果然就觉得腹中饥饿,连人也变得没精神了。   莹娘便让人端了饭菜进来。宁娘一边吃一边听对方讲现今家里的状况。   如今的陆家可说是混乱成一团。原先的屋子都不敢住人了,生怕再震起来又给震塌了。现在大伙儿都待在临时搭的棚子里。有些胆子大的便聚在后巷的平房里,胡乱修补加固一下,又都靠着门口坐着,以防房子要塌时来得及跑出来。   宁娘忍不住问:“那些被埋的人怎样了?”   她虽这般问,心里多少有些底了。光看这陆宅倒了多少处地方就可以知道,那必定有不少人被埋了起来。修哥是少爷,自然是举全家之力救他,至于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救不救得出来就不好说了。   果然莹娘眼神一黯,直接就说道:“死了几个。有些是闷久了给捂死的,有些是血流多了救不回来了。还有些当时便被砸过去了,修哥屋里的绿意就是这样。”   一听到绿意死了,宁娘一下子就吃不下饭了。绿意是修哥身边的大丫鬟,虽不如白萱聪明稳重,但为人很实在,也很乖巧。还记得当年她刚回陆府时头一回见她们这一帮丫鬟时,绿意就穿着身葱绿色的比甲站在自己面前,那一颦一笑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鲜活。可一眨眼的功夫,竟是阴阳两隔了。   莹娘看出她难受,便安慰她道:“绿意是运气不好,都跑到门口了,大约是让根柱子给砸了。你也不必太难过了,这是天灾,谁也预料不到的。母亲已经让人去料理后世了,想来也会让人拿些钱回绿意家的。”   宁娘就不说话了,只是依旧吃不下东西。地震这个东西实在太可怕了,不仅会造成巨大的破坏,还会在经历过的人身上留下深深的恐惧。她想此刻京城里的人家大约都跟自家差不多,有那忙着清理现场的,也有急着挖人的,或许更多的是连棚子也住不上的,天寒地冻的只能缩在一堆废墟旁长吁短叹着。   莹娘见她不说话,就主动提了别的话题:“如今外头也是乱糟糟的。父亲已经在想办法寻一个住处了。只是这般大的震动,只怕京城里的房子都不牢靠了,或许得寻到隔壁天津去了。”   情况确实如莹娘所说,现在的京城真是一片混乱,虽说还不到人间地狱的程度,但那种惨况也可见一斑了。宁娘整日里窝在家中不出门,可还是能听到丫鬟婆子们带回来的消息。什么后街哪条胡同里挖出了一整排的尸体,摆在那儿拿白布一盖,有些还缺胳膊断腿的。一会儿又说街上到处是婆子在那儿嚎哭,听得人怪不忍心的。春晴有一回出门去办点事儿,回来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说是不小心在路上被只压断的手臂给绊了一下,惊得她面无人色,事儿都没办就跑了回来。   宁娘听到这些人的遭遇后,再对比修哥的境遇,心里真是万分庆幸。修哥虽被埋在废墟下几个里,但当时他摔下去的地方正好有张八仙桌,他人小小的躲在里面,伤得倒是不重,就是手臂和腿上伤了几处,脸被擦伤了一小处。那八仙桌上平日里还摆了些瓜果,地震来的时候东西都滚到了地上,修哥在地下的时候就摸索着靠这些东西充饥。后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其实不是被砸晕的,而是在底下待得时间长了,有些缺氧了,加上心里害怕,迷迷糊糊才晕过去的。   程大夫来瞧过他后,给他的手和脚都固定上了板子,又处理了他脸上的伤口,再三保证只是擦伤不会留疤,又开了几帖宁神静气的补药给他吃,修哥便安心地养起伤来。   如今家里最忙的人就成了二太太。她是一家的主母,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都要她操心。大太太性子虽好能力实在太弱,帮不了大忙,只能做些零星的小事儿。倒是钱氏这会儿摒弃旧嫌,暂时与二太太站到了同一阵线上,把大房的事情料理得妥妥当当的,间或还要抽点时间帮二房一把。二太太到了现在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私人恩怨先放在一边,不仅接受了钱氏的帮忙,连已经被关禁闭很久的简姨娘也放了出来,让她协助自己办些事情。   简姨娘从前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因为萍娘未婚先孕的事情闹得灰头土脸,后来虽说出了个歪点子想触宁娘的霉头,到底还是没能得逞。自打女儿出嫁后她已经无所事事许久了,如今得了这么个机会她自然十分之珍惜,将二太太交待下去的事情办得是滴水不漏井井有条,连近些年有些嫌弃她的钱氏都偶然会夸她一两句。   二太太在屋里忙活,二老爷在朝堂上也没闲着。要说这小皇帝赵郢也真是运气不佳。虽说一生出来便是天皇贵胄,小小年纪就成了先帝看好的帝位接班人。可他上面有两个不安分的哥哥,着实给他的登基之路惹了不少麻烦。   后来在楚怀秋和一帮子忠心于他的臣子共同筹谋下,这天子之位总算是夺了下来。开头那几年他也算是锐意进取,意图改革,做了不少实事和大事。好不容易清除了一切反对他的党羽,又熬过了三年国丧娶了一堆老婆回家,这嫡长子还没生出来呢,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场巨大的天灾。连他的皇宫都差点被震成一片平地。   二老爷因着这个事情,这两天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家也没心思钻进姨娘房里寻欢作乐了。如今二太太让人在空地上修了好几处临时的平房,占地不大只求牢固,大人孩子们都挤在一块儿住,他也不好意思搞那些营营苟苟之事。更何况他每日都要与二太太商议对策,也实在没心情去玩那风月之事。   那一日他下了衙门后便进了二太太的屋子,一进门还未坐定,便开口道:“只怕皇上要临时迁都,要真这样的话,咱们一家子都得跟着过去才行。”   二太太当时正捧着手炉在看这几日的银钱进账,一听得这消息脸就拉得老长:“怎的还要迁去别处。这下子家里的开销便更大了。这几日光是进出的各项采买便花了好几百两了,还有那些个死了人的,家里总得给点银子,省得让人戳咱们脊梁骨骂。这若真要迁到外地去,少不得又要花一大笔银子了。”   二老爷也有点烦燥:“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儿。皇上要搬,咱们做臣子能不跟着走吗?还是你盼着我辞官归家,回杭州养老去?”   二太太没话说了。她虽心疼银子,可也不能不管二老爷的仕途。如今皇宫也遭了灾,听闻娘娘们的住处也都震了个东倒西歪,好几处宫人住的屋子也给震塌了,这京城确实是不能住了。总不能让小皇帝整日里住在危房中,或是也像他们这样临时搭几处平房凑和着过。   于是二太太只能关心地问起:“宫里有透出消息来吗,皇上准备迁到哪里去?”   “听说也不远,就往辽宁那边迁。沈阳那儿不有个行宫嘛,皇上带着宫里人去那儿暂住,这儿的殿阁才能腾出手来重修。咱们一家子也得往沈阳去,你这几日便准备起来吧。待咱们离开后,这宅子也能叫人来好好修修。想来再回来时屋子也都修缮齐整了。”   “沈阳那儿便安全了?这次动得这般厉害,保不齐那儿也遭灾了吧?”   “遭是遭了些,好在不算太厉害。这回遭灾最重的是山西那一块儿,京城算是受牵连了。你别看咱们这儿倒了这么些屋子,好歹没死太多人。听说山西那块儿真成大问题了,总督和巡抚都快没地儿待了。沈阳到底离得远些,想来不会有大问题。”   二太太也再说不出反对的话,这事儿也只能这么定下了。她合上账本又开始犯起愁来,这么大个家子说搬就搬,千头万绪的事情,还不得累死个人。她一想到这里心里就犯嘀咕,可这一回是老天爷不给面子,没让她家死上个把儿子女儿的便是万幸了,哪里还能指望别的呢。   她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心里已经盘算开了,这个家该怎么搬,得拿出个章程来。走着走着她又想起一桩事儿,凑到二老爷近前轻声道:“你昨儿个还说皇后娘娘受了惊吓,肚子里的小皇子似乎有不稳的迹象。皇上这么急着迁去沈阳,就不怕皇后的身子骨受不住?”   二老爷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皇后天生生子骨弱,摊上这样的事儿也没法子。好在太医已然是去摸过脉了,说暂时没什么大碍。不过今日宫里又传出消息来了,说是贵妃娘娘让太医请平安脉时也摸出了喜脉,这下子可真有热闹看了。” ☆、第105章急病   二太太说干就干,第二天就找了大堆的丫鬟婆子并姨娘过来,吩咐她们各自回屋收拾东西去。   宁娘她们几个小辈也接到了消息,纷纷开始拔拉自己的东西。只是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倒也挺难拔拉全。   西湖月算运气好的,虽然地震那晚晃晃悠悠的,总算是没全倒。这几日有些婆子胆子大的,好几次进到里面去搬东西。那些个花瓶瓷器类的基本全碎了,倒是宁娘的首饰衣裳什么的搬出来不少。还有她刚收回来的兴恒当铺的契约书和账本什么的,全都一件不落让人给找了出来。   当这些东西被春晴拿来摆到宁娘面前时,她颇有些吃惊。这些婆子还真是不怕死,连她都没动的念头,她们非但想到了,还替她做到了。宁娘一时也有些感慨,立时就从银钱盒子里拿出些碎银子来,让春晴替她拿去分了。这些婆子得了赏钱自然兴高彩烈,嘴里不住地说宁娘好话。   宁娘心里也清楚,她们这么做一半是帮她,一半也是帮自己。都是一个院子里的人,这些丫鬟婆子多半将来是要跟她到夫家去的。兴恒当铺是个摇钱树大家都知道,所有她们都想着法子替她保住这些契约书和账本,好让她将来有个立身之本。她手里有了钱,底下跟着的人自然也有好日子过。这简直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宁娘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她私底下悄悄叫秋霁替她记下那些拔拉东西的婆子,回头准备好好观察观察,若真有那既忠心又能干的,她将来自然也可以重用一二。   除了宁娘外,其他少爷小姐那里也是见天地忙碌。修哥伤了腿动弹不得,整日里只能躺在床上,他那里的事情就暂时由宁娘代管了。   秋夜雨一夜之间成了那副样子,什么东西都没抢出来。这几天宁娘指挥了十几个小厮在那儿忙活,将砖石木材都清开,尽可能地找些东西出来。什么衣裳啦,书册啦,字画什么的能找到多少算多少,通通给他打包进箱子里,准备往沈阳那边运。   宁娘看着屋子里渐渐摆起来的箱笼,不由又想起四年前的情景。当时二老爷来奔大老爷的丧,一家人收拾了东西坐着船赶了大半个月的路才到。那时候宁娘还晕船,和那气死人不偿命的萍娘一条船上,一面吐得昏天黑地,一面还要听她话里话外地讥讽自己。   如今一眨眼四年都过去了,萍娘出嫁也一年多了。前些日子她还听二太太提起过她,说她在广东日子过得还行,小产对她的影响似乎不大,年纪轻身体底子也好,去年年中的时候已然是怀孕了,不日便要生产了。只是她偶尔来信的时候也会抱怨几句,怨广东那边穷山恶水,人刁话糙不好相与,气候又过于潮湿,蛇虫鼠蚁奇多。骆家家境贫寒,也供不了她上好的吃穿,平日里要不是还有点嫁妆体己银子,这日子真不知要过成什么样子。   宁娘听闻了她话里的抱怨,觉得那都不过是小事情。这世上哪有样样称心的事儿,就是嫁进皇宫当皇后,那烦心事也是一箩筐呢。你抬眼只看见皇后的尊荣与体面,却看不到她的责任与压力,后宫争斗何其凶险,一个不留神就是满盘皆输。再说那些嫁进高门大户的女子,又有哪一个真活得舒心,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想想那个周郁芳,不就不明不白死在楚家了吗?   一想到这里,宁娘就觉得萍娘还算幸运了。从前闹出过那么大的丑事,现在还能这样的结局已然是万幸。莫说现在是规矩森严的古代,就是放在现代,一个女人结婚前曾经流过产,被婆家知道了也是会瞧不起的。公婆就算面上不说,心里也肯定犯嘀咕。所以宁娘真心觉得萍娘信中抱怨的事儿不过都是幸福的烦恼罢了。   相较于萍娘,现如今陆家最该烦的是大房的婷娘。原本她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钱氏和季家已然将婚事定了下来,两家交换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下了媒也定了聘,连婚书都换了,只等开春后选个好日子就办喜事儿了。   可现在这么一来,婷娘的婚事就要耽搁了。陆家不日就要举家搬迁至沈阳,而那季大人一家却还要留在京城,这样一来婚事就不太好办了。赶在陆家离开之前办显然不现实,婷娘的嫁妆虽在这次地震中保住了,但季家的房屋却是损毁严重,不能立时就办喜事。   而待到季家寻到新屋或是将房子修缮一番,又至少要过几个月,到时候也不知陆家回没回京城。这一来一去的可就又要耽搁了。婷娘眨眼就十八了,再拖下去年纪真成大问题了。是以钱氏一想到这个事儿就心焦得吃不下饭,见天地长吁短叹,怨老天爷不睁眼儿,好好的来这么一场祸事。   钱氏是上了年纪的人,心里存了事儿情绪便不佳,加上前几日地动受了惊吓,人就没什么胃口。她还要帮着二太太打理家事,照应大房一家老小,大太太又是个万事帮不上忙的,钱氏既累且闷,身子便有些不大舒服了。   只是当时陆家事情既多,她也不愿意嚷嚷,没的被人笑话倚老卖老。加上她原本也是个好强的,这个时候不愿落在人后,依旧强撑着料理家事。待到一切收拾妥当后一家人便开拨向沈阳而去,钱氏一路颠簸疲累,路上也不方便熬药吃药,待到人到了沈阳之后,身子骨终于撑不住了,一下子便垮了。   当时二老爷一家人还住在客栈里,钱氏突然就犯了病,下午时还只是觉得头昏没胃口,到黄昏的时候已然是卧床不起了。二老爷有些犯急,立马就让人去请大夫来。只是他们刚到沈阳人生地不熟的,也不识得什么医术高明的老大夫,只得请客栈的掌柜帮着请了个来。那大夫来了之后只是诊个脉,又翻了翻钱氏的眼皮,便说她是劳累过度,需静心休养。随即大夫就开了个药方给二太太,让她去抓药来煎。   二太太心里暗骂钱氏多事,面上也只得照办。只是这药吃下去效用也不大,钱氏就这么一直病卧在床,几乎难以起身。二老爷心内焦急,周身又是办不完的事情,只能把钱氏交给二太太,一天催三遍让她快些再找大夫来替母亲诊治。   二太太也是没法子,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沈阳的名医在何处,又如何请得过来。二老爷每每冲她发脾气她便也吼回去,好几次宁娘隔着客栈薄薄的墙板都能听到他俩争吵的声音。   二老爷除了要担心母亲的身体,还要忙着到处相看中意的宅子,真是乱得焦头烂额。本来这沈阳人口并不稠密,要租一处宅子并不是难事儿。但皇帝一下子携家带口过来了,那些日日要上朝的一二品大员们也得带着家人一道儿过来。   沈阳并不是极富庶的地方,能用于出租的大宅子数量有限,这么多官员一下子过来争抢,那些宅子瞬间就变得抢手起来了。二老爷家人众多,小门小户的屋子装不下这么多人,占地广阔的又一时租不上,愁得他整日里待在客栈中,像是个没头苍蝇似的。   又赶上钱氏的病没有起色,他的脸色是一日差过一日,家里的孩子们整日里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去招他,整日里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生怕被二老爷一个看不顺眼就成了出气筒。   宁娘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修哥伤了手脚,她这个当姐姐的自然责无旁贷,每日里忙着侍候他。修哥经过这一次磨难后人变得愈加成熟了,只是在听闻绿意的死讯时还是禁不住难过了几天,又求着宁娘拿点银子出来给绿意的娘家人,也算是给他们心头几分安慰。   宁娘自然是连声应下,又教修哥回头要好好谢谢朗哥的救命之恩。每每说到这里修哥总是忍不住感叹:“五弟待我们姐弟真是好得没话说,我这次虽说是记在了母亲名下,于序齿上越过了他,但将来陆家这份产业,我是不会同他争的。”   “你能这般想便再好不过了。左不过咱们也不缺银子,你又是后来归的家,实在不该同朗哥争些什么。你们两兄弟往后须得同舟共济才是,无论将来是否入仕,都要相互帮衬着扶持着,将这陆家的门面继续撑下去。”   修哥当时正在喝莲子粥,听了这话便笑了起来:“我看五弟倒也不像是那种争名夺利之人,但看他待你我的态度便知。换了那些个心思重的,哪里会这般掏心掏肺的待咱们,只怕防着还来不及呢。”   “那是你我的造化好,娘在上头保佑着咱们呢。”   修哥难得露出调皮的表情,盯着宁娘直瞧:“咱们也算三生有幸了,得了这么位好弟弟。但看他待你的态度便知,他心里实在是敬重着你呢。”   这话听得宁娘有些莫名,又觉得挑不出毛病来,正在心里暗自嘀咕呢,只听外头闹哄哄的脚步声传来,倒像是这小小的客栈里,突然来了一大帮子人似的。 ☆、第106章 人情   宁娘赶紧让白萱出去打听消息。   白萱出去后过了没多久便折返回来了,进屋的时候脸上明显带着笑意,拍着手道,“听说沈阳城里最有名的崔大夫来给老太太看病了,老爷和太太正陪着呢。我听这里小二说,这崔大夫的医术在沈阳远近闻名,为人架子还大,轻易都请不来呢。听说崔大夫来了,其他住店的客人都好奇地过来围观,还有些人想趁机找崔大夫看诊呢。”   春晴她们一听便乐了起来,纷纷说着老太太赶紧转好之类的话。宁娘倒还有些疑惑,“这崔大夫这么大排场,来看个病竟带了那么多人来,”   刚才听那脚步声,来的人至少有十多个,一个大夫看诊罢了,至多带两个帮手,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白萱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就在这时候,醒儿从外面推门而入,脸上有止不住的喜气,一见到宁娘也顾不得行礼,便叽叽喳喳说开了:“小姐小姐,你猜我方才在外头瞧见了谁?”   宁娘还没说话,修哥倒先开口道:“你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遇着事儿竟也藏着掖着,还想让我四姐费神猜,真是没规矩。”   他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很轻松幽默,带了几分调侃的味道。醒儿似乎也很习惯他这么说自己,一点儿没害怕,反倒一仰头反驳道:“少爷真是没趣味儿,这猜谜儿也是一种乐趣,若我直接说了,岂不让四小姐少了几分趣味儿。”   修哥抬手虚点了她一下:“愈发会说嘴了,还不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的让我四姐心急。”   “无妨无妨,便是你不说,醒儿也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人。咱们若都不听啊,非得把她急死不可。”   宁娘这话一出,众人皆笑了起来。醒儿也跟着笑,只是这笑有些不好意思,边笑还边去看修哥,带了几分小女儿的羞态。宁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修哥年纪也愈来愈大了,转眼便要十五了,醒儿比他小不了多少,看起来两人还算投缘,平日里也比较说得上话。只是他们二人毕竟身份有别,修哥身为陆家的嫡子,怎可能娶个丫鬟做正妻。而从前银红也说过,醒儿不愿意给少爷们当通房丫头,她的志向不在这儿。如今他们二人若真看对了眼儿,将来这事儿可就难办了。   不过如今倒还没到愁这事儿的时候。宁娘也就一时把这心事放下了,只招呼醒儿道:“过来我身边坐,好歹把你听到的事儿说与咱们听听。”   醒儿这才把目光从修哥身上收回来,挨到宁娘身边把外头发生的事儿说了:“我听老爷身边的来禄说,刚才那些人是诚亲王府派来的。听说诚亲王府家的一位公子也来了,正同老爷说话呢。听那意思似乎是在城里替咱们家寻得了个好住处,特意派人过来帮着搬东西呢。”   宁娘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虽然醒儿没明说来的是楚家哪位公子,但她潜意识里总觉得那必定是楚怀冬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颇有些自做多情。人家确实曾向她“求过婚”没错,但打那之后两人便再没见过了。在被她明确的拒绝后,他未曾再提过这个话题,宁娘心里其实知道,他应该已经放弃了。   像楚怀冬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自尊心定然比旁人要强许多。或许那一次他来找自己谈已经是放下了面子,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的。可她这般不给面子,他哪里还会再拿热脸来贴她的冷屁股,怕是绕着走还来不及呢。   想到这里宁娘不免有些失落,可又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反正她从没想过与他有什么未来,就这般断得一干二净也是好事一桩。   此番楚家来人必定与她没什么关系,或许是诚亲王与二老爷同朝为官,知道陆家遇上了些小麻烦,便顺手相帮一把。也可能是醒儿听错了,来的那一位根本不是楚家的公子。反正醒儿也不识得楚家人长什么样儿,看错听错也不稀奇。   宁娘在那儿低头沉思时,几个小丫鬟倒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儿。果然不多时便有二太太身边的妈妈过来传话,让她们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去,明日一早便要坐车去到新租的宅子安家。小丫鬟们一听之下皆面露喜色。这客栈虽说还算新,毕竟空间窄小,住起来不大舒服。如今有了大宅子住,众人自然欢喜,忙不迭地回屋打包行李,有些甚至激动得一夜没睡好,第二日顶着惺忪的睡眼边走边走呵欠。   宁娘这一夜倒睡得还好,第二日同莹娘坐了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着向她们的新家而去。莹娘见马车里除了两个丫鬟外没外人,便主动凑近到宁娘身边,压低声音小声道:“昨日楚家的四公子来见过父亲了,咱们今日要去的那处宅子便是楚家在沈阳的别苑,听说占地极广,修建得极有气势,可比咱们在京城的宅子更好一些呢。”   宁娘沉默着不说话。她本来都把这事儿扔到脑后了,现在莹娘这么一说,她又有些胡思乱想起来了。她毕竟也是个女人,总也有那么点虚荣心,一个曾经对自己示过好的男人如今出手相帮,她本能地就会想是否同自己有关?可这么一想她又觉得颇有些头疼。若这份人情不是冲着她来了,她最多也就是失落片刻罢了。可若对方真是卖了她的面子才把自家的别苑借给陆家暂住,那她又该如何还这人情呢?万一他借此旧事重提,自己又该如何回答?   一想到这里宁娘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原本对新宅子还存了几分期待,这会儿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   再看莹娘说这话的表情,很显然她也是意有所指的。莹娘的聪明宁娘是领教过的,她同自己说这番话是有深意的,并不是寻常姐妹间随意开玩笑的。显然莹娘已经猜出这两者的关系了,此刻这般说就是在试探自己了。   宁娘自然不能同她说楚怀冬求娶的事儿,只能打着马虎眼道:“想不到诚亲王同父亲的关系还不错,知道咱们眼下有难,便出手相助了。”   莹娘不说话,一双眼睛来回地在宁娘脸上打转儿,看得她十分之不好意思。她只能去掀帘子,借口看窗上的景色,而避开莹娘审视的目光。好在莹娘也不打算拆穿什么,不多时便收回目光,也同她一道看外面沈阳城的景色。   如今的沈阳比之京城要更冷一些,路上的行人个个穿着厚实臃肿的棉衣,讲话的时候嘴里呵出的白烟在头顶上飘着。不时就能听人吆喝着卖热汤热面什么的,那些摊贩看着虽朴素,倒也让人心生亲切感。   马车在城里转了约莫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处大宅子跟前。宁娘透过帘子只扫了那宅子一眼,就觉得先前莹娘说的实在有些保守。这哪里是比他们从前的宅子好一点儿,根本是好了许多。到底是亲王家的别苑,跟寻常百姓家的宅子不可同日而语。   宁娘她们的马车没在门口停下,而是直接走偏门进了内宅。待到马车停下来后,她掀帘下车,发现自己已处在一处小院儿里。这院子临水而建,院墙外便是一处宽阔的人工湖,此时虽是刚开春儿,湖面上没甚的好看,但一看旁边栽种的花草树木,想到来了春季此处必是一处赏景的好地方。   莹娘也同她一道儿下了车,便听她问旁边的何妈妈:“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同四姐住这个院子?”   何妈妈一脸赔笑道:“夫人确是这个意思。五小姐莫怪,如今这宅子虽说占地大,可也不是咱们一家住着,只能委曲您和四小姐了。夫人说了,您若实在嫌窄小,便搬去正院与她同住也是一样的。”   “不用了,你同四姐住这里极好,就不要搬来搬去了。”莹娘环顾四周一眼,又问何妈妈道,“你先前说这别苑里住着不止咱们一家,那还有谁人也住着?莫非诚亲王也带着家眷过来了?”   “那倒不是,听说是住了一户姓萧的大人同家属,至少那萧大人什么来头,老婆子也不清楚了。”   宁娘当时正在宅子里四处赏玩,听到她们二人的对话,心里一下子就想起一家人来了。这何妈妈说有户姓萧的大人带着家眷也住了进来,要说她本来也不认识什么姓萧的大人。可从前在沈家的时候,她确实见过一位萧夫人,那是她舅母徐氏的表妹,嫁给了如今的吏部尚书萧大人。听说这萧大人与楚家关系极好,如今一二品的大员都随皇上来了沈阳,保不齐现在和他们同住一屋的便是这位尚书大人。   若真是他家本倒也无妨,可宁娘是比旁人知道更多事情的。说到萧家就不能不想起那个小霸王似的庶长子萧谚,而一想到他宁娘自然就会想到萍娘。当初萍娘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是他的种儿,这种一看就是满肚子花花肠子专骗无知少女的无耻之徒,若真和他们住到了一个屋檐下,那可真是热闹了。 ☆、第107章 无耻   事实上陆家的热闹还远不止这点。   不光萧珽萧大人一家来了,连宁娘的舅母徐氏和表妹莲娘并表哥沈涵芝也一道儿过来了。宁娘听到这消息,当时就有些愣了。按理说舅母等人是不必要过来的,舅舅官职不算高,不用每日上朝,也就不用跟着皇帝过来。既然他不过来,舅母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宁娘先前还不太想得明白这个道理,一直到后来听丫鬟们说诚亲王也带着王妃并儿子们过来了,就住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处宅子里时,她才一下子豁然开朗。   其实打从第一回见萧夫人宁娘心里就很清楚,萧夫人有意与楚家结亲。据说她家的两个姑娘很得诚亲王王妃的喜欢,经常被叫进府去说话。先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反正看萧夫人的意思,是铁了心要把女儿嫁进王府的。听说上回入宫选秀她家一个女儿也没被选上,对于一心想攀高枝的萧家来说,楚家就成了目前最大的香饽饽了。   而舅母拖家带口来走亲戚的意味就更明显了,很显然她也动了和萧夫人一样的意思,想来混水摸鱼。如今楚家有两位公子可供她们“竞争”,三公子死了老婆,正缺个姑娘续弦。四公子快满二十,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以萧夫人的心机她必然知道,她不可能将两个女儿都嫁进楚家去,那么表妹莲娘或许就是她的备选目标。难怪舅母这么明显地来分一杯羹她也没把人拦在门外,想必是已打定了主意,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借这个机会与楚家攀门亲事了。   宁娘不由又想到楚家的两位公子,瞬间觉得他们就像是白胖的绵羊,人人见之都是垂涎三尺。只是不知那些人是看中他们的人品和才华,还是为他们的家世所着迷。   只是这事儿她多想也无益,可巧丫鬟们都把箱笼搬进屋来了,她也就抛开这心思,专心整理起自己的东西来。这处小院落其实并不小,比她原先在京城住的西湖月还要大一些。只是如今不只她一人住了,还有莹娘并她手下的人一起来住,自然就要比从前住得局促些了。好在她们姐妹感情不错,也都不是爱计较的人,当即便商量好了。宁娘是姐姐,便住在东厢房内,莹娘是妹妹,西厢房便归了她。   其他的丫鬟婆子也都不论,全在后面倒座和耳房里混住,几个人挤在一间里,倒也显得挺热闹。   这一日因是刚到,众人东西太多,进进出出闹哄哄的,二太太便传话下去让各房各自用饭,待到第二日大家都收拾齐整了,这才到晚间聚在一处用了晚饭。钱氏这几日得了崔名医的方子,才不过吃了几帖药,气色便好了许多。只是还是不能劳累,唯有留在屋里休息。   众人旅途疲累,刚安顿下来也不愿做什么,加上沈阳天气寒冷,宁娘她们便整日里缩在屋里看书绣花,偶尔姐妹几个下盘棋打发时间。   如此这般过了四五天,宁娘就接到了隔壁萧家递来的帖子,说是邀她过去坐一坐。宁娘一接到帖子心里就明白了,这必定是舅母借萧夫人的由头找她过去说话呢。她也没推辞,只跟二太太提了一下,第二日便收拾齐整去了一墙之隔的萧家。   几年没见,萧夫人还和当初差不多样儿,竟是一点儿也不显老。见着宁娘便一脸热情地招呼她过去,拉在身边问长问短的,一副体贴小辈的长辈模样。宁娘看着她这虚伪的嘴脸,心里只觉得好笑。这萧夫人明明知道自己的庶子同她二姐的丑事儿,若换了寻常人只怕见面都要尴尬死了。她倒是一点不以为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两人说话间还主动提起萍娘来,问她如今的去向。   宁娘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饶是她见多识广多活了一世,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还是头一回见。要不怎么说老天爷待她不薄呢,给她的对手都是诸如二太太和钱氏这样的级别,真正的高手如萧夫人这样的,她身边一个也没有。要是她的继母是眼前这位萧夫人的话,她还真不敢保证能顺利地把兴恒当铺拿回来。只怕以这萧夫人的手段,十几年的时间那兴恒当铺早就更名改姓,不姓沈而姓陆了。   她虽不齿萧夫人无耻,无奈长辈问话也不得不答,只得含糊道:“二姐她如今嫁在广州,已怀有身孕,不日便要生产了。”   “嫁去了广州?那么山长水远的地方,可是苦了你二姐了,这辈子想回趟娘家也不容易,想见她姨娘一面也难呢。”   萧夫人说到“姨娘”二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浓浓的嘲讽意味不言而喻。宁娘这人也有点犟性子,她平日里虽也不喜欢简姨娘的做派,但这萧夫人如此作贱她家的人,她也实在难咽这口气,当即便笑盈盈地反驳道:“广州虽是远了些,好在如今水路便捷,若真想见也还是能见着的。其实咱们做姑娘的,一旦出了娘家的门,想再归家总是难的,一世见个三四回同一世见个三四十回的,其实也差不了多少,终究比不得日日在家母女团聚来得好。若运气不好,遇上个规矩大点的人家,一年也不肯让儿媳妇归家几次,表面看着风光,可家里长辈一个接一个的,新媳妇也真是疲于应付。倒不如像我二姐这般,嫁个小门小户的,夫妻恩爱长辈慈和的,也是一份难得的福气呢。我听母亲说,二姐怀了身孕后本想将身边的丫头给了二姐夫,公婆却是执意不允呢,想来对我二姐是真心疼爱,视作亲女了。”   宁娘这番话,听得萧夫人目瞪口呆。她再怎么脸皮厚爱耍无赖,也从没见过像宁娘这般能说会道的姑娘家。寻常人家未出阁的小姐,哪里会像她这般说话,又是提什么出嫁后归家的事儿,又是扯什么婆家规矩大不大的闲话,到后来连婆家、长辈甚至通房丫头的事情都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实在令她吃惊不已。要知道就算是她亲生的两个女儿,平日里关起门来提到嫁人啦夫家啦之类的话语,小姑娘还是会羞得满面通红。   可现在她看宁娘,非但没有羞涩之情,反倒一副自然而然的模样,一点儿没个未嫁姑娘的样子,倒像是已经出阁多年的少妇,言语间已然没有了避讳。   其实莫说萧夫人,就连徐氏在一旁听了也有些吃惊。宁娘好歹是在沈家待过两年的,她的性子徐氏清楚,原先她可不是这样的,虽说性子是烈了些,但寻常女子视规矩清白如性命的原则她还是一直坚守的。可如今再听宁娘说话,连徐氏都有些迷糊的,真心觉得她这个侄女胆子大得可以,说不好听点简直就是不知羞耻了。   可宁娘丝毫也不在乎,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对她来说古代的那些规矩,除了必要的一些会守外,其他的基本上约束不了她。像是这种关起门来说话的时候,她的用词就会比较大胆,语气也会强硬一些。若萧夫人真想把她这番话说出去败坏她的名声,那就尽管去好了。萧夫人认识的都是些豪门贵妇,那些人家宁娘一辈子也不想踏进门去,她再怎么说自己坏话她也无所谓。   更何况她平日里名声不差,也不是萧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败坏得了的。回头她若真这么说了,搞不好旁人还要误以为萧陆两家交恶,当她故意在外面散播谣言了。   这会儿就能看出二老爷官职高的好处来了。从前二老爷比萧老爷低了两级,如今两人却是平起平坐了。二太太和萧夫人同为尚书夫人,萧夫人想要说陆家女儿们的坏话就要动动脑子了。   宁娘斜眼看她一副气极败坏的样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料定了她往后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埋汰陆家人了。萧夫人心情不爽,也就不愿跟宁娘多说些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徐氏眼睛尖,一下子就看了出来,赶紧出来当和事佬儿,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又让宁娘去后院寻表妹莲娘玩去。   宁娘巴不得离那两面三刀的萧夫人远一些,当即便起身告辞,叫来了在隔壁候着的春晴,由个萧家的小丫鬟带着往后院去。   三个人边走边看这园中的景色,正谈得高兴时,春晴却苦着一张脸,露出几分痛苦的神情来。宁娘问她怎么了,她便说肚子疼,要上净房去。领路的小丫鬟赶紧便给她指路,让宁娘待在原地稍等片刻。   宁娘也不着急,在这陌生的园子里随意走了几步,就近看看各色花草。就在她转过一个弯儿准备绕过一棵冬青去看那边的假山堆时,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直接拦在了她面前。   宁娘抬头去看那人,本想说句抱歉之类的话,却一下子就看清了那人的长相。这下子她倒是有些愣住了,当即就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108章 正中下盘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搞大了自家二姐肚子却不负责任的二世祖。   宁娘其实只见过萧谚一回,就是那一回在沈家他与沈涵芝大打出手的那次。当时他们两个年纪都不大,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头发散乱表情狰狞,宁娘躲在一旁不敢近身,其实没怎么看清他的真实长相。   可不知为什么,她一见到眼前这个高瘦飘逸的年青男子,本能的就想到了萧谚。一来这是在萧家,从年纪上推论也比较像是他。二来便是这人隐隐透出的猥琐气质了。虽说他长相端庄举止大方,但宁娘一见到他那双眼睛,就下意识地觉得不舒服,就像是被个臭流氓盯住了似的。   这个萧谚是个有前科的人,当初凭一嘴花言巧语骗得她二姐芳心暗许,最后却甩甩手不认账。这样的人目光绝对不会坦荡自然,他看女人永远只有两种眼神。一种是不屑一顾完全不放在眼里,另一种就是下流肮脏,脑子里打着坏主意的样子了。   很显然眼前这个男子很符合花花公子的气质,加上她曾在沈家无意间看过的几眼,宁娘心里便有了八/九成的把握。   真是没想到,简直冤家路窄,她越是讨厌这个男人,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跟他碰上了。而且这家伙明显看上去就不是个善茬儿,宁娘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浑身发冷犯恶心,真想掉头就跑才好。   可人家毕竟没说什么,她也不能反应太过火,当下只能一个避让退后几步,不发一言转身就要走。   可这萧谚哪里是会放过美人的君子。他费了那么大的心机为的就是单独见宁娘一面,如今眼见计谋得逞,自然不肯错失,当即就快走几步拦在了宁娘面前,客气地行了个礼:“敢问可是陆家四小姐?”   他问的这么客气,宁娘也不好直接一口唾沫吐他脸上,只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冷眼望着他,同时矜持地点了点头。她这会真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萧家有个这么不要脸的臭流氓,方才就不该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就该跟着春晴一道儿走,哪怕是在净房前等她也好,出了事至少大喊一声还能得个帮手。   像现在这样,她整个人被萧谚困在假山前的方寸之地,一时竟没办法绕过他逃跑求助,眼见着就让他占了上风。   宁娘哪里知道,春晴之所以会肚子疼上净房,全是这个萧家大公子在其中搞的鬼呢。这个姓萧的从前就不是个好东西,不仅跟沈涵芝一样性子霸道冲动,还特别喜欢调戏良家妇女。他头一回在沈家见着宁娘时,其实已经动过歪脑筋了。当时宁娘站在岸边指挥人将沈涵芝和楚怀冬拉上来的身姿,让他觉得颇为意外。   他自小接触的全是行事规规矩矩说话轻声细语的大家闺秀,看着美则美已,总觉得少了点野性的味道。可宁娘不一样,她显得自信而不做作,这一点非常少见,自然也很投萧谚的胃口。比起他那个小家碧玉型的表妹莲娘,自然是宁娘这样的更讨他喜欢。   只是那一次事发突然,他又被打了个七零八落,萧夫人为此大为光火,当即就带着他和弟弟萧谌回了家,他也就无缘再见宁娘一面。只是这事儿一直在他心里留着,就跟扎了根刺似的,总想寻个法子将它拔了。   后来郡主办生辰宴时,他便想着法子往点金池那边凑,想借机寻一寻宁娘的踪迹,即便寻不到,寻个其他姑娘楷楷油也好。也真是事有凑巧,他满腹心思在那儿猎艳,就碰上萍娘一个人生闷气瞎闲晃。两人破锅配破盖,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到最后那是**难以自拔,最终以萍娘打胎远嫁才算把事情给揭过去了。   这事情过去也有一段日子了,当初这事儿爆出来的时候,这位萧大公子可没少受萧夫人的责罚。萍娘未婚先孕的事情萧家并不太清楚,但他与萍娘勾搭在一起的事情却是瞒不过人的。萧夫人听了之后气得头顶生烟,将往日里积下的怨气一股脑儿发作了出来,差点没下狠手把他给打残了。后来还是萧大人看不过去了,出来劝了几句,萧谚才算逃过一劫。   这萧大人和大儿子是一个德性,见着个女人就挪不动脚,对他的生母许姨娘也是颇为宠爱,对这个长子也就有了几分纵容。那萧谚逃过一劫后也算老实做人了几天,暂时收起了花花肠子,一副懂事知礼的样子,慢慢的也就将众人给瞒了过去。   今日宁娘来萧家做客,他一见之下心思立马又活络了起来。就跟吸鸦片的人似的,即便戒了这身瘾,只要这心瘾一日不去,就终有复吸的一天。宁娘就是他那瘾头,当初找萍娘不过是退而求其次,如今见着宁娘,他哪里肯轻易放过。   春晴方才在偏间等宁娘的时候,陪着她的那个丫鬟平素跟萧谚就有点眉来眼去。他一句话吩咐下去,那个蠢丫头就给春晴喝的水里下了点药儿。待到春晴药性发作时,她便自然而然带人去上净房,将个宁娘抛在了僻静的花园里,好让萧谚趁人不备,占美人几分便宜。   萧谚一路跟在她们屁股后头,后来春晴并那个丫鬟离开后,他就趁宁娘不备躲到了树后,料想着她会走到假山这边。他寻思着从树后出来装作两人偶遇,再施展自己的魅力闲扯几句。一般像这样轻易不出家门的闺阁少女,平素见过的男人都不多。除了自家的兄弟外,基本是不见外男的。   萧谚长得还不差,也算是五官端正一表人才了,没了楚怀冬在边上衬托,看起来也挺有那么点少年俊才的味道。一般的姑娘见了他就算不动心,也不会给冷脸子瞧。而且寻常姑娘在别人家撞见个外男,羞也要羞死了,是圆是扁还不是由着他玩弄,他套个近乎闲扯几句,轻轻松松就上钩了。   可显然宁娘并不是这样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萧谚这句话刚问下去,宁娘就还了个白眼回来。萧谚见她不说话,脸色却不太和善,心里暗道果然厉害,从前萍娘就提起过她这个四妹,说是块硬骨头,他当时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果然是没有看走眼。   宁娘不说话他也不放人走,只是继续在那里扮好人讲客套:“四小姐大约不记得我了?在下姓萧,几年前曾于你表兄沈家见过一面。”   “记得,怎会不记得。你当时与我表兄打得那般厉害,脸都划花了好几道。那是我平生头一回见人打成那样,自然印象深刻。”   萧谚露出一脸羞赧,连连摆手道:“惭愧惭愧,彼时萧某年轻,不懂分寸,才会与令表兄发生不快。这几年每每思及此事,萧某总是羞愧难当。此番你表兄来我府上小住,我还准备寻个机会向他当面致歉,以表诚意。”   “萧公子客气了,那不过是孩童时期的玩闹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想来我表哥为人大度,早已将这件事置之度外了。否则以他的脾性,哪里会登你萧家的门。”   “姑娘说笑了。”萧谚一面说一面抬眼偷看宁娘脸上的神情,见她说话时神色从容淡定,没有一丝羞涩之意,言谈间还带了几分厌恶之情,心里不由升起一股不快。他虽喜爱宁娘性子直爽为人豁达,但男人对女人总怀着天生的征服欲,宁娘这块硬骨头啃了一下又一下,竟是怎么也啃不下来,他不免也有些着急了。   偏偏这个时候,宁娘又不停嘴地戳他另一个痛处:“萧公子年纪大了一些,忘性也大了。单记得与我表哥的陈年旧事,倒是把另一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萧谚正在那里琢磨怎么对付宁娘,猛然听她这么说,下意识地就问:“什么人?”   “萧公子当真不记得了?从前好得如一人似的,连情种都种下了,现在却想来装糊涂吗?那女子也真是瞎了眼了,竟将你这种禽兽看成良人,当真是一片真情当喂狗了。”   萧谚脸色大变,一下子跟变了个似的,露出了本来凶残霸道的面目。他鼻子里冷哼了几声,一脸的流里流气,上下不住打量宁娘:“当真不简单。你二姐从前说你厉害,我还不信,当她是嫉妒你。如今看来一点儿不假。你这么能说会道又这么敢说,就不怕我回头将我与你二姐的丑事都捅出去吗?我可听说她如今远嫁外地,你也不希望她现在的夫君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吧。”   宁娘不由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却凌厉地盯着那萧谚,嘴上丝毫不服软:“萧公子大概是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若能把这事儿嚷出去,只怕现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像你这样的,做下这种便宜勾当,自然恨不得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把这当作炫耀的资本。可你这一两年来连点口风都没露过,显见得你是没这么胆往外嚷。是嫌你母亲打你打得还不够吗?真巴望着把丑事扭落得人尽皆知,好让萧尚书将你赶出家门吗?”   宁娘这话完全戳中了萧谚的痛快,他怒火一下涌上脑门,想也没想就冲了过来,直接拽住宁娘的手腕就要拉拉扯扯。宁娘也不含糊,瞅准了机会就往他下盘一个猛踢。那萧谚做梦也想不到,当世女子中还有这样敢往人下盘攻击的强人,一个不防让宁娘踢了个正着。   这下子他再也受不住,立马滚倒在地上,抱着命根子痛苦地哀叫起来。 ☆、第109章 命根子   宁娘这一脚踢下去,真心觉得痛快极了。   倒不是说她跟萍娘从前关系有多好,这会儿替她报了一箭之仇。实在是这个萧谚的吃相太难看,简直恶心得她看不下去。想揍他的冲动在她心里盘旋很久了,这会儿他又上来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宁娘于是便瞅准机会,一脚就踢了下去。   她上辈子家境一般,性格也比较像男孩子,没那么多娇滴滴的脾气。很多时候都跟男生混在一起玩,偶尔也会想要吓唬对方而往那个地方踢。不过从前她倒真没踢到过,那些都是她的朋友,她也不好意思下狠手。   可今天不同,眼前这个看一眼都嫌恶心的男人主动来招惹她,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荒废了很多年的“神功”乍一亮相还挺惹眼,居然真给她踢中了。看着萧谚痛苦地倒在地上来回滚动的模样,宁娘真心觉得痛快极了。   但她也没被这暂时的愉快冲昏头脑,生知踢了萧家的公子会有什么下场。于是趁着这会儿园子里没旁人,她便想溜走。只要不是当场被捉住,她就可以随便抵赖。反正萧谚是个什么货色萧夫人心里也清楚,更何况这个年代也没人相信一个大家闺秀会踢男人那个地方。   只是她正在那里琢磨着往何处逃,萧谚痛苦的叫声很快就把人引了过来。宁娘已经听到有人跑来的脚步声,于是也不及细想,直接就往旁边的假山里一钻。   结果她刚钻进去,就撞到了一样东西上。这东西不像是假山石,没那么硬,也可不怎么软。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叫唤,结果慌乱中居然伸过来一只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宁娘愣住了,随即又觉得不对。自己刚打发走一个登徒子,这是又遇到一个的节奏吗?她生怕这人比萧谚更下作,于是拼命挣扎起来,抬手就往那人脸上抓去。胡乱纠缠中就听那人在她耳边低声吼道:“别出声,是我!”   那声音极其熟悉,宁娘虽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但心立马就安定了下来。她不再挣扎,而是顺从地把身体贴到了假山壁上,既不出声也不动。透过小小的洞口她隐约看到几个家丁跑了过来,搀扶起地上的萧谚,然后抬着他离开了。一直到这群人走了很远的路,宁娘还能听到萧谚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   因为心里实在痛快,又见那些家丁已然走远,宁娘忍不住轻笑一声,说了句:“活该。”   然后她就听头顶一个声音悠悠道:“下脚真够重的,回头萧大公子若生不出儿子,准要来找你算账。”   宁娘这才想起假山洞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她也不回头,语气略有些不在乎地回道:“那也只能怪他自己,厚颜无耻的东西,没踢死他真算是他走运了。回头他若来找我,我自然是不认的,左不过没人看见我抬脚的动作。当然了,如果楚四公子这么闲非得出卖我的话,我也没意见。”   楚怀冬笑得前仰后合,那声音大得简直吓宁娘一跳,她赶紧转过身来看他,琢磨着莫非这人是乐疯了。   宁娘当时的表情有点懵懂也有点呆,看得楚怀冬心头一紧,恨不得就在这小小的假山洞里一把抱住她,好好感受一下她的体温才是。可他到底是正人君子,自小读圣贤书长大,这种于礼不合的事情终究是做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伸出根指头来在宁娘额头上轻点一下,摇头笑道:“你啊,多日不见怎的性子愈发野了,看来真该找个人让你收收心了。”   宁娘假装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接嘴道:“我倒也想呢,回头找个山野村夫什么的,同他说话也不必那么费劲儿,既不用装淑女也不用扮小姐,倒也清静爽快。”   那山洞地方不大,楚怀冬只能贴着沿壁站,总觉得略微靠近一点就有碰到宁娘的可能。对方说话时候的神情他看得真真切切,连气息都似乎在他身边打转。那种少女特有的甜香气味闻起来特别迷醉,他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些意乱情迷起来。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来,想要去拉宁娘的手,可手指刚碰到宁娘的衣裳他又像被针刺了一般,吓得赶紧缩了回来。   他今年还未满二十,再怎么英姿勃发,到底也是个未经人事的年轻人。头一回鼓起勇气去碰触一个心爱的女子,心里也直犯嘀咕,动作还没做整张脸就涨得通红。幸好假山洞内光线不充足,宁娘又没盯着他的脸细瞧,一时也没瞧见他的窘态。   楚怀冬假借查看外面的动静把头探了出去,借机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再把头缩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便自然了许多,只是他依旧不太敢看宁娘,只是假装随意地问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踢得萧大公子半身不遂的,就这么回去好吗?”   “不然你说如何办?”   “这样吧,看在你曾救过我一回的份上,这次我也救你一回。我吃亏一些,万一那萧谚咬出你来,我便替你做个证,说你当时在园子走开了,正巧碰上了我。就让旁人以为那萧谚疼糊涂了,随便抓了你来诬陷。”   宁娘忍不住想笑:“这主意可不大妙。即便真的蒙混过去了,我在内宅之中碰见了你,传出去于名声不好听,似乎不大妥当的样子。”   “总比让人知道你踢了萧大公子的j□j来得好一些吧。”楚怀冬一时没留神,就把“j□j”两个字给说了出来。这词儿在当时可是大禁忌,夫妻之间平日里也不会动不动说这个,何况他与宁娘都是未婚年轻男女,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太过失礼。若换个其他姑娘听了,只怕当场就要骂他几句,捂着脸跑开了。   但宁娘终究不是寻常女子,她听了之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倒还将大半心思放在了那个萧谚身上:“这都是他自己造的孽,可不关我的事儿。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怎么样了,你去打听一下吧,回头可别真死了,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这会儿倒想起关心别人的生死来了,当时出脚的时候我可觉着,你脸上的表情真个像是要置他于死地一般呢。”   “那是他自找的,怨不得旁人……”宁娘正说着话呢,就听得春晴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似乎正在焦急地找她。宁娘也就不再跟楚怀冬多话,作势就要走出去。不料楚怀冬蕴酿片刻勇气大增,突然就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半开玩笑道:“这回你可欠我一个人情,回头得记着还我才是。”   宁娘倒没注意到他在占自己便宜,只是被他拉住有些焦急,便随口答应道:“成成成,回头一定还你,改日打几两好酒好好谢谢你。”她说着挣脱了楚怀冬的钳制,走出洞外时见春晴和那个被萧谚买通的丫鬟正背对着她,两人已然走得有些远了。她便索性不叫住她们,绕过假山朝前方又走了一段路,再从另一条路穿出,想同她们在别处撞见,好远离刚才的“案发现场”。   她离开之后楚怀冬还留在洞内一个人静默了片刻,感受着手里宁娘手腕的皮肤留下的体温,又想到她说要打酒谢自己,不由苦笑着喃喃道:“打酒相赠倒是不必了,这一生能同我饮一杯交杯酒便足矣了。”   宁娘完全没想到他这般心思,只顾着去寻春晴她们。走了片刻后三个人终于在一个湖边撞上了,春晴一见她便急得冲了上去,虽然脸色不大好看,话语里却全是担忧她的语气:“小姐你上哪儿去了,我寻了你半日,可把我急坏了。”   宁娘赶紧宽她的心:“你急什么,这是萧府,隔壁便是咱们家,一墙之隔的地方,你还怕我走丢了?即便丢了也无妨,说不定这么一绕就绕回自家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去看旁边那小丫鬟,说到最后就和她的目光对上了。趁春晴不备,宁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看得那丫鬟直发怵。   她方才这番话其实有两层意思,一来自然是为了安慰春晴,另一方面也是在警告这个小丫鬟,别再想着帮她们家少爷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要知道她家就在隔壁,她的父亲陆二老爷如今同萧大人是一样的官阶,轻易也是得罪不起的。就算不能拿萧大公子怎么样,对付她一个小丫鬟还是绰绰有余的。   小丫鬟被宁娘看得心里直打鼓,不由心虚地低下头去。春晴没留意到这一点,只是依旧腹痛难耐,宁娘便赶紧让那小丫鬟陪她们一道儿回莲娘处儿,找了几味止泻的药儿给她吃了。   莲娘并不知道花园里发生的这一幕插曲,见表姐到来自然高兴,忙招呼丫鬟们沏茶上点心,又拉着宁娘好一通说话儿。姐妹两个高高兴兴地说了半天,就见莲娘身边一个眼熟的丫鬟走了进来,面色紧张地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原本面带笑意的莲娘听了她的话后,一下子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这文已经让我写歪了。一开始我是把楚老四设定成萧谚这样的人的,所以原先萧谚是不存在的。可后来写的时候我把楚老四写得太好了,以至于我自己都爱上他了。于是乎我终于决定,我要扶他做男主了。其实这些都是其次的,关键是扶老四做男主可以让我尽快完结掉这篇文。我最近真的没什么时候写文了,再拖下去我真的怕自己会断更。于是我决定赶紧扶老四上位,让他们小两口过甜蜜的小日子去了吧。不过话虽这么说,其实我觉得我这文离完结还是需要一段日子,到底怎么样才能快点完结啊,崩溃。 ☆、第110章 勾搭   相比于莲娘的惊慌失措,宁娘的表现真可算是从容淡定。   她已经猜到那丫鬟来说的是什么了。眼下这整个萧府,还有什么事儿比大公子刚让人踢了命根子更大呢,但为了表现出自己并不知此事,宁娘假意放下茶蛊,微微撇头问道,“怎么了妹妹,出什么事儿了吗,”   莲娘一脸的窘样,显然有些难以启齿。她又慢慢坐了下来,看了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们几眼,终于出声把人都遣了出去。   宁娘心里愈发确定她听到的必然是那件事儿,同时也故意露出一脸不解追问道,“怎么了,为何让丫鬟们都出去了?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吗?”   “确实是出大事了。”莲娘为难地望着宁娘,似乎在斟酌词句,到最后她面色一红,凑到宁娘耳边低声呢喃了几句。   她的声音极轻,宁娘几乎没听轻,只凭着听到的只言片语推断了个大概。但她心中有数,当即就露出一脸惊愕,配合地叫了起来:“居然有这种事儿?这可了得,莫不是府里进了歹人了。”   莲娘还是一脸的纠结,宁娘却歪着头自顾自分析道:“可若说是歹人似乎也不大妥,歹人进府大多是求财,也不至于会打人。即便真打了,也不会打到……那、那个地方啊。”   当着莲娘的面宁娘只能收敛些,到底是没把那地方的名字给叫出来。但莲娘听了已是羞赧万分,连连摇头,伸手就去捂宁娘的嘴:“表姐切莫再说了。这事儿嚷不得,回头会有大麻烦的。”   宁娘一直到这会儿才有些回过神来了。莲娘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大对头,先前她还当她是臊得慌,未婚姑娘听说男人那地方受了伤,多少会羞涩难当。但现在看莲娘这神情,显然她还在担心另一桩事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瘾不好与自己明说。   “妹妹……”宁娘轻声去唤她,就见对方目光闪烁游移,显然不敢与她对视。宁娘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索性便问道,“关于萧大公子受伤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难不成刚才自己踢人的时候,莲娘正好路过看到了?可若真是这样,她方才的表现可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那么自然那么高兴,哪里是像藏着事儿的样子。   宁娘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表妹,目光里自然而然带着点压迫的气势。莲娘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沉默片刻后呢喃道:“我、我担心这事儿跟……哥哥有关。”   沈涵芝?怎么会扯到他身上去。是因为他们两人从前打过一架的缘故吗?宁娘跟沈涵芝接触不多,但对他的为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虽活泼外向有点小霸王的作风,但并不是那种阴险小人。踢人下盘报仇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更何况她才是这事儿的正主儿,哪里能扯到沈涵芝头上去。   于是她便安慰莲娘道:“你怎么会这般想?表哥哪里是这样的人,再说这可是萧府,他如今在人家家里坐客,这点规矩还是懂的。他从前和那萧大公子是有点不合,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早就过去了。”   “哥哥他,一直很讨厌萧大表哥,总说他是流氓。还总叫嚷着见他一次打一次,我实在有些担心。”   宁娘不由就想起从前听说的一桩事情来了。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清楚,只知道这萧谚从前似乎轻薄过莲娘。以前她不知道萧谚的为人,当时也只当是误会罢了。现在再细想,很有可能沈涵芝真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穿了萧谚的为人。   那个萧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搞大了她二姐的肚子不说,刚刚还想着非礼自己。表妹莲娘既生得清秀可人,难保这家伙不会借机吃豆腐。这么说起来沈涵芝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至少在这桩事情上他的眼光很毒辣。   莲娘听了她的话后,默默转过头来看她。一双眼睛还真是难得的漂亮又有风情。宁娘与她好些时候没见了,只觉得表妹如今真是长开了,不再是原先那个还留头的小丫头片子了,有了少女的风韵和味道,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的模样了。   宁娘看她这样就想起了那桩事,索性就想趁今天这个机会打听清楚。莲娘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说,扭捏了片刻后才轻声道:“有一回表哥来我家坐客,当时我带着丫鬟在园子里游园,后来就撞见了表哥。我也不大记得发生了什么,反正混乱中我摔进了莲池里,还是表哥拉我上岸的。哥哥知道这事儿就去寻表哥的麻烦,非说是他故意把我推下去的。这事儿时间隔得有些长了,我也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哥哥一口咬定说表哥是小人什么的。”   “你那时多大年纪?”   “大概七八岁吧,表哥那时也不大,我们都只是小孩子。”   宁娘心下了然。难怪这事儿没闹起来,七八岁的孩子还没发育,就算掉河里让人拉起来,也没人会往那方面想。若换到现在再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只怕莲娘就只能嫁给萧谚了。想到这里宁娘就来气儿,后悔自己方才怎么没再多下几分力,索性把他踢得终身不举才好。   她们姐妹两个在屋里扯闲话儿,那边萧谚的屋子里已是乱成一团了。几个小厮把他抬回屋后就有人去把事情报给了萧夫人。萧夫人当时正跟徐舅母在说话,听到这事儿也是吓了一跳,赶紧让人去请大夫,自己也忙不迭去萧谚房里看他。   那时萧谚已然是疼晕过去了,整个人死狗一般地躺在床上。因他伤的部位特殊,萧夫人碍于身份也不好查看,只能让小厮们照应着。片刻后大夫就被请了来,屋子里的丫鬟都被请了出去,只留几个小厮陪着老大夫看诊。   萧夫人心里有气,便将今日陪着萧谚的两个小厮叫了过去,一五一十地审了起来。这两个小厮一个叫清明一个叫端午,都是打小就跟着萧谚的人,对他们家少爷的脾性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今日萧谚有心在占宁娘便宜的事情,他们二人也是知道的,所以当时他们两人就在附近望风,防着有人来打扰少爷的好事儿。只是望着望着人也有些懒惰,碰巧遇上府里其他几个人,就凑在一块儿到旁边的林子里扯闲话。后来萧谚被踢之后大中,他们听到声音赶了过去,却没见着宁娘的身影。   这会儿萧夫人问起来,这两人已然是吓瘫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心里也清楚,无论这话儿怎么说,都是个死罪。若实话实说,少爷轻薄陆尚书家小姐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夫人平日里就看少爷不顺眼,眼下闯了这么大的祸,就算不拿少爷开刀,他们两个也是小命不保。可若推说不知道呢又说不过去,贴身小厮没好好侍候着,害得少爷受了如此重的伤,说起来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所以这两人真是吓坏了,胆子更小些的清明已然是要吓晕过去了。   萧夫人一看他俩的样子就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她心里气得直冒烟儿,面上倒还沉稳,先是说了几句软话安抚这两人,又许诺他们若说实话便不追究他们的责任。这话儿听上去有些诱人,清明和端午对视了几眼后,显然都有些心动。   萧夫人又趁机下了记狠手:“说不说全在于你们自己。不过你们若是不说的话,我立马就要叫人牙子上门了,咱们家撵出去的奴才是个什么下场你们心里也清楚,就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这话一出那俩小厮几乎吓尿,赶紧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的,哭着喊着把事情的经过给说了。萧夫人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他们的话,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道:“那你们赶过去时,可曾见到陆家四小姐的人影儿?”   “不曾见到。”端午抢着回答,“我们过去时只见到少爷一人躺在地上,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这事儿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没了没了,只小的二人知道,求夫人开恩,饶了小的们这一回吧。”   萧夫人见他们磕头哭闹得实在有些心烦,当下也懒得同他们计较,挥挥手就这两人下去了。她眼下确实还不想杀这两个小厮,萧谚还没醒,这两人留着还有用处,回头问起话来还能找着对质的人。至于以后怎么办她心里自有主意,除了清明和端午两人外,连同给春晴茶里下药的瑞荷,她都不会留着,待到风头一过,这几人不是发卖就打死,绝不容许他们再出击在自己眼前。   萧夫人尤其气的就是瑞荷。这可是她屋里的人,没想到居然让自己的庶子勾搭了过去。果真是不要脸的小蹄子,一心儿想着攀高枝。背着自己和人勾勾搭搭,简直没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萧夫人实在气不过,一个人坐在偏厅里气得直喘,最后终于抓起手边的一个青花茶蛊,直接砸在了地上。 ☆、第111章青出于蓝   萧谚在昏过去几个时辰后终于慢慢醒转了过来。   大夫已经来瞧过他的伤了,虽说他那东西没直接报废,但确实伤得不轻,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使用某种功能了,连小解这样的普通技能使用起来也会比较费劲儿,通常都要伴有剧痛、耗时长甚至罢工的副作用。   萧谚当时躺在床上,看着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想起宁娘那张如花般的脸蛋儿,恨得牙根直咬。他真是小瞧了那个小妮子了,居然胆子这么大,敢对他下这样的狠手。回头看他怎么收拾她,这事儿他可不会轻易抹过去,非把那小蹄子咬出来不可。   他虽只是萧家的庶子,好歹是长子,还是尚书家的公子,哪里容得她这般嚣张。再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对着男人那地方下狠脚,传出去哪里还有人会娶她。这女人既然想断他命根,他也不会同她客气,非得败坏得她嫁不出去为止。   这萧谚心里还打着另一个鬼主意。若是宁娘真的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了,回头大概也只能便宜他了。他不无恶毒地想,到时候他也不会娶她做正妻,大不了赏她个良妾的名头就算很好了。等把她娶进门再好好折腾,非把她驯得服服帖帖为止。   只不过他眼下想的这些都只是镜花水月罢了,何时能实现都不知道,只能强忍着疼痛先撑过这一段时间再说。   萧大人晚上回府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心里还是记挂儿子的,当下便去他房里探望。当时萧谚吃了药正睡着,他也没吵醒他。只是遇上了萧谚的生母许姨娘,被对方一通眼泪哭得心都软了,当天夜里自然就顺理成章歇在她屋里了。   萧夫人听到这消息后气得直蹿火了,对萧谚受伤这件事情便有了别的想法。原先她倒是想抓住宁娘的把柄好好教训她一下,让她知道往后说话注意点,别轻易得罪自己。眼下这般情况她倒又不想找宁娘麻烦了,反倒想利用这件事情重重地打击一下萧谚母子了。   说到底还是萧谚自己不争气,想着调戏陆尚书家的小姐,才被人踢成这样的,那都是他活该。再说对萧夫人来说,宁娘不过一个不懂事的小辈,和她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但萧谚就不一样了,他是儿子,还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的生母又一直备受老爷宠爱。这些年来萧夫人没一天不恨他们母子二人,恨不得寻着个机会将他们赶出萧府才算解恨。   如今机会来了,萧夫人就想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利用才是。最好能借陆大人之手给自家老爷施加点压力,回头她再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一把,就能把这事儿炒得沸沸扬扬了。至于这事儿炒过之后宁娘的名声是不是受损,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或者说萧夫人很是盼着宁娘也跟着倒点霉,如此这般一箭双雕,既除了心腹大患,又能报宁娘的一箭之仇,实在让她满心痛快。   只是世上之事哪能件件如她所愿。她在这儿算盘打得噼啪响,那边事情却朝着她预料不到的方向快速地发展起来了。   先是萧老爷终于寻萧谚问话了。对方下半身虽受了伤脑子倒还清醒,自然没有实话实说,扯了个谎说自己在园子里不小心与那陆宁娘撞了一下,对方立即翻脸无情,指责他轻薄自己,还嚷着要喊人捉他。他情急之下上前去解释,不小心碰着了陆姑娘的衣裳,对方便突然发难,踢了自己一脚。只是这一脚踢的位置实在不对,才把他害成如今这副模样。   萧谚的这番说辞也是临时凑的,到底时间太短,他也没能想得太周全,说的时候只一心算计着要将宁娘拖下水,什么脏水臭水都往她身上倒。   可萧大人并不傻,他清楚自己儿子的德性,也明白女子对于清白看重的程度。若当时真是这样的情况,这陆宁娘不该有这样的反应。女子与陌生男子相撞,于名声有很大的损伤,当时园子里既无旁人,她就该息事宁人不向外声张才对,怎可能要喊人来捉自己的儿子。这实在太不符合逻辑了。   这事儿多半是这样的,他这浑小子肯定是看上人陆小姐长得漂亮,又见她一人于园中赏花,就想上去占点便宜。结果便宜没占着反惹一身腥。平心而论这小子简直是活该,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己儿子的份上,萧大人也真想狠狠骂他几句。   可有一桩事儿他又有点想不通。那陆宁娘今年岁数不大,才不过十几岁,又是个闺阁小姐,怎懂得去踢男人那里。就算真踢又哪里来这么大的力道,能把他这高大健壮的儿子踢成这副模样。萧大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加上对儿子说的话又有几分怀疑,当下也不说什么,准备回头私下里好好查查这个事儿。   萧老爷跟萧夫人想法一致,出了儿子的房门就去把那两个小厮找来了。清明和端午已经吓怕了,基本上有什么说什么,把知道的全都倒了出来,连萧夫人身边的丫鬟瑞荷都一并供了出来。萧老爷听了之后不由大怒,当即就想去寻萧夫人对质。   可巧这个时候二儿子萧谌来哥哥屋里探病,听得父亲在向哥哥这里盘问小厮,便过来请安。他进来时端午正巧说到宁娘的事情,说瑞荷如何往宁娘的贴身丫鬟茶里下药,引得她腹痛不止,又是如何带那丫鬟去解手,故意将宁娘一个人扔在园子里,最后端午便自行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定是那陆家四小姐害少爷受的伤,请老爷明查。”   萧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真心觉得没脸见人。他再怎么风流好色,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的。没想到他这个儿子却是青出蓝而胜于蓝,简直无耻到了一定境界。几前年暗地里跟陆家一个女儿勾勾搭搭已然是胆大妄为,如今居然直接在家中故意使坏,想占那陆宁娘的便宜。若此事真成了,回头他如何与陆大人在官场上相见,当真是将他的老脸都丢尽了。   萧老爷气极,起身抬脚就往那端午的身上踹去。端午一个不留神,整个人被踹出去一米多远,跌倒在地上哀叫连连。旁边清明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整个人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了。   “明查!你们还有脸让我明查。这事儿要如何查,难不成还要我去寻那陆小姐来问个究竟。真真是一帮刁奴,平日里尽在少爷身边出馊主义,不知劝诫着点,还总想歪点子哄他出去玩乐。你们且等着,回头看我怎么揭你们的皮!”   萧谌见父亲动怒,赶紧上前劝慰:“父亲消消气,如今大哥身子还未好,还是让他静养为先。”   萧老爷却是长叹一声,颇有些无可奈何:“这事儿闹成这样,当真是让我丢脸至极。那陆家小姐回去若说起此事,你让为父往后有什么面目再见她父亲?”   萧谌心想当初大哥同陆家二小姐私混的时候,也没见你不好意思见陆老爷。但他心里这般想,面上自然是不能露出分毫来的,只是话锋一转故作惊讶道:“父亲,这事儿我听着就有点不大对。方才我进来时听端午说大哥故意支开人,想去寻那陆姑娘,还怀疑是陆姑娘踢的大哥。先不说这陆姑娘是否有这么大力气,只说一点儿。我仔细算了算,大哥受伤之时,我恰巧在园子里撞见了陆姑娘,当时她正湖边赏花,想来大哥受伤这事与她并无关系。”   “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儿子与那陆小姐非亲非故的,没的拿话来骗父亲。”   萧老爷琢磨了一下又道:“可你如何识得她?”   “父亲忘了吗?几年前我曾随母亲到沈家坐过客。那一次大哥与沈家公子打了起来,可巧这位四小姐也在场。当时我还曾与她的弟弟聊过几句。听说他们姐弟二人的生母原是沈大人的亲姐姐。”   萧老爷听得愣住了,下意识地就去看清明两人。那两个小厮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磕头求饶,嘴里不住道:“小的说的都是实话,老爷不停可去问大公子,小的绝不敢撒谎胡说。”   这两人又叫又闹的,着实听得人头疼。萧老爷突然大喝一声“闭嘴”,吓得那两人一个哆嗦,突然就闭嘴不敢言语了。萧老爷又提高了嗓音问道:“你们二人去到那里时,可曾看见那陆家小姐也在场?”   端午微颤着身体抬起头来,只看了萧老爷一眼,又吓得赶紧把头低下去。萧老爷有些不耐烦,又冲他们吼了声“快讲”,端午终于壮起了胆子,摇着头道:“不曾见着,小的们去的时候,那儿只少爷一人。”   “父亲,看来此事需得详查才是,可不能将这罪责就推到陆小姐身上。我想大哥虽有那意思,那四小姐却是一时兴起逛去了别处,两人并未碰上。伤了大哥的想必是个男人,还是个力量不小的男子。”   萧老爷还有几分不确信,转过头去看二儿子,再次确认道:“你确信当时确在园中见到陆家小姐?”   萧谌回答得一脸自然:“儿子确信。父亲若不信还可去问易仁兄,他当时同我一道儿,还同那四小姐打了声招呼。”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空谷妹子扔的地雷。 ☆、第112章 不期而遇   那萧谌都搬出楚怀冬来了,萧老爷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至于清明和端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赶到的时候确实没看到宁娘,现在二少爷又跳出来说在别处见过她,他们人微言轻,自然也不能咬死了她,只能自认倒霉,重新又跪在那里连连求饶。   萧老爷对大儿子心里有气,也懒得再看这两个刁奴一眼,转身就去了萧夫人房里,将这两人交给她处置,同时又向她提起萧谌说的那番话。   萧夫人当时正琢磨着怎么着一箭双雕呢,乍一听到这话儿不由一愣,连连追问是否属实。萧老爷满心烦乱,也不愿跟夫人多费唇舌,只告诉她道:“明日你找谌儿过来一问便知。你自己生的孩子该当清楚他的性子才是,他可是那种信口雌黄之辈。”   萧夫人没话说了。她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清楚,萧谌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比两个亲生女儿更令她感到自豪。正因为有了这个出色的儿子,她才能在萧家稳坐主母之位。而萧家和楚家之所以关系这么亲密,一方面虽是因为萧老爷和诚亲王的关系,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谌儿和诚亲王四公子的亲密关系。这两人打小就投缘,好得跟亲兄弟似的,经常互相走动,外出游玩,或是寻着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总要拿给对方看。因着这段关系,诚亲王妃也格外高看谌儿几眼,平日里总拿他当自己人对待。   这样一个令萧夫人备感骄傲的儿子,他说的话她自然是信服的。只是这事儿未免也太过凑巧了,萧谚前脚刚算计着要占宁娘便宜,自家儿子后脚就碰上了她,听着总令人不大放心。为了打消心头的顾虑,第二日萧夫人当真就把萧谌叫了过去,仔细向他询问当日的情景。   那萧谌受人所托自然有备而来,他很清楚母亲会问些什么,所以提前就做了功课,待到萧夫人一问起,他便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从宁娘的衣饰服装说起,再到她头上戴的发簪缀的珍珠,事无巨细详详细细。到最后他照例把楚怀冬拉了出来,点明两人当时在一处儿,同时瞧见了陆家四小姐。   萧夫人听他说得这般详细哪里还疑有他,当下只能心内暗叹几句倒霉,也就打发儿子离开了。萧谌从母亲处出来后就直接去找了楚怀冬,两人骑着马沿着沈阳城郊的棋盘山狂奔出一大圈儿,最后终于在一片水边停了下来。   萧谌率先从马上下来,一边在树上系缰绳一边将同萧夫人说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末了还添了一句:“说得这般详细,想来我母亲也是无话可说了,定是信了个十成十。”   楚怀冬不忙下马,依旧坐在马身上举目远眺,暖春时分这风吹在脸上倒也十分舒服,令他心情大悦。他摇头笑道:“我看未必,你这颇有些画蛇添足的味道。伯母是聪明人,你若含糊带过她或许还信一二,如今你说得这般仔细,她当下没听出来,回头细想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为何这般说?”   “你的性子伯母如何不知,你平日里对其他姑娘连正眼儿都不瞧一眼,怎的会突然对那陆小姐上起心来,竟将人家看得这般仔细。你若真是同我在园子里偶遇陆小姐,打声招呼也就是了,哪里会连她头上带的簪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谌一听之下,不由大为懊恼,抱怨道:“你为何不同我早说,害我费了半天劲儿打听了那天陆小姐的装束来,结果竟是弄巧成拙。如今如何是好,母亲若是不信,追问起来我又该如何回答?”   “你若咬死不认,萧夫人也奈何不了你。只怕她还会往别处去想,当真以为你看上了陆家四小姐,是以才会对她如此上心,关注备至。”   这下子萧谌急得简直要跳脚了。他冲到楚怀冬的马边,指着他嚷道:“明明是你看上了人家,又不肯做那出头的椽子,结果把我推了出去。现在要是害我母亲误会了,回头我该怎么办?这次真要被你害死了。”   楚怀冬一个转身从马上跳了下来,不客气地把缰绳递到萧谌手里,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必担心,即便伯母当真误会了你,她也不会说什么的。她无意与陆家结亲,宁娘那性子她十成十也看不上,自然不会让外人知道你对她的心思。这事儿她非但不会张扬,反倒会替你遮掩下去。时日一长这事儿便淡了。”   萧谌还是有些不舒服,一边牵马去系一边摇头:“真是无妄之灾。你小子钟情于人,怎么到最后竟是我倒了大霉。我说那陆小姐当真这般好,值得你这般费尽心思替她筹谋?”   “这事儿本就是你萧家的错。你那个大哥是个什么货色你心中也清楚,我向来看不上他。为人狡诈欺负你也就罢了,竟还打闺阁小姐的主意,十足混蛋一个。这事儿我若不插手,保不齐他回头怎么抹黑宁娘。我看他或许还打着主意,若真把宁娘的名声给败坏了,说不定到最后还能便宜了他。”   我呸!楚怀冬心想,老子看上的女人岂能便宜萧谚这种王八蛋。若她最终嫁得个有情郎也就算了,嫁给萧谚那种人,他倒宁愿宁娘一辈子嫁不出去才好。   萧谌拴好马后慢慢往回走,边走边打量楚怀冬的神情,最后不免摇头叹息:“真搞不懂你们楚家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生的儿子一个个都是痴情种子。你三哥是这样你又是这样。只可惜这位陆小姐不钟情于你,你为她谋划了这么多,她又可知你的深情?”   这话有点打楚怀冬的脸,幸好他和萧谌感情向来好,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当下情绪不免受到点影响,再开口的时候就带了几丝无奈:“男女之事向来天注定,哪里事事都能趁心如意。我与她如今偶尔还能见上一面,想来也算不错。她是个聪明人,此事若真压了下去,她必然知道是我从中动了手脚。”   要说楚怀冬还真是了解宁娘,她回府之后静等消息,一连几日也没听萧家那边传来什么声音,心里慢慢的就明白了过来。那天在假山洞里碰见了楚怀冬,他说会帮自己,眼下看来他不曾食言。   这下子宁娘不由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事儿总算糊弄了过去,越往后就越不会有人追究了。反正那萧谚也没被踢死,萧家为了自家的面子,也不可能把这事儿给闹大了。可忧的是她真真的又欠了楚怀冬一个人情。   其实那天他说要还自己当初救他的人情时,宁娘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妥。回来后细细一想,他那人情不是早就还过了吗?当初郡主生辰宴时,她为救周郁芳显些入水,当时就是楚怀冬出手相救。那一回他非但救了自己,还救了妹妹莹娘,哪里还需要他再来还人情?   他这般说不过是为自己帮她寻个借口罢了。欠下了这么大一个人情,宁娘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还了。仔细想想他这个人真是不坏,抛开身高长相不谈,就是人品谈吐也没得说。宁娘对他虽没有男女之情,倒也存了几分欣赏之意。只是他坏就坏在那身份上了,宁娘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诚亲王府,每每想起王妃打量她时的眼神,她就觉得心肝发颤儿。   她在陆家时已是敌人众多,二太太、老太太,甚至是简姨娘都给她下过绊子,这种日日悬心的日子她实在是过腻了。要不是这个时代女人必得嫁人否则就要让人说闲话到死,她还真想带着母亲留下来的嫁妆一个人自立门户过日子算了。不愁吃不愁穿,闲下来还能经营一下产业,买点地买点宅子,搞搞装修也不错,不比每天困在那小小的院落里,跟一帮女人争长短来得强?   那个诚亲王王妃,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自己出身又复杂,她哪里看得上眼。要真嫁了楚怀冬,她肯定会像对待周郁芳那般对待自己。男人嘛,成亲前眼睛里全是姑娘家,揉不进一点沙子。成亲后也就那样了,到底还是娘最重要,那是生他养他跟他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女人,哪里是一个媳妇儿可比的。   宁娘一想到嫁进楚家的生活,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纵容楚怀冬千好万好,集万千优点于一身,她也轻易不敢淌这趟浑水了。   只是她不想淌,旁人却非拉着她淌似的。自打陆家和萧家共住一个院子后,宁娘三天两头就得往隔壁去一回。不是舅母找她就是表妹寻她说话儿,反正隔三差五的宁娘就要去串门儿。好在这几次去都不用去见萧夫人,一般都是直接进表妹和舅母住的院子,宁娘倒也不觉得尴尬。   只是她去萧家次数多了,难免就会撞见某人。那楚怀冬整日里也是无事,住得又离萧家近,便经常过来走动。两个经常走亲访友的人来来回回次数多了,终有一日便在园子的某处地方不期而遇了。 ☆、第113章讨债   宁娘一看到楚怀冬,心里顿时就冒出大大的“讨债”二字来。   那天他可是说过要她将来还人情的,现下既然碰到了,以他的性子岂会轻易放过她,宁娘当时正站在一处怪石山边,见到楚怀冬后她本能地就后退了两步。   这一举动自然被对方看在了眼里,楚怀冬也不客气,直接向前两步开口道,“怎的一见我就要走,”   宁娘抬眼看看四周的情况。这里是一个僻静的角落,有一堆怪石被特意搭成了个侧山,旁边还摆了几张石椅。那椅子上已是爬满了青藤,显然这里不常有人来,这几把椅子也没人来坐。她会走到这里也是巧合。前些时候听莲娘提起这园子里有处怪石山挺有意思,她今日来的时候便想顺道来看看,没成想巧不巧的,偏偏在这里碰见楚怀冬。   两人碰面时她身边还带着个春晴,她看楚怀冬一副不想走的样子,只能转头对春晴道:“你到附近等我一下,顺便替我看看有没有人来。”   春晴自然知晓,点点头便下去了,寻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帮着把风。宁娘见没人来,便冲楚怀冬扯扯嘴角道:“这几日忙,酒还未打好,你不必这般急着就来讨人情吧。”   楚怀冬平生最喜欢她这个样子,说话风趣有意思,不比寻常姑娘,见着个男人光顾着害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宁娘不这样,她比较随兴,在没外人的时候,她说话总是很随意,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了。   楚怀冬每次和她说话心情都特别好,这会儿便又想逗她了:“这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你竟还未沽好酒,当真是不把我的人情放心上了。今日既是见着了,你这人情还是立马还了吧。”   宁娘知他在逗自己,当下也不和他辩嘴,斜眼看他一眼后,转身便要走。楚怀冬以为她恼了自己,不由有些着急,过来就想扯宁娘的衣裙。宁娘眼急手快,一个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转过身颇有些恼怒道:“四公子这是要做什么?上回事发突然倒也罢了,今日又想故伎重施吗?”   楚怀冬不由愣了下,仔细思量着宁娘话里的意思。片刻后他便明白了过来。宁娘话中有话,暗指他上回借机抓了她的手腕一事,有失君子之分。可惜宁娘真是冤枉他了,上一回他确有几分故意,可这一回倒是完全的本能反应。   但看宁娘有些气鼓鼓的样子,楚怀冬也不好狡辩,只能抱拳向她施了个礼,口中说道:“上回是楚某鲁莽,今次却是一时情急,还忘姑娘大度,莫要与我计较。”   “噗。”宁娘一下子便笑了,“看来你可是承认了上回是故意的了吧。”   楚怀冬行完礼后直起身来,可巧对上了面前宁娘的笑脸。对方十六七岁的脸孔清秀而雅致,又夹杂着几分调皮,看得他心头咚咚直跳,平日里那稳重而淡定的心,今日竟有些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的头脑一下子便热了起来,气血瞬间涌上了头顶,整张脸都感觉火热发烫,明明还只是三月里,日头却已照得他有几分燥热起来。   他看着宁娘的脸,沉思片刻后,终于开口道:“我对你的心你自当明白,不管我那日做了什么,都是因着一颗倾慕于你的心。”   宁娘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说了出来,当即就有些惊着了。她慌张地左右张望,生怕让人瞧见了。但楚怀冬似乎已下定了决心,非但没有走开避嫌,反倒又上前一步,与她贴得更近一些。然后他又说道:“你不必惊慌,即便有人看到也无妨。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对你负责到底,断不会叫你受一丁点委曲。”   宁娘原本就慌乱的心变得愈加乱了。她本来以为楚怀冬已经放弃娶她的想法了。毕竟像他这样的男人,这么高傲极富自尊心,自小大概就没被拒绝过吧。平生第一次向一个女子表露心意,却遭到她无情地拒绝,换作谁都会打消这个念头了。   可他居然一直记着,时时放在心头,如今还旧事重提。宁娘长这么大,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一个男子这般惦记着。说实话楚怀冬是她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如此执着地追求者,并且是所有追求者中条件最好的。这简直就像是中了头奖似的。有点像她上辈子看的那些什么二次元的YY小说,男主高富帅外加狂霸酷拽**,女主各种平凡无用小缺点一大堆,可男主依旧用情至深专一深情,大有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冲动。   如今的楚怀冬,就给了宁娘这样一种感觉。她心里既震惊又有些感动,毕竟这人对她一片真心。在这个世界上能真心待她的人并不多,在陆家几个长辈没一个符合这个条件,同辈里除开修哥外大概莹娘和朗哥是全心待她好的,琳娘太小有些依赖她,感情上倒也是一直向着她了。除此之外她仔细算算,倒还是楚家人待她不错了。   不光是眼前这个楚怀冬,还有从前的郡主待她也是不薄,至少与她相处时皆是真心实意,不掺杂一丝私心的。还有楚怀冬的那个三哥,虽然为人比较冷,至少也是救过她的。感觉他那个人也不喜欢勾心斗角,做事情不带有功利心,否则也不会抛弃那么多名门淑女不要,偏要娶出身不高的周郁芳进门了。   可一想到周郁芳,宁娘原本对楚怀冬有几分妥协的心,一下子又变得坚硬起来。她抬头起来,一双眼睛坚定地直视着对方,不偏移不躲闪,带着真诚的语气开口道:“四公子,你能这般看得起我,我内心十分之欢喜。我这个人不喜欢扭捏作态,今日对你说的这番话都是肺腑之言。你确实是一个出色的男子,我也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得你这样的人物青睐我确实受宠若惊。不瞒你说,我甚至有了几分虚荣之心。但我也有我的顾虑,你既钟情于我,想来也知我家的情况。我的生母年轻时与我父亲和离,虽不是被休出门,于名声终究有毁。她是我的亲娘,我自不会对她有任何怨言。可背负着这样的流言蜚语,于我也是莫大的压力。若我真的对你有所回应,或许能得一时欢愉,可长此以往要如何生活。你的家人必定不会接受我,你想过如何说服他们吗?还是说单凭皇上的一旨谕令,便要他们心甘情愿迎我入门?”   宁娘说的时候楚怀冬一直认真地听着,目光一闪不闪地望着她的脸瞧。她说的那些难处他都知道,从前两人也谈到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哥哥自打嫂子去世后人便有些消沉,整日里借口带兵打仗不在家中。眼下父母还真有点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的意思了。若他承了爵,宁娘过门往后就是王妃了。他并不在意宁娘生母的事情,但不代表旁人不会说起。一个有把柄让人议论的王妃,宁娘就是真做了这个位子也会不得安生。更何况她又是这样的性子,直爽豪放,不喜欢耍心机玩手段。诚亲王府的红瓦高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束缚。   “关于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如今确实没完全想好……”他并不避讳这点,而是直接说了出来,“但有一桩事我已是打定了主意。这些年来父亲和哥哥都有意令我承爵,但今日当着你的面,我可向你保证,有生之年我都不会当这个王爷,你嫁进我楚家只需当四夫人便好,王妃之位无需你来劳心。”   这个承诺其实下得很重。宁娘心里十分清楚。如今朝堂之上,有头有脸的王爷已然不多,楚家算是凤毛麟角中的头一份了。多少世家子弟羡慕都来不及,就为了这王位费尽心机与楚家打交道攀关系。如今楚怀冬居然为了她,要把即将到手的鸭子给扔掉,这不得不说是诚意十足了。   宁娘觉得自己简直有些不识好歹了,别人为了她都这么大牺牲了,她还矜持着死不松口,若让旁人听了必然觉得她不识抬举。可她知道楚怀冬不会,他既体谅她知晓她的顾虑,自然也不会硬逼着她当场做出决定。   他既这般仗义,宁娘倒也不好意思直接把话给说死了。她抬头去看楚怀冬,只见他英俊白皙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紧张来,额头上还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就像个正在向心仪的女生表白的男学生,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热烈地期盼着对方的回应。   看着这样的楚怀冬,宁娘真有些不忍心,只能低下头轻声道:“这事儿你容我再想想,你逼得这般急,我都没时间细想了。”   虽然宁娘没立马答应楚怀冬,但这个回答已够他欣喜若狂的了。他一时情难自禁,上前就抓住了她的双手,激动地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如果他真被自尊心所困而放弃的话,今日就不会得到宁娘的另一种回答了。   这回答比起上一回已是好了无数倍,令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在他的心中除了宁娘不同意外,其余的麻烦都是小事儿,终有解决的一天。   宁娘没想到他这么大胆,吓得赶紧把手收回来,瞪着眼睛道:“若让人看到,回头你我都不必做人了。” ☆、第114章 肖想   宁娘这些天总感觉人乱糟糟的。   自打被楚怀冬握了手后,她感觉整个人都有些不在状态了。她详细地分析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恨嫁了。   嫁人这个事情,虽然一直以来都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但她从未认真考虑过。嫁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嫁,嫁过去后如何生活,这一切都显得很模糊。而现在楚怀冬大胆而热烈地闯入了她的生活,逼得她不得不正视起这个问题来了。   这几天来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她真的嫁给楚怀冬,那以后到底要怎么过,楚怀冬成了她人生里第一个清晰的丈夫的原型,给了她极大的想像空间。她可以以他为基础,然后立足于诚亲王府,把成家后的这幅蓝图慢慢地描绘开来。   比方说她第一要考虑的就是,嫁过去之后有没有分家的可能?楚怀冬不是嫡长子,按理说没有承爵的资格。虽然王爷和王妃有这个想法,但他本人若坚持不允的话,想来也有转圜的余地。若真能分家出去单过的话,宁娘倒也不介意嫁给他。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她不讨厌他,还挺欣赏他,两个人也很谈得来,往后夫妻和睦是不成问题的。加以时日也是可以培养出深厚的感情的。只是宁娘目前也不清楚,这种分家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即便有只怕也要等到王爷和王妃百年之后吧。   一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又丧气起来了。这王爷和王妃且年轻着呢,尤其是王妃,今年也不过就四十多岁。她保养得既好平日里又养尊处优的,说她能活一百岁宁娘也信。如果她真嫁过去了,接下来的五十多年就得一直在她手上讨生活。待到王爷王妃百年后,她都成祖母了,到时候再谈分家又有什么意义?   一想到这里宁娘不免又情绪低落,坐在那里轻轻叹了口气。莲娘当时正在她屋里陪着她绣茶,听到她这声叹息后,便好奇地凑过来道:“表姐这是怎么了?哀声叹气的。你如今还有什么可愁的。”   “你怎知我没有犯愁的事儿?”   莲娘掩嘴轻笑:“表姐真是的,你如今守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还犯什么愁。我要是你啊,就整日里吃吃睡睡,或是打扮打扮自己。还绣什么花啊,将来要什么没有。只消有银子,愁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的,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宁娘听她说得有趣,倒也想逗逗她:“你又何必羡慕我?舅舅舅母只怕早就为你准备好丰厚的嫁妆了,如今只要给你说一门合适的亲事便可。你有他们做主,还怕寻不到良人?倒眼巴巴地来羡慕我,真是小孩子脾气。”   莲娘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呢喃道:“我哪里有你这般福气,我的嫁妆也必定没你的丰厚。”   这虽说是的闲话,但宁娘也知她说的是事实。本来当初沈老太爷对她母亲就比较偏爱,长女为先,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分到的当铺可要比舅舅手里的多。如今舅舅虽说经营有道,除了当铺外其他生意做得也红火,可莲娘不比她。她那是母亲的嫁妆,只分给她和修哥两人。而且她为先修哥为后,二老爷就多给了她一间。修哥往后还有陆家的一份家产要分,算起来也不吃亏。   可这当铺在沈家就不一样了,那就不是舅母徐氏的嫁妆,而是沈家的家当了。本朝规矩女子的嫁妆可由她自行支配,一般都是留给自己的孩子们。很多贵妇嫁女时,都会从嫁妆里掏一大笔出来给女儿添妆。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倒未必会给许多,因着儿子本就有家业可以继承。   现在莲娘的嫁妆虽不会少,但算起来必然不如她多。舅舅肯定会把大部分家产给表哥沈涵芝,分到莲娘手上的就有限了。而舅母从前家境不如沈家豪富,也拿不出太多东西给莲娘压箱底,两相一比较,也难怪莲娘要生出羡慕之情了。   这人就是这样,若是身边的人处处都不如你,即便你不富裕也总容易满足。可若是身边有人比你拔尖儿,哪怕你生活在蜜罐中,也总会有几分失落感。宁娘深知莲娘的心思,当下也不戳穿她,只是随便说了几句,就把话题揭了过去。   “我看你这针法是愈发出色了,当着你的面我这当表姐的总不好意思把自己绣的东西拿出来,没的惹你笑话。”   莲娘听她这么说,便凑过来看。宁娘当时在绣一幅扇面儿,绣的是双开并蒂莲的图样,已经快接近尾声,眼瞅着就要绣完了。宁娘的绣工一向不突出,简直可以说是平平,这幅扇面儿还是她请秋霁帮忙,才算勉强赶得及日子。她准备绣完之后做一柄团扇,待到下个月莲娘生辰的时候当礼物送给她。   眼下莲娘瞧见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收回来道:“别看了,绣成这个样子,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了。到时候你办生辰宴,那些个姑娘拿出来的东西一样比一样精致,我的可就被生生比下去了。”   “这有什么,咱们姐妹之间不讲究这些。你有心替我做柄扇子我便感激不尽了,至于好看不好看倒是其次的。不过你那日来我家可得穿得漂亮一些,至少得把萧家那两位小姐给比下去。”   “听你的意思像是不太喜欢她们?”   莲娘不由撇嘴:“自然是不喜欢。要不是母亲非带我来萧家小住,我才不来呢。我这两个表姐自小就与我不对付,总是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去年入宫待透她们还以为自己准会中选,你都没瞧见她们那模样,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话里话外就知道挤兑我,瞧不起我。后来怎么样,还不是和我一样,让宫里给赶出来了。这半年多来总算消停点儿了,如今可又蹦跶上了。”   说到这里莲娘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轻声道:“表姐你不知道吧,我那姨母,就是萧夫人,如今可是打着好算盘呢,既想将女儿嫁给诚亲王三公子做续弦,又想招四公子为婿。这些天为了选哪一位公子可是纠结呢,那架势就好像那两位公子都钟情于她的女儿,非她们不娶似的。还轮得到她来挑挑捡捡。”   宁娘不由失笑:“瞧你话里话外说的,我怎么听着有股子醋意。你莫非也瞧上了楚家哪一位公子,所以才对你两位表姐气不过?”   “表姐,瞧你说什么呢。”莲娘急了,跳起来就冲到宁娘身边轻捶她,那模样既娇羞又可爱,看得宁娘直想笑。但从她的眉眼间宁娘已经看出来了,自己一定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才会有这般反应。   一时间她也有些好奇,便索性又追问道:“莫不是让我说中了?你先别恼,坐下来咱们悄悄说。你同我说,你这心思舅母可知道?”   莲娘对某人芳心暗许已有一些日子了,平日里只她一个人暗中遐想,虽觉甜蜜难免有些无聊,总想着找个人吐一吐心中的秘密。只是这事儿她不方便同丫鬟说,怕她们嘴碎说出去,又不好意思同母亲讲。虽然母亲也有意将她嫁进楚家,可姑娘同亲娘讲意中人什么的,多少令人臊得慌。   眼下宁娘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嘴巴既牢又是同辈,同她说了想来她也能理解。加上宁娘又看穿了她的心思,搞得她有些蠢蠢欲动,一来二去的便有些忍不住。她像是赌气般一甩手,嘟着嘴道:“他那般好,被女子倾慕也是正常。只他这几年过得有些苦,旁人看了也怪不忍的。”   宁娘一下子就明白了。莲娘嘴里说的这个人,除了楚怀秋还有谁。楚家两兄弟各有千秋,都是人中龙凤,京城中看上他们的女子不在少数。但这几年说得上受苦的却只有楚怀秋一人。他先是年轻丧妻,听说妻子死时肚中已有他的骨肉。自此之后他又是灰心沮丧,整日里戍守边疆,与黄沙荆棘为伴,日子自然是极苦的。   一想到此处宁娘不免也要叹息,明明是天之骄子过得比谁都潇洒恣意,一转眼的功夫却是凄凄惨惨令人心生同情。要说他娶周郁芳还真是一个错误,或许他本意不坏,可最后闹成这样,他多少也要负点责任。   宁娘沉思片刻后又抬头去看莲娘,只见她说那番话时眼神清澄目光含情,说不出的柔情蜜意,就好似楚怀秋就在她面前一般,整个人都有些痴傻了。宁娘不由轻推了她一把,轻声道:“你有这肖想也无不可,只是如今这情势,你当真打算嫁进楚家去当三公子的续弦?”   听到这话莲娘不由面色一黯,整个人就显得灰头土脸起来。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慢慢又坐回到椅子里,小声嘀咕道:“这事儿也不是我想就能成的,三公子如今这样子,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娶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般等着他回来吗?”   莲娘手里拿着块帕子胡乱往下扎针,心内似乎烦燥不已。良久后她却像是想明白了一般,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道:“总要搏一搏才好,若是什么都不做便放弃,未免令人遗憾。” ☆、第115章 双生子   莲娘的生辰宴还未摆,陆家倒先出了一桩喜事。   三月末的时候,京城季家终于派了人过来,热热闹闹地将婷娘迎娶了过去。钱氏的一桩心事总算落了地,之前一直病怏怏的身子也渐渐好转了过来。   此时宫里又传来了好消息。皇后终于涎下了嫡长子,如今宫里真是处处欢腾鼓舞。   皇后是南国公家的二小姐,自小身子就有些弱,当初入宫选秀时也是太后开恩免了前头那几关,算是内定进的宫。她自打到了沈阳后胎像一直有起伏,众人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终究还是没能让孩子足月生产。才刚过七个月她便有了临产的迹象,几个太医并接生的婆子忙活了一天一宿,这孩子才算有惊无险地生了下来。   这可是小皇帝赵郢的头一个孩子,还是个皇子,当下宫里人人欢天喜地。皇上本就有意今年加开恩科,开年的时候那一场地震闹得有些人心惶惶,也搞得他心情不佳,想借着加开恩科还祈祷国泰民安。如今嫡长子出世,宫里也一扫先前的颓势,整个朝野上下都显露出勃勃的生机。   宁娘初听到这消息时,虽则也跟着欢喜,心里到底有些记挂郡主。当初郡主是皇后最热门的人选,呼声最高也最被大家看好。结果不料入宫后却让南国公家的小姐占了先机,只得了个贵妃的封号。对旁人来说贵妃已然是无上的荣耀,但郡主身份特殊,加之家势显赫,这贵妃的位份可就有些委曲她了。   说到底这宫里除了皇后,其他女人都不过是皇帝的妾氏。虽不像平常人家那样妾氏地位卑微受人轻视,说起来总不如正妻来得响亮。宁娘一直有些担心郡主想不开闹别扭。如今皇后又生育了嫡长子,这对郡主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极坏的消息。无论郡主将来生男生女,都不可能越过皇后的儿子去,母亲的位份摆在那里,孩子的长幼也无法更改,在等级森严的皇宫里,郡主虽身为贵妃,却也有无法言说的苦楚。   宁娘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觉得郡主如今的心情或许还不如身为才人的琴娘来得轻松。琴娘本就出身不高,能入宫已然是万幸。她既没有远大的理想,皇后生不生儿子对她也没影响。这就好比奥运会比赛的时候,皇后得了金牌,郡主只得了个银牌,只差一步之遥自然不甘心。而琴娘不过是个陪跑的。将来就算她运气大好拼命得了块铜牌,只怕也会心花怒放了。这里面微秒的差别不说不知道,细细一想还是挺让人心烦的。   宁娘心里惦记着郡主,没想到对方也惦记着她。小皇子还未满月,宫里就送话过来了,说贵妃娘娘心里记挂宁娘,请她入宫说话儿。这机会来得凑巧,宁娘也没有推托的道理,自然是精心准备了一番,到了日子一大早就坐车随宫里来接人的太监一道入了宫。   这不是宁娘头一回入宫,心情却大为不同。沈阳的行宫到底比不上京城的占地广袤,气势上也差了一截,看起来也就比她如今住的诚亲王府的别苑大一些罢了。听说皇帝这次过来也是轻车简从,低等的嫔御并未全过来,宫女太监也留了一小半在京城里。这般说起来皇上还想着把琴娘这过来,也算是很给陆家面子了。   宁娘的马车到宫门前就止步了,进了宫就换乘了软轿前行。一路上有嬷嬷和宫女陪着,只是这些人不比寻常人家的丫鬟,做事情格外谨惧,一首儿走了那么久的时间,除了必要的提醒几句外,多一句话也是不肯多说的。   宁娘的心不由就有些忐忑起来,胡乱想着如今郡主会过得怎样。待到轿娘们将她抬进贵妃所住的荣华宫时,她才止住了思绪,摒息凝神起来。   轿子刚一落地就有宫女上前来替她掀轿帘,待她出来后自然也有人引她去正殿。郡主一早儿得了消息,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她进屋的时候郡主可巧托着个肚子在那里吩咐宫女将盘金牡丹靠枕挪个地儿,好让她坐得舒服一些。宁娘一见她这模样不由就笑了起来,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分明已是很有女人味儿了。   郡主一见到她忙不迭就站起身来,要过来搀她的手,吓得宁娘赶紧上前扶她重新坐好,然后又站在那儿向她行礼。郡主一把抓着她的手,直接往自己身边拉:“快别行这些个虚礼了,咱们是什么关系,哪还用得着那些。”   她这么一开口,宁娘倒觉得她跟从前没怎么变儿,说起话来还是这么直接,一点儿不懂藏着掖着。宁娘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客套,听话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直盯着她的肚子瞧,半晌才轻轻问道:“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了,你来了可好,一会儿可要陪我用饭。自打怀了身孕后我就没胃口,吃什么都不香,看来这吃饭还得找个可心的人陪着才行。”   宁娘看她那肚子却觉得不大像。她虽没生过孩子,可上辈子也是见过别人大肚子的。一般四个多月的时候正是显怀的初期,有些姑娘衣服穿得合适甚至都不大看得出来。可眼下还没入夏呢,郡主穿得也不少,这肚子却已是有点规模了,乍一看还以为五六个月了呢。   郡主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肚皮,以为她是好奇,便抓过她的手来放肚子上:“想摸是吧,那就摸吧。这些天已经有点动静了,时不时会踹我一脚,真是拿他没办法。”   宁娘一摸之下,更觉得这肚子大,不留神就脱口而出了:“好大的肚子。”   “嗯,是大,都说不像四个多月呢。”   “该不会是两个吧?”   郡主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也说不准儿。我原先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总想着该不会怀了个胖丫头吧。唉,你是不知道,最近这些天来乱糟糟的,太医太忙也没人跟我说这个,我自己又不好琢磨,总觉得肚子太大却想不到原因。你这想法倒有意思,回头我找太医问问去。”   宁娘听她提“胖丫头”,也就顺嘴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是女儿,保不齐是一对小皇子呢。”   “别别,千万别。这一个儿子就够人烦的了,还一下子来两个,我还不得被烦死。还不如女儿来得省心呢。不过你说得倒也有理,要是一下子来一对女儿的话,那我可要乐死了。”   她这么说完全出乎宁娘的意料。在她的印象里,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生儿子,俗话说不想生儿子的宫妃不是好宫妃。如今皇后生了儿子,郡主已然是落后了,若这一胎生两个皇子,从今往后她在宫里的地位可就更稳固了。自古以来皇位的变数都是很难说的,宫里的孩子养不大也是常事儿。皇后虽生了个儿子,也难保就能平安长大。再看皇后这身子骨,生一个都元气大伤,再生一个只怕真要了她的命了。站在诚亲王的角度想,他必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儿生儿子,而且生得越多越好。怎么如今听郡主的口气,她倒是完全对这皇位没想法似的。   宁娘这般想着就抬眼去看郡主,正巧对上她也在看自己。恍惚间宁娘觉得对方似乎冲自己眨了眨眼儿,她还没想明白呢,郡主已经把手伸了过来:“哎呀,你难得儿来,可得到园子里好好瞧瞧才是。太医也说我要多走动才好,整日里闷在屋子里,可得闷出病来。”   她一面起身一面去拉宁娘的手,两个人就这么相携着走了出去。身后自然有一堆宫女跟着来,只是郡主似乎不大乐意,回头冲她们吩咐道:“都离远着点,别打扰了我们的兴致。”   宫女们识趣地退后了几步,留郡主和宁娘两人走在前头。宁娘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也不急着追问,只是慢慢地扶着她走。两个人走到一处芍药花海前停下了步子,郡主就指着那花儿冲宁娘笑:“你瞧这花儿,如今正开得好呢。我特意让人栽了这一片儿,没事儿的时候就过来赏赏景。就是可惜了这冬日里花要谢,到时候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可是没趣儿。”   这可是话是有话啊,宁娘哪里听不出来。她一下子就明白郡主想生女儿的意思了。如今这皇宫里的人哪只怕个个都和她想的一样,觉得郡主肯定满心盼着也生个皇子跟皇后一较高下。等着看好戏的人可不少呢。郡主看着天真实则不傻,她可不愿意当这出头的椽子,在这种风口浪尖下跟皇后斗个你死我活。   她是什么身份,诚亲王的独生女儿,自小就封了郡主,就是现在也是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有必要争这长短吗?无论她生不生儿子,她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是享不尽的了。只要不贪心,就不怕会失去些什么。   这样不也挺好,总比斗个鸡飞狗跳,最后惨淡收场来得好。   宁娘赞同地点点头,刚打算说什么呢,就感觉郡主抓着她的手微微一用力,凑到她耳边笑道:“这话我可不对旁人说,也就你心里知道罢了。反正你很快就要成我的四嫂了,咱们迟早是一家人,也没什么是不能说给你听的。”   宁娘一听之下就愣住了,这风儿怎么这么快就吹到郡主耳朵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收尾了,得一个个介绍每个人的结局了。 ☆、第116章圣宠   宁娘到底是姑娘家,一听郡主说这话,耳朵根立马就红了起来。   这个楚怀冬还真是藏不住心事,自己才刚松了点口,他就兴奋得恨不得满世界宣扬了。他这是在给自己造舆论压力哪,若自己最终嫁给了他倒还好说,要是没嫁成呢,传得沸沸扬扬的,她还怎么嫁人啊。   郡主看她脸红红的,一副别扭的样子,便扯了扯她的衣袖道,“放心,这事儿如今只有我知。哦,皇上大约也知道了。有皇上替你们撑腰,你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是我自卖自夸,我这四哥当真是不错的,性子好人品也好,长得更是好,你嫁他可不亏。”   宁娘看着她只是苦笑,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楚家的人怎么都有点自说自话,娶老婆个个都是霸道型的,不管是当初楚怀秋硬娶周郁芳也好,还是如今楚怀冬想娶她也罢,总透着那么点强势的意味。   这或许跟他们的身份有关,毕竟从小高高在上惯了,虽说平日里为人谦虚谨慎,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不免露出了几分霸道气来。   郡主见她不说话也不恼,只是摸着自己微凸的小腹轻叹一声,又继续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我四哥对一件事情这般上心。你心里的顾虑我也知道,我母亲那个人在我眼里自然是不坏的,只是对你来说终究是个压力。你若嫁进我家日日与她相处,少不得是要受委曲的。如今我四哥正想办法呢,你且看着呢,他总有办法能让你安安心心嫁进我们家的。”   宁娘不由有些好奇:“你可知他有什么法子?”   “具体的我如今也不方便同你多说,你安心等着便是。像咱们做女子的,这一世得一个男子费尽心思,只为娶自己入门便足够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可奢求呢。”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宁娘心里也清楚,她之所以动摇了几分信念,愿意尝试着考虑嫁给楚怀冬,主要也是因为被对方的诚意感动了。像他的出身地位财富什么的,宁娘都不在意。但作为一个女人,总希望找一个真心实意钟意自己待自己好的男人。尤其是在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情深意重便更显得难能可贵了。她有时候也扪心自问,若拒绝了楚怀冬,往后还能再找到一个待她如此真心的男人吗?还是只能找一个不讨厌却也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凑和着平淡过一生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抬眼去看郡主。她总觉得郡主今日这番话并不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想不到都过了快一年了,她肚中已怀有皇帝的骨肉,心里却还是对某人放心不下。痴情至此,也算是感天动地了。   郡主发现宁娘在看自己,也不避讳自己的想法,索性冲她笑着道:“其实我呢心里多少也有些私心。我总想着你往后成了我嫂子,便能时时入宫陪我说话了。这宫外的事情我也能多知道一些,整日里闷在这皇宫里,你不知道这日子有多难熬。”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明显了,简直就差直接问宁娘朗哥在外头过得好不好了。宁娘感念她用情至深,也不想太过扫她的兴,只能挑捡着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地动那一日可真把我吓坏了。我那胞弟运气不好,住的屋子给震塌了,人被埋在了下头。倒多亏了我五弟镇定机智,指挥着人将他救了出来。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我家五弟将来必定不是个普通人,得有大出息呢。”   她这么一说郡主果然就来了兴致,装着去采一朵金丝芍药,假装随意道:“那可真够凶险的了,所幸你弟弟无事。除了他之外,你家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旁人倒都还好,不过像我一样吓了一跳罢了。倒是我五弟的院子也给震塌了,他身手好跑得快,没被压在下面,就是为了救一个家仆扭伤了脚,如今已然是大好了。”   “他倒是个心善之人。”   “我们也都这般夸他。陆家有了他,我这心里也安定了不少。如今他已中了秀才,今年皇上开恩科,想来秋天的时候他便能中个举人了。来年若再中个进士,将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了。你可别笑话我这个当姐姐的有心夸自己弟弟。”   郡主手里拿着那朵折下来的芍药,笑得还算自然:“哪里会,我方才不也夸了我哥哥嘛。咱俩是半斤八两,谁也说不了谁。知道你们在外头过得好,我这心也就放下了。如今我也没别的想法,只盼着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康泰,我这一辈子也算是没白活了。”   宁娘忍不住又去摸她的肚子:“那是自然的。你如今嫌宫里闷得慌,待到孩子生下来,可就有得你忙了。整日里操心他的事儿都忙不过来了,哪里还会嫌无聊,只怕日日都高兴得不得了呢。”   听了宁娘这话,郡主眼中也流露出了几分期盼的神情,似乎对往后的日子也多了点盼头。   宁娘陪着郡主在园子里逛了半天,又回屋说了会子话儿,两人一道用过午饭后,郡主便要躺下歇午觉了。临睡之前她便对宁娘道:“去陆才人那儿坐坐吧,你们姐妹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她在宫里也没什么相熟的人,想来也闷得慌呢。”   说完她又吩咐人去准备软轿,抬宁娘去琴娘那儿小坐。如今这行宫地方不够大,宫妃们住得都比较狭小,郡主位份高又怀有身孕,才得了那么一整座荣华宫。像琴娘这样位份低又无子嗣的下等嫔御,基本上都是好几个人共住一个院子,仔细瞧着还不如陆家原先的院子来得宽敞,让人看着颇有点拥挤的感觉。   好在琴娘这些天倒颇得圣宠,隔三差五就被皇上召去侍寝。所以虽说住得不大好,吃穿用度方面倒没人敢委曲她,宁娘一进她那屋子就觉得跟从前在陆家的不大一样,皇上赏赐的花瓶字画之类的摆得极为显眼,端上来的茶也不比她在郡主那儿喝到的差。想来如今琴娘的日子过得倒是不错,皇后和贵妃先后怀孕,像她们这些昭仪才人什么的,也都能分得几分圣宠了。   琴娘见妹妹前来自然十分高兴,拉着她不住得说东说西,就像关进牢笼的囚犯,可算得了个放风的机会了。宁娘边听她说话边打量她,见她如今气色红润,整个人比从前略胖了一些,眉眼间不再是那副愁云惨雾的模样,倒带上了几分少女的开朗,心里也就放心了。看来宫里的日子并不差,倒比在陆家寄人篱下过得轻松。   宁娘先是问起她入宫后过得如何,琴娘自然是事无巨细一一说了。从日常的起居饮食,说到侍候皇上要注意的事儿,只是掠过了侍寝的细节。宁娘倒是有心想听听的,但这年头的未婚姑娘哪好打听这个啊,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于是只得做罢。   她又问琴娘对皇帝有什么看法,琴娘被问得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轻声呢喃道:“皇上嘛,自然是极好的。”   “哪里好?”   “哪里都好。”   宁娘终于忍不住笑了。虽说琴娘已经是个妇人了,但在这方面远没她一个现代人来得开放。现代姑娘们聚在一起跟闺蜜聊些新婚之夜的事情很正常,放在古代可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她看琴娘这个样子,知道她一定是想到了头回侍寝的情形,臊得满面通红,还不无幽怨地望她一眼,看得她立马就笑出了声儿。   “你这丫头,从前见你挺老实的,怎么现在倒变得这般油滑了。我才入宫几天啊,你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宁娘心想,从前在家是没办法,要隐忍要小心,要耍心计把当铺拿回来。现在总算好多了,压在头上的大石被移去了好几块,心头的事情都办成了,除了嫁人的事情还有些麻烦外,其他的真没什么可让她发愁的了。   她正这么想着,琴娘果然就提到她的亲事了:“你如今也该准备起来了,眼看着就十七了,再不说亲可就迟了。三妹出嫁之后,你就是家里最大的女儿了,也该轮到你出嫁了。”   宁娘现在还不想跟琴娘提楚怀冬的事情,听到她提起婷娘,就索性把话题往她身上引,拉着对方细细聊起婷娘成亲时候的情形了。琴娘到这个亲妹妹还是很挂心的,轻易就被宁娘引去了注意力,暂时也就放下了对她婚事的操心了。   两个人说了半天的话儿,期间琴娘又让宫女上了几样点心来。其中有一道梅花如意糕她觉着不错,就推到宁娘面前让她尝尝。宁娘尝了一口觉得确实不错,琴娘便也跟着拈了一块吃了起来。只是这糕才咬了一口,刚在嘴里嚼了几下,她便皱起眉头道:“今日这糕味道怎么怪怪的,倒不如原先好吃了。”   她起先这么说宁娘倒也没在意,眼见着琴娘又拿起茶蛊喝了口茶。这次却是茶刚一入口她就脸色一变,随即有些慌乱地放下茶蛊,竟是捂着自己的嘴干呕了起来。 ☆、第117章中风   宁娘从宫里回来后,一直在想琴娘的事情。   她仔细回忆了白日里琴娘的反应,觉得她十有j□j是有好消息了。听说最近皇上召她侍寝挺勤快的,琴娘年纪又比较大,都快二十的人,生育器官各方面都发育成熟了,正是受孕的好年纪。加上她又没什么心理压力,入宫时间不长,位份也不高,本就没什么可争的。这女人怀孕最要紧的就是心情放松,越不拿它当回事儿越容易中奖。若是每日都记挂着,心理负担太重,反倒不容易受孕。   那如意糕宁娘吃着挺不错的,琴娘却说味道不好。那么清香暖心的茶水,她喝了却想吐,这不是怀孕是什么?而且宁娘还特意打听了她的小日子,她自己都说迟了五六天了,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成了。   一想到陆家的女儿已经怀上龙种了,宁娘就止不住地高兴。只是她并未声张,在事情未传出来之前守口如瓶,对谁都没露口风。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才从宫里回来没多久,就传来消息说琴娘由太医摸出喜脉来了。消息传到陆家来时,一众小辈们正在钱氏那里请安。听到这消息后钱氏乐得合不拢嘴,整个人当场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拉着大太太的手笑得脸都有些僵了。   大太太是个心思细腻的,听到这消息后有些触景生情,竟是当场激动地落下泪来。其余人等也都高兴得不行,除了一旁的二太太脸色略有僵硬外,连带着茗娘来请安的曹姨娘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茗娘还小,如今还不到四岁,自然不懂怀孕是什么意思。但看大家都笑得高兴,她一个粉嫩的小娃娃也跟着一起哈哈笑,倒把众人逗得更乐了。   钱氏就趁机宽大太太的心:“你瞧你,大好的日子竟落起泪来了。我从前同你说什么来着,咱们琴丫头就是个好的。那么多人待选,偏就她被皇上挑中了。如今又顺利地怀上了龙种,往后这日子啊,可是既红火又喜庆了。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眼下婷丫头也嫁了好人家,你只消再为朝哥寻一户可心的人家便可以了。”   大太太又是欢喜又是心酸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脸上却也露出几分笑意来。听到钱氏提朝哥的婚事,自然是满口附和着。   钱氏有意无意地瞟了二太太一眼,像是故意把话说给她听似的:“咱们朝哥如今可不同了,进士出身,马上又要授官职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将就了。这事儿你可得留意了,那种小门小户没规矩的可不能进咱们家门,非得挑那高门大户有教养好人家的女儿才是。”   这摆明了是在讽刺从前二太太给朝哥找的那两户七八品小官的婚事太寒酸了。二太太心里气得火直往头上蹿,牙根咬得紧紧的,若不是长幼尊卑有别,她还真想当场就刺钱氏几句。   如今这陆家大房眼看是越来越红火了。琴娘入宫封了才人,一转就怀了身孕。若能涎下个一男半女的,将来封嫔指日可待。往后她要是自己再懂得绸缪些,替皇上再多生那么几个孩子,就是封妃也不是不可能的。   再看朝哥,如今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了,转眼就要有官职在身了。一旦走上了仕途,往后的前途就不好说了。他要是有出息,将来陆家大房兴旺发达那是板上订钉的事儿。虽说现在二房势头也不错,二老爷官正当得红火,可毕竟二房没出个宫妃。朗哥修哥如今都只是秀才,将来能不能入朝为官真说不好。一想到这里二太太就满心不痛快,再看钱氏那副张狂的模样她就更是气不打一处儿来。想想回头朝哥娶媳妇还得二房掏银子,怎么这世上的好事儿全让大房的人贪去了,吃亏的事情却总是二房在背呢?   那边钱氏还拉着大太太在絮絮叨叨,其他人则都交头接耳地谈论着琴娘怀孕的事情,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最小的茗娘有些坐不住,曹姨娘见屋里气氛好,也就没怎么约束着她。茗娘小小的个子就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在大人们之间钻来钻去,玩得不亦乐乎。   钱氏因为太过高兴,一直站在那里拉着大太太说长说短的,几乎不想坐下来。茗娘就在她和大太太的脚边跑着玩。钱氏心情好,也不跟小孩子计较,只当没看见她。茗娘一个人在那儿玩了半天,原本跑得挺欢实,突然之间却是脚步一滞,呆呆在站在原地不动了。   曹姨娘以为她玩累了,就伸手招呼她过去。可茗娘却像是没看见,依旧这么站在原地,只是头抬得高高的,像是在听钱氏同大太太说话儿。   茗娘这突然的举动吸引了宁娘的注意,她本在和琳娘说笑,这会儿却闭了嘴,顺着茗娘的视线往上瞧。只见钱氏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挂着过于兴奋的笑容,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大太太的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那样子看起来竟令人有些害怕。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宁娘看钱氏这个样子,心里直犯嘀咕。就像是看到一尊蜡像似的,整个人虽是栩栩如生,却少了几分人气儿,像是个死人似的。   这个“死”刚一闪过宁娘的脑子,她立马就跳了起来。旁边的琳娘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收住了脸上的笑容。而一直在听钱氏讲话的大太太也终于察觉了不对。她的手被钱氏捏着极疼,想要抽手却是怎么也抽不出来。再看面前钱氏的脸,那表情一直维持在刚才的状态下,几乎没什么变化。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但嘴巴微张着却再发不出一个字来。   大太太胆子本来就小,见钱氏这个样子已然是吓懵了。她很想叫对方几声,却是张口结舌站在那儿,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宁娘反应比较快,虽然脑子里还没想清楚,但身体已然做出了反应。她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扶住了钱氏,大声叫道:“祖母,祖母!您怎么了?”   她这么一叫,其他人就都反应了过来。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人人都朝着钱氏站着的方向看去。只见钱氏眼珠子直挺挺地望着前方,握着大太太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整个人向后一仰,直接倒进了宁娘怀里。   宁娘到底力气小,一下子有些扶不住,整个人就连连往后退。就在这时莹娘也反应了过来,冲过来帮着宁娘一道儿扶着钱氏。曹姨娘也察觉不对来拉茗娘,顺便也帮着搭了把手。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钱氏已然晕过去了,整个人僵硬得不得了,宁娘扶着她的时候只觉得像是扶着个木棍子,感觉格外奇怪。   大太太只知道哭,半点忙也帮不上。待到众人将钱氏扶到椅子里时,她便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叫唤,眼泪流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时候倒还是二太太果断,立马就唤丫鬟进来,将钱氏抬进里头房里去,又立马让人去请大夫来。方才还喜气洋洋的陆家,气氛一下子变得愁云惨雾起来。   程大夫很快就被请了过来,屋子里的小辈们都被赶了出去,只留下大太太和二太太相陪。宁娘同莹娘几个一道儿坐在外面屋子里等消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程大夫终于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二太太。   宁娘一看这两人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不妙。越是这种突如其来没有征兆的毛病,就越是棘手。若真是让车子撞了或是不小心割了道口子倒是小问题。俗外说外伤好治内伤难医啊。这年头又不兴做手术,内脏要真出了什么问题,真是连救都没法儿救了。   二太太忙着送程大夫,也没空管她们几个小辈儿。宁娘她们只得向方才在屋子里侍候的丫鬟们打听。这不听不打紧一听可是吓一跳。宁娘万万没想到,钱氏竟会乐极生悲,一下子就病成那样。   听小丫鬟们的意思,钱氏是得了卒中了,也就是现代常说的中风。这种病在老年人中特别常见,发作之前几乎没有征兆,可一旦发作了却是异常棘手。别说现在这个年代医疗条件极其落后,几乎没什么治这个病的法子。就是放在几百年后的现代,中风都是非常凶险的毛病,一个不留神人就没救了。   眼下听丫鬟们说钱氏人还昏迷着,想来并没有立马就升天。可这病根本没办法治,能不能好也不好说,很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么一直昏迷下去了。这还是比较乐观的状态呢,要是运气不好,熬不过去立马就去了的人也不在少数。   一想到这里宁娘的心就有些发闷。明明刚才大家都挺高兴的,虽然钱氏说话不太好听,刺得二太太咬牙切齿,可终究琴娘怀孕是一桩喜事儿。如今喜事儿眼看着就要成丧事儿了,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里头大太太正哭天抹泪着,宁娘几个小辈也不好进去,只能先各回各屋。宁娘一回到屋子就想到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若是钱氏真的熬不住去了,那陆家可就要倒大霉了。二老爷立时就要丁忧守孝,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这真算得上是一件天大的坏事儿了。 ☆、第118章 隐瞒   钱氏一病倒,陆家顿时塌了半边天。   倒不是说钱氏平日里在陆家有多重要,只不过本朝规矩如此。钱氏是二老爷的生母,她若病故,二老爷就要丁忧三年,说白了就是暂时不当官了。二老爷不当官对陆家的生计并没大的影响,但对陆家往后的前途却是大大不妙。   如今皇上登基不过四年,正是兴旺时期。二老爷平安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已然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只要小心谨慎不出大错儿,往后只有高升的份儿。再过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入阁为相。可如果现在二老爷为母丁忧,三年后回来这格局可就全变了。三年时间太长,长到让人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所以二老爷一听说母亲病重的消息,立时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整晚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觉了。   二太太也陪着他一晚上没睡。她虽是这个家里最跟钱氏不对付的人,出于私心考虑,她真恨不得钱氏立马两腿一蹬死了才好。可出于整个家族的考虑,她却不希望钱氏现在死。不光二老爷的官位要紧,她几个孩子的婚事也同样重要。   如果现在钱氏死了,家里的孩子们至少三年不能说亲。别人她不在乎,可朗哥和莹娘她不能不在乎。尤其是宁娘,她是女子,今年也快十五岁了,等个三年再说亲,就成老姑娘了。再说如今京里适婚的青年才俊不少,正是能挑的时候。像是楚家的两位公子,眼瞅着今年或是明年就要娶妻了。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三年之后好的都让人挑走了,剩下的全是些不怎么样的。就算还有好的,那也是年纪轻的,未必看得上年近十八的莹娘。这三年是姑娘们的黄金时期,稍一耽搁往后的日子可就天差地别了。就算为了这个,二太太也得求着盼着,巴望着钱氏撑过这一关才好。   接下来的几天,陆家过得有些乱糟糟的。好在二老爷和二太太都是果断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很快就达在了一致。二老爷先是去寻了程大夫,细细关照了他一番,让他千万将此事保密,万不可让外人知道陆家老太太卒中的事儿。   程大夫与陆家本就是世交,靠着二老爷如今在朝中的关系,他的医馆生意也是做得风生水起。二老爷若是倒了,对他没半分好处。更何况二老爷来找他时还带了丰厚的“诊金”,程大夫收人钱财自然与人消灾,将嘴闭得牢牢的,绝口不对外提钱氏重病的事儿。   二老爷摆平了外头,将内里的事情统统交给了二太太处理。二太太在这方面还有些能力,当即就将话放了出去,家里各处丫鬟婆子管事小厮,但凡有一个敢在外面胡说八道的,统统打死不论。   钱氏得了急病的事儿本就没多少人知道,除了她院子里的下人外,其他人并不太清楚。近一年来钱氏动不动就生病,众人对这个事儿也习惯了,只当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没人往那严重的地方去想。至于她屋子里那几个,二太太这次可是下了狠手了。知情的几个小丫鬟全让她寻了一点儿错处,一人赏了一碗哑药,给打发到外头庄子上做活去了。至于像竹枝等几个大丫鬟,则是不许再出院门一步,只许在院子里做事儿,轻易不能与外头人见面。   二太太杀鸡给猴看,几个小丫鬟的下场一摆出来,那几个大丫鬟还敢说什么,自然是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平日里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恨不得立马从二太太面前消失才好。   处理好了下人这一块手,二太太又将那日在屋子里的小辈们一一找去,细细叮嘱了一番。几个小姑娘心中也都有数,各自回屋后几乎足不出户,闭口不提祖母生病之事。宁娘回去后同谁都没提这个事儿,连修哥来问她都含糊而过。   那一日钱氏发病时只几个姑娘家在场,像修哥他们几个男孩子都在先生处念书,所以对这事儿知道得并不清楚。宁娘关照了修哥几句,让他用心读书旁事莫管。修哥天性单纯,也没往坏处多想。宁娘待他走后一个人静静想了想这个事情,真心觉得钱氏这病儿来得不蹊跷。她最近这大半年身子时好时坏,一半是年纪大的缘故,一半也是自己作出来的。动不动就装病,这个疼那个不爽的,三天两头拿身子骨要挟二老爷。大约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才给她来了剂猛的,索性让她躺床上再起不来了。   只是钱氏如今虽病重,陆家人对外却还要装得没事儿人一样。四月底莲娘借萧府的地儿办生辰宴,请了宁娘等一众姐妹过去观礼。本来祖母病重她们是不应该出席这样热闹的场合的,但如今陆家要将这事儿瞒下去,对外就不能露一丝底儿。   二老爷和二太太都想得很通透。钱氏的病绝计不能让外面知道。如今正是陆家几个儿女说亲的关键时期,若被旁人知道他家老太太快不行了,那些原先有意与陆家结亲的人家必定会退避三舍。毕竟二老爷的官位一不稳,陆家儿女值不值钱就不好说了。   如今二太太只想尽快把他们的婚事都订下来,最好能让钱氏再撑个一年半载,待孩子们都娶妻或是出嫁了,到时候即便她两腿一蹬走了,至少也不会对小辈造成太大的影响。   至于二老爷嘛,这一劫怕是躲不过了。钱氏这回就算醒了,往后身子骨也必定好不到哪里去了。随时都有归西的可能。二老爷有生之年总也免不了要丁忧一回。若能赶在这之前结几门有力的亲事,对将来二老爷重新入仕也会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二太太便打定主意,让几个女儿打扮一新去隔壁萧府赴宴,务必要装得像没事儿人一样。好在钱氏平日里跟二房的几个孙女都不亲,她又病了有一段时间了,众人也都从最初的震惊里缓了过来。待到去到萧府的时候,个个都面带微笑举止得宜,旁人见了断然想不到她们家有个快要咽气的老太太。   因着如今莲娘暂住在萧府,这个生辰宴也没有大操大办,不过请了相熟的姑娘们过来吃顿饭罢了。宁娘她们去的时候正厅里已是摆了个满满当当,七八张大圆桌将原本偌大的厅堂塞得有些满,不少夫人太太已然到了,正聚在一处儿说话呢。   二太太领着她们几个进去后,先是去同舅母徐氏说了几句,转而又去跟这家的正主儿萧夫人攀谈。至于几个小辈们自然有丫鬟领着去了后面的屋子暂坐喝茶。宁娘因着莲娘关系好,就被请进了单独的休息间里,陪着莲娘梳妆打扮。   莲娘一见她进来就开玩笑道:“表姐的扇面儿可曾绣好了?今日可该拿出来让我瞧瞧了吧。”   宁娘也有意跟她闹,就故意道:“还不曾绣好,绣这东西太麻烦,要不回头我给你买一柄团扇可好?”   “怎还不曾绣好。哪有表姐这般当姐姐的,妹妹过生日的礼物竟是没准备好,临了了还要买一样来凑数儿,真是气死我了。”   宁娘走到她身边,一边拿片花钿在手里把玩,一边笑道:“真不禁逗,随便开个玩笑便要生气,往后也不知谁这么大的福气,能整日里受得了你这脾气。”   她这是在拿莲娘嫁人的事情说笑了,莲娘脸皮薄,当即就羞得面红耳赤,在那小屋里追着她打。两个人说追打了半天后停了下来,歪在椅子里笑个不住。莲娘突然眼珠子一转,将屋里的丫鬟都遣了出去,然后拉过宁娘来,悄悄掀来房门口挂着的竹帘,指着外头屋子里的两个姑娘道:“看到没,那两个就是萧夫人嫡出的女儿,可傲气呢。我今日借她们家的地儿办生辰宴,听说这两人好一通闹腾。唉,娘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带我来表姨家就够奇怪的了,如今又要在她们家办生辰宴,搞得我们沈家多落魄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家连个像样子的宅子也没有,请不了姑娘们来观礼呢。”   宁娘心里自然知道舅母的打算,只是这话儿也不能跟莲娘挑明了,只能附和着笑笑,又认真地去看那两位萧姑娘。顺着莲娘指的方向看去,她就见两位相貌有些相似的姑娘正坐在一处儿。看样子她们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通身上下都透着富贵样儿,无论是头上的首饰,还是身上的衣裳,连抬手时偶尔露出的腕上的镯子,都能看出名贵气息来。   今天明明是莲娘的生辰宴,但看这两位萧姑娘的打扮,可要比正主儿更来得风光华丽呢。   "border="0"class="imagecontent ☆、第119章唇枪舌箭   就像上辈子看的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每一个故事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刁钻古怪难相处的千金小姐。   宁娘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大多数人都还可以。除了从前家里那个有些难缠的二姐萍娘外,其他小姐们还算不错呢。连诚亲王家的郡主娘娘都很好相处,和她成了不错的朋友。   可如今萧夫人家的两位小姐总算让她见识到了,难怪莲娘那么讨厌她们,每每说起来总是一脸的不屑。别说她从小就跟她们打交道了,就是宁娘,不过才听她们说了几句话,心里就升起了一股别扭的感觉。   琳娘不过就踩了其中一位一脚,这两人就不依不饶起来,揪着她不放,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那一位被踩的脚的,几乎扬手就要煽琳娘嘴巴,被其他几位姑娘死活拦住了。   莲娘是今天的主角,看到这情形赶紧出来打圆场。琳娘胆子小,被她们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个半死,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她见宁娘过来了,赶紧躲到了她身后,连话都不敢说一句。那一边莹娘也走了过来,同宁娘站在一处,大有和她一同对抗萧家姐妹的架势。几个姑娘各不相让,互相瞪视着对方,明明春意盎然的屋子,一下子就显得冰冷严肃起来。   其他不相干的姑娘看她们这样子都有些着急,纷纷将目光投向莲娘。莲娘看得心里直打鼓,虽说萧家两姐妹是有些过分,但今天毕竟是她的生辰宴,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哪怕这事儿跟她没关系,她这个小寿星也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这里,莲娘就悄悄挪到宁娘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裙:“表姐……”   她说话声音很低,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宁娘原本有点火气上头,听到她的声音后心一软,整个人的气势就弱了几分。想想也是,今天大家是来贺莲娘生辰的,要是闹得不可开交,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想到这里她强压下与人吵架的冲动,转身问琳娘道:“你方才踩了人家的脚,可曾道歉了?”   琳娘缩着脖子,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微微地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嗯,我向萧姐姐道了好几回歉了。”   “那就好,既道了歉就可以了。今天是你莲儿姐姐生辰,咱们去她屋里坐可好?”宁娘说着就向莹娘示意了一下,两姐妹就拉着琳娘的手准备往里屋去了。   莲娘见宁娘这一方软了下来,心里不由松一口气,便附和着让她们进自己屋子坐一会儿。可那萧家两姐妹岂是这般好糊弄的人,那个年长一些的唤作云娘的,立即就冲了过来,拦在宁娘几人面前,阴阳怪气冷笑道:“怎么,这么样就想走了?踩了我妹妹,说句抱歉便想溜吗?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另一位萧姑娘也赶紧上来帮腔,还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脚,一副被踩疼了的模样。宁娘看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就想笑,斜着眼睛将她们两姐妹从上到下看了个通透。突然她伸出自己的一只脚来,横在她二人面前:“这样吧,我妹妹既踩了你们一脚,就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还好了。我的脚现就摆在这里,随你们踩就是了,只别把我踩残了就可以了。”   谁也没料到宁娘会这么说,萧家两姐妹当场愣在了那儿,其他姑娘们则是默默把头偏了过去,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个被踩的萧姑娘闺名一个雨字,年纪大约比宁娘略小一些。她本只是心情不佳想拿琳娘来出气罢了,没成想却让宁娘摆了一道。搞得现在有些下不来台,心里着实窝火。看着宁娘摆在面前那只脚,她真想狠狠踩上去。可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下脚,只冷冷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这么幼稚。你妹妹踩了我一脚,难不成我踩你一脚便算扯平了?天底下哪这般滑稽的事儿。”   “那你说怎么办?”宁娘非但没恼,眼中的笑意反倒更深了,“你既不愿踩我一脚,又不愿接受我妹妹的歉意。难不成还真想把事儿闹大了,闹到前面各位夫人面前去说不成?你说得没错儿,我年纪是不小了,我看你们俩年纪也挺大了吧。也该知道这事儿胡闹的后果吧。若真让大人们知道了,回头问起来你打算怎么说。难不成要说陆家六小姐踩了你一脚,她姐姐让你踩还一脚你又不肯,又不想接受六小姐的道歉,只恨不得将她们姐妹几个绑起来揍一顿才满意吗?”   宁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听得旁人都有些傻了。这些姑娘们哪里听过人这么说话儿,初听之下都有些没听明白。但很快有几个就反应了过来,便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轻笑出声来。这屋子并不大,有人在那儿笑,萧家两姐妹听得清清楚楚,深知旁人笑的是自己,当下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被宁娘噎得简直不知如何回话了。   她们两人自小就娇生惯养,家境既好父母又溺爱,平日里接触的那些人多半不如她们,总是对她们既奉承又吹捧。长到现在十几岁的光景,还从未受过这样的闲气。云娘年纪大一些,真是恨不得当场就给宁娘一嘴巴才解恨。   可对方说得有理有据的,在场的人大概都被她给拉了过去,心里止不定怎么笑话她们两姐妹呢。再说今日情况特殊,是表妹莲娘办生辰宴,若是当众打人把事情闹大了,传到外头那些贵夫人耳朵里,那她们两姐妹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这云娘今年都快十八了,已到了恨嫁的年纪。她这些年一直盼着能嫁进诚亲王府去。如今萧家离亲王府极近,打人的事情一旦发生,绝计要传到王妃耳朵里去。为了在王妃心里留个好印象,她们两姐妹这些年可没少费心思,岂能因今天这么一桩小事就功亏一篑?   正巧这时外面丫鬟进来了,说夫人们请小姐们入席就坐。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刚才的事情就没人提了。大家又恢复到了原先的状态,相熟的姑娘们几个一起说说笑笑走了出去。那萧家两姐妹一人赏了宁娘一记白眼,随即便大摇大摆离开了。留下莲娘这个小寿星一脸抱歉地看着宁娘。   宁娘见她面露尴尬的神情,好心宽慰她道:“没事儿,她们不就这性子嘛,你从前就同我说过的。”   说这话她就上前去挽莲娘的手臂,又叫上莹娘同琳娘,几个人一道儿去到前面的正餐入席。那两位萧姑娘人前人后简直判若两人。当着同辈的面那般盛气凌人,可到到了长辈面前,立马就乖顺得如同两只小绵羊。知书达礼又略带羞涩,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名门淑女典范。   宁娘就坐在她们隔壁那一桌上,眼见着这两人当众做戏,心里真是越想越好笑。不过那都不关她的事情,她们爱演便演吧。反正今日这一幕众家小姐都看在眼里了,回了家是必定要说与母亲听的。到时候贵夫人口口相传下来,萧家姑娘的刁蛮无礼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或许自己还真高看她们了。也许她们从前就是这般表里不一,那些夫人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如今在人家家里,当着萧夫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嘴里不住地夸她们两人,心里指不定怎么腹腓这两人呢。   因着两位萧姑娘给面子,这顿饭总算吃得还算太平。吃过饭后年轻姑娘们照例是要去园子里赏花的。莲娘听说莹娘络子打得好,就拉她进里屋去指点自己。琳娘今天受了点惊,这会儿就像牛皮糖似地粘着她不放了。   宁娘不愿和一帮夫人待在一个屋子里,就拉着琳娘到外头园子里散步。她方才听莲娘提起,说在个正厅后头往西走一段路,有萧夫人特意让人从别处移栽过来的一大片白玉兰,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   这会儿她既想寻个去处,自然就想到了那里。她也有些好奇,想看看一大片玉兰同时盛开的光景是何等的美妙与惬意。   姐妹两个一路向西行去,琳娘走着走着,心里的惊吓慢慢地褪了下去。她到底年纪还小,一下子就被路边的景致吸引住了。待到两人走到玉兰花林中时,琳娘已是笑逐言开,开始趁着四下无人扑蝴蝶玩了。   宁娘见她玩得兴起就索性不去管她,自己钻到旁边的几棵树边,靠着抬头看树上的玉兰花。此时正值花期,那树上已开满巨大的奶白色的花朵,密密咂咂蔚为壮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林子里既暖又有几丝凉风吹来,宁娘站在这一片花海之中,看得不由有些呆了。   她也不知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冷不丁的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意袭来,像是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瞧,那目光既凌厉又充满了敌意。   她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回头去瞧,果然就瞧见有两个人正朝她慢慢走过来。那脸上带着的笑意,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第120章借题发挥   宁娘想说冤家路窄,但想想还是算了。   看着眼前正慢慢朝她走过来的萧家姐妹,她深刻得觉得这并不是个意外。人家明明就是特意来寻她的,一副准备教训她的样子。看她们这两人的样子,宁娘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了。几年前在诚亲王府时她也见过一个差不多的人,就是周阁老的孙女儿周君芳。   那姑娘也算是朵奇葩了,当初一心想嫁进诚亲王府,结果不料让她的庶妹抢了先机。宁娘后来也没怎么听过关于她的事迹。只隐约知道她似乎嫁人了,嫁的还算不错,可嫁过去后没多久似乎又闹出了点事情,当时闹得周家挺没面子,也惹得夫家十分不快。至于后来这姑娘怎么样了,宁娘就不清楚了。   但以她两世为人的经验来说,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周君芳那个嚣张跋扈的样子,无论嫁进哪家都不可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刚开始或许夫君还贪她容颜秀美,待到时日一长,自然受不了她的脾气,少不得就要往屋子里拉人了。   宁娘回忆了一下周君芳当年的样子,再看看如今的萧家两姐妹,真心觉得她们三人应该去拜把子。不说别的,光对比她们三人脸上不屑又高傲的表情,宁娘都觉得很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由露出淡淡的笑容,整个人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这里是萧府,无论走到哪里都避不开萧家两位小姐。既是躲不过也就不必躲了,宁娘不是个好惹事的人,但当事情惹上来的时候,她倒也不喜欢逃避。   更何况这里虽是萧府,但与之一墙之隔的就是陆府。撇开人脉关系不谈,单说两家老爷的官职,那是旗鼓相当的。萧大人或许在京城时日更久,关系网撒得也更密些。但如今陆家出了个才人,还怀了龙种,那身份地位自然就不同了。细细比较起来,萧陆两家应该算在一个水平线上。宁娘料她们也不敢对自己做些什么,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冲对方微微一笑。   那萧云娘年纪略大一些,为人也更张狂一些。她带着妹妹来自然是来寻麻烦的,原本以为宁娘孤身一人,见了她们该有几分惧怕才是。没成想她竟是泰然自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害怕的意味。   再看她那个笑容,一副挑衅的意味。萧云娘长这么大,还没碰上这么不识时务的女人,当下就火气上涌,真恨不得照着宁娘的脸孔就一巴掌煽过去。   幸好她妹妹雨娘还算有点理智,眼见姐姐爆脾气要发作,赶紧悄悄拉她一把,两个人脚步同时一滞,都停在了原地,与宁娘隔着几棵玉兰树的距离,互相望着彼此。   宁娘心知她们来意不善,在目前这种情况未明的条件下,她决定先不开口,听听对方怎么说。那萧家两姑娘都不是沉得住气的人,眼见着宁娘只是望着她们笑,既不说话也不逃跑,心里头就堵得慌。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后,终究是没忍住。萧云娘性子急,当下就上前几步,望着宁娘冷笑连连:“我还当你多能说会道。方才这般伶牙俐齿,怎么这会儿见着我们却无话了呢?”   “我心知你们来寻我自然是有话要说的,既如此倒不如客随主便,先听听你们要说些什么。”   萧云娘的眼睛立马瞪了起来,脸上显出不置信又鄙夷的目光。她深呼吸了几口,故意扭头冲妹妹道:“我说什么来着,你还不信。早就同你说过了,这陆家的四小姐不是普通人,你偏不信这个邪,要来自找秽气。她那样的人,出身就与咱们不一样,你如何同她相比?生母都让人赶出去了,还有脸在陆家以嫡小姐自居,活得那般潇洒。就单说这一点,你我就大大不如她呢。”   宁娘真心觉得这两人幼稚得可笑。她们大约以为她也跟寻常女子一样,拿她生母和离的事情来做文章,便认为能戳到她的痛处了。孰不知宁娘从几百年后的现代而来,早就见惯了身边人的父母离婚再婚的事情。像和离这种事情根本打击不到她,倒是这个年代男人三妻四妾女人还习以为常的做法更令她不习惯。   她的脸上依旧维持着的淡淡的笑意,清了清嗓子便回道:“我与两位萧姑娘自然是不能比的。我娘性情中人,受不得男人三妻四妾,不愿与人共侍一夫。这世上总有这样刚烈的女子,既不能得个完整的夫君,倒不如不要也罢。这一点我娘可远不如萧夫人大度。听说萧大人极宠爱府上一位姓许的姨娘,连带着她所出的大公子也是疼爱有加。要我说萧夫人当真是咱们女子的楷模,德行之高心胸之开阔,实不是寻常女子所能比。”   她这番话也是直戳两位萧姑娘的痛处。她们如何听不出来宁娘话中浓浓的讽刺意味。父亲宠爱许姨娘已是萧府人尽皆知的事实。她们平日里虽与许姨娘所出的大公子关系不差,但也深知这姨娘乃是母亲的一个心病。平常哪怕母亲心情不错,只消听到任何关于许姨娘的事儿,那脸色立马就能变了个个儿。是以她们两姐妹轻易不会同母亲提那女人,也是受母亲的影响,她们对那许姨娘也生不出好感来,平日里撞见了也从不拿正眼儿瞧她。   现在宁娘这么直接就说出来,就好比将这两人心头上的伤痕给揭开了,疼得她们呲牙咧嘴,恨不得立马上蹿下跳,将宁娘五马分尸才好。   年纪小一些的雨娘气得满面通红,头脑一热想都没想,心里的话就冲口而出了:“真是个不要脸的,连不愿与人共侍一夫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难怪人都说陆家四娘是个厉害的角色,连诚亲王府的三公子都敢勾引,整日里借着与贵妃娘娘的关系往楚家跑,巴不得替了三夫人的位子,给三公子当续弦呢。”   “我说的皆是实话,你又有何看不过眼?若说我不要脸,方才那话你可也说过了,这不要脸三个字是不是也该还给你自己才是?”   雨娘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一时口快,竟让人给绕了进去。事到如今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不等姐姐开口,就直接朝宁娘冲了过去。人还未到跟前,那右手已然是举了起来,眼看着重重的一巴掌就要打在宁娘脸上,但宁娘却一闪身往旁边躲了躲,那雨娘就打了个空,用足了力气的手直接打在了宁娘身后的玉兰树上,疼得她立马“嗷嗷”直叫起来。   那玉兰树让她这么一煽,竟有些微微地晃动,几片白玉兰的叶子从树上慢慢飘落下来,看得宁娘直想笑。单看这树的样子她心里也知道,雨娘这一下打得不轻,必定十分之疼。看她眼下面目狰狞五官扭曲的样子,宁娘只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隐隐发疼。   何必呢,害人不成终害己,没这本事就不要学人泼妇打架。   宁娘看得直摇头,正准备离开,那云娘已然是冲了过来。她先是扶着妹妹在旁边的树上略靠一会儿,随即又伸手去扯宁娘的衣袖。这一回宁娘来不及躲避,让对方扯了个正着。她有些不耐烦跟这两姑娘纠缠不清,便用力挣扎了两下,又将萧云娘的手硬生生地从自己身上掰下来,然后将她整个人往旁边一推。   萧云娘力气不如宁娘大,踉跄了几步向后退去,跟自己的妹妹撞在了一起。姐妹两个皆是狼狈不堪,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两位小姐何必咄咄相逼。若说为了我六妹之事,方才我也解释过了。你们这般不依不饶又是为了什么?”   萧云娘气得直想哭,强忍着泪水瞪着宁娘:“哼,你莫得意得太早。诚亲王三公子必不会钟情于你,王妃也定容不得你进王府。我劝你还是收起那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从此以后离楚家远一些才好。”   一直到这会儿宁娘才算听明白。原来这两人之所以对她格外针对,并不是为了琳娘的事情。那不过是小事情,最多也就是让她们有个借题发挥的由头罢了。她们真正在意的是坊间的一些传言,大约是同她和楚怀秋有关。虽然宁娘不知道这传言从何而来,但看这两人的样子,想来还没断那嫁进楚家的念想。这萧云娘言辞如此激烈,想来是对楚怀秋倾心已久。人家死了老婆才没几年,她大约就惦记着想嫁进去当填房了。   以她对楚怀秋的了解,就算他一辈子再寻不到一个可心的人,也绝计看不上萧家两姑娘。想到这里,她不由又露出了笑意,上下打量了萧家姐妹两眼,摇头叹道:“我自问量小福薄,如何能与诚亲王府扯上关系。倒是我看两位姑娘心性不小,只怕一心想当王妃的好媳妇吧。听闻两位姑娘自小就出入王府,想来了与那三公子相识。若他当真倾心于你们姐妹,又何必坚持娶周姑娘为妻。咱们三人中痴心妄想的那个可不是我。我倒是想劝两位一句,听说那三公子是用情至深之人,想来对发妻感情极深,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看上你们两个的。倒不如趁早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才好。” ☆、第121章道别   宁娘自打来了这个世界后,还没这么痛快地数落过别人。   上一回遇上周君芳的时候她也想刺对方几句,但当时情况太紧急她也不顾得上说。今天萧家这两姑娘算是撞在她枪口上了,她也实在有些看不惯她们,反正四下无人,她就索性放开一回,痛快地说了几句。   她这话一出,两位萧姑娘立时脸色大变。小的雨娘还好些,大一些的云娘却是脸色惨白神情僵硬,一副被人戳中痛处的模样。林子里气氛十分诡异,三个人互相瞪视着对方,谁都不肯退让的样子。   就在这紧张的时候,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过来,冲两位萧姑娘行了个礼,说是萧夫人寻她们过去。那云娘气得不轻,又自觉嘴皮子不利落说不过宁娘,就转头拿那丫鬟出气,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数落了对方一通。   雨娘在旁边不住地劝她,又强拉着她离开了林子,往正厅的方向去了。宁娘眼见着她们离开,这一口气才算松了下来。今天她的话真是有点多,跟两个头一回见面的人居然扯了这么多废话,简直不像她平时的为人准则了。   或许她还是不适应这个世界,或许她骨子里还是不愿意当个三从四德的小女人吧。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了两下,甩了甩头就去找琳娘。方才她就在附近扑蝶的,应该有看到萧家两位姑娘。按她的脾气,宁娘料定她肯定是躲了起来,绝对不会与她们有正面冲突的。   此刻她站在那儿向林子四周望去,果真没见到琳娘的影子。她看四周无人,就轻声唤了几声,但半天也等不到琳娘的回应。看起来琳娘是真被这两个女人给吓坏了,估计一见着她们就跑开了。   宁娘现在也有点不知怎么办了。这片白玉兰栽得离正厅比较远,这里其实已经有些荒僻了。听莲娘说出了这林子有一片小湖,湖上还搭了座竹制阁楼。从前楚家的人来这里小住时,夏夜时分就爱在那竹楼里赏景。   她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琳娘去那里的可能性很大。想到这里宁娘也有些担心,虽然妹妹也有十几岁了,到底那边还有个湖,万一掉水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不由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盼着能快些寻到琳娘的踪迹。   可一直到她走出林子,也再没见到一个人。林子外确实有一片湖泊,远远望去水面中央建了座竹楼,衬着鳞鳞的水波,看起来颇有几分仙气。如果单看此处的景致,自然是极漂亮的。但宁娘这会儿有些心烦,全然顾不得看景。   她回头向林子里望了几眼,始终没见着琳娘,于是只能绕着那湖细细寻找起来。想是心里着急走得快子些,一个不留神就让长长的裙摆绊了一下。宁娘的身子不由晃了晃,“扑通”一声就摔倒在了湖边的青石地上。   这地儿挺硬,摔得她很疼,她有些不顾形象地呲牙咧嘴,正坐在地上捧着膝盖揉得起劲呢,就听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响了起来:“你可还好?要我寻人扶你回去吗?”   这声音许久未听到了,仔细想想上一回听大概还是两三年前的光景了。宁娘不由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人,只觉一恍眼的时光,他似乎憔悴了几分。初见时那般光亮耀眼,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刺眼。可现在再看却觉得他眉眼间尽是落寞的神情,依旧俊美无双的脸上显然带上了岁月折磨的痕迹。   明明该是个活得比谁都潇洒的人,为何如今竟活得比大多数世人还要痛苦。这种苦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宁娘虽与他只见过短短数面,却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个曾经让她惊为天人的楚怀秋,似乎一夜之间就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他更深沉,也更为复杂,简直让人有些看不透了。宁娘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要起身。   还是楚怀秋有些尴尬,露出一丝笑意问道:“你可还好,是否伤着腿了?”   宁娘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羞得她满面通红,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虽说两人是旧相识了,四周也没外人,但她一个年轻姑娘在个男人面前坐在地上,实在太不雅观了。这要是让萧家两姐妹知道的,指不定要怎么笑话她呢。   宁娘起身后一面拍身上的沉土,一面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来寻我妹妹,不知她跑到何处去了。不想你竟在这儿,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无妨,我也是刚到而已。我今天是来找萧大人的,一时兴起就想来这湖边的竹楼坐坐,不曾想却碰见了你。”   宁娘不由想起诚亲王府了。这应该是他们家的风格,喜欢在宅子里临水偏僻的地方建些竹屋什么的。上次在王府的时候,周郁芳落水的地方旁边也有座竹屋,当时楚怀秋兄弟俩在那儿下棋论剑,才能碰巧救了她们。   想不到一转眼过去这么多年,周郁芳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晃动,她却已是香消玉陨很久了。一想到此处,宁娘不由抬头去看楚怀秋,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来。他这些年消瘦憔悴这么厉害,想来妻子的故去对他的打击相当大。   宁娘本想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她不是他,体会不到那些锥心的痛苦,无论说什么都有点隔靴搔痒的味道。于是她索性不提周郁芳,只是解释道:“我方才同萧家两位姑娘说了几句话,一转眼我六妹便不见了。她年纪小胆子也小,我怕她随便乱跑,若是闯祸便不妙了。”   “胆子小的人一般都不会闯祸。只有那些胆大妄为之人才容易出事儿。你妹妹或许在那林子里迷了路,不妨回去找找的好。”   听了这话宁娘不由一愣。楚怀秋这个人跟他弟弟不一样,他为人更成熟一些,平日里说话也都言简意赅。如果放在现代就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那就是“酷”。这么酷的人说话不应该是这个腔调。刚刚他的这番话和他以往的风格很不搭,感觉像是话里有话似的。   宁娘满心不解,一脸疑惑地望着对方。楚怀秋也不卖关子,回头望了那片林子一眼:“我刚刚从那边过来,不小心听到了你与两位萧小姐的对话。”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宁娘一下子笑得有些尴尬。她刚才说话可不太好听,十分之有损形象。更何况她们谈话的内容就是他,也不知楚怀秋听了做何感想,是不是内心已经将她们三个归为“八婆”一类,十分之鄙视了。   想到这时,她开口的时候就有点不好意思:“我方才说的话没别的意思,你,你别放在心上。其实我只是想说……”她站在那里歪着脑袋想要解释一下,可发现这事情根本没法儿解释。到最后她只能放弃,破罐子破摔道:“算了,反正你也听见了,我也不想狡辩什么。基本上你听到了什么就代表了什么,不过关于你是否钟情于萧姑娘只是我的猜测,若是猜错了,我也没办法。”   她说到最后两手一摊,颇有些无奈地望着对方。楚怀秋终于忍不住,脸上第一回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后退一步,向宁娘行了个礼:“陆姑娘拔刀相助,楚某感激不尽。”   “你这话什么意思?”宁娘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过来,“看来我是蒙对了。你果真对她们没什么意思。只是我虽这么说了,她们也未必当真,只怕如今还是一颗心全悬在你身上呢。”   “这事儿与我并不相干。我虽管不了她们的心,却能管住自己的心。”   “那你的心如今是什么想法?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还不能介怀吗?”   楚怀秋负手站在那里,目光似乎正望着湖心上的竹楼,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在眼里。他整个人瘦而高,一身青衫显得人有些冷淡,脸上更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宁娘看他这样,只觉得自己似乎惹恼了他,正准备开口道歉时,对方却转头看向她,目光里带出几分柔和来:“有些事情,时日长了或许便淡忘了。但也有些事情即便不会时时记在心上,却总会在留下些抹不去的印记。我向来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只是对于情义二字,看得略有些重。这一方面我四弟比我强,他为人更为洒脱。国家于他远不及亲人来得重,这样的人才值得托付终身。”   他这么说,宁娘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嘴。楚怀秋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自认不是一个把家族放在国家大义前的人,所以为国为民他选择征战沙场,独留妻子一人在家中。如果他不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将,或许周郁芳就不会死。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若人都能预见未来,人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伤心绝望的事情了。宁娘站在那里,顺着楚怀秋的目光去看那平静的湖泊。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站在那里,许久之后她才听对方轻声说道:“陆姑娘,你保重。”   说完这话,他竟是转身离开,大步向着那林子深处走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后,就算是跟老三彻底划清界限啦。从前不管跟什么人有什么,从今以后都只跟老四有什么啦。 ☆、第122章铺路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夏天就要过去了。   宁娘自从莲娘的生辰宴后,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那一天楚怀秋走后,她又在林子里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着了受惊的琳娘。后来两人相约不将萧家小姐找她的事情说出来,随即这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   最近这段时间,陆家一直处在一种大喜大悲的情绪之下。所有人都因为钱氏的病情时喜时忧。宁娘刚从莲娘那儿回来的时候,钱氏的病情一度加重,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当时所有人的都认为她撑不过四月了。程大夫来把了几次脉,次次都是愁眉不展摇头叹息。连二老爷和二太太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打算接受这个残酷而懊恼的现实了。   没想到事情突然间又有了转机。虽然钱氏一直昏迷不醒,却并未像程大夫预言的那样不久于人世。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床上,每天微弱却又顽强地呼吸着,似乎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人世。   她的情况既没有好转也不曾恶化,总之就这么维持着活了下去,活过了四月,活过了五月,看样子还能一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呢。   对于这个结果,二太太感到很满意。一方面二老爷不用因此被耽误前程,而另一方面则是这个家里再没有一个人敢公然跟她叫板了。   钱氏如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眼睛都睁不开,跟个活死人没什么两样。没了她的撑腰,本来有些冒头迹象的大房又蔫了下去。大太太那个泥性子哪里是二太太的对手,又自知寄人篱下,整日里就待在钱氏屋子里侍候着,轻易不会出门。对二太太说的话也提不出半分反对的意见,基本上别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大房两个姑娘皆已出嫁,一个在宫里,一个远在京城,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剩下一个朝哥如今倒是挺忙。他自打中了进士后就得了个差事,被分到监察院当了个正七品的编修。官虽然不大,但朝哥却很有干劲儿,整日里忙着与同僚们拉关系,忙得不亦乐乎。   兼之他这个职务微末,不需随皇上北迁沈阳,于是乎他只能暂时离开陆家,回到京城去当差。如今陆家在梅花胡同的宅子已然修得差不多了,朝哥就搬回了自己原先住的院子,一应饮食起居皆有丫鬟管家照应着。   所以眼下二太太真是眼根子清静,大房的人几乎再也烦扰不到她了。更何况朝哥还是个聪明人,深知钱氏如今的状况是再也靠不住了,便愈加与二房的叔婶打好关系。平日里写来的家书也是既尊敬又感恩,倒闹得二老爷和二太太心中十分之爽快,对他的婚事也愈加上心起来了。   家里天下太平,宁娘的日子也就很好过。她现在最挂心的就是今年秋天皇上加开的恩科了。修哥和朗哥现如今都在日夜苦读,除了去先生那里听课外,轻易都不出院门。两兄弟互相监督又互相帮持着,都鼓着劲儿要一次中举,为陆家光耀门楣。宁娘被家里备考的气氛搞得有些紧张,心里也愈加惦记着这两个弟弟了。   也许是心中有事记挂着,她就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春天似乎还在眼前,一眨眼的功夫却是连夏天都要过去了。这几个月来她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变化,每日里除了绣花便是习字,偶尔画几幅鬼画符似的山水画,似乎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娶她的楚怀冬也没再出现过,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半点消息也没有。宁娘平日里记挂着弟弟们的前程,轻易不会想起他,但偶尔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也不知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前一回见面还表现得那么情深意重,一副非她不娶的样子。结果一转眼居然就没影儿了。让她一个人吊着心好几个月,也不知道将来到底要怎么办?他难道不知道这个年代的姑娘们时间是很宝贵的吗?她可都满十七了,都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姑娘了,可他居然就这么晾着自己没了下文,简直让人心里来气儿。   万一这段时间二太太替她找人家说亲了,那她回头要怎么办?她现在简直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就这么等着楚怀冬了。这个家伙看起来正人君子样,别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宁娘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有些被动起来,明明平静无波的日子就被这家伙搅得一团乱了。   可她心里再恼,日子还是得照过。到了七月里,某一天宁娘让人给修哥送解暑的甜汤去,结果春晴把东西送过去没多久,修哥竟亲自过来寻她了。   修哥来寻她的理由很简单,听起来冠冕堂皇,大意就是说来谢谢姐姐对自己的关心,同时又承诺一定会尽心准备应试,必不辜负姐姐的一番心意。   宁娘一听就知道这不过是他为了过来见自己随意找的一个理由罢了。他已经许久没为私事出院门了,今日特意来寻她必是有话要说。只是他们俩姐弟如今年岁也大了,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共住一处了。就连想要说点体己话,都要遮遮掩掩寻诸多借口,才能防着外人在那里说三道四。   宁娘见修哥来了,就同他在正厅里说话,只留春晴一人侍候,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修哥坐下后先是与宁娘扯了点家常,互相问候了身体是否安好。宁娘又问修哥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先生对他的文章可有什么点评。修哥自然都一一答了,两个人话过三旬,屋子里的气氛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只是修哥说话间总显得有几分踌躇,似乎总不时偷眼去打量春晴,像是防着她似的。宁娘知他有话要说,又担心被春晴听去,所以一直犹豫着不敢开口。春晴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了修哥的意图。她假装侍候宁娘喝茶,期间两人便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宁娘只看了她一眼她便心领神会,借口茶水凉了要换热的,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面的茶水间里去烧热水了。   待到春晴走后,宁娘便直奔主题道:“你今日来寻我,怕是有话要说吧。”   修哥一下子就笑了:“姐姐当真聪明,都不须我再多费心思了。只是这事儿我也不能同你多说,托我办事之人只让我同你说一句话。他说只消听了这句,你便可明白了。”   宁娘一下子让他勾起了好奇心,眼神里闪过打探的神情。修哥也没卖关子,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我近些日子在先生处见到了一个人。这人姐姐也相识,是诚亲王家的四公子。”   这话听上去很平常,就跟他之前和她唠的家常没什么两样。可宁娘一听进耳朵里,却觉得像是心上被人重重捶了一下,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事情平常人可能想不明白,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了。难怪最近这段日子楚怀冬没来找过她,连点消息都没托人带给她,原来他竟是跑去先生那里读书了。他读书为了什么宁娘自然也清楚,像他那样的人要什么没有,就算不走仕途,往后也绝对会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事实上像楚家那样的人家,他们的子弟向来是不怎么念书的。有些男孩子或许小的时候会跟先生读几年书,但极少会下场去应试。偶尔考个秀才都是了不得的事情了,而考进士则是鲜少听闻的事了。   像楚家这样的人家,入仕的方法有很多,而科举是最招摇的一条路。所以为了低调行事,一般是不会允许自家的孩子走这条路的。他们多数成年后都会由家里安排差事,先是从闲差做起,若是能力突出则会被委以重任。若是资质平平那就混吃混喝一辈子。   楚怀冬的个人能力不用说,并不比他的哥哥楚怀秋差。但他生性散漫淡泊,对国家大义也不甚看重,所以不会选他哥哥走武将这条路。宁娘一直以为他最终就是靠家里的关系捐个差事当当,打发打发时间即可。这一辈子活得既轻松又潇洒,想想都令人羡慕。   可现在听修哥的意思,楚怀冬是准备放弃安逸的生活,要走一条相对麻烦的路了。既是参加科举,自然是要下功夫的。他就算天资再聪颖,不吃点苦也是不成的。   难怪上回去见郡主时她说了那样的话,当时宁娘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她知道楚怀冬会想办法娶她,但绝对想不到他会走科举这条路。   而现在他这么做,宁娘心里就很清楚了。他这是在为他们的未来铺路搭桥了。一旦他真的下场应试成功,中了举人后就要由朝廷分派官职。以他和皇帝的关系,差不多的官职基本上他想要什么就能给他什么。   而他若是请求皇帝将他派到外省为官,自然就要远离家门,即便娶妻生子,也只能留在当地,轻易是不能回京的。她若真嫁给了他,到时候就能远离王府,运气好的话,那一辈子都不用跟她那对难缠的公公婆婆打交道了。   一想到这里,宁娘郁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笑容来了。 ☆、第123章 走水   整个天同四年,从开年到年尾,都印证了这是跌宕起伏的一年。   年初的时候一场大地震,几乎把整个皇宫都给震塌了。皇上带着皇后及一众嫔妃逃到了沈阳,好歹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后来皇后早产,生养了皇长子,贵妃娘娘也摸出了喜脉,连带着位分不高的陆才人都有了身孕。一时间宫里处处欢腾,大家似乎都觉得今年这一年有了盼头。即便有些人并不乐意皇后生育长子,但面上都装得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到了年底入冬时分,贵妃娘娘也早产了一回。不过她比皇后好一些,都快九个月了才动了胎气。在疼了两天一夜之后,终于又为皇室添了一桩喜事。虽说贵妃生的是女儿,不及皇后的儿子来得吃香,但因她一胎生了一对双生公主,皇上依旧高兴异常,看到孩子时兴奋得满面红光。   对他来说有儿有女自然是最好的结局。皇后为正统,生养了长子后,以后大统的继承问题便可暂时不用操心了。而贵妃位份虽高,到底不及皇后,生养女儿正巧合了他的心意。而且这一生还是一对儿,符合那时人们好事成双的想法。所以这一对公主来得既合适又及时,一时间受尽了宠爱,风头并不亚于当初皇长子出生时的情景。   原本事情走到这一步简直是人人称心个个满意,却不料到了天同四年年末,变故突然来袭,简直打得人措手不及。原来皇后自打生养了皇长子后身体一直不行,虽有太医一直精心照料着,到底亏损了过大的元气。这几个月来她一直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宫里休养生息,不仅免去了各宫嫔妃日日的请安,连皇上都没精力侍候了。   有时候皇上忙完政事后会去她那儿坐坐,但基本上很少过夜。房事自然是没有了,只是即便陪着睡觉,皇上也不大能。只因皇后身子太弱,神经过于敏感,如有人睡在旁边,则几乎一夜难眠。为着皇后的身子着想,皇上虽有心多陪陪她,却也总是被赶去别处歇息了事。   可即便是这样,皇后还是没能熬多久。就在贵妃生育公主后没多久,皇后的身子一下子急转直下,恶化得相当之快。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整个人已是药食不进,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皇上夫妻情重,几乎日夜陪侍在一旁,十几位太医整日里聚在中宫殿内外研究法子,却依旧是回天乏术。皇后苦撑了几日后,终究还是撒手西去,一时间宫里气氛急转直下。前一阵还热闹喜庆得不行,这会儿却是愁云惨雾啼哭不止。   皇后去世之后,宫里偶尔也会要人私下里讨论,说皇后这几个月其实身子早就不行了,只是她还强撑着一口气,非要等到贵妃生产后才肯走。她就是想活着亲眼看看,贵妃到底是生儿子还是女儿。后来眼见贵妃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暂时憾动不了她儿子的地位后,早已掏空的身子终于是不行了,所以小公主们还没满月,皇后就走了。   皇后一走,宫里的气氛立时就变得诡异起来了。原本皇后出身高贵又生育了长子,是很能在后宫镇得住人的。可现在皇后死了,一下子空出个位子来,很多人心里立时就有了想法。原本还在观望的许多人都开始往贵妃处巴结,讨好的有奉承的也有,似乎每个人都把她当成了皇后的后继人选,所以个个都想着法子和她攀关系。   宁娘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觉得贵妃继任皇后的可能性非常大。只是她又想起对方曾同自己说过的话,诚亲王府现在如日中天,红火得简直有些过份了。所以从眼下的情形来说,或许皇上暂时还不会册封皇后。他一方面要依赖楚家,特别是楚怀秋帮他平定边疆的战祸。另一方面却也想要压制楚家,以免对方太过嚣张,有功高震主的嫌疑。难怪当初郡主虽然顺利入宫,却没能得个皇后的位份。这里面说起来可很有些门道。   如今贵妃的日子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艳羡不已,但真正过得怎么样,或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宫里头风云变幻形势诡秘,宫外头陆家这一整年也是风风雨雨。年初的地震便不说了,好歹没压死什么重要的人。修哥的身子恢复得很快,几个月后就已经行动自如了。   这事儿过去之后紧接着就是琴娘怀孕的事情,这本是喜事一桩,结果却是悲从中来,钱氏因为过于高兴,一下子承受不住病倒了。全家人提着一颗心过了好些时候,一直到九月底朗哥和修哥下场应试,双双中举后,才算是又有了点好消息。   这哥儿俩平日里感情深,考试成绩也很接近。上一回院试的时候修哥赶在朗哥前头取了个不错的名次。这一回倒是倒了个个儿,乡试的成绩朗哥要略好一些,但修哥也不算差。所以放榜那一天成绩出来后,陆家上下皆是喜气洋洋,似乎二房的势头一下子又起来了。   宁娘得了这个好消息自然高兴,但令她高兴的事儿可不止这一桩。因为修哥看榜回来后就悄悄递了话过来,说是在榜上见着了楚怀冬的名字。他排名并不太高,大约在中间段,但也够让人佩服的了。毕竟他不像修哥他们,自打开蒙后就一直在先生处读书。像楚怀冬这样的王公子弟,基本上不会一直读书,像他这几年就不曾请先生指导文章,不过是为了娶宁娘,才又重拾旧业,一心一意要当个奋进的好青年了。   他如今既中了举人,来年就很有可能中进士。待到他进士及第后,以宁娘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是要派媒人上门来了。一想到这里宁娘不由有些紧张,跟大多数年轻女子一样,她对婚姻既期盼又害怕,尤其在这样的年代,女子的行为极受约束,婚姻就如同赌博一般。一旦赌输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这个年代可不兴离婚什么的,即便她跟母亲一样选择和离,将来也很难再觅得良人了。所以对于这桩婚事,她心里格外谨慎,一直到现在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在那儿为自己将来的婚事烦心,没想到一墙之隔的表妹莲娘竟也在为婚事与父亲进行着抗争。原来临近年关,皇宫已修得差不多了,皇上便有意要迁回京城去了。皇上既回去了,那朝中大臣们自然得跟着走。莲娘是随母亲暂居在萧府的,如今人家准备要走了,她们自然也没有再住上去的道理。   这对莲娘来说本是一桩好事,终于不用在姨母家寄人篱下了,她本该高兴才是。可宁娘听舅母的意思,好似舅舅在京城已替女儿看中了一门亲事,想将她说给山西布政使王大人家的三公子。   这消息一传来,莲娘几乎立马就病倒了。宁娘既知她的心事,也就明白她病的不无道理。虽说同样是三公子,可一个姓楚一个姓王。莲娘心里满是楚怀秋的影子,哪里还看得上那个王三公子。可她小女儿家的,也没的违背父母之命,更何况楚家三公子根本不识得她,两人自然也成不了好事。眼看着就要被父母嫁去山西,既要放弃心爱之人,又要远离父母双亲。莲娘此刻心里必定如滚油沸腾般,焦躁到了极点。   舅母担心女儿身体要垮,就特意派人传话过来,请宁娘过去小住几天,陪陪莲娘,顺道也开解开解她。宁娘虽对自己的婚事都怀着惴惴之心,到底也牵挂表妹,于是略微收拾了点东西,带了春晴去了隔壁萧家莲娘住的小垮院里,整日里足不出户陪着她说话解闷儿。   莲娘如今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因宁娘知道她钟情于楚家三公子,她在她面前也就没了忌讳。每日里和她凑在屋子里,也不过就是诉诉苦罢了,感叹一下自己短暂而又悲惨的暗恋史。偶尔舅母徐氏也会找莲娘去说说话,开解开解她。每当这时候,宁娘总是借故留在屋子里,给她们母女留一点说话的空间。她也盼着她和舅母轮番的劝说,能打消莲娘心中的顾虑,让她的心情能好受一些。   就这样宁娘在莲娘的小院里连住了三天,到了第三日晚上的时候,莲娘的情绪似乎已好了很多。两个人一道儿在屋里吃饭时,莲娘难得得与宁娘开起了玩笑。要知道她从前是个挺爱说笑的人,但这几天却一直愁眉不展。一直到今天宁娘才重新在她身上打回了一点从前的影子。   "border="0"class="imagecontent ☆、第124章叮嘱   宁娘脑子一片混乱,想也没想就跟着春晴跑了出去。   经历了年初的那一场地动之后,所有人都对这种事情产生了极大的阴影。所以当春晴来喊宁娘逃跑的时候,她几乎来不及思考。主仆两人在寒冷的夜风里跑出了好长一段路,宁娘才猛得停住了脚步。   当时四下里漆黑一片,几乎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她勉强凭借一点月光看清了眼前婆娑的树影,却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处。正在她茫然四顾之时,远远隐隐可见一簇火苗,在黑暗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宁娘拉着春晴追问:“到底是何处起火?”   春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清楚。只睡梦中听到有人大喊走水了,我便冲进房去拉小姐了。不过刚才乱成一团时,我听人似乎喊了一句,说是竹楼着火了。”   宁娘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想到那里去了。莲娘住的宅子比较偏僻,离她上一回跟萧家姐妹斗嘴的那片白玉兰林子很近。而穿过那片林子就是一片湖泊,上面正建着个竹楼。照春晴的说法,很有可能就是那地方着火了。   想到这里宁娘便略略放心了,那地方听说并没人住着,应该不会伤着人。更何况那里还临水,即便里头真有人,着火时往湖里一跳便可以了。只是那里既无人住,又临近水边,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倒是蹊跷了。   她又朝那冒火的方向瞧了瞧,一下子就想起莲娘来了,于是转头问春晴:“表小姐在哪里?”说起来她刚刚跑得急,都来不及细瞧。莲娘应该和她睡在一起的,可方才闹轰轰逃跑的时候,她似乎没见到身边有人。   那时情况紧急她也是本能反应,现在想起这事儿,一下子就有些懵了。再听春晴也在那里说:“我进屋喊小姐时没见着表小姐,那床上只睡了小姐一人。”   只睡了她一个?宁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难道说莲娘知道着火了起床跑了,因为太过匆忙没来及喊她?可即便这样她也该醒过来才是啊,难道她是猪吗,竟会睡得这般沉?   春晴也是一脸的困惑:“我一听有人喊走水便进房了,当时侍候莲小姐的小丫鬟宁秀也跟我一道儿进的屋,按理说表小姐该在屋里才是。可她竟不在,这实在有些奇怪。”   这确实太奇怪了,她跟莲娘同住一屋,若真烧得厉害了,没道理莲娘知道她却不知道。这事儿怎么想都透着奇怪的感觉,只是这会儿宁娘心里乱乱的,也来不及细想,只沉声道:“咱们得回去找找表小姐,万一她还困在屋里可怎么是好。我做表姐的,没的扔下表妹自己去逃命。”   要莲娘真出了什么事儿,回头舅舅舅母非怨死她不可。如果真是竹楼着火的话,那暂时应该烧不到她们住的小垮院。那两个地方说起来近,其实走走也不少路呢。   春晴张了张嘴,似乎想拉着她,但宁娘没等她说话,就自行往回跑去。其实说是往回走,但真正的路在哪里宁娘也不知道。刚才她和春晴一通乱跑,两个人都不知道到底跑到了哪里。隐约间她们听到身边似乎有脚步声,似乎也有人同他们一样,在这暗夜里像没头苍蝇似地乱跑。宁娘只能凭本能往那火光亮起的地方走,天色既暗路又不好走,她好几次都被脚下的石子路绊得一个踉跄,差点就摔个狗吃屎。   两个人在园子里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始终看不清路。突然间宁娘看见前方似乎有光亮着,像是有人举着灯笼往这边来了。她心头一喜,冲着那灯光而去,却不料还没看清提灯笼的人是谁,就同旁人撞了个满怀。   宁娘身子单薄,加之又在跑动中,撞了之后整个人不住地后退,幸好后面春晴伸手扶了她一把,否则她非摔个屁墩儿不可。   惊魂未定间,宁娘感觉那灯笼像是往自己面前凑了凑,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从灯后露出半张脸来,随即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你怎么在这儿?”   靠着灯笼微弱的光线,宁娘终于看清了那个人。一看到那张脸,她本能地就安定了下来。她喘着气解释道:“听说竹楼着火了,我光顾着逃跑,倒把我表妹给忘了。我这会儿正要回去寻她呢。你怎的也在这儿?”   那人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宁娘。宁娘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看自己,顿时吓了一跳。原来方才出来得太急,匆忙间她随便扯了件外衣套身上。那衣裳不大合身,既宽且大,她又是从睡梦中起来,连头都没梳,现在整个人简直就是乱作了一团。   一阵冷风恰巧吹来,宁娘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喷嚏。对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快速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宁娘整个人裹了起来,又带着她往旁边走。宁娘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那居然就是上次她踢萧谚一脚的那座假山前。   看来她跟楚怀冬还真是有缘,几次相见都是在这里。那小厮跟在后头打着灯笼,语气略有些焦急道:“四少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啊?还要去寻萧……”   “要你多嘴!”楚怀冬少见得发了点脾气,吓得那小厮再不敢说半个字。他的手虚搂着宁娘的肩膀,趁不注意的时候把她带进了假山洞里。又吩咐那小厮在洞口候着放风。宁娘看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就让春晴也留在了洞外,自己一个人跟着楚怀冬进到洞里。   待到只有他们两人时,宁娘终于忍不住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洞里几乎没有光线,宁娘看不清楚怀冬脸上的表情。但他一开口宁娘就知道事态相当严重:“今日确是出了点事儿。那竹楼这会儿已然烧得不成样子了,只是你想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起火。”   “你是说,是有人故意放了把火?”   “我猜大约是这样的。现在情况有些复杂,如今我也不能同你多说什么。你眼下哪儿也别去,我即刻就让人送你回陆府去。你安心在家等消息,不过明日就必定水落石出了。至于你表妹,我会派人去寻。她搞不好也正满园子避火呢。”   宁娘被他说得吊起了满肚子的好奇心。她很想追问几句,但听楚怀冬的口气相当亚当,她心知这会儿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他们两人往后是有可能要做夫妻的,或许从现在起她就应该学会如何与他相处才是。   于是宁娘没再追问什么,只是听话地“嗯”了一声。楚怀冬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一时情绪上涌,趁着洞内没有旁人,一把握住了她双手。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饱含着无限的深情:“我托你弟弟带的话你都收到了吧。如今我已中举,你再等我几个月,待到来年春闱我两榜及第后,便去你家提亲。你万不可背着我与他人订亲,知道吗?”   宁娘突然有点像笑。看起来无论过多少年,这男女之间的事情都是这么一回事儿。这个时代的男人看起来一本正经古板而重礼数,实际上私底下儿女情长起来一点儿不比现代的男人差。听听楚怀冬方才的话,简直就是醋意横生,小心眼成了针尖儿大小。   不过宁娘听了后却是满心欢喜,终于找到了一点谈恋爱的细微感觉。只是眼下情况复杂,两人也不便多说什么,楚怀冬当即就让那小厮找了几个婆子过来,一路点着灯送宁娘回了陆府,又派人去跟徐氏知会一声。   宁娘突然回府,不免惊动了与她同住一院的莹娘。深更半夜莹娘披着衣裳来她房里看个究竟,宁娘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只能捡自己知道的略说了说。当夜实在太晚,莹娘也不方便再打听什么,两人互相安慰了几句后,便各自回房睡下了。   只是宁娘回屋之后,一直难以入睡。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头脑也更清晰明了。她细细地回想了今晚的一切,总觉得处处都透着古怪。首先今晚莲娘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她这几天明明一直愁眉不展的,怎么今天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或者说,她今天又回复到了从前那个活泼开朗的样子了。   再然后就是方才春晴来喊她时的情景了。当时太乱了她没顾得着细想,现在仔细回忆一下,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起床的时候莲娘真的不在她身边。她们两人平时睡觉时,一向是她睡外面莲娘睡里面的。但今天晚上临睡前莲娘却说她要睡外面,说夜里起夜方便。宁娘也没多想,便随了她的意。   而当春晴来的时候,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直接翻身下床的,并没有压到身边的人。也就是说当时床上就她一个人。   深更半夜的,莲娘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跑出去做什么?想到这里,宁娘的心不由咯噔一下,明明她什么也不知道,可心却总是慌得像擂鼓一样,久久不能入眠。 ☆、第125章 野鸳鸯   楚怀冬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竹楼着火的事情第二天就有大消息爆出。   那个地儿本没人住,所以一开始着火的时候大家并不太着急。萧家的不少家丁都提着木桶去救火,想就近拿湖里的水来用。谁成想这救火倒成了次要的了,十多个家丁围成一团,最后竟是从湖里捞起两个人来。   这下子事情可就炸了窝了。竹楼着火,旁边的湖里居然捞上人来,这不明摆着着火的时候有人在竹楼里,见着火起一时着急便往湖里跳了嘛。深更半夜在原本无人的竹楼里出没,任谁都能想到出了什么事儿。   小说话本里不常写嘛,书生与小姐半夜偷偷私会,一般都挑这种平常无人的地方,既隐蔽又低调,轻易不会让人发现。只是这一回,这一对野鸳鸯却是运气不佳,偏偏遇着着火这种大事儿。非但两个人跳进湖里冻了个半死,还被人当众捞上来看了个清清楚楚。一时间这事儿闹得满萧府沸沸扬扬,根本就瞒不住人。连一墙之隔的陆家都得了消息,一大清早丫鬟婆子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是闹得满院皆知了。   既是人人都知了,宁娘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初听到这消息时,她心里既震惊却又不意外。震惊的自然是这一对野鸳鸯中的其中一个竟是她的表妹莲娘。而不意外则是在情理之中,传出这样的事情,又结合她昨晚发现的事情,莲娘多半是半夜里悄悄溜去竹楼会情郎了。难怪着火的时候她身边没睡人,原来莲娘根本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角之一。   而这事儿的另一个主角,说出来却是令宁娘大吃一惊。这人不是别人,竟是萧府的二公子萧谌。这样子说起来,他们两人本就是表兄妹的关系,是自小就相识的。表哥表妹互相看对眼情到浓时偷偷幽会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但宁娘心里却是清楚的,莲娘爱慕的是楚家三公子楚怀秋,为了他闹得茶不思饭不想的。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又跟她表哥双双跳湖了呢?   这事儿简直太乱了,饶是宁娘心思细腻,一时间也根本想不透这一点。   春晴把这事儿说给她听的时候,宁娘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可知道昨晚这把火是谁放的?”   她不过就是随口一问,本不抱什么希望,但春晴却是眼前一亮,立马接嘴道:“知道,听说是萧家大公子放的。眼下萧府已是乱成一团了。他家的二公子跟自家表妹深夜去竹楼相会。他家大公子又命人去放火烧竹楼,这事儿实在太稀奇,只怕是瞒不住了,转眼就要闹得人快说皆知了。”   听到“萧谚”这个答案时,宁娘不由愣了一下。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她的意料了。萧谚在自家放火,为了烧死自己的弟弟和表妹?如果真是这样,他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妄图取代萧谌的位子,谋夺萧家的家产?可这么做未免太冒险了,成功的机率相当低。因为竹楼边就是条湖,一般只要识得水性的人,往湖里一跳便能逃生,根本烧不死对方。他要真想对方死,大可以用更隐蔽的方法,这法子既招摇又无用,实在不应该用才是。   再者说,若萧谌真是半夜去会莲娘,此事他必不会说给别人听,怎的萧谚又会知道呢?宁娘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玄幻得可以,一整天就坐在那儿想这个事情。到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陆府这里忙着看隔壁萧家的好戏,那一边萧大人已是怒火冲天,气得几乎要将房顶掀翻了。这事儿大约是早上被人揭出来的。说这事儿的人就是萧谚派去放火的小厮。这小厮本不是他身边的人,但平日里同他走得挺近。为了掩人耳目,萧谚就找了他帮忙,并且许下了重金。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也不是真要烧死人,不过就是想逼出竹楼里那一对野鸳鸯罢了。让他们当众出出丑,把他们的丑事都摊到人前来,看他们以后还怎么做人。   可这顺利的事情进行到最后竟然出了岔子。也不知道那放火的小厮是怎么搞的,一时间竟向旁人说漏了嘴。于是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萧府传开了。刚开始萧谚还不知道,他那会儿正在屋里来回踱步。昨晚上湖里捞上来两个人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他一听到那两人的名字,就惊得呆愣在了原地。   他冲来报信儿的小厮道:“什么,是二弟和莲表妹,你确定?”   那小厮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照实说:“奴才确信,这事儿府里人人都在传。”   事情完全混乱了。萧谚待那小厮走后,一个人在屋子里像头困兽一样不停地走着。他心里预感到不妙,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这一回他明明要算计的人是楚家那个老四和宁娘,这两个人面上装得一本正经,背地里却是勾勾搭搭,在他们家园子里私相授受,可巧让他给撞见了。   他本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把这两人骗到竹楼后再放一把火,以楚怀冬的身手必定烧不死人,到时候两人往湖里一跳,再被人这么一捞。诚亲王四公子夜会陆家四小姐的事情,很快就会成为三姑六婆口中的谈资。   可现在情况完全变了,事情还是一样的事情,放火跳湖捞人出丑,一样都没少。可是两个主角却变了,并且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弟弟,另一个是他的亲表妹,说到底都是跟萧家有关的人。   这事情的性质一下子就变得严重了。如果只是楚怀冬和陆宁娘的话,虽然是在萧家出了事儿,好歹不是萧家的人。父亲就算知道点什么,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可现在丑事牵涉到了萧家,他一下子就有些慌了。   当时他还不知道做这事的小厮已然败露,而当萧大人差了人过来将他绑去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末日来临了。   此刻的萧家,再不是往日那个看起来风平浪静一派祥和的萧家了。当萧大人得知自己的大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为他过于宠爱妾氏,以至于对妾氏所生的长子疏于管教,纵容他一再犯错,终至今日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萧夫人这会儿已然是哭昏过去好几回了。她最心爱的儿子,一向乖巧懂事又知礼的儿子,居然做出这样的丑事来,还闹得满城风雨,这简直是把他儿子的一生都给毁了。她原本一心要替他找一门显赫的亲事,娶一个公侯之家的嫡女。现在却被告知儿子跟自己的表妹搞在了一起,并且被捉奸在“湖”,闹到不娶人家都不行的地步了。   虽然萧夫人与宁娘的舅母徐氏是亲表姐妹,可不代表她愿意跟沈家攀亲戚。不过是表妹罢了,平日里面上装得感情好,互相走动攀关系谈交情,一副感情深厚的样子。可一到了关键时刻,在利益面前这表姐妹的关系就不够瞧了。对萧夫人来说,别说莲娘是她表姐的女儿,就算是她亲妹妹的女儿,她也不会愿意儿子娶她为妻的。   说到底沈家的家世还是不够显赫,表姐夫的官职也不够高,跟她家老爷差了一截儿呢。虽说低头娶媳妇,可也不能低得太过了,这哪里是低头,根本就是弯腰娶媳妇了。一想到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从此要给她那个不怎么样的表姐当女婿了,萧夫人就气得浑身都疼。   为了这个事情,她拉着萧大人闹得不可开交,将往日的怨气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来。她指责丈夫过于宠爱长子,以至于将他养成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连带着还害了她的谌儿。哭闹间她自然不会放过许姨娘这个“贱/人”,骂起她来简直比骂萧谚还要狠。萧大人虽听得脑仁儿疼,却还是得承受着。事实上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萧夫人骂的都是事实,刚开始他简直找不到回嘴的理由。   但很快萧大人了想明白了一点,立马拿来当作武器开始反击。他用力甩掉萧夫人缠在自己身上的两只手,怒不可遏道:“此事谚儿固然有错,可谌儿也是其身不正。你怎的不问问他深更半夜为何会去竹楼,还与自家表妹在一块儿。他若不做这个事儿,就算萧府被人一把火全烧了,又哪里会波及他!”   萧夫人正哭闹得起劲,冷不防听到丈夫说这话不由愣住了。她被噎了个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勉强憋出一句话:”堪儿与莲儿本就是表兄妹,就算见上一面又如何。若不是你那大儿子办的好事儿,如今何至于闹成这样。你以为出了这个事情,你的脸面就好看吗?"萧大人不甚其烦,简直恨不得抓个人来揍一顿才好。就在他火冒三丈之时,派去的下人已经绑了萧谚回来了。他整个人像麻袋似地被扔了进来,直接摔在了萧大人面目全非。 ☆、第126章 连环计   萧夫人一见到萧谚,二话不说上去就狠狠煽了他两个耳光。   耳光虽是打得很重,可她心里还是没有消气,转眼又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贱/人生的贱种。早知道你如此蛇蝎心肠,当初就该一碗药把你打下来。都怪我太过心慈,一时心软才让你那个贱/人娘把你生下来,如今竟是害了我的谌儿!”   萧夫人光骂还觉得不解气,反正萧谚被绑着也还不了手,她便双手齐上,揪着他的头发就是一顿爆揍。萧谚疼得连连求饶,屋子里顿时响起叫骂声打人声求饶声,热闹得不得了。   萧大人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简直都要爆裂了。他虽也很想揍长子一顿,可萧夫人这架势他实在吃不消,无奈只能上去劝了几句。他刚伸手想把他们两个分开,没成想萧夫人竟是六亲不认,连他也一道儿揍,把他的一双手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这下子萧大人可真有些恼了,手上有了伤,回头让同僚看见了怎么解释。再加上萧夫人疯得不成样子,他看着实在心烦,于是大手一挥,叫过几个丫鬟来,强行将萧夫人给拉开了。   萧夫人被人架着犹自不解恨,提脚就往萧谚身上踹去,嘴里一刻也不曾停歇,难听的话一串串地飞了出来。萧大人气得直咬牙,索性让人直接把萧夫人架了出去,又遣散了一众下人,只留他跟儿子两个人在屋子里。   那萧谚到了此刻已然是吓呆了。他天生是个没脑子的人,平日里就靠着一点奸猾与狡诈算计人。但真正遇上事儿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不够用了。比如说他让人放火的时候,只顾着想回头怎么看楚怀冬和宁娘出丑,却想不到自己的计策有败露的时候。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明白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只要牵扯到人,就一定有漏洞,也就一定可以被击破。   他想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知道真相,但他却明白这一回父亲是动真格儿的了。从他把自己叫来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搞不好自己这一次是要吃大苦头了,若最后被赶出萧家,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他既没有功名在身又不会做买卖,甚至连私房钱也没几个,要是离了萧家,他就只能去大街上要饭了。堂堂的尚书府大公子,沦落到那样的地步,简直吓破了他的胆。一想到这里,萧谚立马瘫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向父亲告饶:“父亲饶了我这一回吧,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父亲息怒啊。”   萧大人恨得咬牙切齿,居高临下望着跪在那里的大儿子。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个儿子竟是这般猥琐下流。以前他偏爱许姨娘,对这个长子也是多有溺爱,觉得他好的时候,即便他干的是混帐事情,他看了也不觉得怎么样。现在他对这个儿子是心灰意冷了,一旦觉得他面目可憎了,似乎他做什么都是惹人讨厌的。   “没想到,这事儿果真是你干的!”   萧谚听父亲这口气,已然是怒到了极至,一时将他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不住地颤抖,连神智都变得有些糊涂了:“孩儿该死,孩儿糊涂,父亲就看在姨娘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我真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别提你姨娘!”萧大人提高了嗓音,顺手拿起一个青花瓷茶蛊,直接扫到了地上。瓷蛊摔碎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萧谚身子一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他再不敢说什么,只是老实地跪在那里,头低得几乎要碰到地上。萧大人也不跟他多废话,直接了当问道:“你老实跟我说,昨天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为何要放火烧竹楼?你若敢说半句假话,我立马就把你跟你姨娘赶出萧府!”   “不、不要,父亲千万不要,我说我全说。儿子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昨日的事儿真的是场误会,儿子本以为在那竹楼里幽会的是另外两个人,实在没想到会是二弟和莲表妹啊。若知道是他们,儿子绝计不敢放这把火的。”   “你倒说说,你本以为那里面的两人是谁?”   萧谚听父亲的语气似乎平静了一些,便壮着胆子悄悄抬头扫了他一眼。结果一下子就看见对方瞪着一双眼睛望着自己,吓得他又是一个哆嗦,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   他带着几分心虚轻声道:“我本以为那里面的人是楚家四公子楚怀冬,和隔壁陆府的四小姐。”   萧大人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两人有什么瓜葛,不由皱起了眉头:“怎么会是他们?”   “父亲您不知道。这两人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实则背地里勾勾搭搭不知羞耻。儿子有一回从园子里过,可巧看见那陆四小姐同楚怀冬在那儿嘀嘀咕咕,那四小姐的贴身丫鬟还站在不远处给他们放风。不过那丫鬟有点笨,眼神也不好,没瞧见我。”   “你这话当真?”   “千真万确。”萧谚一下子直起了身子,表情严肃道,“儿子敢对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定叫我不得好死。其实上一回在园子里,明明是那陆四小姐踢了孩儿一脚,可后来不知怎的,二弟竟跳出来说那时候在别处见着了陆小姐,还说那时楚怀冬也在。当时我便怀疑了,二弟与那陆小姐毫无瓜葛,想来必定是受了楚怀冬挑撮,合起伙来撒谎骗父亲呢。”   他一骨脑儿将话说完后,又慢慢把头低了下去,只是不时抬眼皮看父亲脸上的表情。萧大人对刚才那番话显然有自己的理解,当初二儿子跑出来替那个陆宁娘说好话,他心里就有些怀疑。只不过那件事实在不光彩,他也不想追究太多。现在大儿子既提了起来,他就索性将话挑开了:“若那事的真相真如你所说的,那也必定是你有错在先。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必定是见那陆小姐生得貌美,就生了那种龌龊的心思。你不还买通了夫人身边的丫鬟瑞荷,给那陆小姐的丫鬟下药吗?想来那一日你必是想轻薄人家,才会被人踢那一脚,说到底都是你太过无耻之由。当初你与陆家二小姐私底下勾搭,转头又去招惹四小姐。我到底怎么会生出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儿子来!”   萧谚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不敢回话。萧大人骂了一通后心里好受多了,他也知道儿子这般风流的性子全是随了自己。只是从前的事情他不想再过多追究,如今搞清楚昨夜之事才是最关键的。   他慢慢坐了下来,依旧沉着嗓子质问儿子道:“先撇开之前的事情不提,昨夜之事你还未说清楚。为何你说以为那竹楼里是楚家老四同陆家四小姐在一块儿,这事儿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下子萧谚更心虚了,他刚才抛出楚怀冬和宁娘是为了自保,好求得父亲的宽恕。可父亲不是傻子,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问个缘由。而自己在他面前哪有什么说谎的本钱,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瞒,只得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是儿子一时糊涂。上一回那事儿发生之后,我一直有些气不过,气那楚怀冬多管闲事,还拉我二弟下水陪他一道儿撒谎。自从知道他与那陆宁娘有私情后,我便想戳穿他俩的j□j。这几日他们两人正好都在府里。那陆宁娘听说是来陪莲表妹的,至于那楚怀冬,他自然是来寻二弟的。所以昨日晌午时分,我特意写了封信与那陆宁娘,假冒了楚家四公子的名头,约她到竹楼相会。后来我又得了一条那陆家四小姐的丝巾,于是我便在上头又写了几句话,悄悄送到那楚怀冬屋子里,想将他也骗去竹楼。儿子真的没想到,为何这两人都没去,却是二弟同莲表妹去了那儿,这事儿定有蹊跷,父亲您要明查啊。”   萧大人听得简直目瞪口呆,听完之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奇葩的儿子,文治武功样样稀松,偏偏干这些歪门斜道的东西极有天赋。旁人想都不想到的无耻法子,他居然能做得这般顺手,说起事情的经过时既不脸红也不害臊,平静自如到了极点。这样的人竟会是他萧珽的儿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家门不幸。   他很想学萧夫人一巴掌打上去,可他毕竟还有几理智,强行忍了下来,只是厉声追问道:“你倒说说,你如何仿得这二人的笔迹,假冒他们向彼此送信的。你如何知道这信送出去,他二人必定会信以为真呢?”   “儿子从前就学过一点这个,父亲您是知道的。那楚怀冬的字我见过好几回,平日里就照着习过。至于那陆小姐的笔迹,儿子是不知的。但闺阁姑娘写字,多半是清秀有余劲道不足,处处都透着绵软的。加之字又是写在丝巾上的,那更是与写在纸上不大一样了。儿子肯定那两人有私情,收到这样的信必定不会细想,只会惦记着赴约而已。”   听了这话,萧大人一下子竟有些佩服起儿子来了。他这儿子别的本事没有,字确实写得还可以。从前他屡屡犯错时,他也总拿他这个仅有的优点来宽自己的心。没成想他还是没将这一点用在正途上,竟拿来干那些歪门斜道的事情了。   一想到这里,萧大人又是一阵火起,突然起身抬起脚来,照着儿子的胸口就是重重的一脚,直把人踹得飞了出去。 ☆、第127章 内情   萧谚手脚都被绑了起来,这一脚踢得他毫无反抗能力,几乎当场吐血。()   但他心里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喊疼。所以尽管胸口疼得跟快要炸开似的,他还是强忍着不吭声,只是就地滚了几圈,直接挪到萧大人的脚边,失声痛哭道:“父亲,求您原谅儿子这一回吧。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一定听您的话,再不敢惹事儿了。”   萧大人气得胸口疼,要不是萧谚只是个庶子,他现在可真要吐血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出了这样一个败家子儿,非但他自己会身败名裂,连家族的名声都要被他给连累了。就说这回的事情,眼下已是满沈阳都知道了,估计很快就要传回京城了。皇上已准备回京,到时候他奉命随驾,估计北京城里熟悉的那些人家定会巴巴地等着看他家的笑话了。   最令萧大人的痛心的并不是大儿子为一己私仇纵火害人,而是因此连累小儿子与表妹的私情爆光。眼下这个事情闹成这样,想不跟沈家做亲家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了。想到这里萧大人真是头痛不已。   其实说实话,他倒并不在意跟沈家结亲。沈佩宜那个人很有些能力,深谙官场之道,他现如今官位虽不大,但看这形势将来肯定是要往上升的。他教出来的女儿也很令人放心,至少教养礼数方面不会差。莲娘他也是熟悉的,不说自小看着她长大,总是自家人。若娶了个外面不熟悉的,听着似乎挺不错,可万一娶回来才发现是个难相与的,到时候闹得家宅不宁这日子也过不好。   可这事儿光他觉得无所谓没有用,关键是萧夫人那一关过不了。她向来拿自己的儿子当掌上明珠看,总觉得别人家的姑娘都配不上萧谌,就是皇上送个公主给她当儿媳妇,她也能挑出三四斤毛病来。   现在让儿子去娶自己的表妹,她一定咽不下这口气。回头还不得找自己闹死。萧大人是个不喜欢女人过分吵闹的人,所以这些年他才一直对许氏宠爱有加。那都是因为许氏知道自己的身份,懂得放低姿态来迎合他,性子温和善解人意。而自己这个夫人却是个厉害的角色,手腕高明心气儿也高,在他面前极少温言细语地奉承着,总要同他争个高下。   现在他宠爱的女人生的儿子害到了她的儿子,被她寻到这么个机会岂不是要借题发挥,自己又实在理亏,这一仗还没打估计他就已经输了。   萧大人看着脚边哭得一脸诚恳的大儿子,心里直叹气。他也实在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了,连仿人笔迹写情信这种事情他都干得出来,真不知道他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大约是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前一回买通夫人身边的丫鬟给陆小姐的丫鬟茶里下药,这一回更是离谱,连人家贴身用的丝巾都给偷来了。萧大人正要再骂他几句,一想到这个倒是忍不住问道:“你老实交代,那陆小姐的丝巾你是如何得来的?这一回又是买通了夫人身边的哪一个丫鬟替你办的这事儿?”   萧谚刚刚是吓糊涂了,脑子完全成了一堆浆糊,都有些不好使了。这会儿他倒慢慢平静了下来,父亲这话正好提醒了他,他立马眼前一亮,接嘴答道:“是,是云娘拿给我的。”   “什么,云娘?”萧大人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承受不住了。这件事情越问下去离真相越近,可这真相却可怕到他无法承受。一桩小小的起火案,竟是要把他萧家的儿女全都扯进去了。他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连说话的音调都变了,“你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其实孩儿一开始也不想算计那楚怀冬和陆宁娘的。都是云娘撺掇着我去做,说我字写得漂亮,要我仿楚怀冬的笔迹写信,又替我偷来了陆宁娘的丝巾,那封情信还是她派丫鬟送去莲表妹那里的。其实我先前不过将我看到的事情同她一说罢了,她便想了这么个计谋出来。父亲,其实我只是个跑腿的,妹妹才是这桩事情的策划者啊。”   萧大人突然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养了一帮怎样的儿女。怎么他们一个比一个可怕,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这种他平日里想起来就觉得下作肮脏的事情,他们竟干得这么自然。而且互相咬起来毫不手软,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孽,绝对会将对方供出来,并且毫无愧疚之心。   萧大人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有点心灰意冷,对这桩事情完全丧失了兴趣。家里搞成今天这样或许不是偶然,而是这么多年他对儿女疏于管教的严重后果。不管是萧谚的荒唐,还是云娘的阴险,都是他十几二十年来种下的恶果。   他已懒得再同儿子说什么,只斜眼看他一眼,就大步走了出去。留下萧谚一个人惶恐又不安地颤抖着。   萧云娘牵涉其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萧夫人耳朵里。她当时正在自己屋里发脾气,将些花瓶茶蛊什么的摔得满屋子都是。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整个人像被雷击似的瞬间停了下来,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她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待她醒来后已过去三个多时辰了,萧大人已然找云娘谈过话了。开始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愿承认,非说是萧谚为了逃避惩罚陷害自己。可萧大人是什么人物,官场老油条,一双眼睛早就练得毒辣无比。几个孩子在他面前无论说什么,他都能一眼分辨出真假来。谁说的是假话谁说的是真话,他心里清清楚楚。云娘那点把戏哪里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只消板起脸厉声追问几句,对方的心理防线便会在瞬间崩塌,然后就将事情的真相全都一一倒了出来。   那云娘说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可怜兮兮地跪在父亲大人的脚边,再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声音虚弱得就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   “我,我真不知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我同大哥说起时,只是想教训一下那个陆宁娘,我真没料到二哥会被牵扯进来。而且我并未叫大哥去放火烧竹楼,我本想趁他们二人在其中时,让他找几个人去捉奸,女儿万万料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求父亲看在母亲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我若饶了你,往后你还是这般随心所欲,用些歹毒的计谋去算计旁人,到头来只害得我们萧家出丑丢脸。”   “不会的,父亲,我再不会了,请您相信女儿这一回,我已真心知错了。”   她和萧谚一样,认罪态度相当良好。看他们那副痛哭流涕的模样,不了解他们的人还真会上当受骗,以为他们从今往后会改过自新。可萧大人是他们的父亲,对他们的本性一清二楚,他知道人的性子轻易是改不了的,这桩事情后他们或许会暂时收敛,但迟早还是会露出本性的。   但云娘毕竟是女儿,还是萧夫人所出的嫡女,他也不好做得太过。反正现在云娘被扯进来了,他跟萧夫人也就算扯平了,她再没脸说自己教子无方了,要知道她生养教育的女儿,才是这桩事情的始作俑者。说到底害了谌儿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萧夫人醒过来后,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一个人关在房里哭了老半天。哭过之后她又把云娘叫了过去,狠狠地骂了她一通。云娘并不怎么怕母亲,加上又在父亲那里受了严厉的训斥,整个人难受得快要死过去了。如今母亲又来骂她,她实在承受不住,便半撒娇半埋怨地道:“都怪大哥,我何时让他去放火了,他竟不听我的安排,为出一口怨气擅自放火,这才把事情给搞大了。说到底还是他的错,若照我的计划,如今绝闹不到这么大。”   萧夫人听她这满不在乎的口气,心里真是气到了极点。想想马上要娶亲的二儿子,她一时气涌上头,照着云娘的脸孔就是一巴掌,直把对方打得晕头转向。   “你闭嘴!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说,害得你哥哥成了现在这样,你倒还有理了。若不是你想出这阴毒的计划,咱们家如今何至于这么乱。今年只怕是连年都过不好了,你还犹自在这儿嘴硬,还不快快给我住口!”   云娘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脸哭成了个泪人儿。她还从未在母亲这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平日里虽说母亲最疼的还是二哥,但对她向来不错,也是视为心肝宝贝的。可现在她竟发这样大的脾气,可见是真的气到了。云娘胆子再大也不敢辩嘴,只能乖乖站在旁边挨训。   萧夫人看看女儿的模样,又想想儿子的处境,一时间真是心乱如麻,整个人虚弱地瘫坐在了床上,到最后只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这一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简直是亏大了。 ☆、第128章 弄巧成拙   萧夫人觉得儿子娶莲娘亏大了,那一边莲娘却根本无心嫁给萧谌。   自打出了这个事儿,她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来敲门都不应。徐氏急得上蹿下跳,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这委曲就得生生受着,一点儿都不能往外露。   这一次她真是失算了,满以为可以就此赌一把,将女儿嫁进诚亲王府去。没成想阴差阳错的,去的那个居然不是楚怀冬,而是自己的外甥萧谌。倒不是说萧谌哪里不好,若单论个人才能和人品,萧谌也不比楚怀冬差。他们两人见天得混在一起,可见是志趣相投的。   可若论家庭背景,萧家虽位高权重,到底比不得诚亲王府光鲜亮丽。徐氏是个有野心的人,对莲娘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极看重的。她和天下所有当娘的人都一样,都盼着女儿嫁个好人家,嫁得门第越高越好。   可现在倒好,诚亲王府的大门边儿都没摸着,女儿却因为与萧谌一同被人从湖里捞起来,而生生毁了名声。到了此刻她方知后悔是个什么滋味,怪只怪她太过贪心,想要算计别人,却不料反让人给算计了去。眼下闹成这个样子,就算女儿最终真的嫁进了萧家,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萧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表姐的最清楚不过。她同自己一样,都是心气儿极高的。她固然看不上萧家,觉得人家不如诚亲王府来得光鲜。但她这个表妹又何尝会看得上自己家呢。到时候女儿嫁过去了,在这样的婆婆手底下讨生活,能有个什么好?还不得让她生生磨搓死。   一想到这些,徐氏这几日就是着急上火,嘴巴里长满了泡,火烧火燎得疼。眼下她简直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如今还住在萧家,可见天地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轻易不敢出门。萧家的人也没人上门来找她,两家似乎都很避讳这事儿,谁都不愿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如今丈夫又远在京城,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徐氏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看着挺厉害的,到了关键时刻就露了怯了,简直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觉。   最令她揪心的还是女儿莲娘,每日只是关在屋子里,谁的面都不见,连她进去了都被东西直接打了出来。她日日让人变着法子做吃食给女儿送去,但她几乎不碰,一连三天都吃得极少,简直是要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徐氏看女儿这般作贱自己,心里真是如油煎一般,真恨不得冲到隔壁陆家,将宁娘拖出来爆打一顿才好。这事儿宁娘虽毫不知情,却皆是因她而起。徐氏本想李代桃僵,却不料弄巧成拙,眼下既是胸口闷着一口气,自然就将这气儿全发泄在了宁娘身上。   只是她这般将宁娘恨出血来,对方却是茫然不知。只是这几日宁娘日子也不大好过,一直记挂着隔壁萧府的表妹。这年头的女人跟几百年后可不一样,她们视贞操如性命,甚至比性命看得都重。寻常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自杀的也不在少数。她现在真有点担心莲娘一时想不开,会干出傻事儿来。   偏偏如今她也不方便上门去探望她,现在去总给人一种看好戏的感觉,她本是一片真心,就怕舅母和表妹反倒要误会她。所以她也只能日日在家干坐着等消息,一日几遍催春晴出去打听打听。   只是春晴一个小丫鬟,跟萧府上下谁也不认识,也无从打听起,只能将从别处听来的一些闲言闲语告诉宁娘,以解她的烦愁。   如此这般过了三四日,舅母突然派人过来,叫她过去隔壁一叙。宁娘心想一定是和表妹的事情有关,当下也不耽搁,立即便带着秋霁过去了。去到那边之后,果然那来传话的婆子也不带她去见舅母,直接就领她去了莲娘住的小跨院里。   那婆子冲宁娘笑得一脸巴结,点头道:“表小姐请进吧,咱们家小姐正在里头等着你呢。”   宁娘也不多话,熟门熟路就进了院子,自然有丫鬟上来迎她,一脸急切地把她让进了门。宁娘只觉得这些人都有些奇怪,见着她似乎格外高兴,人人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带着满心的疑惑进了门,一直到跨进莲娘住的屋子,才算明白了过来。   不过几日不见,这屋子就像是遭了灾一般,乱得简直都没法儿看了。宁娘想起她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住的那个小小的偏院,也是东西摆得有些散乱。但和眼前的情景比较起来,那偏院真可算是整洁干净了。   宁娘站在正厅门口,犹豫着要往哪里下脚。这屋子已经全被东西给占满了,看得出来,满地的瓷片书本全是莲娘扔的,而且大部分都集中在了门口。想像一个那个情景,必定是她不愿见人,一旦有人踏进这屋子,她便发了疯似的往门口扔东西。   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庆幸,幸好今日是表妹找她来的,否则她刚才这一进门,非让她砸个头破血流不可。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转头冲秋霁道:“你在外头等我。”   秋霁一脸犹豫:“小姐,奴婢还是陪您进去吧。”   “不要紧,表妹个子小人也瘦,真动起手来她打不过我的。你只在门口候着,若里面有动静再进来也不迟。”   不知怎么的,宁娘觉得表妹这回找自己来,定是有话要说的。而看她房里的情景,她必定不想见不相干的人。说实话宁娘也很好奇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十有八/九和那天的竹楼失火事件有关。她既想听别人讲**,就得表现出点诚意来。带着秋霁在旁边,没的莲娘就不愿说了。   将秋霁遣到门外后,宁娘继续踏着满地的狼籍向里走。走过门前这一片混乱后,屋子里面略微好一些。地上干净了一些,但大件的东西,比如椅子被推翻在了地上,胡乱滚到了角落里。比如靠垫,扔得到处都有,有一个居然还飞到了多宝格的顶上。另外那些个衣裳鞋袜之类的,也是扔得满地都是,宁娘乍一看还以为这屋里进了贼了,可再看地上甚至还有金银首饰类的东西,她就知道这必定不是贼人所为。   听方才那婆子话里的意思,这几日莲娘都没出过房门,也不让人进她的屋子,想来这屋子的“杰作”定是表妹所为了。看到这满眼的凌乱,宁娘可以想像她现在的心情,必定比这屋子还要乱上百倍千倍。   她不由微微叹了口气,继续向里走去。走过正厅里头就是莲娘的卧室,宁娘本以为她现在必定正虚弱地躺在床上,满面泪痕地自怜自艾。可出乎她的意料,当她推开虚掩的门进入房间时,竟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表妹莲娘正坐在梳妆台前,她背对着自己,身上穿一套绯红的袄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凌乱。她正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手里还拿着根翠玉牡丹镶珍珠的簪子,似乎在盘算着要往哪里插更好看一些。   她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便回过头来,一见到宁娘便冲她微微一笑,伸手招呼她道:“表姐你快过来,替我看看这簪子该怎么插?你眼光一向好,肯定比我插得要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宁娘见到她这笑容,心里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慌。她来之前曾设想过会看到的各种情景,像刚才外屋的一片凌乱也是她曾想过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了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情也会想要扔东西发泄一下。   但她绝想不到莲娘竟会如此这般。她看上去是那么正常,正常得简直有些不正常了。她的笑容灿烂如往昔,就跟她以前活泼开朗的样子一样。可眼下是什么情景,她刚被人发现和萧家二公子有私情,还被人当众戳穿。外面屋子里还有她情绪失控下扔的上百样东西,怎么她现在一副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镇定淡然到让人心惊。   宁娘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莲娘见她犹豫似乎有些不悦,催促道:“表姐快过来,赶紧替我看看,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打扮好,一会儿还得出门呢。”   “你要去哪里?”宁娘边走边问道。   莲娘一下子就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浮起一抹羞涩,一只手摸着半边脸颊,微微低头道:“我要去见楚家三公子,今夜他会到后头的竹楼去,我非得见他一面不可。”   宁娘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惊得浑身上下冷汗直冒。莲娘刚才说的什么话,她竟然说她今夜要去竹楼夜会楚怀秋?先不说楚怀秋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去见她,再说那竹楼前几日已是一把火烧了,她当时就在现场,难道她已忘记了吗?   宁娘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不安的念头,她站在那里嘴巴微张,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猛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莲娘她,似乎已经疯了。 ☆、第129章 算计   意识到莲娘精神出问题后,宁娘腿一软,几乎要坐倒在地上。()   世事变化实在太快,不过几天前她还和表妹有说有笑,可现在她却成了这副模样。宁娘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算不上很亲,因为从本质上来说,那些亲戚和她都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但几年的生活下来,她也慢慢融入了这个社会,并对身边相熟的人产生了感情。莲娘对她来说既是妹妹也是朋友,还是个很谈得来的朋友。宁娘向来喜欢她的天真和活泼,每次和她在一起总会说笑得特别起劲。   可现在她的笑容看起来却让人心里渗得慌,那种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笑容,再怎么甜美都透着一股古怪的感觉。但宁娘暂时不打算刺激对方,尽量装出平静的语气同她说话,只当这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谈话。   “你如何知道他今晚会去竹楼?”   莲娘笑得一脸娇羞:“是母亲告诉我的。她给我看了一封信,是楚家三公子写来的,说他今晚会到竹楼里去。表姐你说这机会可好?我日思夜想都盼着见他一面。如今我既是要被父亲安排出嫁的人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再去见他一面才好。只消见了这一面,我这一生便再无遗憾了。”   宁娘听得出奇:“舅母如何会有楚家三公子写来的信?那当真是他写的?”   “自然是他写的,我虽不识得他的书法,但这楚字我还是识得的。那上面写了几句情话,他约你今晚去竹楼相会。对不起表姐,我偷看了你的信,还要代替你去见他,你不会不高兴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宁娘越听越糊涂了。看上去莲娘的精神是真的出了问题了,她现在说的事情应该是几天前发生的,也就是竹楼着火那一天的白天发生的事情。她现在大约能猜到一些情况,舅母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一封信,看起来似乎是给她的。那是一个姓楚的男子写给她的,约她夜里去竹楼相会。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信绝不会是楚怀秋写的。那天两人在竹楼前的湖边相遇时,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他是在向自己道别,不管他们两人之间曾经是否有过情愫,在那一句话后,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或许不久的将来,自己会成为他的弟妹,和他的弟弟过上平静恩爱的生活。而听他那天话里的意思,他也非常赞成自己嫁给楚怀冬。   这样一个一心与过往告别的人,怎么可能写信约她相见,这完全不符合他的君子之风。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就萧谚那种无耻之徒会干了。   “即便那信真是姓楚之人写来的,你又如何知道必定是楚家三公子呢?”   莲娘抬直头来,冲宁娘望了一眼。她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忧怨,又有些许的伤感:“因为那是他写给表姐你的啊。你同他私下里关系这般好,我从前就听闻过一些。听说你曾与郡主交好,去诚亲王府时时常会撞见他。我还听说他成亲前你们便相识了,如今他夫人去世多年,他自然要重新来寻你了。”   “莲娘!”宁娘实在听不下去了,出言打断了她的话。她真没想到,她跟楚怀秋那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居然会被传成这副德性,而且还平白生出了很多无聊的猜测。难怪萧家两姐妹会说她跟楚怀秋有私情,难怪她们恨自己入骨,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看来这世上最难管住的就是人的嘴了,但凡知道一点细枝末节,都会无限夸大地拿出去说嘴儿,本来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经人的嘴一一传开,到最后芝麻都能让人说成西瓜。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向宁娘袭来,她眼下也顾不得细想她和楚怀秋的流言,只一心打听事情:“你要去见三公子的事情,舅母知道吗?”   “娘自然知道,这信就是她让我看的。我原本还不大相信这事儿,但母亲又寻了她的贴身丫鬟来同我说,说是我办生辰宴那日曾见你在那白玉兰林子前同萧家姐妹起过争执,当时她二人就指责你同三公子有染。后来那丫鬟又跟着你去了湖边,亲眼见着你同三公子在那儿说话。她既说得这般仔细,我又哪有不信的道理。总之这就是一个机会,无论成与不成,我总要试一试的。”   宁娘越听越震惊,到最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这个舅母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的野心比天还大,二太太在她跟前简直不够看。光看她给当时麻烦缠身的自己送那二十抬东西就可以看出来,她的心计有多深。   可她万万没想到,舅母竟会做这样的算计,竟是连亲生女儿都算计上了。为了把她嫁进楚家,舅母真是费尽心机。不过偶然得了自己的书信,竟会拿此撺掇着女儿挺而走险,去做私相授受的事情来。   按宁娘目前的猜测,那封信既是姓楚之人写来的,那多半就是楚怀冬写给她的了。眼下也只有他有这个可能写这种东西了。虽然做这种事情不大光彩,但一个深陷情网的男子有这样的举动也是情有可原的。   也不知舅母怎样得了这信,为了说服女儿冒充自己前去与人幽会,明知莲娘钟情于楚怀秋,就故意把那姓楚之人说成是他。再说她身边那个小丫鬟,那么久之前的事情竟也拿出来说嘴,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想不到那个时候舅母就已经这般关心她的一举一动了。若不是她有心派人跟着自己,又怎么可能看到她跟萧家姐妹的争执,即便说那是丫鬟无心路过看到的,可后来在湖边偶遇楚怀秋的事情,则必定是跟踪着她才能见着了。寻常丫鬟没有主人的指示,哪里会跟踪一个表小姐,说出来岂不让人笑话。   宁娘想到这里,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突然意识到,既然舅母一早就派人盯着自己了,那她跟楚怀冬的事情多半她也早就知道了。她既知他们两人的私情,那这信里的姓楚之人她也必定清楚了。   换言之,她明知写信之人是弟弟不是哥哥,却依旧怂恿女儿前去,为的只是生米煮成熟饭,好将女儿塞进楚家吧。对她来说哥哥还是弟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诚亲王府的这块金字招牌。   宁娘也多少清楚,如今京城里的官宦之家对楚家两兄弟各有偏好,按理说楚怀秋是承爵之人,自然更受欢迎一些,但一来他有过原配,再娶只能是继室。二来他年纪也略大一些,不比楚怀冬虽无爵位在身,好歹年纪轻又没有原配夫人。所以这两人现在的条件是不分忡伯,各有人喜欢。   只是再喜欢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啊。为了达成目的如此不择手段,宁娘不由替莲娘心寒。她此刻精神已这般异常,一定不知道自己被母亲算计了一回。她去到竹楼的时候本以为能见着心上人,最后却见到了表哥萧谌。而就在这时竹楼又着了火,两人匆忙之下只能跳湖求生,却不料又被一众家丁从水里捞了起来。   这么多打击几乎同时袭来,莲娘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何承受得住。就是宁娘活了两辈子的人,一想到那些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语都会心脏承受不了,更何况是莲娘。她这几日有多煎熬看看外面的满地狼籍便全明白了。但更令宁娘心痛的是,她此刻成了这副样子,往后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呢?   宁娘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神情有些发愣,视线落在了镜子里莲娘的脸上,心情复杂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莲娘见她半天不说话,便好奇转过头来瞧她。她瞧得很认真,仔细地观察着宁娘的每一寸表情,随即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中。   过了片刻后,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捂着嘴冲宁娘叫道:“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说出来了!”   宁娘被她吓了一跳,本能地问道:“怎么了?”   莲娘的眼里慢慢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似乎顷刻间就要流下泪来似的。她的声音有点小,说着说着就将眼睛低了下去。   “我怎么同你把实话说了。我本不该说了,我如今说了,你定要拦着我去见三公子了。这可怎么办呢。表姐,你求求你,你别同我计较,你就让我去见他一回吧。不见着她我怎么也不能死心,我马上就要让爹嫁去山西了,你让我临别前再见他一面吧,我只见一面就好。”   莲娘说到最后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不等宁娘反应过来就直接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扯着她的裙摆大哭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响,哭声夹杂着喊叫声,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一直到这一刻,宁娘才终于看到了莲娘疯癫的一面。 ☆、第130章抢白   一直在外面注意里面动静的秋霁第一时间冲了进来,还连带着招呼了侍候莲娘的小丫鬟们。   莲娘的情绪已然失控。她整个人跪在地上,扯着宁娘的裙角不放,嘴里不住地求她原谅自己。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她会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情,不住得说自己遭了报应,想抢表姐的心上人,最后却害得自己身败名裂。   可糊涂的时候她又是一片混乱,思绪还沉浸在事发当天白天的样子,一会儿说让宁娘帮她一回,让她去见楚怀秋最后一面。一会儿又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在梳妆台上胡乱翻着,想找刚才那支发簪再插上去。   宁娘整个人被她扯得东倒西歪,踉跄着几乎要摔倒。她勉强扶住那梳妆台,招呼秋霁和另外几个丫鬟过来:“快,找绳子将她绑起来。”   秋霁见她这样狼狈不由急了,赶紧上来扶她,剩下几个小丫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也不知道在这屋里该听谁的。她们面面相觑了半天,谁都没动手。   眼看莲娘手里拿着簪子又要发疯,宁娘怕她伤着自己,一把推开秋霁扑了过去,强行掰开莲娘的手去夺那根簪子。她边夺边回头怒吼道:“还不快去找绳子!”   小丫鬟们终于有了反应,机灵的两个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剩下的几个也扑上来帮忙,死死地按住莲娘不让她动弹。宁娘咬牙一用力,总算将簪子夺了过来,顺手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将簪子扔了进去。随后她又指挥其他人道:“把她带那椅子里去。”   发起疯来的人力气总是特别大,莲娘平日里看着瘦弱得很,现在却突然力大无穷。三四个丫鬟强行摁着她都有些摁不住,好几次被她挣脱了去,有两个还被她直接掀翻在地。不过到了这时候,小丫鬟也看出问题来了。她们都是侍候莲娘的人,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当下也顾不得疼了,咬牙上阵用足了力气,总算是将莲娘给摁进了椅子里。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时,先前跑出去的两个小丫鬟也回来了,手里拿着粗麻绳,见这情景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就把绳子往莲娘身上套。莲娘被强行摁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心情十分之不爽,两只脚拼命地跺着地板,头胡乱地摇着,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整个人犹如一头困兽一般。   宁娘怕她叫得太狠,随手从腰间扯出块帕子塞她嘴里,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些许。   小丫鬟们将莲娘绑了个结结实实,任凭她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绑好之后她们同时抬头看向宁娘,其中一个问道:“表小姐,现在如何是好?”   宁娘看着莲娘,正琢磨着要怎么办,就听门口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随即就听到舅母吃惊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想要造反吗?”   丫鬟们一见徐氏来了,吓得赶紧跪倒地在。徐氏眼见女儿成了这个模样,瞪大了双眼看看宁娘,又看看那些丫鬟们,厉声道:“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谁让你们把小姐绑起来的?”   一个穿杏黄衫子的丫鬟大着胆子回道:“是,是表小姐。”   徐氏立马就向宁娘投来一道凶狠的目光。她这个样子宁娘从前从没见过,印象里舅母这人虽然精明,面上待她也还算好,至少说话做事总是客客气气的。可眼下她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陌生地令人简直认不出来了。宁娘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还真没什么人用这样的目光打量过自己。就算是二太太,从前跟她那般不对盘,也不曾含有如此大的恨意。   那一刻宁娘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才是舅母对她的真实态度。从前那些不过是装出来的。如今既然撕破脸了,她也就不打算装了。   一想到她撺掇着莲娘去抢楚怀冬,宁娘心里就升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不是被人抢男人令她感到不舒服,而是眼见一个当娘的为了权势如此摆布自己的女儿,真真令人感到恶心。她不由抬起头来,用冰冷地眼神回望着徐氏,丝毫不曾退让。   徐氏大约没料到宁娘会对自己这般不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冷笑道:“呵,我倒是不知道,这里何时由你作主了?让人将我女儿捆起来,还堵住她的嘴,你可真够厉害的。”   宁娘听她阴阳怪气的说话身上就难受,当即便语带嘲讽地刺了回去:“难道舅母想让萧家人知道表妹如今的情形吗?”   徐氏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女儿。她刚才进来的匆忙没来得及细看,现下这么一瞧,不由大吃一惊。几日不见女儿怎么成了这般模样,那眼神那表情,活脱脱就是一个疯子的样子。一想到女儿可能精神出了问题,徐氏脑子“嗡”得一声就大了。她感觉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腿一软就向后面倒了下去。幸好随行来的两个丫鬟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才不至于让她在宁娘面前出丑。   徐氏只觉心跳加快喉咙发紧,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可到最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脑子里盘旋着宁娘方才说的话,久久挥之不去。尽管心里恨宁娘入骨,尽管女儿的境况让她心痛万分,但她仅有理智告诉自己,宁娘的做法是对的。   眼下她们还借住在萧家,虽然这跨院里的人都是沈家的人,但难保消息不会传出去。若萧家知道莲娘疯了,成亲的事情必定就没指望了。徐氏现在也只能尽量往好处想了,楚家不管是哪个公子她家都没有指望了,如今只能盼着女儿顺利嫁进萧家才好。那萧谌虽不如楚怀冬好,到底也是尚书府的公子,还是唯一的嫡子,将来这萧家的家产大部分必定都是他的,女儿嫁过去也不算吃亏。只要那萧谌读书争气,往后女儿得个一二品的诰命夫人也是不成问题的。   想到这里徐氏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她没再意气用事,深呼吸了几下后略微平复了心情,便利落地吩咐起几个丫鬟来。   她先是让人去炖一蛊宁神静气的药来,又派人在这里严守着莲娘不放,余下的人则将屋子收拾干净了。当下这屋子里所有的丫鬟都被她严辞警告,若是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立时就会被乱棍打死。   宁娘看她这般嚣张严苛,当下也不说话,只拉着秋霁在一旁看着。徐氏吩咐完这些事后,又去看宁娘主仆。她虽暂时稳住了自家院子里的人,但宁娘主仆却是陆家人,按理她是钳制不住她二人的。回头她们要乱说什么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想到女儿的情况一旦让萧家知道,只怕从此便要老死在家中了,徐氏心头就是一阵发紧。她慢慢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换了种口气冲宁娘道:“这里太乱,你随我去我屋里,舅母有话同你说。”   她一抬说“舅母”二字,似乎就是在向宁娘施加压力。宁娘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当下就爽快地跟着她去了隔壁屋子。她们两人在屋里坐定后,秋霁被宁娘遣到外头站着去了,徐氏也遣散了其余人等,一时间屋子里只留她和宁娘两人。   她二人就这么坐着互相望着对方,似乎谁也不打算先开口。最后到底还是徐氏沉不住气,抢先开口道:“宁娘,事到如今舅母我也就不同你绕弯子了。你表妹会变成今天这样,与你也有几分关系。”   “这点我已经知道了,舅母就不必说了。”   “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是表妹告诉我的。就在刚才,她将事情原原本本都同我说了。她说你得了一封旁人写给我的书信,骗她说那是楚家三公子写来的,哄着她去竹楼与他相会。这些我都知道了。”   被个小辈这般抢白,徐氏一时尴尬到了极点。她默默咬了下唇,想不到反驳的话。既然宁娘都知道了,她也就可以少费些唇舌了。只是一想到女儿竟将这种事情也告诉宁娘,可见她整个人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当初她若不是偶然去到莲娘房里,也就不会遇上那个给宁娘送信的丫头。若是不得这封信,或是她一时想得开,没让女儿去冒这个险,现在虽没有大富大贵,至少也可以过得平安顺遂。   徐氏忍不住长叹一声,人一下子委顿了不少,再开口时姿态就放得更低了:“你既知道了,舅母也就不多说了。如今我只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你表妹生病的事情,你万不可同人讲。我预备着先带她回京城去,找大夫看诊吃几帖药,待得她病好了,回头舅母必会好好谢你的。”   宁娘心里直想发笑。都到这会儿了,舅母还想在那里粉饰太平呢。莲娘得的是寻常的小毛小病吗?那是疯症,几乎是难以治愈的。就算暂时情绪稳定了,也难保以后不会复发。退一万步讲,即便确实治好了,以那萧夫人的德性,心里必定有个疙瘩,哪里会痛快地答应娶莲娘进门。   想到这里,宁娘不由抬头,直视着徐氏道:“舅母这是在拜托我,不要将此事声张,好将表妹顺利嫁进萧家吗?” ☆、第131章心狠手辣   宁娘这话一出,徐氏的脸立马就白了三分。   一直以来她都把宁娘当小孩子看,从不知道她竟是这般厉害。心思细腻想得透彻也就罢了,关键是这张嘴居然还这么凌厉,这话说出来如刀子般割在她心上,她竟也毫不在意,简直没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   可她现在却没有底气在宁娘面前叫板,虽说还不至于跪下来求她,到底也不敢再拿话刺激她,只是一味的打亲情牌:“你跟你表妹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了。你在我家那两年,舅舅舅母待你如何你也是清楚的。你这个表妹打小就跟你亲,总说你不是像表姐,更像是亲姐姐。如今她遇了事儿,咱们是一家人,自当同心协力共度难关才是。现如今这事儿闹成这样,你表妹势必是要嫁进萧家了。他家儿子坏了莲娘的名声,总不能不闻不问才是。这也是他们该当负的责任。”   “舅母这话也有道理。只是表妹现在这情况……”   “这你不用担心,她这是急糊涂了,一时受不住才这样的。待我带她回京城后,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这下子轮到宁娘咬嘴唇了,她现在也很为难。一方面她也希望表妹能有个好归宿。事情已经出了,至少要往最好的方向努力才是。嫁进萧家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萧夫人尖酸刻薄,可好歹跟舅母是表姐妹,就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也不会太过为难她的。   可另一方面宁娘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萧谌。虽说她跟他没什么情分,但人家也曾帮过自己。上一回她踢了萧谚的事情,多亏得萧谌才掩饰了过去。不管他是卖楚怀冬的人情还是真心帮自己,他也总有恩于自己。不告诉他莲娘失心疯的事情,那不是存心坑他嘛。让他娶个病人回家,往后非得怨死舅母一家人不可。   “这事儿我暂时是可以不说,但舅母也不可就掉以轻心,还是得寻人好好替表妹诊治才是。切莫为了一时的清静毁了表妹一生。须知这病并不好治,若不彻底治好了就将表妹嫁过去,将来萧家发现了,可想而知会如何待表妹了。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忍心将她推进火坑里受苦一辈子吗?一时嫁得风光固然好听,可这日子是要长长久久过下去的,为一时痛快苦一辈子,实在得不偿失啊。”   徐氏听着宁娘的话,总觉得不像是在跟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交谈。这个从前跟自己女儿差不多的羞涩少女,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成熟老辣了?她说出来的话很多连她都没想明白,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是怎么想到的?   徐氏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难怪这几年她能在陆家立稳脚跟。当初她暗着给她下了绊子,本以为能火上浇油,激化她跟二太太的矛盾,自己好做收渔翁之利。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宁娘非但没被斗倒,反而顺利地拿回了兴恒当铺的契约书,还成功地将修哥写进了嫡母名下。   看看眼下这个陆家,钱氏中风了,二太太偃旗息鼓了,几个姨娘更是蹦跶不起来了。纵观如今的陆家,还真要算宁娘混得最好了。   手里握着大把的银子,就算不嫁人这辈子也衣食不忧了。而且还得了楚家四公子青睐,很有可能自己女儿享不到的福气就要让她享到了。这真是令她痛心,当初一个母亲早夭父亲无情的小姑娘,几年的光景就混成现在这副模样了。真不知道该说她运气好呢,还是真的比旁人都聪慧明理呢?   徐氏细细打量着宁娘的眉眼,这几年她是愈发长得漂亮了,身材也变得玲珑有致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少女特有的甜香气息,难怪会招男人喜欢了。只是自己的女儿各方面并不比她差,甚至还比她幸运一点,至少莲娘没有复杂的家庭背景,父母亲都健在,按理说应该比宁娘过得好。难道说,真是她这个当妈的害了她吗?   她正在那里沉思,就听得旁边宁娘又说道:“还有一桩事我想问问舅母。我听表妹说,舅母收了一封旁人写给我的信,可否请舅母将信还给我?”   说到那封信,徐氏又是满肚子火气。她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明明是楚家四公子写来的信,怎么到最后竟是萧家二公子去了竹楼。眼下听得宁娘提起,她这上当长辈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私藏外甥女的信件实在不应该。原先徐氏也想过拿这封信来威胁宁娘,让她严守莲娘失常的秘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么做根本无用。她现在就算把这信抖出来又如何,不过就是迫得楚家快些向陆家提亲罢了。   眼下是她有求于宁娘,哪里还能这般傲气,只能是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了。当下她就把那封信拿了出来,宁娘接过来后也不急着看,又坐那儿同徐氏闲话了几句。说话的时候徐氏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她神情镇定自若一点儿也不见慌张。完全不像寻常女子,得了心上人一封书信,立时就能脸泛潮红心跳加速,连汗都要流下来了。   有这么过硬的心理素质,何愁没有美妙的前程。徐氏送宁娘出去的时候心里就是这般想的,只是宁娘一走她就筹划开了。她先是借口出了事情不便久留,匆匆忙忙就带莲娘回京城去了。走的时候也不要萧家人送,天一亮就悄悄上了马车离开了。   那萧夫人眼下正为儿子女儿的事情闹心,也懒得再去客套。反正这两家的婚事眼看是结定了,萧沈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没的推托的道理。眼下婚事暂缓不提,待到皇上阖宫回京后,两家老爷是必然要坐下来商议婚事的。   萧夫人的这番心理正中徐氏下怀。她匆忙将女儿弄回京城后,原先那些服侍莲娘的丫鬟全都遭了殃。要说徐氏也是个心狠之人,这些姑娘个个年纪不大,也没犯什么过错,却平白无故都让她借故处理掉了。几个聪明有眼色的被她赏了哑药发卖出去了,还有几个平日里就炸炸呼呼则直接被徐氏暗地里下药除掉了。   现在对她来说,保住女儿的秘密才是最重要的。在她看来,莲娘回京之后只要悉心调理,很快就能康复。到时候嫁进萧家后还是有好日子过。   宁娘听说徐氏匆忙离开的消息后,心里直叹气。这个时代的女人跟她的想法果然是不一样的。在她们看来,嫁人才是最重要的。在女性高度依附男性的时代,一个女子哪怕才情出众家财万贯,只要她没嫁个好男人,就会失去人生的意义。   所以无论如何舅母是一定会把表妹嫁进萧家的,不管用蒙的还是骗的,总之嫁人前一切不利因素都要掩饰起来,反正在这个盲婚哑嫁的时代,信息不流通技术也不先进,想要做点手脚还是很容易的。   宁娘觉得这事儿真是伤脑筋,可她也实在不想理会了。她现在心里也是乱糟糟的。自打从舅母那里拿来了信后,她就一直在研究这薄薄的一张纸。楚怀冬的笔迹她是见过的,有一回她去修哥那里,在看他的文章时就翻到了一篇楚怀冬的策论。那种绕口的八股文她是看不懂的,但对方的字迹却因此记在了她的心上。   现下再看这封信,那上面的字迹还真是挺像的,让人简直分不出真假来。这信搞得宁娘满肚子疑惑,按理说楚怀冬这样的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他前几次想见自己也都用了迂回的方式,尽量不给自己添麻烦。像这种直接写信送到她住的地方的法子实在愚蠢透顶。更何况那时候她还跟莲娘住一块儿,这么做实在太引人注意。   宁娘又仔细回忆了那晚的情景,如果真是楚怀冬写的信,那他为什么没去呢?是因为没收到自己的回信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萧谌怎么反倒去了?而且那一晚他们两个在园子里撞见了,当时他神情严肃语气冷静,一点儿也没提这个事情。听上去他似乎也不知情。若真是这样,难道说这封信是他人伪造的?   这种心理有个疑惑却怎么也解不开的痛苦搅得宁娘心里难受极了。她很想找楚怀冬问个清楚,要放在几百年后,她现在肯定一个电话打过去了。可如今不行,她得守规矩,得保住名声,得整天待在屋子里一步也不能迈出去,除了干着急外,就只有等消息了。   这个时候宁娘真希望自己是个男子,至少可以正大光明四处走动,没有那么多束缚压在身上。   就在宁娘寝食难安之际,楚怀冬已是坐不住了。他一连几天去找萧谌,都被对方拒之门外。到了这一日他实在有些恼火了,索性就仗势欺人一回,顶着诚亲王四公子的名头,将那些拦着他的小厮统统甩开,一脚踹开萧谌的房门,径直走了进去。   这事儿,他今天必须问个明白。 ☆、第132章震惊   楚怀冬破门而入时萧谌还不曾起床,听到动静后他匆忙披衣下床,走到外间来看个究竟。   当时楚怀冬就负手站在厅里,扭过头来冷冷地望着他。二人多年兄弟,感情一直不错,萧谌的印象里,楚怀冬似乎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严肃地瞪着自己过。   他这些天心一直很乱,因为不知该如何向好兄弟解释,所以他选择了懦弱的逃避行为。一连几天楚怀冬来找他都被他挡在了门外,今天看样子他是不准备放过自己了。萧谌不由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   楚怀冬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视了几眼,随即便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为何事你心里也清楚,咱们朋友多年也不必绕弯子了。那天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最好同我说清楚。”   萧谌有些心虚,故意将目光转到一边去,故作镇定道:“什么怎么回事儿,你不都听说了吗?我同表妹在竹楼相会,不料我大哥放了把火,把我们二人逼了出来。现在满院子的人谁不知道这个事情,我想隔壁的陆家应该也听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哼,到了这会儿你还来同我打马虎眼儿。我既来找你,自然不是为了你与你那表妹的破事儿。你那不成器的大哥假冒我的笔迹给陆家四小姐写信,想骗她去竹楼,这事儿我早打听清楚了。他不过就是想算计我一把,设计我跟宁娘在竹楼相会,届时一把火将我二人之事抖落出来。你那表妹为何去竹楼我懒得管,只是你这一边我不能不管。这事儿本与你没一点关系,那晚你到底为何要去!”   楚怀冬说到最后已是拔高了音量。他的目光冰冷而严肃,双拳紧紧握在一起,有一种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苦闷。萧谌看他一眼,淡淡道:“原来我大哥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自然知道。这事儿若没有我,伯父又怎会知道他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你这大哥实在不像话,竟是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他既不仁我自是不义,把这事儿捅到伯父面前,如今好教他吃点苦头。只是玉景你此番做的事情,实在教我看不透。为何你偏要淌这趟浑水?”   萧谌听了他的话后先不答,只又回屋去拿了件外衫来披上,他仔细穿戴好后甚至还去净房拿青盐漱了下口,这才重新走了出来。他似乎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从容地站在那里,微微仰头道:“你说我为何要这么做?我冒充你前去与陆四小姐会面,原因只有一个。”   楚怀冬刹那间眯起了双眼,凌厉的目光扫过萧谌的面孔。但对方毫不畏惧,依旧用一种淡然的语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次是做兄弟的对不起你,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对宁娘动了心?”   “为何不可。陆四小姐人品出众容貌甚好,我为何不能对她动心。这世上的好姑娘,并不只你一人喜欢。难道你钟情于她,我便不能倾心于她了?”   楚怀冬本来一脸严肃地听着他说话,可渐渐的他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这笑容里带了几分嘲讽,也带了几分无奈:“说得真好听,人品出众容貌好。你倒同我说说,她人品好在何处,相貌又生成什么样?说实话,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如何让我信服你竟倾心于她。只怕现时我找几个姑娘同她穿上一样的衣裳站在你面前,你都分辨不出哪个是她吧。玉景,你自小就不善于说谎,事到如今还要在我面前扯谎吗?”   萧谌被他逼得已然有些心虚,可现在他是骑上虎背轻易下不来了。虽然楚怀冬的目光紧逼着他,他却依旧还要嘴硬道:“你凭什么说我不识得她?这些日子她时常来我萧家坐客,与我表妹同进同出,我有时一日就要撞见她好几回,早将她的容颜记在了心里。”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萧谌咬牙继续往下胡扯,“事到如今你还有何不信。”   “那你倒说说,你是如何得知宁娘那晚会去竹楼赴约?”   “呵,你先前都说了,这都是我大哥搞的把戏。我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亲兄弟,他若做什么我会不知吗?他同我那两个妹妹前些日子一直鬼鬼祟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光看他们人前的举止眼神,我便能猜出他们必定又在做坏事了。说起来我大哥也是个愚蠢之人,我那两个妹妹呢,一个莽撞一个天真,做出这样的事情竟也不知羞耻与愧疚。若不是他们这般招摇,我又哪里会知道这个歹毒的计划。他们三人你也相熟吧,我们萧家别的不多,就是败家子最多,从前你便同我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你看,竟是一一都灵验了。不光他们是这样,连我也是这样的人,我与他们流着一样的血,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你现在该后悔从前与我走得太近了吧。”   萧谌说到最后,眼神里竟流露出了几分悲怆的神情。楚怀冬看着不由一愣,随即又眉头紧锁:“你既事先知道他们的计划,为何不直接通知陆姑娘和我,只消我们两人都不去,那天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呵,我若通知了陆姑娘,她如何能去竹楼。她若不去,我又如何有机会娶得她。我知道她钟情于你,明着争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能下黑手,与其让她嫁与你,我自然更希望自己能娶到她。我本庆幸我那些兄弟姐妹全是蠢货,巴巴地设计这么一个计划,最终却是便宜了我。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楚怀冬越听越觉得难受,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忍不住长叹一声:“萧玉景,我为何越来越看不透你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如今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只是从前不被你察觉罢了。现在你既知道了,我也就不再装了。从今往后你只当不识得我,咱们俩的交情便一笔勾销了。”   “一笔勾销?你我自小一起长大,这兄弟情分说勾销便勾销?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女子!”   萧谌似乎有些恼了,一甩衣袖道:“自然是为了这个。如今我自是要与我表妹成亲了,而你很快也会去迎娶陆家小姐。你我从今往后再无见面的必要了。难不成你要我日日听你说起你与她的恩爱之情,次次叫我听了伤心难过吗?”   楚怀冬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他很想往萧谌那张脸上狠狠地挥下去,想把他彻底给打醒。可他却没有举起手的力量。在来之前他的心里一直被一种说不出的郁结堵得难受,在同萧谌一番谈话之后,这种感觉便变得愈加强烈了。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能隐约察觉到点什么。但他向来只将萧谌看作好兄弟,就像他对三个哥哥的感情一样并无分别。他只希望能有一个异姓兄弟,能与他一道策马狂奔,也可与他一道儿饮酒作乐,这是一种男人之间知己般的情谊。   可现在他觉得这种情谊已经有点变味儿了。当萧谌决定宁愿自己去娶宁娘也不让他去娶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的直觉竟是如此灵敏。意识到这一点后楚怀冬满心都是震惊与不置信,他心里那股打人的冲动慢慢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与抱歉。   或许萧谌说得对,他们往后确实不必再见面了。他拿对方当兄弟,可对方要的却不是这个。再见面只能徒增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趁今天这个机会,假借眼前的误会,分道扬镳得好。反正萧谌注定了是要娶他表妹的,而他娶宁娘的心意也不会动摇,往后若再有瓜葛,即便他一心拿对方当兄弟,可对对方来说,那只是一种痛苦的负担罢了。   想到这里,楚怀冬突然正了正神色,看着萧谌的神情变得愈加严肃了:“你说得对,你我的兄弟情谊到今日便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见为好。”   他说完这话后,不忍心去看萧谌的表情,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萧谌一个人默默站在那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脸上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冷静平和的表情。他既求仁得仁,如今也无什么可后悔的了。   萧家竹楼起火的事情便暂时告了个段落,两家人家私底下已是开始谈婚论嫁了。宁娘这些天来一直在打听沈家的消息,似乎坊间并未有表妹莲娘失常的传闻。想来舅母将这件事情瞒得极好,暂时还没传出什么风声来。   此刻临近年关,皇上终于决定带领后妃宫人迁回京城去住。陆家作为朝廷的股肱之臣,自然也要一并前往。宁娘在沈阳住了也快一年了,眼看着都住惯了,却也不得不重新收拾行李,随其他家人一道儿坐车往京城而去。 ☆、第133章 大结局   今年这个年,陆家过得相当低调。   钱氏的病依旧是那副样子,不好也不坏。对宁娘来说,她就是一个植物人,躺在床上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只剩一口气在那儿撑着。但对其他人来说,他们脑子里没有“植物人”这个概念,只凭借以往听说的一些例子,知道哪家的老太太也在床上躺了好几年,或是哪家的老太爷就这么撑了十年才过去。   二老爷和二太太如今一心盼着钱氏同他们一样,能在床上长长久久地躺下去。只要她一天不死,二老爷的官就能稳稳当当地做下去。待到几年甚至是十年之后,二老爷在朝廷里结交了足够多的权臣,人脉关系撒得广而又广,甚至待得琴娘在宫里封嫔封妃的,到时候即便他真的丁忧三年,也不必担心起复的时候会有什么阻碍了。   而事实上二老爷的算计已然实现了一部分。天同四年年末的时候,宫里的琴娘终于也传来了好消息。同贵妃娘娘一样,再次为皇上添了一位公主。   先前琴娘摸出喜脉的时候,皇上一高兴已然晋了她的位份,封作了昭仪。眼下公主平安降生,皇上自然有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什么的自是不会少,最令人欣喜的是,皇上竟又晋了琴娘一级,赐了她一个慬字,封她做了慬嫔。这一下子琴娘立时成了宫里的大红人。一年之内连升两级,从一个低等的嫔御直接成了皇上心尖上的人,还顺利涎下了公主,着实令人羡慕不已。   原先同她一道儿入宫的几位嫔妃,原本有些位份还比她高些,现在却被她给压了一头,眼见着琴娘名利双收,心中真真不是个滋味儿。   琴娘在宫里得宠,二老爷脸上自然也有光彩。他现在也有些佩服起母亲的眼光来了,当初他看好宁娘,母亲却看好大房的琴娘。当时他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觉得是母亲太过偏心之故。可眼下琴娘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上升势头简直无人可及,足以证明母亲没有挑错人。有些人生来就是做宫妃的料,言行举止大方得体,懂得低调做人避人锋芒,肚子也着实争气,入宫不多时就为皇上添子添福。这样的人想在宫里不出头都难。   陆家众人听闻这个消息自然也是喜不自禁。倒是二太太某一日同二老爷闲聊时谈起此事,略感遗憾道:“可惜不是个皇子,虽说公主也不错,但总不及皇子来得金贵。”   二老爷却是莫测高深地一笑:“便是这公主才是最好不过的。若现如今生个皇子,往后还不知要有多少麻烦呢,搞不好连你我都要遭殃。”   二太太一脸不明白。二老爷见她这样便解释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势,你难道还看不明白?皇后生育了皇长子,却撒手西去了。只剩一个幼小的皇子独自在宫里。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子呢,有心之人这般多,难保会有人想动歪脑筋。皇后的母家南国公府自是不会掉以轻心。再说贵妃娘娘刚生育了一对小公主,如今宫里向着诚亲王的那一派人整日里就叫嚷着要立贵妃为后。眼看着南公国和诚亲王这两家要闹起来了,咱们家慬嫔这个时候若生个皇子出来,保不齐要让有心之人钻空子,万一一个不慎被哪方拖下水,回头要再斗败了,这情势如何可就谁都说不准了。所以我的想法是,不管如今谁上位,咱们最好隔岸观虎斗,哪一边都别沾才好。”   “你这么一说倒确是那么回事儿。看来咱们家慬嫔娘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不管是入宫也好随宠也罢,都比旁人占着先机。连生个孩子都生得这般恰到好处,不能不说是命带福星之人啊。这大房的运气,我看是全让她给占去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酸溜溜,二老爷不由笑了:“慬嫔娘娘好,对我们也是好事一桩。我大哥别的本事不行,倒是生了个好女儿。如今咱们该同娘娘一条心才是。娘娘既这般争气,咱们也该好好筹谋一下才是。反正皇上年纪还轻,春秋正盛。早生儿子未必是好事儿。待得皇子们长成时,皇上正值壮年,为了争储之事闹个头破血流父子反目的事情,古书上也写了不少了。我倒盼着慬嫔娘娘再晚几年生儿子,或是不生也没关系。咱们家不是还有个茗娘嘛,回头待她大了,娘娘在宫里也立稳脚跟了,咱们就把茗娘送进宫去,到时候若生个皇子什么的,我看前程反倒更好。”   “茗娘?”二娘娘不由失笑,“她如今才多大,要进宫且得等十年呢。你倒考虑得早,连这个都想好了。”   “未雨绸缪嘛。”   二老爷这算盘打得叮当响,连十年后的事情都考虑到了。但他能把握这些事情,却把握不了另一桩事情。一直看着跟活死人似的钱氏,在回京后的十几天后,身体突然出现了异常。许是长途跋涉伤了元气,钱氏的病情急转直下,一下子就恶化到了濒死的边缘。   陆家一下子乱了套了,请大夫抓药烧香拜佛的,能做的事情几乎都做到了。大太太日夜守在她的床边,心里也不知默念了多少遍“阿弥陀佛”,可最终还是没能把钱氏给念回来。   二月初的某一天晚上,钱氏就这么悄没声息地去了。当时大太太正让丫鬟们打水来,准备给钱氏擦身子。忙乱间也不知是谁手脚不利索,不小心打碎了个茶蛊。大太太是个挺信命的人,当初大年前丈夫突然身故前她也曾失手打翻过杯子。当时这茶蛊在地上一炸开,她心里就咯噔一下,赶紧过去钱氏床边看个究竟。   结果这一看就把她给惊着了。钱氏看着虽像往常一样晕睡着,但整个人似乎像被的走了骨架,显得软绵绵的。大太太忍着心慌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什么也探不到。她心知不妙,赶紧派人去通知了二太太过来。   二太太当时都快要睡下了,慌乱间披了衣裳就过来了。在仔细查看了一番,确信钱氏已然去了后,两位儿媳妇互相对视了几眼,愣在那里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随后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办丧事要准备的东西一早就备下了,大夫依旧给请来了,不过是看一看走个过场罢了。待得大夫一宣布钱氏走了的消息后,家里各房的丫鬟婆子们便忙活起来了。扯麻布的扯麻木,缝孝服的缝孝服,还有那些个布置灵通点白灯笼的,负责去各家通知消息的,每个人都有一身的事儿要做,简直都顾不得去想钱氏这个人了。   大太太这一回倒也没哭得太过厉害,虽说眼泪是抹了不少,但心里并没太慌乱,和五年前丈夫去世时的感觉真是天壤之别。倒不是说钱氏是她婆婆不如丈夫亲的缘故,主要是现在大房已然是朝哥在当家了。儿子有了功名在身,已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子了。他做事稳重为人成熟,且已说定了一房亲事,已然代替钱氏成了大太太如今最大的依靠了。   再说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入了宫生了公主,如今也是有封号的嫔妃了。另一个女儿婷娘就嫁在京城,平日里偶尔也能回家来小住一段时候。她最近又有了身孕,对大太太来说,几个孩子都已长成,且有出息,她就算靠着二房日子过得苦点儿,心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没着没落了。   至于二老爷和二太太,经历了这大半年的起起落落后,虽然心里略感遗憾,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了。二老爷立即上表皇上丁忧,皇上也没留他,爽快地准了。回来后二太太不免有些担心,冲二老爷道:“皇上连留都没留你一下,你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   二老爷心里也有点烦躁,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头:“眼下想这些都是无用,如今我在朝中也有了一些故交挚友,三年后回来格局未必会变得太大。再说慬嫔娘娘还在宫里待着呢,只消她到时候在皇上耳边多多提我几句,皇上便不会忘了我。更何况有一桩事情你别忘了,咱们家宁娘眼看就要嫁进诚亲王府了,将来若能得楚家一臂之力,还愁我回来后皇上会不记得我吗?”   一说到这个二太太就有些发愣,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把心思放宁娘身上了。自打修哥写在了她的名下,当铺也交还给宁娘后,二太太就断了与宁娘斗的念头了。如今她的这个继女,还有什么把柄能让她握在手里的?她翅膀已然硬了,再不必看自己脸色过活了。   二太太有了这个想法后就把心思会转移到了莹娘身上了。按她的想法宁娘随便挑一户差不多的人家嫁了便可以了,倒是她的莹娘得好好挑一挑。她那一双眼睛跟徐氏一下,就放在楚家两兄弟身上了,只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找不到结交的门路,眼下听二老爷旧事重提,才重新想起这一茬来。   “怎么,难不成那四公子还真打算娶宁娘为妻?”   “那是自然。去年皇上加开恩科,他便下场应试,已然中了举人。今番春闱他是必定要下场的,依我看这论这回中与不中,他都会上门来提亲。宁娘年纪已然不小了,再拖下去可真要成麻烦了。我如今只盼着她的婚事顺顺利利的。她若能攀上楚家这门亲事,对后头莹娘琳娘她们都有好处,将来说亲时都能说高一头。你也听我一句劝,别把到手的东西不当回事儿,整日里肖想那些水中月镜中花的。你以为诚亲王府的门槛是这么好迈的吗?要凭你的手腕把莹娘塞进他们家,只是痴人说梦罢了。倒不如抓住眼前四公子倾心宁娘这个机会,先把她嫁好了,莹娘自然也能有好人家。就算嫁不进楚家,南国公府、顺义伯府,或是中通侯府的,这京城的勋贵人家多了去了,你还愁莹娘说不上好人家吗?”   二太太原本一门心思想攀楚家这根高枝儿,眼下听二老爷这么一点拨,倒也有点拨云见日的味道。自家老爷刚才提的这几家公侯之家虽不及楚家显赫,但也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到时候他们家若是有两个女儿同这些人家攀了亲,加上慬嫔娘娘在宫里的地位,何愁前程无望。   再说现在钱氏一死,莹娘三年不能说亲,急巴巴去攀楚家已然是晚了,倒不如等三年后再说,虽则那时候莹娘年纪略大些,但只要宁娘嫁得好,慬嫔娘娘也争气,莹娘的婚事必定不成问题。   只有一桩事情二太太心里也没底儿:“可如今楚家与咱们家连婚事都没说成呢,母亲又突然过世,宁娘与四公子的婚事如何能成?王爷王妃怎么肯应,别到时候又是一场空欢喜。”   二老爷冲她一笑,笃定道:“有皇上在,你还怕这事儿成不了?那四公子这番是下了狠决心了,定然是要走仕途这条路了。到时候只消他中了进士,皇上再一赐婚,这件事便成了。”   “可母亲过世,宁娘要守三年的孝,即便皇上赐婚,也要等三年后,只怕……”   “怕什么,赶在热孝让她出嫁便是了。你如今也该忙起来了,索性趁这几个月热孝期,将朝哥儿的婚事也给一并办了。再拖下去,那边吴大人家该不高兴了。”   朝哥于去年说定了都指挥佥事吴大人家的三千金,正准备皇上回京后两家就办婚事,且赶着钱氏去世这桩事儿。眼看着那吴三小姐也快十八了,再拖三年可不成事儿。二太太听二老爷这么说也觉得有理,便立即替他们筹备了起来。   二太太这边忙乱乱的准备婚事,那边春闱已是热闹开场了。初九那天众学子便聚到了礼部的贡院,齐齐下场用功去了。只是这一回陆家的两位公子却是无缘应试,因着祖母病逝,他们二人只得停了这一场,待到三年后再一试身手了。   二太太对此颇有微辞,二老爷却不以为然:“依我看这倒是好事儿。修哥朗哥学业未精,如今匆忙下场未必是好事儿。若不中也就罢了,回头若中个同进士回来,反倒脸上无上。倒不如趁着这三年闭门谢课,一心在家中苦读,待到三年后金榜题名,指不定中个状元榜眼回来。”   这一边二老爷和二太太关心着修哥和朗哥的学业,那一边宁娘却是紧张得坐立难安起来。自打决定要嫁楚怀冬后,这一场会试对她来说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她也不知楚怀冬临时抱佛脚成不成,万一考不中怎么办?他若不中便不能做官,不能做官便不能外放,那到时候自己是嫁还是不嫁呢?   这场会试,不光关系到楚怀冬个人的前途,也关系到了宁娘的命运。从初九一直到十七,宁娘每天都提着心过日子,时不时就坐在那儿发呆,或是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几分情愫。不知是从前就存着了她没发现,还是决定要同他共度一生了,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感情。总之现在她一想到楚怀冬这个人,就莫名紧张胸闷,好似两个人的心已然连在了一起,有了共通的感应了似了。   到了十八那一日,宁娘在屋子里实在待得难受,便向二太太提出要上城郊的严觉寺去烧香。二太太也觉得日子过得有些气闷,自打钱氏病故后,她推了一应应酬,如今也只剩去佛寺烧香这一条路可散心了。   几个陆家女儿听说要去烧香,纷纷表示要一道儿去。于是二太太第二日便命人备下了车,一大清早就带着三个女儿往城郊而去。宁娘一想到要去严觉寺就觉得心情挺复杂。那里应该说是她的福地,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诚亲王家的朝阳郡主,也是因着郡主的顽皮,她才与四公子不打不相识。也是在那里,她帮了莹娘一回,从此以后这个寡言少语的妹妹便同她格外亲近,连带着性子也变了许多。   如今算是故地重游,宁娘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激动。如今正是早春时分,严觉寺褪去了严冬的萧瑟,处处透着春意。陆家女眷们在住持元空师太的引领下于各个殿阁内烧香祭拜,又顺便赏了寺内各处的春景,众人都一扫先前的颓唐之气,人也变得精神了许多。   待到拜完各处殿阁后,二太太又同元空师太进禅房去商量给钱氏做法事的细节,留下宁娘等三个姑娘家在外头的屋子里吃茶闲坐。   琳娘年纪最小,玩心也最重,坐不了多时就吵着要出去看花。她平日里都喜欢缠着宁娘,今日也不例外。她正准备向宁娘提议出去走走,莹娘却主动开口道:“不如我同你四处走走可好?”   琳娘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平日里跟莹娘走得不大近,这个五姐总给她一种不好相与的感觉。但仔细想想莹娘似乎也没什么可挑剔的,素日里从不仗着嫡女的身份欺负她这个庶妹,跟家里每个人处得都还不错。从前她话少看着人也冷,现如今倒也和气了许多。   只是她还惦记着宁娘,便转头去看她。宁娘也正想出去松泛松泛,她刚起身要接话,却听莹娘笑着道:“四姐也想出去走走?那我倒有个好建议,还记得从前这后面有一处梅林吗?四姐不妨去那儿走走,如今梅花虽谢但梅子正结,景色应该不差。你上回光顾着寻我,可没怎么好好看那儿的景致吧。我同琳娘便在附近走走好了,我俩年纪小走不远。”   宁娘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她转头去看琳娘,只见对方一脸迷茫的样子,显然并不知情。再看莹娘脸上的笑容,确实透着几分不一般。宁娘很想问个究竟,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对这个妹妹她还是很放心的,她不会做坑自己的事情。事实上她和朗哥两兄妹待自己真是极好的,朗哥从前这般帮着修哥,宁娘隐约也听说,若不是他出面同二太太说,修哥未必那么容易就能写进嫡母名下。   如今莹娘似乎也有帮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当下好奇,便听从了她的建议,只带了秋霁两个人一道往那梅林而去。   秋霁边走边感慨道:“小姐可曾记得,几年前咱们来这儿的时候,为寻五小姐也去了那片梅林。没成想几年之后又要去,真有点宿命轮回的味道。”   宁娘听了只是笑,一时也没有答话。这梅林处的地方比较偏僻,轻易无人过来。今日寺内香客也不多,她跟秋霁过来这里时,竟是一个旁人也没见着。   这地方如今就跟莹娘说的差不多,梅花已然是谢了,绿叶间俨然已有一颗颗小梅子结了出来。只是结得还太小,远没到能吃的时候。她漫步走在其中,心里盘算着莹娘让她来这里的目的。正在那里胡思乱想之时,就听得耳边秋霁吃惊的声音:“小姐,你快看那人是谁?”   宁娘下意识地就抬头往前看,只见梅林深处一个身材颀长之人与她遥遥相望,正缓步向她走来。宁娘一看到那人,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她想或许是多日不见的缘故,也可能是太过吃惊,反正她这会儿头发晕眼也发晕,竟有些站不住了。   秋霁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意,赶紧伸手去扶她,又贴在她耳边笑着说了句:“小姐可得站稳了,别回头让人看出来,您高兴得都要晕过去了。:   宁娘回头瞪她一眼,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就在她们主仆说笑间,楚怀冬已然走到了近前。宁娘一见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怎么来这里了?这可是尼姑痷,谁放你进来的?”   楚怀冬向身后望了望,脸上的笑容里夹杂了几分不好意思:“这严觉寺依山而建,山里有一条小道通向这座梅林,我知你今日会来,故来碰碰运气。”   “你怎知我会过来?”   “我昨日遇见了你五弟,向他打听了你的近况。”   宁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饶是她实际活了近三十岁,但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么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这个男人跋山涉水,不惜翻山越岭,只为能悄悄见她一面,这样的痴心实在令她意外。   秋霁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识相地退了下去,守在林子口替他们把风。此时梅树下只剩他们二人独处,很有点几百年后现代大学校园里小情侣见面的感觉。   宁娘活了两辈子,头一回觉得被一个异性如此关注,这种感觉实在很美好。她抬头去看楚怀冬,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关切地问道:“你翻山而来,就为了见我一面?”   “是啊,要见你一面总是很难。从前得利用沈家的关系,现在又要靠你的弟弟妹妹们传消息。宁娘,我寻思过了,这般见面实在太累,待到一个月后放榜,我便会请皇上为我们赐婚,到时便不必这般辛苦了。”   宁娘见他说得认真,不由想要揶揄他一番,便故意笑道:“你就知一个月后你必定高中?”   “不论中与不中,皇上都应了这次会将我外放。中了便封个高一些的品阶,若不中大约便只能去那穷乡僻壤做末流小官了,到时候只得委曲你跟我一道儿去受几年苦了。你要信我,以为我的才干,即便做个末九流的芝麻官,三年后也必会考绩为优顺利升迁的。待得我来日有了出息,便为你博个诰命夫人当当,如何?”   宁娘听他说得虽清楚,但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却着实暖人心。她越听越觉得眼睛发酸,总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来这个世上也有五年了,楚怀冬可以说是待她最好最真心的一个人了。她本以为这一世必定得和个男人凑和过了,没成想老天总算待她不薄,给了她一个如此至性至情的男人。   这个男人,为了她放弃了诚亲王这个富贵泼天的头衔,宁愿却到荒僻之地当一个小官。放眼整个大晋,只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就算是放在现代,自由恋爱的年代下,她也不敢保证能找到一个这般肯为自己牺牲的男人。   宁娘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楚怀冬见状赶紧去拉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听说要随我去吃苦,已然是吓着了?”   宁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破涕为笑道:“你这人说话总这般爱说笑。我是想若真不中,你以举人身份为官,不管将来官做到何种地步,总在同僚面前低人一等。你是什么样的身份,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背景,怎能让你为我受这种委曲。”   楚怀冬听了这话也是心头一暖,他眼见梅林里四下无人,索性便大胆了一回,抓着宁娘的手就往自己身边拉,一下子将她抱了个满怀:“你能这般为我着想,即便我一辈子只当个八/九品的小官也足矣。我本也想趁着你如今热孝便将你娶进门来,若今番不中再拖三年,我当真怕你会被他人抢走。只是我若不中,你又不舍我以举人身份做官,那你少不得就要在我家委曲三年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宁可委曲自己也断不可委曲了你才是。”   宁娘的脸紧紧地贴在楚怀冬的胸前,感觉到他身体透过布料传来的热度。她的声音轻而柔软,还略带了一点鼻音:“你既肯为了我这般委曲,重新捡起书本来做学问,我又如何能只为自己考虑。你我从此便是一体,自然要互相迁就才是。只要你真心待我,在你家委曲三年又如何。只是你得答应我,三年后必要考中才是。若是三年拖三年的,没的我二八年华,也生生让你给拖惨了。”   楚怀冬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他真心觉得自己找对了人。他向来就爱宁娘这个调调,真性真情,不做作不伪装,心中想什么嘴里便说什么。像方才为他的言语所感动,便不自觉地流了泪。而现在怕一辈子困在诚亲王府,又对他这般耳提面命。   想到此处,楚怀冬更是将她搂得紧了些,嘴里应承道:“娘子放心,为夫记下了。”   他相信,如今既是春天来了,又有什么事是实现不了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明天上番外,会跳过成亲的内容直接写宁娘和老四婚后的生活,甜蜜温馨番。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